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復(fù)興

在我們大院里，小宗一直是個聽話的孩子。他唯一的愛好是養(yǎng)鴿子。鴿子讓小宗著迷，僅僅半年，他的鴿子就從兩只發(fā)展到十幾只。咕咕的叫聲，此起彼伏，響得他們家像總有悅耳的小鼓點兒在敲打著。這年暑假，他在他家西山墻邊上，自己一個人干起泥瓦匠的活兒，用磚頭和木頭壘起了一人多高的鴿子棚。第二年開春，這群鴿子繁殖出的小鴿子，多得已經(jīng)讓我們數(shù)不過來了。小宗讀高二那年，他的那群鴿子，在我們前門這一片已小有名氣。

就在這一年，我家隔壁向家的孩子毛蛋兒養(yǎng)了一只波斯貓。毛蛋兒比我小六歲，比小宗小九歲，這一年，剛上小學(xué)四年級。他年紀(jì)小，根本和我們玩不到一起，屬于井水不犯河水。但是，他養(yǎng)的這只波斯貓和小宗養(yǎng)的鴿子，像是井水、河水?dāng)嚭驮诹艘黄?，成了彼此的克星?/p>

毛蛋兒養(yǎng)貓，一直都很精心。誰想到那天夜里，貓鉆出了籠子，跳進(jìn)宗家后院，來到鴿子籠前，叼走了沒來得及回窩的一只鴿子——還是小宗心愛的一只鳳頭?？匆娮约旱镍P頭銀灰色的羽毛零落在毛蛋兒的貓籠前，小宗能干嗎？他趁著毛蛋兒家里沒人，把籠子一腳踹開，拎起貓的后腿就往自家后院跑。頭朝下倒栽蔥的那只大白貓嗚嗚地慘叫，他也不管。他用繩子把貓綁在后院一棵老槐樹的枝子上，開始狠命地用根木棍抽打它，一邊打一邊喊：“你賠我鴿子！你賠我鴿子！”怎么打都不解氣，怎么喊都不解氣，誰上來勸都不管用。

那天，毛蛋兒從外面剛回到大院，就聽見了他的貓的慘叫聲。只見他三步兩步跑了過來，也跟瘋了似的，一頭撞在小宗的胸前。別看他只是個四年級的小學(xué)生，那一刻卻變得力大無比，像輛開足馬力的坦克。小宗光顧打貓了，根本沒有注意貓的主人回來了，一下子被撲倒在地。毛蛋兒上前先把自己的貓救下來，然后一邊用腳踢著小宗，一邊大聲叫喊：“你賠我貓！你賠我貓！”

小宗雖然比毛蛋兒高出半拉身子，卻抵擋不住毛蛋兒這一通“狂轟濫炸”。也許，是聽到貓在毛蛋兒懷里的呻吟，也覺得自己做得有些過分，的確不妥，小宗便沒怎么還手。街坊們趁機上來把兩人勸開了。

臨回家，毛蛋兒不依不饒，一邊哭一邊喊：“我的貓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跟你沒完！”

小宗的爸爸、媽媽回來，知道了這事，數(shù)落小宗：“你也真是的，一只鴿子犯得著嗎？打狗還看主人呢，你這么打人家的貓，實在過分！”小宗雖還心疼那只灰鳳頭，但不再多說話。

第二天清晨，毛蛋兒惦記著他的貓，天沒亮就起來，一看，心愛的貓死了。他一下子火冒三丈，抄起他們家劈柴的斧子，沖到小宗的鴿子棚前，掄起斧子，三下兩下就把鴿子棚的木頭支柱砍斷了。

噼里啪啦的響動和鴿子凄慘的叫聲，把街坊們驚醒了。大家跑出來一看，都驚呆了。在天空的魚肚白剛剛吐露出來的那個清晨，這一幕景象，給我留下至深的印象。一個才上四年級的小孩子，讓全院人震驚，更讓高二的學(xué)生小宗震驚。大家束手無策也無言以對地望著驚飛的鴿子和哭泣不止的毛蛋兒。那天清晨，嘹亮的鴿哨聲和嚶嚶的啜泣聲漸漸消失而又始終繚繞在我們大院的情景，烙印在我少年的記憶里;我相信，也烙印在毛蛋兒和小宗的記憶里。

小宗后來考入石油學(xué)院，畢業(yè)之后被分配到大慶。1969年，毛蛋兒初中畢業(yè)，去了內(nèi)蒙古生產(chǎn)建設(shè)兵團(tuán)。那年冬天，我從“北大荒”探親回家，正好趕上為他送行，我拿著借來的一架海鷗牌照相機，為他拍臨別留影。當(dāng)年小宗親手壘的鴿子棚東倒西歪，還倚在他家的西山墻邊上，像我們童年和少年的物證一樣，殘存在那里。我對毛蛋兒說起往事，他一笑，對我說：“復(fù)興哥，幫我在那兒照張相，留個紀(jì)念。”

我和他都沒想到的是，第二天，小宗也回家了?！安贿^，我可不是單單為你送行的。你把我的鴿子趕盡殺絕，這個賬我一直還記著呢?！毙∽谶@樣說，是玩笑，也是實情。他是回北京結(jié)婚來的，正趕上毛蛋兒要走，送行的隊伍自然又多了一個老街坊。

那天晚上，為給毛蛋兒送行，小宗送了毛蛋兒一件禮物，是一件石油工人的工作服——那種軋有一道道長條的藍(lán)色棉服，曾是那個年代石油工人的驕傲。少年時期的愛恨情仇，都成為今天綿長的回憶。

【導(dǎo)讀】

文中，小宗把貓綁在樹上用木棍抽抒及毛蛋兒掄起斧子砍斷鴿子棚的畫面，驚心動魄。他們一方面愛護(hù)自己養(yǎng)的小動物，另一方面又以激烈的方式虐待他人養(yǎng)的小動物。他們的做法，讓人警醒。假設(shè)當(dāng)年小宗和毛蛋兒起沖突時你在現(xiàn)場，你會對他們說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