趙玉卿(溫州大學(xué) 音樂學(xué)院,浙江 溫州 325035)
《白石道人歌曲》是南宋姜夔寫成的一部詞調(diào)歌曲專門著述,據(jù)張奕樞本②張奕樞本刻于乾隆十四年己巳,為六卷別集一卷本,是錢希武刻本流傳后世的重要刻本,該刻本曲譜錯誤最少。統(tǒng)計,共六卷別集一卷,包括102首詞曲作品,包括減字譜、律呂字譜、俗字譜三種記譜法,其中兼?zhèn)湓~曲的作品 28 首。特別是17首俗字譜歌曲,詞曲兼?zhèn)?,是南宋音樂的寶貴資料。
俗字譜包括譜字與符號兩類,譜字用于標記音高,符號標記音的長短和快慢等。在白石譜中共使用六個符號,“丿”號即是其中之一。但“”符號的運用比較特殊,與其他符號不同的是,此符號分別記寫在音高譜字的右方和下方兩種位置。這兩種位置都有在白石譜中大量使用的情況,在同一首歌曲中也有同時使用的現(xiàn)象。此符號在兩種位置的運用如此普遍,表明姜白石俗字譜歌曲中的這個符號因記寫位置的不同會有不同的含義,絕不是流傳過程中的錯抄訛傳所致。
關(guān)于“丿”的研究,學(xué)者們依據(jù)不同的材料,產(chǎn)生不同的觀點:
唐蘭認為“丿”即“拽”,認為:“(‘拽’號)《詞源》、《廣記》所無,按《謳曲旨要》云:‘折拽悠悠帶漢音’。又《音譜篇》曰:‘丁抗掣拽’,是音節(jié)中當(dāng)有‘拽’字。此作‘丿’字,《說文》:‘,拽也’,則‘丿’乃‘拽’之簡字,無可疑也?!盵1]
耐充釋“丿”作拽,“拽須拖長”。[2]
楊蔭瀏、陰法魯同意唐蘭釋“丿”為“拽”的觀點,并對姜譜中之“拽”也作了統(tǒng)計,認為“‘丿’為過音、紆回音、間隔音或延長音”,作延長音時和“”有可相通之處。[3] 21-22“ 日本篳篥譜以‘丿’表示重文”?!霸跇纷V中,重文所代表的就是疊音,而疊音在管樂器上,采用‘打’的手法按出。故重文亦可稱之為‘打’”。[3] 26
饒宗頤釋“丿”為拽。他認為唐蘭釋“丿”為拽所例舉的證據(jù)不充分,“拽”元代燕南芝庵《唱論》“歌之節(jié)奏,有偷吹,拽棒?!比毡竞`篥譜,每以表示重文,如一即一一?!段菏蠘纷V》與《竹 眼集》表虛聲之號常見,亦指拽聲。故以為拽,實無誤也。[4]饒宗頤支持唐蘭的觀點,并為釋“丿”為拽找到了其他旁證。
丘瓊蓀反對唐蘭釋“丿”為“拽”的觀點。他認為姜譜中有“丿”與“”二種符號,“丿”分長撇,記在字之右側(cè),“”為短撇,記在字之下。此二號必為反與掣。長撇者為反,短撇者為掣。[5]
吳釗在研究宋元古譜《愿成雙》時,認為唱賺譜這個“ノ”也是“拽”,把它作為延長和停頓用。[8]
丁紀園認為,“丿”為拽聲,有時寫在譜字的下方,有時寫在譜字的右旁?!白А倍嘤迷跀⑹率闱榈穆?,它在歌唱時聲腔需要綿延不斷。[9]
綜觀以上研究,主要有以下幾種觀點:
本文以張奕樞本為底本,對“丿”號在全部俗字譜歌曲中的使用情況進行考察,得知:“丿”號共使用了85處,有兩種使用位置,其中“丿”在譜字右邊的有31處,在下面的有54處。記有此符號的“字”位于句中。具體分布情況如下:“丿”符號(右邊)在《鬲溪梅令》《杏花天影》《醉吟商小品》《玉梅令》《長亭怨慢》《暗香》《疏影》《秋宵吟》八曲中無,其它九曲中有。“”(下邊)在《鬲溪梅令》《醉吟商小品》《玉梅令》《霓裳中序第一》《疏影》《徵招》六曲中無,其它十一曲中有??偲饋碚f,“丿”符號(不管在右邊還是下面),在《鬲溪梅令》《醉吟商小品》《玉梅令》《疏影》四曲中無,其它十三首歌曲中有?!柏笔墙V六個符號中使用率第三位的符號,次于“”(使用了122次)和“”(使用了79次)之后。此符號在姜譜中是很重要的。
全部姜白石俗字譜歌曲中,在譜字的右方運用了“丿”符號的共31處有九首歌曲,即《霓裳中序第一》《揚州慢》《淡黃柳》《石湖仙》《惜紅衣》《角招》《徵招》《凄涼犯》《翠樓吟》。從運用情況來看,一般每曲運用3次左右,運用最多的是《角招》,共8次。從“”號與音高譜字的搭配情況來看,與“”搭配的譜字有四、一、上、勾、尺、工、凡、六、五共九個,其中“”只在《徵招》一曲中出現(xiàn)了1次,本文認為此乃錯訛所致,并將其校為“”,“”字無“”號。所以,與“”號相配的譜字實際只有八個。這八個譜字中,運用最多的是“六”“凡”“尺”三個譜字,其它與“”相配的五個譜字運用次數(shù)皆在3次以下,屬于個別現(xiàn)象。
31處中只有1處用在下闕句首,即《角招》下闋“猶”字旁譜“”,與此相聯(lián)的下一個旁譜為“”。此外30處與此前后相聯(lián)的“三音組”的進行,大部分為“二度、三度音程”的進行。①本文所說“音程”“時值”“音符”等只是借用了現(xiàn)在西方樂理中的名稱,用以說明姜白石俗字譜歌曲中譜字與前后音相連接時的進行?!啊碧栐谧V字右方時的31處,70%左右處在詞句結(jié)束(韻)前一個字,韻處往往是長音,節(jié)拍拖長,在拖長前一個音采用“”音,作為結(jié)束的準備,在韻律上與結(jié)束形成對比,使詞韻長短有致。在音韻四聲方面,31處的文字屬于平聲(包括陰平、陽平)的有27字,屬于入聲的有“十、惻、落”3字,屬于去聲的只有1字。從這些文字的四聲陰陽來看,姜白石使用平聲字最多,并且有入聲字和去聲字的情況,說明了姜白石使用“”符號不是按照四聲陰陽的規(guī)律來運用的,記有“”符號的以上文字就是一個證明,使用其它符號的文字也與此相同。所以,試圖從音韻的陰陽四聲來探究姜白石俗字譜歌曲中有關(guān)符號的運用規(guī)律是有局限性的。
張炎《詞源》有關(guān)于白石道人歌曲所用符號的史料,其“謳曲旨要”云:“歌曲令曲四掯勻,破近六均慢八均。官拍艷拍分輕重,七敲八掯靸中清。大頓聲長小頓促,小頓才斷大頓續(xù)。大頓小住當(dāng)韻住,丁住無牽逢合六。慢近曲子頓不疊,歌颯連珠疊頓聲。反掣用時須急過,折拽悠悠帶漢音。頓前頓后有敲掯,聲拖字拽疾為勝。抗聲特起直須高,抗與小頓皆一掯?!盵11] 62-68張炎這段話,對詞樂“謳曲”之“旨要”作了高度概括。盡管有些內(nèi)涵現(xiàn)在還不能完全明白,但能看得出宋代詞樂在體裁、創(chuàng)作手法、歌唱方法等各方面的豐富性和復(fù)雜化,在具體創(chuàng)作時即使每一個字也都是非常的講究。其中的頓、住、丁、反、抗、掣、折、拽等專名,證明了宋代詞樂有其內(nèi)在的規(guī)律性和宮調(diào)、詞韻、歌法等多方面的豐富內(nèi)涵,這些“專名”是不是在白石道人歌曲中全部得到運用?目前還不能得出確切的答案,但部分得到運用已是肯定和可信的。蔡楨《詞源疏證》:“至于詞之歌法,則不全涉宮調(diào),……有屬于詞拍者,如六均八均官艷敲掯之類;有屬于詞腔者,如大頓小頓丁住折掣之類,惜其詳不可得聞耳。”蔡楨認為,“大頓小頓丁住折掣之類”是屬于“詞腔”方面,是“拍與腔”之符號,這些符號可以表示節(jié)拍的長短,聲腔的變化??上н@些符號不能全部認識,“否則白石歌曲,旁譜具在,何以同一不能歌?”[11] 62所以,對白石道人俗字譜歌曲所用符號的考證是解決白石俗字譜“不能歌”的關(guān)鍵。
在姜白石十七首俗字譜歌曲中十三首有“丿”符號,此符號記寫在譜字的右方和下方應(yīng)有不同的含意。楊蔭瀏等學(xué)者將記寫在譜字右面與下面的“丿”符號視為同一意義的觀點值得商榷,丘瓊蓀持“長撇者為反,短撇者為掣”觀點的思路很有道理,但他在具體譯譜時對時值節(jié)奏的處理本文不敢茍同?!柏笔恰啊钡暮喒P別體、“”與“ ”相同及“”為切分音等觀點也是可商榷的。在姜白石的全部俗字譜歌曲中,“”符號記寫在譜字右面的只有兩處,本文認為此兩處為“丿”的草寫,而寫在譜字下面的“”是符號“打”,簡寫為“丁”。“打音”是笛簫樂器上最常使用、最有效果、也是最容易演奏的手法之一,“打音”是將本音下方音手指快速的開閉一次,即手指在音孔上“打”出。帶有“”號的字要延長一拍。
《詞源·音譜》載:“慢曲不過百余字,中間抑揚高下,丁抗掣拽,有大頓小頓大住小住打掯等字?!盵12] 6-7任二北云:“丁抗掣拽者,與抑揚高下語性相同,皆陳相對之義,即丁之反面為抗,而掣之反面為拽也。惟此四字,與下文之頓住掯打,及此外之敲反折,共十一字,實皆音譜拍眼中之專門語,大概打敲掯三字,以眼拍之動作,其余八字,皆以言音之狀態(tài)。歌者必視之于喉,而吹者必應(yīng)之于指者也。就中丁頓住拽為一類,乃音之遲者,抗反掣為一類,乃音之速者?!盵12] 7“”號分別記寫在音高譜字的右方和下方,應(yīng)該有不同的甚至是相反的含義,“丁抗掣拽”,“掣”與“拽”相對,語義相反,這應(yīng)該是姜夔有意安排的。
本文認為寫于譜字右方和下方的“丿”分別為“掣”和“拽”,乃“音之速”和“音之遲”者。記在譜字右方的“丿”為“掣”,是“掣”字的簡寫,是本字的第一筆。記在譜字下方的“丿”為“拽”,是拽字的簡寫,取本字的最后一筆。由于這兩個符號的寫法都相同,故把它分別寫在譜字的右方與下方,用以區(qū)別。
鄭文焯注:“住當(dāng)一字,大住當(dāng)二字,掣減一字,取義相同?!标愖ⅲ骸叭÷曋驼邽橹?,故曰掣減一字,蓋掣法用于歌某一字時,順腔帶過至第二字,音低而益見流美,或即偷聲之說?!盵14] 106趙尊岳“凡歌某一字之音,較低較短,以便帶起下一字者,謂之掣?!盵14] 107通過對姜白石俗字譜歌曲所使用的“”進行考察,在31處使用“”的旁譜中,有30處“”字之后為下行二、三度的進行(其中有23處為下行小三度,3處為下行大三度,2處為下行小二度,2處為下行大二度),只有1處為上行大二度進行(《霓裳中序第一》“蛩”字旁譜)。此1處是否在流傳過程中的錯抄或其他原因所致,先在此存疑。30處“”號皆為向下二、三度的進行,這應(yīng)該不是偶然。“”號下面的音都比“”號音低,也即“取聲之低”,從這個角度來看,確定“”為掣應(yīng)該是有道理的。
《樂府指迷》曰:“古曲譜多有異同,至一腔有兩三字多少者,或句法長短不等者。蓋被教師改換,亦有嘌唱一家,多添了字?!盵15]看來,在一字一音基礎(chǔ)上進行添字加聲,宋代就已經(jīng)有了,這些所添之“聲”即是“余音”,《魏氏樂譜》多有“加聲”,與教師改換有很大的關(guān)系。
《事林廣記》中有《愿成雙》曲譜(見圖2),在每個單曲的住聲及句讀等歸韻處之后都有“”符號,日本篳篥譜以“”表示重文。因此符號記在詞調(diào)的歸韻及結(jié)束處,特別是此符號在歌曲上、下闋的開始處也有多處運用的情況,所以,此符號不可能是“掣”,應(yīng)為時值的延長,記有此符號的譜字其時值延長一拍,與本音占有兩拍。由于“掣”與“拽”兩個符號的寫法都相同,故分別寫在譜字的右方與下方,用以區(qū)別。古代書寫格式采用自右至左、自上而下,寫在譜字下面的“”相當(dāng)于一個文字,拖長一個字譜。寫在譜字下方的符號如“”“”“”等都有延長時值的作用。
圖1.《魏氏樂譜》
圖2. 《事林廣記》載《愿成雙》曲譜[16]
“掣”“拽”是古代詞學(xué)中重要的兩個名詞,是宋代詞調(diào)歌曲創(chuàng)作基本方法之組成部分。姜白石的詞調(diào)歌曲創(chuàng)作不論是在姜白石所處的南宋,還是在整個古代的詩詞領(lǐng)域都占有重要地位。姜白石的詞調(diào)歌曲中之“”符號,在十七首兼?zhèn)湓~譜的作品中有十三首歌曲使用,故具有普遍性?!啊狈柼幱谧V字的右方和下方“兩種位置”,具有兩種不同的含義。將不同位置的“”理解為同一內(nèi)涵或?qū)⑵渑c其他符號具有相同內(nèi)涵的觀點值得商榷。本文依據(jù)《夢溪筆談》《詞源》《事林廣記》《魏氏樂譜》《樂府指謎》等文獻,采用音樂實證方法,認為姜白石俗字譜歌曲中居于譜字右方和下方之“”譯解為“丁抗掣拽”之“掣”“拽”,兩者相對,語義相反,這兩者應(yīng)該是姜夔有意安排。本文將“掣”“拽”在譯譜時分別解譯為時值縮短一字、時值延長一字,這樣理解也符合古代文字的書寫習(xí)慣及內(nèi)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