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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雪如雨

2019-06-22 01:02洼西
西藏文學(xué) 2019年3期
關(guān)鍵詞:阿尼阿金寨子

洼西

1

清晨的河谷里沒有一絲風(fēng),除了輕盈的撲撲簌簌的雪的聲響,四周一片寂靜。往日寨子里那些牛哞犬吠,人聲鳥鳴,此刻,都湮滅于突降的晨雪之中。

洛絨嘎坐在磨坊溪邊,看雪花一片片飄到溪面,又一片片融于水中。母親在家里等著他背水回家,但他卻只想在這混沌的天地間,恬靜的小溪邊,一直坐到初雪把世界連同自己都深深埋進(jìn)它的溫暖里。

是的,初雪是溫暖的。這種溫暖,其實并不是帶來了熱量,而是讓人的身體和心靈,都沉浸在巨大的靜謐和安寧里,就像躺進(jìn)了一只綿軟的大手。

他知道不能讓母親等得太久,否則,她會拖著病體冒雪爬到土樓頂,扯著沙啞的嗓子大聲呼喊,打破雪晨的寧靜,驚擾鄰里。自從父親被人槍殺在蟲草山上,只要遇到讓她不安的事,她就會陷進(jìn)莫名的惶恐中,直到等來下一個惶恐。

洛絨嘎背著木桶回家。小路已經(jīng)被松軟的雪覆蓋,落腳下去,薄雪發(fā)出驚叫般的聲音,抬起腳,印窩里瞬間便會積起一層水。洛絨嘎知道,這入冬的第一場雪,太陽一出,就會化掉。那個時候,如果不抬頭看遠(yuǎn)山頂?shù)臍堁?,清新而濕潤的世界便像是?jīng)歷了一場雨。

進(jìn)了土樓,他把鞋底在木梯上蹭蹭,抓著扶手兩步一格地爬上去。這種爬法,寨子里有個說法,叫“公雞上樓”??斓巾?shù)臅r候,背上的木桶像突然沉了許多,洛絨嘎腳下一閃,桶里的水也跟著晃蕩,從堵著桶口的蒿枝間溢灑出來,濕了樓梯,也濕了他的腳。

2

進(jìn)入廚廳,洛絨嘎把木桶里的水傾倒進(jìn)銅水缸。母親正俯身于灶膛前,一邊添柴,一邊鼓著腮幫往里吹氣。聽見倒水聲,她用手撫著胸口抬起頭來,接著,便是一串出自喉嚨深處的壓抑的咳嗽,聲音里帶著一種金屬質(zhì)的尖利。

洛絨嘎心底那股初雪的暖意,被這咳嗽聲沖得七零八落。他放下水桶,過去把母親攙扶起來。突然,他有了一個幻覺,覺得扶起的只是一個空殼,母親的魂魄還伏在灶膛前,一時半會兒起不來呢。

是的,最近一段時間,母親似乎活在一格格剛剛逝去的時空里,無論手里做著什么,心思總是慢半拍。所以,有時即便在她臉上閃過難得的笑意,洛絨嘎也知道她的愉悅并不在此刻。這種錯位的感覺,讓他脊背發(fā)涼。

洛絨嘎打好酥油茶,母子倆坐下來吃早飯。母親開始重復(fù)往日那些話,像背誦度母經(jīng)般熟練。洛絨嘎耐心地聽著。他知道此時,傾聽是自己能給母親的最大安慰。

母親說沒有男人比父親冤屈,從無害人之心,那顆要命的子彈卻偏偏在人群中找到了他。他的死是因為寨子關(guān)于蟲草山的世仇,事情過了這么久,寨子里的“尼姑”們卻全龜縮在家,就等著政府給個說法。

洛絨嘎明白,母親口中的尼姑,是對沒有男人味的男人們的詛咒。

她說沒有女人比自己悲慘,失去了最可依靠的男人,正當(dāng)需要挺住,卻又疾病纏身,活著比死了還痛苦。那些遠(yuǎn)親近戚,都不怎么上門了,就怕孤兒寡母給他們添麻煩。

她說沒有孩子比洛絨嘎苦命,等不及長大,就要支撐起一個破碎的家。

最后,母親長嘆一口氣,差點又激起咳嗽。她說:“孩子,你得記住,我們沒有家仇,是全寨人欠著咱一條命,你永遠(yuǎn)都別想著自己去報仇?!?/p>

在夢里,洛絨嘎有很多次騎馬挎槍,翻過交疊的林山和草丘,踏上茫茫尋仇路。他不知道該去何方,也不知道仇人是誰,尋仇路上只有跋涉,沒有抵達(dá)。這是一個連做夢都報不了的仇。夢醒之后,洛絨嘎心里總會掠過一絲悲哀。

洛絨嘎想起了父親,想起他古銅色臉上從不會褪去的笑。寨子里的人說那笑是長在父親臉上的,好事壞事都笑,總一副沒出息的樣。但七十歲的老鄰居阿尼刮刮卻不這么看,他說一個人要能笑一輩子,就是最大的出息。他夸父親像彌勒佛轉(zhuǎn)世。

洛絨嘎不知道父親是不是彌勒佛轉(zhuǎn)世,但他知道,那顆隔著山谷飛來的子彈鉆進(jìn)父親胸膛時,他臉上還掛著笑。這樣,他真算是笑了一輩子。葬禮前,洛絨嘎聽見清洗父親遺體的幾個男人在議論。一個說滿臉笑容的尸體很瘆人,一個說樂呵著死去不是誰都有的福氣,另一個說這也許預(yù)示著死者的遺孀和孩子會平安幸福。

3

母親還在嘮叨。陽光從小窗射進(jìn)廚廳,窗外幾聲畫眉鳥的清啼,也和陽光一樣明亮。看來,雪已經(jīng)停了。洛絨嘎想趁著雪還沒化盡,就去上學(xué)。他收拾了矮桌,從碗櫥第二格取下村支書阿嘎卓托人從拉薩帶回來的藏藥,讓母親服下。母親除了肺病,還有高血壓,須隔日服一粒二十五味珍珠,病情加重時再加服一粒珍珠七十。

母親服藥時,阿尼刮刮進(jìn)來了。他關(guān)切地看著母親,告訴她不要胡思亂想,出門也別走遠(yuǎn)了,最好去村廟和老阿婆們唱唱經(jīng),說說話,等著孩子回家。阿尼刮刮說洛絨嘎給他講過,如果母親有個什么三長兩短,他就不讀書了,獨(dú)自一人翻過寨后的蟲草山,去找仇人拼命。

這些話是洛絨嘎請阿尼刮刮說給母親的。阿尼刮刮時不時會在洛絨嘎上學(xué)前登門,一遍遍給母親說,有時會稍加變化,有時壓根兒就是重復(fù)上一次。

洛絨嘎聽阿尼刮刮講過,蟲草山的糾紛已經(jīng)斷送了不少人的性命,有時男人命斷山野,會有想不開的女人自殺殉情。阿尼刮刮讓洛絨嘎一定得看好母親。

洛絨嘎有些困惑。他不理解那些失去丈夫的女人為什么不活下來照顧家小,非要選擇自殺?

阿尼刮刮用手捋著他稀疏的白胡須,說:“也許,她們怕男人在那邊走遠(yuǎn)了,急著去追趕吧!總之,咱這寨子里缺硬骨頭的男人,卻不缺烈性子的女人。從寨口的索嘎木橋上跳下去的,就有好幾個呢?!?/p>

他說“索嘎”這個橋名是后來才有的,意為“擋命”。

阿尼刮刮講了一個久遠(yuǎn)年代的故事。

瑪依河上游遙遠(yuǎn)的地方,有一個叫“巴烏”的寨子。巴烏是英雄的意思,寨子因一位英雄而得名。后來英雄被人害死,巴烏寨受到兇手的威脅,不敢把遺體安葬于故土,拋入了瑪依河。這遺體不知漂泊了多久,最后漂到索嘎木橋下,被寨子里一群挖河沙的女人發(fā)現(xiàn),打撈了起來,也沒說回去叫來男人們,就地把他埋葬在河邊草坡上。從此,英雄的剛烈氣脈,徹底從拋棄他的巴烏寨消失,卻附身于收留他的女人們身上,代代相傳,經(jīng)久不散。

阿尼刮刮抬頭看向遠(yuǎn)方,嘆道:“當(dāng)時若是男人們打撈起那具尸體就好了!”

4

父親剛死的時候,母親茶飯不進(jìn),整日整夜地哭,嗓子哭啞了,眼淚也流干了。支部書記阿嘎卓安排寨子里的女人們輪流守著母親,夜里也有兩個人睡在母親旁邊,就是去樓下的牛圈里小解也有人陪著。

二十多天后,人們見母親沒有什么異動的跡象,慢慢就不再有人來守著了。

有一次,洛絨嘎去地里割喂牛的青草,從一地金穗上拂過來的暖風(fēng),把青稞地那頭兩個女人的交談帶到他耳邊。她們議論的,正是母親。

“看她那樣,雖然也悲悲戚戚,但絕不會去死?!?/p>

“是的,她骨子里就不是個烈性子。從索嘎木橋跳下去,不是誰都可以做到的?!?/p>

“還是死者最可憐,一生的苦累都為家,沒享上什么福,就去了那邊?;钪募胰?,頂多哭上幾天,鬧上一陣,一切都會過去,該怎么活還怎么活。”

“瞧著吧,她還年輕漂亮,要不了一兩年,就會找個男人倒插門。”

母親的表現(xiàn),似乎讓她們感到了失望。日夜守護(hù)過母親的她們,到底希望母親活著還是死去,洛絨嘎一下心里沒底了。不過,她們的話,倒也讓他心里的石頭落了地。至少,她們也說了母親不會去死。

沒多久,腦海里閃過的另一個念頭,卻又把那石頭搬回了洛絨嘎心上。

他忽然覺得,在人們的守護(hù)和照料下,母親沒有尋死覓活,甚至連一個尋死的姿態(tài)也沒做出來,這不符合她的性格。難道她一直在等待一個可以避開人們的合適時機(jī)?

洛絨嘎憂心忡忡地找到阿尼刮刮,問他怎樣才能阻止母親尋短。一老一少兩人坐在寨口瑪尼堆旁的矮石墻上,從太陽落坡商量到星月當(dāng)空,阿尼刮刮把黃牛角鼻煙壺里的煙粉都吸完了,才商議出一個差強(qiáng)人意的辦法——用洛絨嘎的安危打消她自殺的念頭。

對付一個傷心絕望的母親,除了這個,見多識廣的阿尼刮刮也想不出更好的主意。

阿尼刮刮第一次把和洛絨嘎合計好的話說給母親時,她一骨碌從被窩里爬起來,死死攥住洛絨嘎的手不放,布滿血絲的眼睛里除了深深的恐懼,什么也看不見。這讓洛絨嘎的心窩里一陣灼痛,但也讓他懸著的心放了下來。他覺得,為了自己,母親輕易不會踏上那座擋不住命的擋命橋。

這一點,從母親堅持吃藥上可以看出端倪。她不僅按時服藥,還從不忘把包藥的印著藏文的紙片塞進(jìn)灶膛燒掉,說是怕不小心踩到腳下,褻瀆了天上管著字和藥的神仙。

5

洛絨嘎出門上學(xué),曬不著陽光的土樓墻角處,還有些積雪,而路上的雪,在人畜踩踏和日照之下變成了泥污。洛絨嘎踮起腳尖,蹦跳著穿過錯落的土樓之間的狹窄巷道,很快就到了寨口。

寨口的索嘎木橋邊,瑪尼堆上的經(jīng)幡被雪水浸濕,懶洋洋地耷拉在朽白的木桿上。木橋下的瑪依河,載著一河剔透的翠綠,悄無聲息流向遠(yuǎn)處泛著青光的峽谷。洛絨嘎知道,阿尼刮刮口中那些殉情的女人,就是從這橋上跳下去,讓生命之火熄滅在美得令人窒息的綠里。

恍惚間,洛絨嘎眼前出現(xiàn)一個畫面,一個衣袂飄飄的影子,就從木橋中央有些塌陷的地方,緩緩墜向河面。那影子,像極了母親。這讓他打了個激靈,一股涼氣爬上后背。

他走上木橋,依著欄桿坐下來。一朵突兀飄來的云遮住了太陽,河面泛起細(xì)密的波紋。洛絨嘎的心緒也被天氣罩入陰暗。母親墜河的畫面,再也無法從心里抹去了。他想哭。

人們把父親從山里馱回來那天,他沒有哭。當(dāng)時,他只覺得自己迷失在一個隱晦的夢境里,老想出來,又老出不來。兩天以后,當(dāng)縣公安局派來的民警擺弄完父親的遺體(聽人說還把父親的胸膛剖開,取出了那顆子彈),寨子里的男人們把他捆縛好背向瑪依河邊水葬的時候,他感到身體里發(fā)出一聲脆響,好像有什么東西繃斷了,一股鉆心的痛楚,就從那繃斷處漫向全身,眼淚也止不住地涌了出來。

那一刻,對他最初的漠然抱有不滿的鄉(xiāng)親都釋然了。他們不遺余力地勸慰著他和母親,女人們還陪著流了不少淚。阿尼刮刮撫著他的頭,用老人在這個時候應(yīng)該有的悲憫口吻說:“可憐的孩子,這才醒過神。以后的苦日子還很長,可怎么辦呢?”

安葬了父親的第二天,年輕的鄉(xiāng)長就帶著幾個民警來到家里。母親發(fā)瘋般揪住鄉(xiāng)長的衣服不放。她哭嚎道:“上山之前,你們不是到寨子里開會,說會有干部跟到山上日夜盯防,你們怎么跟的呀?為啥把一個活人跟死了還給我?”

鄉(xiāng)長尷尬地搓著他的卷發(fā),任憑母親拉扯,只把臉側(cè)向民警們辯解:“我親自帶著工作組去的,說了無數(shù)遍不要越界采挖,他們非不聽。那天是村支書阿嘎卓瞞著我們帶人去的,我們趕到的時候,已經(jīng)出了事。”

聞訊趕來的寨里人圍了上去,七嘴八舌地罵開了。

“越界?莫非越的是你定的界?那草山自古就是我們的!”

“就怪你們這幫軟骨頭干部,只知道往死里管我們,腰刀都不許我們帶上山,人家那邊用的可是槍!難道他們那邊就沒有鄉(xiāng)政府?”

“人死了這么些天,說是給個說法給個說法,說法到底在哪兒?”

“……”

鄉(xiāng)長的臉脹得通紅,不停地做著解釋。但情緒激動的人們聽不進(jìn)去,把他推搡到了廚廳靠窗的角落。洛絨嘎攙扶著隨時可能暈倒的母親,看著身邊嘰嘰喳喳的人群,突然感到有點好笑。

群情激奮的人們,像是在演戲,演給母親和他,演給鄉(xiāng)長一行,也演給他們自己。他想,如果這次死的是另一個人,父親也一定站在眼前的人群里。當(dāng)然,他不會罵人。

被民警們擋在身后的鄉(xiāng)長不再辯解,臉上開始掛上不屑的表情。一口唾沫從人群里飛出,不偏不倚落在他的額頭上。這讓洛絨嘎想到了奪去父親性命的那顆子彈。

鄉(xiāng)長被激怒了,推開護(hù)在身前的幾只胳膊站了出來,卻又被民警擋了回去。他站在廚廳角落,指著人群回罵。那一刻的他不像是鄉(xiāng)長,倒像個怒氣沖天的孩子。一陣喧鬧之后,民警們拉著鄉(xiāng)長倉促離開了,有幾個寨里人仍不依不饒地跟了出去。從廚廳的小窗口里,洛絨嘎看見鄉(xiāng)長到了寨口,還回過頭來和人們對罵,罵到最后雙手蒙臉蹲了下去。

洛絨嘎想,鄉(xiāng)長一定是哭了。洛絨嘎印象深刻的是鄉(xiāng)長的這句話:

“這草山上的命案,是第一起嗎?我當(dāng)鄉(xiāng)長才一年,過去的賬你們怎么不去找那時的鄉(xiāng)長算呢?以前你們打死那邊的人的時候,哪次談判不是鄉(xiāng)政府牽頭出面?怎么不叫越界?舌頭都要說斷了,那座山在上一次沖突時,就判給了對方,前人是簽了字畫了押的,你們非要去,怪誰?那邊的公安不是已經(jīng)破了案抓了人嗎?這不就是一個說法?軟骨頭?我看你們才是!要是不相信政府,不相信法律,山在什么地方,水在什么地方,仇家在什么地方,都不用我指,你們?nèi)蟪鹧?!?/p>

鄉(xiāng)長走后,陪著母親的女人們七嘴八舌地議論開了。讓洛絨嘎困惑的是,她們對鄉(xiāng)長并沒有多少不滿和憤慨,而是對一個年輕人的浮躁與沖動的喟嘆和惋惜。一位大嬸甚至在譴責(zé)把唾沫吐到鄉(xiāng)長臉上的人。

6

洛絨嘎在橋頭坐了很久。他不用擔(dān)心遲到,因為自從父親去世,老師們像商量好了似的,誰也不會罵他,包括壞脾氣的班主任阿金老師。他們似乎都怕一不小心就從他喪父的傷口里扒出血來。

阿金老師還代表學(xué)校到家里看望過母親,隨他一起來了幾個扛著米面袋子的六年級男生。阿金老師告訴母親要堅強(qiáng),指著洛絨嘎說這孩子是塊讀書的料,一定不要因為家庭變故而斷了他的前程。

母親一直哭哭啼啼,也沒說幾句感謝的話。他們走的時候,洛絨嘎送到了寨口。阿金老師伸出右手摸摸他的頭,說:“你可得爭氣哦!”

洛絨嘎起身過了橋,太陽剛鉆出云層,一股夾著水汽的微風(fēng)掠過。通往學(xué)校的小路在撂荒的旱地間,滿是粘腳的淤泥。他踩著路沿的草皮慢慢走去,出了旱地,再過幾個起伏的草坡,眼前開闊的山環(huán)里,鄉(xiāng)政府和學(xué)校毗鄰而居。

第一次上學(xué)時,父親送他過來,當(dāng)時的鄉(xiāng)政府是一排土墻平房,學(xué)校好一些,有一棟陳舊的紅磚教室,看起來比鄉(xiāng)政府稍微氣派點,但還是很簡陋。不過,到了深秋,在北側(cè)黃了半個山坡的冷杉林和鄉(xiāng)政府門前高大的山楂樹的映襯下,這些寒酸的建筑散發(fā)出張揚(yáng)的野趣,仿佛都是從這山環(huán)里的地底下長出來,來年還會開出花結(jié)出果來似的。

如今的鄉(xiāng)政府與學(xué)校,一色的青磚碧瓦,兩面鮮紅的國旗高高飄揚(yáng),在初雪才融的上午,在陰晴交織的天空和濕潤的山野間,顯得精致、洋氣又充滿親和力。洛絨嘎想,這就是當(dāng)初的老建筑開出花結(jié)出果來的樣子??上У氖牵赣H已經(jīng)看不見這些了。

洛絨嘎進(jìn)了學(xué)校,教室里已經(jīng)開始上課。阿金老師從他那間既是家又是辦公室的平房窗口里,探出半個身子向他招手。洛絨嘎知道他一直在等著自己。

洛絨嘎走進(jìn)去,阿金老師讓他坐下來。但他還是站著。

阿金老師從頭到腳地打量了他一番,遲疑片刻,告訴他,殺害父親的兇手一審判了死刑,還有兩個當(dāng)時和兇手在一起的人,也要蹲七八年的監(jiān)獄。他說這個消息是從鄉(xiāng)政府傳出來的,雖然算是對死者有了個交待,但在他看來,并不是個好消息。

洛絨嘎有些發(fā)懵。他覺得阿金老師隨時隨地都像是站在講臺上,無論他說什么,都不讓人一下就能明白的。他站在那里,再一次回味老師的話,終于醒過神來——這就是說,父親的仇已經(jīng)以這樣的方式了結(jié)了。

他點點頭,眼淚就上來了。再點點頭,肩頭開始聳動。

阿金老師摟過他,聲音哽咽著:“可憐的孩子。你不用上課了,趕緊回家把這消息告訴母親去。我唯一高興的是,他們可能會賠給你們娘倆一筆錢,讓你可以安心讀書?!?/p>

洛絨嘎出了校門,心里開始涌上悲傷,但眼淚卻像關(guān)了閘,一滴也流不出來。他覺得剛才的哭和現(xiàn)在的不哭,都和情緒無關(guān)。

他想,那個仇人就這么被判了死刑,意味著自己永遠(yuǎn)也不會知道他長什么樣,也意味著那個只有出發(fā)沒有抵達(dá)的復(fù)仇夢,再也不用做下去了。阿金老師說他們會賠上一筆錢,那會是多少錢呢?如果那個仇人家里,也有多病的妻子和上著學(xué)的孩子,還能拿出錢來給母親和自己嗎?

7

洛絨嘎沒有直接回家,而是朝隔壁的鄉(xiāng)政府走去。他并沒有什么目的,只是想帶著那個給母親的消息,到消息傳來的地方去轉(zhuǎn)一轉(zhuǎn)。剛走到那棵落著葉子的山楂樹下,正好和從鄉(xiāng)政府院里出來的鄉(xiāng)長碰了個正著。

看見洛絨嘎,鄉(xiāng)長一臉的詫異,問:“你沒去上課?”

洛絨嘎點點頭。

鄉(xiāng)長又問:“見過阿金老師了嗎?”

洛絨嘎還是點點頭。

鄉(xiāng)長嘆口氣,沉默了許久,說:“你父親的事,好歹有個結(jié)果了!”

洛絨嘎覺得沒必要再進(jìn)鄉(xiāng)政府了,轉(zhuǎn)過身準(zhǔn)備走,被鄉(xiāng)長叫住。鄉(xiāng)長告訴洛絨嘎,父親的事上報到了比縣大得多的政府,驚動了上面的大領(lǐng)導(dǎo),所以這么快就有了結(jié)果。要按過去,山界糾紛死了人,抓人,談判,審判,忙乎一兩年,最后幾乎都會以賠錢輕判了事。這次不一樣,一切都是按法律來的,算是在瑪依河谷開了個好的先例。

鄉(xiāng)長說到一句洛絨嘎在課堂上聽過的話——律面前人人平等。洛絨嘎想,父親死了,殺他的人也得死,這就是平等。

洛絨嘎想起一個問題,正不知怎么開口,恰好鄉(xiāng)長就說到那里了。

鄉(xiāng)長說:“過不了多久,那邊可能會有人到你家登門謝罪,也會和你們談賠錢的事。我估計他們會請求你和母親在寬恕兇手的文書上簽名落指印,然后把這文書交到法院,看能否再審,保下他一條命來。”

洛絨嘎怔了怔,他沒想到要拿到那筆賠償,還得在一張寫著仇人名字的紙上去原諒他。

洛絨嘎想,就算對這個素未謀面的仇人說不上有多么刻骨銘心的仇恨,但如果這么做了,就是對天上的父親的背叛。他感到有一團(tuán)粘稠的東西頂?shù)搅诵乜谏稀?/p>

鄉(xiāng)長用腳踢了一下山楂樹干,枯亂的枝頭落下一陣細(xì)雨。他們都沒有躲閃。洛絨嘎聽見初雪化成的水珠打在鄉(xiāng)長的毛領(lǐng)皮衣上噼啪作響。

鄉(xiāng)長又說:“不過,在我看來,那條命是誰也保不下來的。如果他們也這樣看,也許不會賠你們多少錢,說不定,就夠做一些佛事呢!”

一聽這話,洛絨嘎反而松了一口氣,頂在胸口的粘稠像陽光下的雪一樣化開了。

鄉(xiāng)長拍拍他的肩:“那天,我在你家說的都是氣話,你不會介意吧?”

洛絨嘎?lián)u搖頭。他真的不介意,也許是這段時間的經(jīng)歷讓他變得豁達(dá)了。父親去世以后,母親逢人便說他一下長成了大人,失去了頂梁柱的家,全靠他撐起來。說著說著總會抹起眼淚。洛絨嘎不愿意母親這樣,但從她的話和別人的附和中,他也覺得自己似乎和過去不同了。至于哪里不同,他沒有答案。

鄉(xiāng)長盯著他,緩緩點頭:“寨子里都是好人,誰也沒有介意我,要不然,一定已經(jīng)把狀告到上頭去了。但是,出了這么大的事,我這鄉(xiāng)長是當(dāng)不成了,阿嘎卓的村支書也干不成了。不當(dāng)就不當(dāng)吧,只要以后不再出這樣的事!”

洛絨嘎不明白父親的事跟他們當(dāng)不當(dāng)鄉(xiāng)長和村支書有什么關(guān)系,那顆從遠(yuǎn)處飛來的子彈,是他們誰也擋不住的。何況現(xiàn)在,不是有了法律的結(jié)果了嗎?

對眼前這位年輕的鄉(xiāng)長,他產(chǎn)生了憐憫,甚至有了歉意。他想說點什么安慰他,卻發(fā)現(xiàn)自己壓根想不出一句合適的話。

鄉(xiāng)長推推洛絨嘎,說:“去吧,把這事好好和你媽媽說說。以后,你只管用心讀書,爭取奔個好前程。有困難的話,隨時可以來找我。”

走出去一段路,洛絨嘎回頭一望,鄉(xiāng)長還在山楂樹下,一只腳蹬著樹干,站成了一個沉思狀的剪影。小路上的泥濘已經(jīng)被太陽曬得不粘腳了,高處的冷杉林里傳來幾聲裹著清寒的鳥鳴。

他扶起路邊一根斜躺著的膠水管,把嘴對著水龍頭,用手?jǐn)Q開開關(guān)。冷得磣牙的山泉水噴涌而出,撲了他個滿臉。大口大口的冷水灌得身體透涼時,他覺得心底有個小人爬起來伸了個懶腰,一股久違的舒暢隨之遍布全身。

他一邊盤算著怎么把關(guān)于仇人的消息說給母親,一邊甩開步子回家。鞋底踩在濕地上和書包拍在腰上的聲音越來越響,越來越快,最后竟讓他小跑起來。

跑著跑著,冷風(fēng)徐徐拂到臉上,心情漸漸開朗起來。當(dāng)他意識到心底的小人竟然唱起一首旋律舒緩的山歌時,慢下了腳步。他不知道自己這是怎么了。父親的死,讓自己跌進(jìn)了痛苦的深淵,這一點毋庸置疑,但仇人被判死刑的消息,怎么輕易就把他從深淵中拉了出來?哪怕只是短暫的一刻,他也覺得愧對天上的父親。

他把心底伸著懶腰唱歌的小人強(qiáng)摁下去,刻意讓自己去想念父親,以此來減輕內(nèi)心的負(fù)疚。但他發(fā)現(xiàn),這個時候?qū)Ω赣H的想念,雖然依舊沉重,卻不再讓人焦躁了。

他環(huán)顧一下四周,看見沒人,又跑起來。那冷風(fēng)像是守在前方等著配合他,他一跑動,它也迎面吹上來。路邊的一叢矮青岡里,撲棱棱沖出一只野兔,領(lǐng)著洛絨嘎倉皇奔逃,率先翻過路口的草坡,不見了蹤影。

8

跑到草坡上時,洛絨嘎已經(jīng)氣喘吁吁,綠茵茵的瑪依河和索嘎木橋就在遠(yuǎn)處的山腳。他停下腳步緩了緩氣,定睛一看,腦海里“嗡”的一聲——索嘎木橋上,有七八個人影在往返穿梭,隱隱還有一些呼號聲。

不祥的預(yù)感瞬間擊中了他。衣袂飄飄的影子墜向河面的畫面,倏地在他眼前展開,遮住了天空,遮住了大山,遮住了視野里的一切。他干嚎著癱坐在冰涼的草坡上,心里不住地祈禱:不要是母親,千萬不要是母親……

他閉上了眼睛,聽?wèi){自己的喘氣聲漸粗漸急,也聽?wèi){一顆心在胸腔里上下亂躥。這時,又一個畫面閃現(xiàn)腦海,瑪依河和索嘎橋,像電視里被拉遠(yuǎn)的鏡頭一樣,離他越來越遙遠(yuǎn),幾個影影綽綽的黑點,從河面飄搖而上,站到了有些塌陷的木橋中央……

午后的風(fēng)沿河而上,吹過河對岸連綿的馬尾松林,松林只是微微起伏,嘯起的松濤卻鋪天蓋地,像萬千人齊聲誦經(jīng)。

初雪之后的瑪依河谷,又回到了昨天的模樣。

編輯導(dǎo)語:

洛絨嘎的父親被殺了,寨子里的人都在等待著她母親去殉葬,這是在這個閉塞的村寨延續(xù)了幾百年的習(xí)俗。初雪如雨的這一天,洛絨嘎得到消息,殺父仇人已被判刑,法制的文明替代了以往的父仇子報。洛絨嘎的傷悲與喜悅匯流在心田里,讓我們預(yù)見到了村寨人觀念的悄然變化。小說的結(jié)局最美妙,等待中的殉葬似幻似真的出現(xiàn),只為加重對陋習(xí)的深刻檢討和審視。

責(zé)任編輯:次仁羅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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