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稼雨

那位被題為《世說新語》一書作者的劉義慶，有些什么故事？他和《世說新語》是什么關(guān)系呢？

劉義慶生于東晉安帝元興二年（403），卒于宋文帝元嘉二十一年（444）。祖籍彭城（今江蘇省徐州市），后遷居丹徒之京口（今江蘇省鎮(zhèn)江市）。劉義慶本來是劉道憐的次子，劉道憐是宋武帝劉裕的中弟，封長沙王?？墒且驗閯⒃５挠椎軇⒌酪?guī)沒有兒子，便把劉義慶過繼為嗣子。

這劉道規(guī)少年時便有大志，才能也在眾宗室之上，深為劉裕喜愛。東晉后期劉裕征討桓玄時，就是在劉道規(guī)的配合下，擊敗了桓玄。劉道規(guī)因此被封為振武將軍、義昌太守。后來一直歷任要職，不幸于義熙八年（412）病逝。劉裕建立南朝宋后，贈劉道規(guī)為大司馬，追封臨川王。本來宋文帝劉義隆小時候是由劉道規(guī)養(yǎng)大的，劉裕已經(jīng)打算讓劉義隆繼承劉道規(guī)，可是大家都覺得按照禮教的規(guī)定，一個人不能同時繼承兩份家業(yè)。于是劉道規(guī)便把劉義隆還給劉裕，而將劉義慶定為繼承人。

劉義慶幼年時候就受到宋武帝劉裕的賞識，他常常拍著劉義慶的小腦瓜喜愛地說：“這是我們家的豐城寶劍??！”（傳說江西豐城地下藏有龍泉、太阿寶劍，后世常以“豐城劍”贊美杰出人才，或杰出人才有待識者發(fā)現(xiàn)，見《晉書·張華傳》）十三歲的時候，劉義慶就襲封為南郡公，除給事，按謙讓的規(guī)矩沒有上任。義熙十二年（416），劉義慶十四歲的時候，便跟隨長輩討伐長安，還拜輔國將軍、北青州刺史，沒上任，改為督豫州諸軍事、豫州刺史，復(fù)督淮北諸軍事，等等。宋武帝永初元年（420），十八歲時，襲封臨川王，徵為侍中。元嘉元年（424），二十二歲時，轉(zhuǎn)散騎常侍，秘書監(jiān)，徙度支尚書，遷丹陽尹，加輔國將軍、常侍并如故。

當(dāng)時有一個名叫黃初的老百姓，他的妻子趙氏失手將自己的兒媳婦殺死。這本來是死罪，遇到赦免沒有處死，但卻要押送到很遠(yuǎn)的地方，以防她的孫子為母親復(fù)仇。對此，劉義慶上書說：“按照《周禮》的規(guī)定，像父母受到外人殺害這樣的深仇大恨，一定要避仇海外。即使是在熱鬧繁華的市場相遇，也要刀兵相見。這是因為殺父殺母之仇，為莫大之仇，非報不可。可是家族內(nèi)部親人之間的骨肉相殘，有時很難把道理講得很清楚，所以常常要在法律之外裁以人情。而且禮制對于有過失的人也要寬恕，法律也沒有與祖宗為仇的條文。況且趙氏這次殺人，本來是由于酒后失手，加上年老昏耄。哪能用她因年老昏耄而酒后失手，作為她戴枷長行，與孫為仇的理由呢？臣以為這位孫子如果能夠含悲忍痛，與自己的祖母同天共域，既不違兒子的道義，也無虧于孝道。”這番話合情合理，贏得了大家的支持。

然而從文帝劉義隆開始，情況就發(fā)生了一些不利于劉義慶的微妙變化。本來劉裕選定的繼承人是劉義符，也就是宋少帝。但劉裕去世時劉義符僅十七歲，所以宋少帝即位后權(quán)力實際上是掌握在受命輔佐他的三位大臣徐羨之、傅亮和謝晦手中。因劉義符年輕無知，游狎無度，不問政事，加上北魏邊患頻繁。三位輔政大臣憂于國事，決定廢掉少帝和劉裕次子廬陵王劉義真，迎立劉裕的第三子宜都王劉義隆為帝，也就是宋文帝。上臺后的劉義隆并沒有因為三位輔政大臣擁立自己而重用他們，反而在元嘉三年（426）以弒君的罪名將他們一個個處死，同年還殺死了吳郡太守徐佩之。

不僅如此，因為擔(dān)心自己重蹈少帝被弒的悲劇，劉義隆加緊了對其他大臣包括自己兄弟和宗室的肆虐殺戮和嚴(yán)格控制。在劉義隆的兄弟中，劉義康算是才能過人的一位。他也曾一度與王弘一道輔政，王弘因病推謙，他便大權(quán)在握，權(quán)傾天下。也正因為他鋒芒畢露，才招致劉義隆的猜忌和迫害。元嘉七年殺兗州刺史竺靈秀，十三年殺司空江州刺史檀道濟(jì)，十七年殺彭城王劉義康的死黨丹陽尹劉湛及其他親信。劉義康被解除司徒錄尚書事要職，出任江州刺史。元嘉二十年殺雍州刺史劉道真、梁南秦二州刺史裴方明。劉義慶死去的次年（445），免彭城王義康為庶人，殺范曄等。元嘉二十七年北魏大軍南下，劉義康當(dāng)時廢居廣州。文帝劉義隆擔(dān)心劉義康趁機(jī)作亂，于二十八年正月賜義康死。這些被殺戮的大臣和宗室多屬無辜。以檀道濟(jì)為例，在宣布他罪行的詔書中，只有“空懷疑貳”、“猜阻滋結(jié)”、“不義不昵之心，附下罔上之事，固已暴之民聽，彰于遐邇”等空洞不實的誣陷之詞，所以檀道濟(jì)被捕時憤恨地喊道：“壞汝萬里長城！”劉義隆的這些舉動實際上拉開了劉宋王朝骨肉相殘和濫殺無辜的序幕。宋文帝以后，孝武、明帝也都猜忌異常，宗室多遭誅殺。所以蕭道成臨終前告誡其子蕭賾說：“宋世若不骨肉相圖，他族豈得乘其衰弊？汝深戒之?！保ā赌淆R書·長沙王晃傳》）據(jù)清人汪中《補(bǔ)宋書宗室世系表序》，劉宋六十年中，皇族一百二十九人，有一百二十一人被殺，其中八十人為骨肉自相屠殺；又據(jù)羅振玉《補(bǔ)宋書宗室世系表》統(tǒng)計，劉宋皇族一百五十八人，子殺父者一，臣?xì)⒕咚?，骨肉相殘殺者一百有三，被殺于他人者六?/p>

在這樣的背景之下，劉義慶不能不加倍小心謹(jǐn)慎，以免遭禍。本傳言元嘉八年，“太白星犯右執(zhí)法，義慶懼有災(zāi)禍，乞求外鎮(zhèn)”。這實際上是借故離開京城，以遠(yuǎn)離是非之地。盡管文帝下詔勸解寬慰，但架不住劉義慶“固求解仆射，乃許之”。劉義慶終于得以外鎮(zhèn)為荊州刺史。劉義康的被貶，對其他兄弟是一個很好的教訓(xùn)。文帝的另一弟衡義王義季鑒于劉義康的災(zāi)禍，“不欲以功勤自業(yè)，無它經(jīng)略，唯飲酒而已”，“為長夜之飲，略無醒日”（《宋書》卷六一《武三王傳》）。這與劉義慶的心態(tài)如出一轍。而外鎮(zhèn)后的劉義慶仍然如同驚弓之鳥，心有余悸?！杜f唐書·音樂志》云：“《烏夜啼》，宋臨川王義慶所作也。元嘉十七年，徙彭城王義康于豫章。義慶時為江州，至鎮(zhèn)，相見而哭。為帝所怪，征還宅（此字有誤，疑當(dāng)作‘京字）。大懼，妓妾夜聞烏啼聲，叩齋閣云：‘明日應(yīng)有赦。其年更為南兗州刺史。作此歌。”此事又見舊題唐吳兢《樂府古題要解》上“烏夜啼”條：“右宋臨川王義慶造也。宋元嘉中，徙彭城王義康于豫章郡。義慶時為江州，相見而哭。文帝聞而怪之，征還宅。義慶大懼，妓妾聞烏夜啼，叩齋閣云：‘明日當(dāng)有赦。及旦，改南兗州刺史。因作此歌?！睆倪@個記載中可以看出，劉義慶對劉義康顯然有同病相憐、兔死狐悲之感。劉義隆的警覺和責(zé)怪更是使他如同驚弓之鳥。正因為如此，本傳中才記載他“少善騎乘，及長，以世路艱難，不復(fù)跨馬”。

值得細(xì)細(xì)品味的是，《宋書》的作者沈約沒有明確說明“世路艱難”的內(nèi)涵是什么。其中的奧秘可能與寫作年代和取材有關(guān)。據(jù)王鳴盛《十七史商榷》考證，沈約修《宋書》時，除宋末十幾年的事跡之外，都是沿用何承天、山謙之、蘇寶生、徐爰等人在宋代所修的舊史，所以一百卷的大書能在一年內(nèi)完成。周一良先生《〈世說新語〉和作者劉義慶身世的考察》一文據(jù)此認(rèn)為，何、山、蘇、徐等人修本朝的歷史，必然多有顧慮，不敢秉筆直書?！八^‘世路艱難，我想就是劉宋舊史里的隱晦之詞，而被沈約沿用下來?！瓌⒘x慶的遭遇和《世說新語》成書時的政治社會背景，從義慶本傳里的四個字可以窺見消息。他處在宋文帝劉義隆對于宗室諸王懷疑猜忌的統(tǒng)治之下，為了全身遠(yuǎn)禍，于是招聚文學(xué)之士，寄情文史，編輯了《世說新語》這樣一部清談之書”。

至于“不復(fù)跨馬”，周一良先生認(rèn)為東晉南朝后期騎馬一事在某種程度上是政治野心的表現(xiàn)。如南齊時王融欲乘齊武帝病篤，擁立竟陵王子良為帝，故“晚節(jié)大習(xí)騎馬”，“傾意賓客，勞問周款，文武翕習(xí)輻湊之”（《南齊書·王融傳》）。又如《梁書·南郡王大連傳》言梁武帝問大連與兄大臨，“汝等習(xí)騎不？”對以“臣等未獲詔，不敢輒習(xí)”。說明皇帝之孫不得詔令猶不敢擅習(xí)騎馬。這個看法十分精到，然查查史書，可以發(fā)現(xiàn)騎馬一事在魏晉六朝時期涵義似更為廣泛，頗有廣義上政治的寓意。

元嘉十二年（435），朝廷讓內(nèi)外群官向朝廷舉薦人才。劉義慶上書舉薦了武陵龔祈和處士師覺。這兩個人都是既有才學(xué)，而又心志高潔之士。舉薦這樣的人才，也可以看出劉義慶的人格追求和向往。元嘉十六年（439），劉義慶改授散騎常侍，都督數(shù)郡，任江州刺史。元嘉十七年（440），任南兗州刺史，尋加開府儀同三司。

劉義慶在廣陵（今江蘇揚(yáng)州）的時候，不幸患病。那時正好有白虹貫城，野鹿入府。劉義慶是個迷信的人，見到這些所謂不祥之兆，心里十分恐懼，便執(zhí)意要求返回。宋文帝答應(yīng)了他的請求?；鼐┖蟛痪茫味荒辏?44），劉義慶在京城病故，時年四十二歲。朝廷追贈侍中、司空，謚號康王。

劉義慶不僅是一位王公貴族，而且也是一位文學(xué)家。

《宋書·劉道規(guī)傳》在介紹劉義慶的文學(xué)事跡時，說他為人性格簡素，沒有什么特別的嗜好，只是愛好文學(xué)。他的作品雖然不多，水平也還不算出類拔萃，但卻足以成為諸位宗室的表率。劉義慶還利用他身為臨川王和官居要職的特殊身份，大力招攬文學(xué)之士，不管遠(yuǎn)近，都盡力網(wǎng)羅。像太尉袁淑，在當(dāng)時文名很盛。劉義慶在江州時將袁淑召為諮議參軍。其余像當(dāng)時一些著名的文學(xué)家，如陸展、何長瑜、鮑照，都是文學(xué)史上的赫赫有名的一代文學(xué)大家。劉義慶將他們都召在自己身邊，委以官職，探討文學(xué)，從而在自己身邊形成了一個很有文學(xué)氛圍的沙龍集團(tuán)。

與劉義康和劉義季相比，劉義慶更具有文人的氣質(zhì)和修養(yǎng)。劉裕對他的“吾家豐城”之譽(yù)，應(yīng)當(dāng)包括他的文采和才華。根據(jù)《宋書·劉道規(guī)傳》的記載，劉義慶著有《徐州先賢傳》十卷。劉義慶祖籍彭城原屬徐州，為徐州老一代賢達(dá)人士作傳，表彰嘉言懿行，其中當(dāng)然有著濃重的鄉(xiāng)土之誼。又模仿班固《典引》著《典敘》，“以述皇代之美”，這應(yīng)當(dāng)是贊述宋王朝的建國歷史。《南史·劉道規(guī)傳》記載劉義慶的著作還有《集林》二百卷，這大概是一部包羅萬象的類書?！端鍟そ?jīng)籍志》著錄他的《江左名士傳》一卷、《宣驗記》十三卷、《幽明錄》二十卷、《世說》八卷、《宋臨川王義慶集》八卷、《集林》一百八十一卷；兩《唐志》另外著錄他的《后漢書》五十八卷、《小說》十卷。除《世說新語》外，其他各書均已亡佚。其中《宣驗記》和《幽明錄》后人有輯本，《集林》存少數(shù)佚文。另《初學(xué)記》卷一六、《藝文類聚》卷四四引錄他的《箜篌賦》，《藝文類聚》卷九一引錄其《山雞賦》，《全宋文》卷一一輯錄他的《鶴賦》，本傳引錄他的《薦庾寔等表》和《黃初妻趙罪議》，《全宋詩》卷四輯錄他的《烏夜啼》和《游鼉湖詩》等。由于他以文采見長，所以本傳說就連劉義隆給他寫信的時候，都要“常加意斟酌”。

現(xiàn)存各種版本的《世說新語》的作者都署為劉義慶，其實這個提法還有些疑問。因為當(dāng)時劉義慶在自己身邊聚攬了很多著名文人，所以有人認(rèn)為這部書也許不一定完全出自劉義慶之手，或許是他和身邊那些文人一起編撰的。像本傳中所提到的袁淑、何長瑜、鮑照等，都可能是《世說新語》一書的參與編撰者。魯迅在《中國小說史略》中說：“然《世說》文字，間或與裴郭二家書所記相同，殆亦猶《幽明錄》、《宣驗記》然，乃纂緝舊文，非由自造?！端螘费粤x慶才詞不多，而招聚文學(xué)之士，遠(yuǎn)近必至，則諸書或成于眾手，未可知也?！濒斞杆f的“裴郭二家”是指東晉時裴啟所作的《語林》和郭澄之所作的《郭子》。因為《世說新語》書中采用了很多這兩部書及郭頒《魏晉世語》、袁宏《名士傳》的內(nèi)容。這個說法雖然還不能成為定論，但作為了解《世說新語》作者的一家之言，還是有些參考價值的。所以，從廣義上說，《魏晉世語》、《語林》、《郭子》、《名士傳》的作者都可以視為《世說新語》的原始作者；從狹義上說，劉義慶身邊的那些文人也都有可能參加了本書的輯撰工作。劉義慶對本書的重要貢獻(xiàn)也許主要在于組織和定稿的工作，所以稱他為《世說新語》的主編還是沒有問題的。

（作者單位：南開大學(xué)文學(xué)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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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步瀛歷代文舉要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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