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澤仁,藏族,四川九龍人,甘孜日報副刊責任編輯,巴金文學院簽約作家。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少數(shù)民族作家學會會員,四川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魯迅文學院少數(shù)民族文學創(chuàng)作班第21期學員。有散文、詩歌、小說等見于《民族文學》《散文》《人民日報》《文藝報》等報刊。2015年散文集《遙遠的麥子》榮獲全國“孫犁文學獎”優(yōu)秀獎。2019年散文作品《爐火邊的夜晚》獲得第四屆西鳳杯全國青年散文大賽金獎。
忙碌的早晨
晨光從木屋頂上的幾道縫隙里細細地探照進來,寧卡圍著鋼爐灶邊窸窸窣窣地做早飯,大茶已煮沸,滿屋清香。雍貝還在深睡。
我走出木屋,朝著流動的水聲去梳洗。三五只翠綠的鳥兒立在插入溪水溝里的一截木槽上低頭飲水,抬頭鳴唱,見到人影,撲棱棱幾聲堅硬地投向了不遠處的一片淺樹叢里,沒了蹤跡。一層薄霧正從牧場后方皺褶起伏的山頂漫溢下來,湮沒了黛青色的山石、綠色的小杜鵑樹叢,接著湮沒了整個牧場,眼前一片空茫,耳邊只有溪水婉轉奔向遠處的玲瓏之聲。我蹲下身,把手伸進溪水里,有雪水融化的沁涼很快就冷冽到了骨頭里,再往深處,就觸摸到了一群光滑的圓石。浸泡久了,溪水開始變得柔軟溫暖起來,掬一捧洗臉,那清爽仿佛能使我一眼透開眼前的云霧,看清那些停立于山頂石砬之上的灰色獐子和樹叢深處悄然打開的紫色貝母花,花瓣上星星點點的白是它與生俱來的喜色。
從縹緲的白霧中摸索回木屋,圍欄里傳出“啾啾啾”的聲音,我站圍欄邊上看去,扎巴正在招呼一頭奶牛舔舐手心里的玉米面,他的另一只手就將一段毛繩套牢了奶牛的脖頸,順勢將它拴在面前的木樁上。扎巴提出一只木桶放在奶牛身下,接著去坐在邊上一塊光滑的圓石上,頭抵牛肚開始擠奶,一起一落的手勢,一股股雪白的奶汁就注入了木桶,聲音豐實有力。等到奶汁注入木桶的聲音越來越細,越來越輕的時候,扎巴從奶牛身下提出木桶,解開木樁上的毛繩放了奶牛。奶牛仰頭朝著若隱若現(xiàn)的乳養(yǎng)圈門 “哞”一聲,一頭牛犢雀躍而出,一口含住奶牛身下松軟的奶頭,一下又一下地頂撞,直到嘴角溢出絲絲奶汁。扎巴又從腰間的毪子筒包里取出一把玉米面遞向另一頭奶牛,引它前來擠奶。幾米遠的木樁下,南杰身著顯耀的降紅藏衫,召喚一個叫達瓦卓美的名字,一頭蓄著劉海的奶牛便走到了她面前,南杰喂它玉米面,撫摸它的額頭安撫它擠奶,看到圍欄外的我,她露出了明媚的笑,那笑遠比普拉斯托夫的畫作《牧場》還要出色。吉美披著闊大的氆氌褂子守在乳養(yǎng)圈門口,等待擠奶完畢的奶牛呼喚圈中的孩子,并準確地放出它們。其間,有小牛犢想要提早出圈,吉美就會拽住它脖頸上的毛項圈硬拉回圈里等待,直到小牛們全部被各自的奶母牛喚走。
擠完數(shù)十頭奶牛,太陽照亮了近處的草地和遠處的山林。寧卡走出木屋去接替吉美,把圍欄里的所有牦牛趕往一片傾斜向下的山地,它一直伸進了一條峽谷里,谷底豁然托舉起獵獵大山,單調的,寧靜的,明朗的天空像夢般輕輕地睜著。
我從圍欄上提回滿滿一桶又一桶牛奶輕放水缸邊上,奶汁在木桶里微微動蕩著豐沛的光澤。南杰煮開一鍋奶汁,盛入幾只碗里,端起第一碗遞到雍貝面前,表達對這個小小少年的愛重。雍貝在認真地剝著一根新鮮木枝,直到它像一條蛻皮的蛇伏在手中,才舉起它在面前舞動,口里伴著幾句刀光劍影的唱詞。我們圍坐爐灶邊,南杰拉開灶下的鐵抽屜,一陣烤麥餅的香味頓時逸散開來。南杰用火鉗刨開一層凹凸有致的炭灰,逐一取出寧卡一早埋下的小麥餅,三吹三打后放入盤盞里,又從身后的櫥柜里取出酥油盒子,用一柄尖刀去揭開一塊麥餅的一面外殼,掏松里面的軟芯放入拇指大小的酥油和少許鹽,蓋上外殼遞給雍貝,說,這是最高級的“澤孔”(漢堡),請雍貝品嘗。我們悠然緩慢地喝著牛奶,掰下小麥餅嚼食,那滋味在我心里升起了陣陣幸福以及感激。
扎巴吃完,從神龕的隔板下取出一個小紙箱,里面裝滿了大大小小的藥盒子,他找出幾顆止痛片丟進口里嚼,用一口茶水吞服后,抱起身后的鋪蓋卷出門了。南杰說,一次找牛途中,扎巴遭逢暴雨,腳底踩滑滾落山下頸椎受到重創(chuàng),沒有及時醫(yī)治落了病根。早起晚睡就會頭痛腦脹,厲害的時候會伴有輕微昏迷。隔壁那個石屋子清凈,扎巴常去那里補覺就能恢復精神。
南杰開始為打奶做準備,她從木柜上取下反扣在幾張新鮮塔黃葉上的木桶,里面盤踞著一根根木枝條(生長在高山上的一種矮腳盤香枝,剝皮后將枝條盤踞在桶內,防止倒入奶汁時飛濺出去,奶汁浸潤枝條,久了就凝結起了一層奶皮,牧人稱之為乳昔)。她將早上擠回的幾桶鮮奶逐一倒入那木桶里晃蕩一下,才倒進爐灶上的鋼鍋里小火煨熱,盤踞著枝條的木桶則繼續(xù)反扣在塔黃葉上,葉片會不斷更換,以保持桶內的乳昔鮮美,那木桶的作用仿佛只是每天經歷一場莊嚴的沐浴儀式。爐灶上的牛奶開始冒熱氣了,南杰“嗨卓”一聲端下奶鍋,從電視柜下拖出一個鐵皮箱,提出內里笨重的鐵器平放在鐵箱上,又取出一個又一個鋁制的部件組裝,一臺打奶機就莊重地立在了鐵皮箱上。插入電源,頭頂?shù)碾姛羲矔r暗淡了許多,打奶機由太陽能帶動著發(fā)出了嗡嗡的工作聲。南杰用銅瓢舀起一瓢奶汁倒入打奶機頂端的鐘狀容器里,從機身上延伸出來的兩個槽口就分別淌出了鮮黃的油脂與綿密和厚的白凈奶泡,流進兩口鋁鍋里。白色的奶泡流得細長,叮咚作響,油脂則緩慢無聲。雍貝蹲在打奶機前新奇地看著它們周密的工作流程,見頂端容器里的牛奶快打完時,他接過南杰手中的銅瓢幫忙添奶,半瓢半瓢地添,南杰見他做事沉穩(wěn)便放心地提上水桶出門汲水去了,我收拾爐灶邊上的碗筷來洗。一鍋煨熱的牛奶全部添完,雍貝額頭上冒出了幾點汗珠子。南杰汲回一桶水,順便在溪水邊上梳妝妥當了。她把油脂積攢到水缸邊上的一只木盆里,蓋上了塑料薄膜。七月的青草還不茂盛,奶牛的產量便少,兩天才能湊夠一餅五斤重的酥油。又把奶泡端到鋼爐灶上再次加熱端下,蓋上蓋,放到爐灶邊上蓋上一層又一層羊毛毯子。
雍貝問南杰,它這是要睡了嗎?南杰說,是的,睡三四個小時,醒來就成一鍋酸奶了。雍貝和南杰的對話簡單可靠,且彼此信任。
三四個小時,遍地的燈盞花在風中輕擺,奶泡在溫暖凝結……
寧卡的禮物
下午的清涼安謐,青稞酒一般寂靜。
南杰一層層揭開蓋在奶鍋上的牛毛毯子,打開鍋蓋,奶泡已經凝結成了白嫩嫩的酸奶,面上浸著一層淡綠的酸水。南杰用勺子沿著鍋邊舀起一碗酸奶請雍貝品嘗,雍貝端起碗喝了一大口,皺起眉用了好幾口來吞咽。南杰又在他的碗里放了一撮蔗糖,雍貝便再不吃酸奶,只用舌頭舔舐酸奶上的蔗糖,口里發(fā)出了嘁嘁嚓嚓的咀嚼聲。
南杰提出一只奶桶,在桶口放置了一個偌大的筲箕,又在筲箕上鋪展一塊潔凈的紗布,然后一瓢一瓢往紗布里舀進酸奶,五六瓢后,她提起紗布的四個角扎緊在手里一圈一圈擰轉,將紗布里的酸奶逐漸緊致成團,又用拳頭按壓,濾出酸水。待解開紗布,一個白如雪團的奶渣就做成了。南杰捧起奶渣放進一個用油布遮擋的木柜里,接著,她掀開了整張油布為我們展示入夏以來的勞動成果,上面一層是酥油餅子,方方正正有十來餅。下面一層是奶渣,頂頂圓潤得山峰樣美妙。
寧卡放牛歸來,高唱牧歌的聲音由遠及近,走到木屋門口,歌聲就止住了。他并不進門,只在一根木棍上掛起一只灰撲撲的野兔遞進屋來,兔子全身松軟,一雙眼睛像黑水晶樣通透明亮,唇邊血跡斑斑。屋內所有的人看過野兔之后都齊齊地去看雍貝,雍貝被眼前突兀的情狀怔住了,他收起嘴角的笑容,愣神后忽然大哭起來。南杰慌忙安慰雍貝,沒有來由的責罵寧卡冒失。寧卡收回木棍提起野兔快步走進來看雍貝,雍貝雙手蒙住臉泣不成聲:“你們真的是太殘忍了。你們住在這么高的山上,還做著這樣的事情?!边@么高的山上,人和動物生存都不容易吧,我這樣理解了雍貝的話。原本想要給雍貝一個驚喜的寧卡,提著野兔一臉難堪地退出了屋子,只剩半截影子還落在門內。
南杰對雍貝解釋,附近的牧人來格日切找牛,巧遇野兔就捕捉了,剝了皮丟棄,只帶走了骨肉,寧卡撿回的只是一張皮子。雍貝睜大一雙濕漉漉的眼睛證實門口的影子,南杰又對著門口的影子用立汝語呵斥,趕快把野兔拿到屋后去剝皮,燃一堆火把肉熏烤一下再謹慎拿回來,不要有血腥味。寧卡迅速閃離,雍貝慢慢止住了哭聲。待寧卡處理完一切再進屋時,他先咳嗽了一聲,暗示要拿著兔肉進屋了,南杰迅速從電視機上取下一摞碟片交給雍貝說,貝有文化,幫阿尺找一碟好聽的藏歌,我們放來歡喜一下。雍貝接過積滿灰塵的碟片,沉浸其中。寧卡提著煙熏過的野兔,像提著一截干樹根,他快步進來以風的速度將它放到了鋼爐灶上的木架里。做完這一切,雍貝還在低頭找歌碟,他意外地獲得了一張《金剛》,臉上露出了笑。南杰對我說(南杰不擅長漢語,只跟雍貝交流時才說半生不熟的漢語,其余時候都說立汝語),明天午餐,我們就用野兔燉當歸,火炕過的兔子肉比雞肉還要好吃,你們在這高山上生存,需要補充營養(yǎng)。為此,南杰還完整地說出了一句藏族諺語:飛禽莫如鴣,走獸莫如兔。
雍貝選中一張歌碟,自如地放入標注有“牧民定居工程”的播放機里,黑匣子樣的電視屏抖動著人影,立在兩邊的音響就唱起了節(jié)奏明快的藏歌民歌:一對白海螺吹響了六月的傳說,天上的次仁拉姆來到吉日措沐浴,布谷鳥的歌和白唇鹿的舞,都在贊美這人間仙境……
露水菌
一夜的小雨,早上住了。走出木屋,稀薄的空氣帶著朝露發(fā)出清冽、濕潤的氣味。雨濕的草地上,我看見幾個圓圓的小東西緊挨在一起散發(fā)著白色的光芒。走近去看,是幾朵剛冒出的露水菌,幾天前我還在期盼著它生發(fā)呢。繼續(xù)往綠莽里走,一簇簇、一朵朵潔白的菌子在空氣中彌散著芬芳。我站在其中歡呼起來,在這與世相隔的高山之巔,喜悅絲毫不加節(jié)制。吉美提著竹簍子朝我走來了,說是屋后草坡上的露水菌朵朵更大。我們朝山坡上走,草梢花瓣上還掛著晶晶亮亮的露珠子,兩頭藏香豬在拱食人參果,見我們靠近,禮讓幾步又埋頭繼續(xù)拱食。
露水菌都藏在茂草深處,拳頭樣大,都是骨朵兒,午后,烈日照耀就會全部綻開。吉美一邊采,一邊用稚嫩的歌聲模仿彈唱《阿格祥巴》,每一處婉轉都像經歷了一場小小的創(chuàng)傷,更像焦慮。接連唱了好幾遍,又起了一首《達布森森》,我們就已采了滿滿一竹簍菌子。幾只大山雀也在不遠處圍著一簇露水菌啄食,嘰嘰喳喳地爭吵,翅膀不停地撲扇著。提著滿竹簍的菌子順道去水溝邊上清洗,吉美挽袖撈起水溝里的石頭,圍砌了一個高出水面的小池,我將菌子一朵朵放進水池里,它們打著旋兒地轉,像盞盞盛開的蓮花。吉美撥弄著清水問我:“大姨,我的歌聲有沒有歌手扎西尼瑪?shù)纳硢『蜏嫔??”我撿出水面上浮著的最后一朵菌子洗凈放進竹簍里,水面上清晰映現(xiàn)出吉美菌子般光潔的面容,他在等我回話。我撿起一塊石子投進池中,水面漾起了層層水紋,吉美的面容動蕩著。我回,有的。吉美掬起一捧水,潑灑臉龐,平靜的水面重新綻露出了他坦率自然的笑容。
提著菌子回到木屋,爐灶上的茶壺吹著嘶嘶的聲音,是提示清茶煮沸了。吉美從櫥柜里取了銅瓢飛快地跑出去,再回來時,帶回了半瓢溫熱的鮮奶兌入清茶里。我洗米,在爐灶上燜一鍋米飯,又拿著菜刀去柴房割臘肉。木屋外間的柴房頂掛著幾對臘肉,角落的一張木板上堆放著幾袋大米和面粉,兩只麻布口袋里混裝著五花洋芋和圓白菜。這就是我們儲備在牧場上的全部糧食和蔬菜,足夠我們吃上一個月了。割下一截臘肉用火鉗夾著遞到爐火里燒糊它的皮,然后浸泡在熱水里洗凈,放在菜板上一片一片地切下,燒過的臘肉外層晶瑩剔透,里面的肥瘦肉紅白相間。吉美蹲在邊上提醒我:你切的是生肉。我說,今天做爆炒臘肉燒野菌湯。吉美看著我,眼神存疑,為這道強勁有力的菜名。
飯熟時,鍋蓋口發(fā)出了水分蒸發(fā)殆盡的聲音,揭開鍋蓋,見米飯上布滿了有致的圓孔。把炒鍋放置在爐灶最大的圈口上,吉美趕忙在爐灶里添進幾塊木柴?;饎萃r,把切好的臘肉倒入鍋里,臘肉的白色肥肉受熱后熬出了豐富的油水,往里放入幾?;ń?、大蒜,再傾倒入竹簍里的露水菌翻炒,摻入兩瓢清水扣上鍋蓋慢慢燉。木屋早已充滿了惹人垂涎的香氣,拴在門邊的兩只獵狗都忍不住叫出了冰錐一樣尖利透明的聲音,它們一直吐著舌頭,唾液像冰錐融化了那樣一滴一滴垂落。我用鍋鏟撿起兩片煎焦的臘肉,我吃一片,一片遞到吉美嘴邊,他靦腆地張嘴吃下了。這情景不由得讓我想起了流傳在民間的一句俗語:“餓死的炊事員都有三百斤”。這話是實踐后的真理,但這句話用在平均海拔四千六百多米,空氣含氧量只有平原40%的高原而言是不恰當?shù)摹D辖苊刻靽鵂t灶為孩子們做牛奶制成的各種美味食物,可是她和孩子們都很清瘦。還有木子,吃得不比孩子們差,它已經三周歲了,卻只像剛出生不久那般瘦小,毛發(fā)暗淡。放養(yǎng)在屋后的兩頭香豬,每天吃人參果、酸奶水煮玉米面,吃了睡,睡了起來繼續(xù)吃,它們也不會長膘。只有下山后,它們的肚皮才會一天比一天鼓脹起來。木子也是,下山后,毛發(fā)像焗油了一樣光亮,走路也帶著神采奕奕的傲嬌。說到底,在這里人和動物吃下的食物都吸收成為能量,才有力氣生存。再說,我上牧場有一周時間了,睡眠極淺,一夜一夜地看著木板縫隙外夜空,月亮落在樹梢上薄而明凈,山林散發(fā)著貝殼樣的光澤,遠處傳送著清越的風聲……白天,多走幾步就能聽到心要跳出胸口的咚咚聲,呼吸也隨之緊促不安起來。就只能圍著牧場周圍轉悠,為南杰分擔一些鍋灶邊上的事情。我一直想沿著牧場后方的那條傾斜向上的山道走上去,看看埡口上站著誰?有時候看他在朝牧場招手,有時候又背對著牧場眺望延綿起伏的遠方。
菌湯的香氣在屋子里飄溢,我端出靠在板壁邊上的小方桌,準備吃早飯。吉美飛快地跑出門去喚雍貝。雍貝正趴在圍墻上看薄霧下圈在圍欄里的牦牛,它們看似混亂不堪,久了就知道了那種混亂其實是一種井然。雍貝回來說,阿尺還要擠六頭奶牛才能吃早飯。吉美問,幾十頭奶母牛,你是怎么數(shù)過來的?雍貝回,牛圈里只剩下六頭小牛犢了呀。吉美用手掌一把拍響大腿,表示豁然。雍貝撲通一聲席地坐下,端起木桌上的飯碗夾露水菌子拌著米飯吃,吉美用湯勺舀了菌湯泡在米飯里深深地喝下了幾口湯汁品味。木屋外,響起了南杰高喊吉美的聲音,吉美放下半碗飯出去了。接著南杰、扎巴和寧卡提著滿滿的牛奶回來,他們放下木桶就來圍著小木桌吃早飯,說是在圍欄里就聞到了菌湯的香味。
吉美放牛去了,他飯碗里的菌湯冒著的熱氣在輕漾,漾出了碗沿。
到埡口去
牧場后方的那座大山并不像其它雪山那樣雄厚,有一座峰頂或是延綿了幾座峰頂,它看上去很薄,風吹的時候仿佛在動,峰頂上豎立著許多尖利的碎片,細看又像是打滿皺褶的糌粑口袋。山腳下有一條路蜿蜒通向了另一座山的半山上,那里有一個埡口,始終立著一個人影,身后全是藍天。
我和寧卡穿上了氆氌褂子,我們要去埡口上團牛。這是我上牧場后的第一次出行,我?guī)狭耸謾C,想順道拍些景致。山路兩旁樹木旺盛,路上方的一片小杜鵑樹抽出了簇簇新綠的嫩芽,樹根托著漆黑的老枝干。我問寧卡,這片杜鵑是被火燒過?寧卡說,是采集蟲草的人下山之前燒的,說是火燒過后的草坡再長出的植被會更加茂盛。我好奇,他們不擔心火勢蔓延燒了牧場?寧卡像地質專家那樣指點坡上坡下說,都是亂石坳圍繞燒不起來的。寧卡悠然地走在前面,迎合我緩慢的步子,不時去撿起一塊石子拋向遠方,石子逆風穿行,我聽到了它呼呼飛翔的聲音。越往上,心跳就越急促,呼吸緊縮。我要去埡口跟那人影會面,他會不會是我故去的親人在此長久的等待我到來?這方高地快伸進了藍天里,它是不是佛經里的彼岸?在這接近天界的地方,我一點都不懷疑自己忽然產生的奇妙思想。我加緊步子,心在胸口咚咚擊鼓。寧卡在前方忽然停住,接著倒退到一塊大石包后面觀察起來,我跟過去,他把手指放在石頭上,指向路上方石坳中間的一個點讓我看。我從他的指尖看去,一片黛青色的石坳,像伏著一群深沉入睡的猛獸,其中凸起的山包是它們起伏的夢境。寧卡悄聲說,一對雪豬準備出洞了,它們立在洞口張望,一只爬了出來,另一只也跟出來了,它們是要去覓食。這一對可真是肥大啊,足夠喂飽四只老鷹了。你看它們頭粗短,四只粗壯,動作卻異常機敏,整個毛色閃著光亮……我說,沒有看見。寧卡便撿起一塊石子投向它們,讓我準確地辨認。石頭投出去就不見了。寧卡拍拍手上的塵土說,聽到動靜,它們又鉆回洞中去了。
我們繼續(xù)行走,穿過成片成片的塔黃,它們是那樣蓬勃浩蕩。呼一聲,頭頂滑翔過一大片云影,弧線樣傾斜至石坳中,又徐徐升起,升起。寧卡說,遭了!接著一團黑影與之分離,垂直落下,那一大片云影隨之落下就寧定了。我問寧卡,發(fā)生什么事情了?寧卡專注于石坳中,頭也不回地說,剛才立在洞口的其中一只雪豬被老鷹盯上了。老鷹是雪豬的天敵,老鷹一直在石坳上空若即若離地盤旋,它是在用那雙犀利的眼睛鎖定土包中的雪豬,一旦雪豬出洞,它就會乘其不備打開爪子,像子彈樣直擊雪豬身上,抓緊它飛起,到一定高度時猛然松開爪子,雪豬就會被活活摔死。直到死,雪豬都以為自己是在做夢,世界越來越明亮,越來越明亮,忽然就漆黑一片了。確定雪豬落氣,老鷹才會飛落雪豬跟前,從容不迫地大吃起來。寧卡加以自己的生動想象對此描述之后,背過手繼續(xù)向著埡口趕路。我在他身后唏噓不已,生活在這高山莽林深處,動物都是在按照大自然生存的法則繁衍生息,每種動物都有它生存的權利,我無法以人類的意志為動物評判準則?;蛟S存在就有其合理性,它們共同組成了奇妙的生態(tài)鏈。恰巧,我這雙過度使用電腦的眼睛卻沒有看清這一切。但是我可以肯定,在許多個夜晚下班的歸途中,我抬頭看夜空,曾真真切切地看見了三枚上弦月重疊在一起,月亮就盛開了。說給誰都不會信,因為那是夜晚對我這仰望者的殊勝獎賞,令我陷入長久的喜悅與美妙中。如此,我又是幸運的。
接近埡口,路上方出現(xiàn)了一壁峻峭、重疊、突兀的黑巖,像走獸的牙齒樣猙獰。我快步登上埡口,眼前展開了一塊開滿野花的大草甸,其中孤立著一座石塔。寧卡對著石塔磕頭施禮后,背對著塔休息,那安靜的樣子像一直就在那里修行。我圍著石塔逆向轉經,細看塔身堆壘的石塊,它們形狀不一,有的面上刻有走獸的腳跡,人的掌印,還有花卉草木,是一場極簡極美的記錄。站在石塔前回望牧場,幾間木屋精巧別致,安穩(wěn)地長在大山捧出的掌心里,南杰穿著顯耀的紅衣從水溝邊提著一桶水穿進木屋里,又走出來坐在屋檐下長久地遙看我們。她會不會也將我身后的石塔看作了人影,一個她等待了許久也等不到的人。
我的身后響起了一陣嘹亮的海螺之聲,一聲接著一聲。寧卡問,是那座牧場在祭祀山菩薩?我停下,朝周遭大山望去,他也隨我朝周遭打探。我這才取出衣兜里的手機,它還在不住地響起我為接收短訊設置的海螺聲。寧卡低頭害羞地笑了,眼睛瞇成一線縫。他說,這地方能一眼看見縣城邊上的阿熱寺和白馬阿尺(姨媽)家牧場的進山路,還能接收到阿熱寺的移動訊號。我俯瞰峽谷深處,一條山路如蛻皮的蛇一樣蜿蜒穿入了兩座山腳之間,半山上隱約有清淡的人煙。抬頭遠望,溫暖、明亮的天空距離一座座峻峭的山峰是如此切近,它們延綿不絕好似一頁頁翻開的書本,掩卷之處就是建在華坵半山上的阿熱寺,那是一處世外仙境:一條盤旋而上的山道掩藏在參天古木之中,修長飄逸的木流蘇像一場迎送,機敏的松鼠在樹梢上輕盈躍動,不知情的人還以為是云朵掠走了風。成群的藏馬雞一串串、一雙雙歇在樹枝上,偶爾一聲鳴叫是由衷的自由與歡笑。這番景象是我兒時朝拜阿熱寺所見,曾有畫匠將它描畫在寺院墻壁上,與藏傳佛教的繪畫寫實生動結合,留存了一道人間盛景。此刻,站在與寺廟遙遙相望的格日切,我沒有忘記自己是一位俗世之人,卻也像尊者巴基·阿熱曲杰那樣舉手捧天高喊了一聲:阿熱!元朝時期,巴基斯坦有一位少年,得到一個夢的啟示后,辭別父母,背上簡單的行囊,唱著故鄉(xiāng)的民歌作為沿路化緣的本領,幾經磨難到達西藏薩迦寺學佛十年,拜上師多位,得法名巴基·阿熱曲杰。因為天賦異稟加之勤奮好學,他在薩迦派學習了各種傳承、儀軌,并達到了很高的造詣??墒撬膲艟忱飼r時會出現(xiàn)一片他前世里的山川、土地,令他惆悵牽掛。于是,他拜別眾師隨心靈指引踏上了茫??挡馗咴?,一路弘法。歷經艱難,終于在不惑之年那年來到了九龍縣呷爾鎮(zhèn)華坵村,見到了他夢中縈繞的故土。他的心情是那樣暢快舒適,不禁伸出雙手高呼,遠山林中傳來了回音:阿熱——他連續(xù)不斷地自語道:好,就在這里建造阿熱寺。于是,他只用了一個秋季便建成了華丘古剎,完成了與生俱來的使命??諘邕|遠的大山并沒有回應我一聲:阿熱!所以,這地方依舊是牛群遍布的格日切牧場。
我的腳下是一片藍瑩瑩的龍膽草,它們歡歡喜喜地一直開到了山下。寧卡隨著花開的方向去山下團牛,我落坐花叢,打開手機翻看那些海螺之聲傳送給我的短信息:“問安,澤仁”“阿姐,你去哪兒了”“已離開。愿筆力雄健,歲月靜好?!薄巾斢珠_始起霧了,遠山近影縹緲不已,石塔真像個人影,我在心底里暗自嘆服。牛群從山下的彎道上走來,寧卡走在牛群后,頭頂著兩張碩大的塔黃葉,我退到石塔后方避讓牛群,它們沒有按照轉經儀軌,水波般柔軟地漫過了石塔。寧卡從頭頂上取下一張馬蹄葉戴在我的頭頂,我們跟在牛群之后朝牧場走去。我從肩頭回望那石塔,它是那樣的寂靜,我生怕它會說出一句挽留我的話來。寧卡也回望石塔,他說,格日切的每個埡口都有一座這樣的石塔,它們頂上那塊石頭都是河谷地帶的暖石,所以看上去像人。聽說,這些石塔是一位騎羚羊的喇嘛筑造的,他是一位還俗喇嘛,因為不愿被寺廟的清規(guī)戒律束縛。他離開的時候,從寺廟的壁畫上吆喝下一頭健碩的羚羊,騎著它四方云游。羚羊引領他到了大雁子牧場,他就留在那里撿水木耳果腹,等待雁陣從藍天上一次次滑翔而過,羚羊便馱著他去追趕到挎及牧場。他喜愛那里的草原和海子,就停留下幫忙那里的牧人放牧,看白云在海面上變幻,魚群穿入白云又游進海底。厭倦了便拂袖而去。格日切是他停留最久的地方,他說,這里整日云霧彌漫,像走到了天界,只是山上的埡口像月食令他滿懷憂傷。他就一邊放牧一邊在各個埡口上筑造起大大小小的石塔補缺,不知何時,便又悄無聲息地騎著羚羊離開了。格日切的石塔無論風吹雨淋,從來不會生長苔蘚,仿佛是為了記住這里曾來過一個騎羚羊的喇嘛,他離開的時間并不久遠。寧卡在這牧場上生活了十六年,早已懂得一件事情逐漸成熟的準備過程就是一場儀式。寧卡繼續(xù)說,原本格日切的牦牛總會被一群群突如其來的豺狼宰殺,自從有了石塔后,牧場上再也不見豺狼出沒了。倒是白馬阿尺家的牧場,經常被豺狼突襲,我和阿爸幫他們在牧場上設立了好幾處圍捕陷阱,聽說捕獲過兩只豺狼,四顆狼牙就掛在舅舅仁青的脖子上。
牛群歸欄,小牛犢們緊跟在奶牛腳邊,不情愿回歸到乳養(yǎng)圈,它們眼神躲躲閃閃,宛如天邊升起的星子。吉美站在乳養(yǎng)圈門口甩響皮鞭,幾頭脖頸上帶著牛毛花的小牛犢踩著靈巧的步子走進了圈門,它們已逐漸懂得了秩序井然。
回望埡口上的石塔,他靜靜地看著牧場上的一切……
責任編輯:子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