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宇飛
【摘要】在中國古代漆器制作中,對于文字的使用有銘文款識、吉祥語、書法表現和詩文表現等形式。銘文款識集中表現了文物的歷史價值,而其他形式的文字書寫卻表現出了歷史價值范圍之外的審美認知。仔細分析漆器上文字的藝術表現形式,至今仍然起著輔助識圖、增添器物意境等重要作用并且透露出獨特價值。
【關鍵詞】漆藝;文字;款識;功用;價值
大漆藝術作為中國傳統(tǒng)工藝美術的重要構成部分,至今已經有七千多年的發(fā)展歷史,從史前社會經歷了漫長歲月發(fā)展至現代社會,時代的更迭也促成了大漆藝術的不斷變遷與演進。作為從未間斷的文明傳承,今天我們仍可以清晰地梳理出各種藝術表現形式的發(fā)展變化軌跡,大漆藝術亦不例外。從先秦時期脫胎于青銅器的造作審美,到明清時期繁縟華麗的時代特征,漆器裝飾審美已形成了獨立的體系。
一、文字與裝飾的融合緣起
中國文字出現于原始社會后期,商周時代的青銅器銘文和甲骨文字已經發(fā)展到相當成熟的階段,并把文字的書寫、鐫刻作為一種美的創(chuàng)造,有意識地追求精神性的表現。古代手工制品的裝飾常借用其他藝術表現形式,在公元前4000年左右的仰韶文化彩陶中,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繪畫藝術、雕塑藝術與手工制品裝飾的融合,工藝美術的裝飾在初始階段就顯示出了巨大的包容性。作為稍晚具有宗教功利性目的與祭祀先祖目的而制作的器皿,青銅器與文字的結合也就顯得順理成章了。商代中期已出現了帶有銘文的青銅器皿,但書寫字數有限。到了周代,青銅器上的銘文明顯增多,起到了書寫歷史的作用。春秋戰(zhàn)國時期,因其他書寫材料的產生與改良,青銅器上的文字開始衰落,而依然出現在青銅器上的金文開始有意地追求制作的工藝性,顯得有棱有體,文字與裝飾的融合漸漸有了更高的藝術追求。
具有實用與裝飾雙重功能的瓦當,是中國古代建筑用以覆蓋房頂筒瓦末端的裝飾物,始于西周,在戰(zhàn)國時期成為房屋建造的重要部件。瓦當的裝飾式樣雖呈現出地域式的區(qū)別,但歸類分析,它們均屬于圖形紋樣。秦始皇統(tǒng)一中原以后,開始出現了以文字為裝飾紋樣的瓦當,例如咸陽等地曾發(fā)現“唯天降靈,延元萬年,天下康寧”12字篆文瓦當。到了漢代,工匠更積極地以文字組合去裝飾瓦當,因此,完全以文字組成的紋樣也成為了當時瓦當裝飾的特色。這從后世出土的“漢并天下”“長樂未央(圖1)”等文字裝飾瓦當的出土中可管窺漢代的某種審美及造物情趣。當文字出現并發(fā)展到一定程度時,不難發(fā)現生活、藝術的各個領域都開始了與它融合的過程,特別是在著重裝飾與造型的手工藝生產中,文字更是作為重要的裝飾元素頻繁地出現與演進。
二、古代漆器中的文字功用
商周時期,青銅器上刻鑄銘文本意在于記事、紀功,到西周以后演變?yōu)闀s劑性質,便出現了洋洋灑灑的長篇銘文。同時期的漆器出土殘片顯示商周時期的漆器制作有脫胎于青銅藝術的傾向,但由于未見完整器型,商周時期的漆器制作中是否賦有類似銘文還有待考古發(fā)現。從現有考古資料看,我國古代漆器款識最早見于戰(zhàn)國漆器。東漢古烈士孝子圖漆篋系蜀地制作,在人物旁邊附有文字榜題,對比戰(zhàn)國時期漆繪人物車馬出行圖,眾多人物描繪卻未見榜題,它的出現可能與漢畫像石榜題相同,是漢代普遍的制作方式。安徽馬鞍山東吳朱然墓出土漆器可以代表三國時期較高的漆藝制作水平,在宮闈宴樂案、季札掛劍盤等器物身上都繪有生活氣息十足的漆繪作品。除去篆書“官”“蜀郡造作牢”等文字器物信息外,人物榜題依然沿用了漢代模式。北魏時期著名的司馬金龍墓屏風漆畫《列女古賢圖》(圖2),高超的繪畫技藝不僅能帶觀者直觀領略北朝時期的人文風貌,同樣也表現出了更高的文字使用頻率,除去人物的榜題外,還出現了文字繁多的題記,所有文字均書于方框內,題記行間于直線分隔。
唐代工藝美術制作華貴,金銀平脫技術爐火純青,日本京都正倉院藏唐金銀平脫琴不僅在正面有繁復的金嵌紋飾,背面還有李尤《琴銘》詩文,全文32字以銀嵌呈現,它的出現與前代榜題、題記不同,并沒有解釋圖案的功用,但是詩文的出現大大地提升了漆琴的審美意境。唐大圣遺音琴(圖3)是一件漆斫琴,器身刻有“大圣遺音”草書與16字隸書銘文,兩件附有文字的漆樂器說明唐代的漆工藝制作與文字已產生了密不可分的聯系。與前代相比,唐代漆器與文字的融合不僅在工藝上依隨了潮流,產生了金銀平脫的文字表現形式,另外唐代也有意識地將書法藝術與漆工藝進行合理的結合,大圣遺音琴上兩種書體的出現可見一斑。
經歷了隋唐時期的衰落后,在五代兩宋又開始流行隨葬漆器。在已出土的隨葬漆器中,較之前代,出土器物基本都有格式明確的銘文,即年代地名人名上牢,均做朱書。這種形式在戧金漆器上也沒有例外,器身正面錐劃敷金,背面卻用朱書銘文,這種技法上的相悖證明了此時代的書寫有嚴格規(guī)定的程式,且做銘文用。元代漆器制造分為官府制造與民間制造,官府制造漆書銘文,有統(tǒng)一格式。而民間漆器制作中,文字的呈現僅為作者的署名,文字采用與漢代“針刻”類似的書寫方式——“針劃”?!搬槃潯睍鴮懹镁€極細,無論是在書寫內容,還是在書寫效果上,都與官府制作呈現出明顯的不同。
明清兩代御用漆器作坊的漆器款識在元代基礎上已經形成了一定的規(guī)律,均冠以帝王年號作為紀年款,始于永樂,后成定制。在書寫制作工藝上,宣德時期的雕漆款識由前朝的針刻改為刀刻。明萬歷云龍紋戧金細鉤填漆長方盒系戧金細鉤工藝,器物表面多填金,它的款識不僅出現了年款干支(大明萬歷壬辰年制),還將刀刻款識填金,證明了明代工匠有意識地將文字款識與漆器本身的審美融為一體。清代漆器制作無論官作私營,均多有款識且形式各異,有內嵌、漆書等表現方式。乾隆酷愛作詩,因此乾隆時期不少漆器制作都與詩文聯系在了一起,清乾隆款朱漆菊瓣盤盤心便有題詩。此類型作品十分常見,且工藝形式多樣,有陰文刀刻、陽文鏤雕、黑漆漆書(圖4)等,文字與漆器的結合愈發(fā)緊密。譬如清梅花紋黑漆鐫甸冊頁盒(圖5),盒面鐫甸“宋楊補之梅譜杭郡金農題”,文字與盒面梅花裝飾方法一致,同時期梅花紋百寶嵌琵琶上也有鐫甸五言詩兩句,同時鐫甸款識。這些作品均表明了清代的漆器制作中,文字已不僅單純地扮演著款識的作用,它們悄然融入器物本身,使器物的藝術表達更具意境與靈魂。
三、漆器中的文字價值
在中國古代漆器數千年的發(fā)展進程中,文字書刻已慢慢融入器物本身,除去書寫記事功能,它還承載著各種各樣的價值。
其一,用于銘文款識的文字信息,具有重要的歷史價值。它不僅為后世考古學者提供了可靠的制造信息,同時還能從側面揭示當時的社會生活。雖然漆器銘文不像青銅器銘文一樣有明顯的記事和紀功的職能,但它卻詳細反映了類似于“物勒工名,以考其誠”的社會制度。不僅器物制造、使用信息較為明確,同時還能展現一定的社會風貌,雖然我們從銘文中了解的古代社會生活的方式只能稱為“管窺”,但是能與千年以前的社會生活產生連接,那么即使是“管窺”,也顯得格外珍貴。銘文款識的配備還為古代漆器的辨?zhèn)翁峁┝艘罁?,在仿舊制作日益猖獗的今日,銘文款識也為出土器及傳世品真?zhèn)蔚蔫b別提供了有力支撐。把握漆器款識的內容、筆體風格、落款位置以及款識作偽的方法等尤顯重要,對鑒別漆器的時代、真?zhèn)尉哂兄匾囊饬x。
其二,文字的輔助識圖的功用帶來了文化價值。造型與裝飾是工藝美術創(chuàng)作者與觀者溝通的方式,在裝飾的發(fā)展進程中,裝飾圖案與繪畫藝術的界限變得越來越模糊,兩者表現出趨于相同的審美需求。如東漢時期的漆器裝飾畫與漢代畫像石相同的圖像模式。在繪畫藝術中,當圖像的信息傳達表現出局限性時,圖像便會借助文字繼續(xù)表達。無論是漢代漆藝制作中出現的榜題,還是后世出現的題記,它們都是對圖像的說明與補充。人物、情節(jié)在文字的輔助下更容易被觀者讀懂,當觀者更加全面地了解了圖像的內涵后,圖案所帶來的就不僅是繪畫藝術的形式表達,同樣還帶來了文化的述說與傳承。
其三,藝術門類的交叉互融展現了文字的藝術價值??v觀中國古代漆器器身文字發(fā)展,它們在漆工藝表現技法上,有烙印、陰文錐劃、漆書、金銀鑲嵌、戧金、掃金、鐫甸、雕漆等方式,可以看出文字與器身裝飾工藝已經融為一體:將簡單的文字摹寫與各種工藝制作方式相結合,達到不同種元素間的和諧統(tǒng)一。藝術的表現形式多樣,工藝美術在發(fā)展中不可避免地與其他藝術門類產生了相互的影響與借鑒,從某種程度上講,這種影響與借鑒慢慢沖破了藝術分類的界限。古代漆器制作在發(fā)展歷程中產生了與雕塑、書法、詩文等藝術形式的融合借鑒,例如清乾隆款剔紅御制詩筆筒(圖6),器身以乾隆《小園閑詠五首》為文,主體裝飾為楷體詩文,做剔紅。漆器器身直接地體現出了詩文藝術、書法藝術、雕刻藝術與漆器工藝的完美融合。此類型作品制造雖多,文字的制作工藝卻有所區(qū)別:有陰文刀刻,也有陽文鏤雕等,但它們均表現出了文字與其他門類藝術相結合的多重藝術價值。
四、文字與漆器形態(tài)結合的啟示
文字書刻作為古代漆器造作的重要元素,已經與漆藝制作融為一體。人們在鑒賞和使用漆器時,多會留意其造型與裝飾圖案的藝術表達,往往忽略了文字在漆器制造中也扮演著重要的角色。工藝美術品的審美往往融于生活,在潛移默化中用獨特的造型裝飾手法引領觀者的審美變化,漆器中的文字又何嘗不是呢?人們往往將文字書寫排除在傳統(tǒng)的裝飾手法以外,認為文字都有其獨屬的記錄功能。但是在古代漆器兩千多年的發(fā)展進程中,文字逐步從銘文款識的功用中走出,借助繪畫、雕刻、書法、詩歌等藝術形式的發(fā)展而在工藝美術制作中承擔起更重要的職能。中國漆藝歷史悠久,其工藝制作技術蘊含著民族的智慧與精神,傳統(tǒng)漆藝是現代漆藝發(fā)展的基礎,它指導著現代漆藝的變化發(fā)展。創(chuàng)作者在現代漆藝制作中,需要在傳承漆藝制作工藝的同時,產生對傳統(tǒng)漆藝向實驗漆藝轉換的思考,進行大膽的設計創(chuàng)新。這種思考需要根植于傳統(tǒng)漆藝制作的眾多元素,相信文字也是創(chuàng)作者展開設計的一個重要方向。
結語
漆器上的文字書寫至今已有兩千多年的歷史,在這漫長的歲月變遷中,文字從篆書到楷體,從針刻陰紋到鏤雕陽文,從銘文款識到題記詩文,它慢慢與漆器融合,見證了漆藝的演進發(fā)展。在工藝美術鑒賞領域,銘文款識往往被看作是器物必不可少的身份信息,學者們也在相關領域做出了豐碩的研究成果。漢唐之際,漆器上的榜題、書法、題記等書寫模式讓我們對漆器上的文字又重新加以審視。明代往后,由詩、書、畫、印結合的審美方式得以確立并融入到各個領域的美術創(chuàng)作中,文字在藝術作品中的應用將更加廣泛。漢字與漆藝這兩門中華文明智慧的傳承,它們的互融既是中國歷史的選擇,也是中華文明的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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