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潤華
韓愈(768—824)是中國古代著名的文學家、思想家、政治家,是中唐古文運動的發(fā)起人與開創(chuàng)者,是“文起八代之衰,道濟天下之溺”的一代偉人。但韓愈的一生,家庭也好,科舉也好,仕途也好,總是充滿了泥濘與坎坷,一波三折。韓愈自幼失怙,養(yǎng)于兄嫂;四舉于禮部,四試于吏部;仕途三起三落:“論宮市,謫陽山;論討淮西,左遷庶子;論佛骨,貶潮州?!表n愈的性格頗為奇特,更有些怪癖,因此,文辭求奇求怪,“時有感激怨懟奇怪之說”(《上宰相書》)。寫詩也多寫“奇”“丑”意象,描寫事物盡可寫得淋漓盡致,令人透骨寒心、毛發(fā)豎起,比較有代表性的詩歌如《南山詩》《和皇甫湜陸渾山火用其韻》《齒落》《送無本師歸范陽》《石鼓歌》《月蝕詩效玉川子作》等,寫山的奇險,寫火的奇勢,寫自己的殘軀,寫脫落的牙齒,寫金石器物,寫烹食蝕月的蛤蟆,寫一切“奇”的、“怪”的、“險”的,甚至“丑”的物象??傊?,韓愈的詩歌以奇險見稱,開了唐代元和詩風“尚奇”一派的先河。韓愈的詩歌風格之所以表現(xiàn)出“奇崛瑰怪”,除了他“唯陳言之務去”的文學創(chuàng)新思想之外,無疑與其獨特的個性有關。
一、 韓愈的膽小與無畏
韓愈性格好奇,李肇《唐國史補》卷中記載:“韓愈好奇,與客登華山絕峰,度不可返,乃作遺書,發(fā)狂慟哭,華陰令百計取之,乃下?!边@條材料《唐語林》卷四也有征引。這一故事到了明清時期被小說家們不斷渲染演繹,如:“韓退之嘗登華山巔,窮極幽險,心悸目眩不能下,發(fā)狂號哭,投書與家人別,華陰令百計取之,方能下?!保黢T夢龍輯《古今譚概·癡絕部》卷三)又如:“韓昌黎登華山絕頂慟哭,則死生之念未忘?!保鲄侵住鹅o悱集》卷四)似乎韓愈是個貪生怕死之人。然而,也有人提出了不同的看法,宋代樊汝霖《韓集譜注》就說:
李肇《國史補》言:愈好奇,登華山絕峰,度不可反,發(fā)狂慟哭,縣令百計取之,乃下。而沈顏作《登華旨》,略曰:仲尼悲麟,悲不在麟也;墨翟泣絲,泣不在絲也。且阮籍縱車于途,途窮輒慟,豈始慮不至耶?蓋假事諷時,致意于此爾。文公憤趨榮貪位者,若陟懸崖,險不能止,至顛危踣蹶,然后嘆不知稅駕之所,焉可及矣。悲夫!文公之旨,微沈子幾晦哉!按公諸詩及《國史補》所云,公實如此,初無它旨也。
沈顏《登華旨》一文中認為韓愈并不是膽弱怕死,而是因身臨其境,浮想聯(lián)翩,為國事心憂。沈顏的觀點也影響了明清人的判斷,如清人歐陽桂在其《西山志》卷九中就說:“記昌黎登華山,捶胸痛哭,手書與家人訣。夫昌黎豈畏死者!特滿腔傀儡借華山為痛地耳。”再如清人尤侗《西堂雜俎·二集》卷五認為:“昔昌黎登華山,痛哭垂書,訣別家人,昌黎非畏死者,直是一腔悲憤,無處發(fā)泄,借華山為痛哭場耳?!币舱J為韓愈是借華山之險峻感慨國家前程之艱危,并發(fā)泄自己的一腔憂憤。
但是,有人卻不同意沈顏的意見,宋魏泰《東軒筆錄》卷十五就說:
唐小說載韓退之嘗登華山,攀緣極峻而不能下,發(fā)狂大哭,投書與家人別。華陰令百計取,始得下。沈顏作《聱書》辨之,以為無此事。豈有賢者而輕命如此。予見退之《答張徹》詩敘及游華山事,句有“……悔狂已咋齒,垂戒仍刻銘”,則知小說為信,而沈顏為妄辨也。
宋潘自牧《記纂淵?!肪砹段髟廊A山》條也載:
本朝李肇《國史補》載韓愈游華山,窮極幽險,心悸目眩不能下,發(fā)狂號哭,投書與家人別,華陰令百計取之,方能下。沈顏作《聱書》以為肇妄載,豈有賢者輕命如此!余觀之贈張籍詩云:“洛邑得休告,華山窮絕陘。倚巖睨海浪,引袖拂天星?!眲t知肇記為信然,沈顏為妄辯也。
《記纂淵?!反藯l下有“東坡”二字,但應該不是出自蘇軾,其中所引詩題為《答張徹》,非為贈張籍,以蘇軾的學識不至于搞錯韓詩的詩題。明代張萱《疑耀》卷五《韓昌黎登華山》條也有記敘:
李肇《國史補》載韓昌黎嘗登華岳之巔……宋沈顏為之說,謂:昌黎憤世之趣榮貪位者……世儒亦信從之,余謂不然,趣榮貪位,孰有過于昌黎者,其登華巔而痛哭也,誠有怖死之心乎!及讀《隱居詩話》引昌黎贈張籍詩:“洛邑復休告,華山窮絕陘?!眲t沈顏之妄說益較著矣。
此條材料顯然抄自宋人。這幾位作者皆不贊成沈顏的看法,以為他的解釋完全屬于穿鑿附會,并且還引用韓愈《答張徹》詩等加以批駁。這似乎更坐實了韓愈登山懼險畏死這一事實。韓愈真的是膽小怕死之人嗎?
其實不然,從韓愈的生平行跡來看,他不僅膽子不小,而且還極其“膽大妄為”。我們來看看韓愈驚天地、泣鬼神的大膽言行。
唐憲宗元和十四年(819)正月,時任刑部侍郎的韓愈,以為佛教蠹財惑眾,力排眾議,上《諫佛骨表》阻止憲宗大張旗鼓從鳳翔迎佛骨入京祈福,表中將憲宗比喻成與梁武帝一樣的佞佛君主:“惟梁武帝在位四十八年,前后三度舍身施佛,宗廟之祭,不用牲牢,盡日一食,止于菜果,其后竟為侯景所逼,餓死臺城,國亦尋滅。事佛求福,反更得禍?!倍覔P言凡有信佛之帝王,其壽命與王朝命運皆不得長遠:“周文王九十七歲,武王年九十三歲,穆王在位百年,此時佛法亦未至中國,非因事佛而致然也。漢明帝時始有佛法,明帝在位才十八年耳,其后亂亡相繼,運祚不長。”并堅定地表示“佛如有靈,能作禍福,凡有殃咎,宜加臣身,上天鑒臨,臣不怨悔”。韓愈的這一紙奏表嚴重傷害了憲宗的自尊心,也徹底惹怒了憲宗,他本欲下詔誅殺韓愈,但在宰相崔群、裴度等人的勸說下,憲宗最終將韓愈貶謫到遙遠的潮州——“夕貶潮陽路八千”。這一行為說明了韓愈并非貪生怕死之徒,恰恰證明他是一個極有勇氣、極有膽力的人,也是一個能為民請命而將生死置之度外的良心文人。
從上舉二例來看,一方面,似乎韓愈生性膽小怕死,另一方面,他又行事大膽,無所畏懼。一個人的行事風格如此前后不一,究竟是為什么?筆者以為解釋這一問題的途徑有二:一是從韓愈的身世與從小成長的環(huán)境入手,透視其矛盾性格形成的深層次原因;二是從韓愈逐漸成熟的思想窺知其前后矛盾的行為舉止。
二、 韓愈的成長環(huán)境與其個性的形成
對比韓愈的這兩種行為,我們首先會懷疑韓愈因自小的人生遭遇以及生長環(huán)境的特殊而導致其性格具有明顯的特異性。
唐代宗大歷三年(768),韓愈出生于一個官宦家庭,他的祖輩都曾在朝或在地方做官,他的父親韓仲卿曾官至秘書郎,在韓愈三歲時便去世了,“我生不辰,三歲而孤”(《祭鄭夫人文》)。韓愈只得由其兄韓會撫養(yǎng)。韓愈的母親是誰?是什么時候去世的?韓愈自己的詩文與李翱為其所作《行狀》、皇甫湜為之所撰《神道碑》《墓銘》以及相關史書、傳記均語焉不詳。文史大家卞孝萱先生即認為韓愈的生母身份卑賤,有可能就是其家里的丫鬟或保姆,此人一直以韓愈乳母的身份在韓家生活,這在當時的社會情勢下,是不便明說的,故而韓愈在其卒后作《乳母墓銘》以悼念之(參見卞孝萱《韓愈生母之謎》,載《周口師專學報》1997年第1期)。但是,也有學者表示這一觀點值得商榷,他們根據蛛絲馬跡的材料認為韓愈生母在其父去世前就已病卒,后來在穆宗長慶元年(821)因韓愈遷國子祭酒,子榮母貴,韓愈母親被追贈國郡太夫人,時白居易以主客郎中知制誥,制詞中寫有“生此哲人”一語,可見,其生母必非婢女(參見閻琦、周敏《韓昌黎文學傳論》,三秦出版社2003年版)。無論韓愈的生母是誰,韓愈從兒童到青年時代由其兄嫂撫養(yǎng)是不爭的事實。
大歷十四年(779),時任起居舍人的韓愈長兄韓會因坐元載案以罪貶韶州刺史,十一歲的韓愈隨著韓會一家遠遷嶺南,正所謂“當歲行之未復兮,從伯氏以南遷。凌大江之驚波兮,過洞庭之漫漫”(韓愈《復志賦》,下同)。不幸的是,只有四十二歲的韓會竟早逝于貶所,韓愈只好隨寡嫂鄭氏歸葬其兄于河陽(今河南孟州),“嗟日月其幾何兮,攜孤嫠而北旋”。建中二年(782),因中原動亂,他又跟著鄭氏避亂宣城(今屬安徽),“值中原之有事兮,將就食于江之南”。當時的韓愈才不過十四歲。直到貞元二年(786),韓愈離開宣城只身北上京師投奔其從兄韓弇,適逢韓弇已前往河中,后遭變遇害,韓愈遂投靠名將馬燧,后來就是一次次的進士考試,一次次的遭受打擊。在二十歲之前,韓愈就是在如此不幸、如此艱難中過著顛沛流離的生活。
從現(xiàn)代人的思維考慮,韓愈是典型的無父無母的孤兒出身,是寄人籬下生活而長大的孩子,雖然他的嫂嫂鄭氏一直對他視如己出,“在死而生,實為嫂恩”(韓愈《祭鄭夫人文》),但畢竟韓愈的童年沒有像其他兒童那樣受到過父母的疼愛與呵護,且又備受艱辛。因此,從心理學的角度講,這樣的孩子長大后在青年甚至壯年時期都容易膽小、敏感,常常缺乏安全感,遇事較易產生痛苦或無助的情緒?;蛟S我們可以用這個心理學原理來解釋所謂韓愈登華山不能下而痛哭的原因。當然,這僅僅是筆者的推測。
三、 韓愈思想的漸趨成熟及其道統(tǒng)旨歸
如果說韓愈華山絕頂痛哭之事屬實,則此事可能發(fā)生于德宗貞元十八年(802),時韓愈任國子監(jiān)四門學博士,春夏間,他曾回洛陽打算迎接家眷進京,在東行時順道登覽了華山,并作《古意》一詩。其《答張徹》詩也作于當時,詩前幾句曰:“洛邑得休告,華山窮絕陘。倚巖睨海浪,引袖拂天星。日駕此回轄,金神所司刑。泉紳拖修白,石劍攢高青。磴蘚拳局,梯飆飐伶俜。悔狂已咋指,垂誡仍鐫銘?!庇闷驷日Z形容華山之高峻。那時候韓愈才三十五歲,雖然他成名較早,但當時他還正值思想尚不成熟的而立之年,是一個年輕的文人。而他上《諫佛骨表》的時候,已到了憲宗元和十四年(819),韓愈時任刑部侍郎,年齡已有五十二歲,離他去世也只有五年的時間。時光過了十七年,韓愈也長了十七歲。這期間,他做過監(jiān)察御史、河南令、國子博士、史館修撰、中書舍人等,赴淮西平過叛亂,也受過他人誣陷,還為幸臣所讒,貶連州陽山(今廣東陽山)令,經歷過波詭云譎的“二王八司馬”事件。從一個三十五歲的國子監(jiān)教師,到五十二歲的朝廷重臣,韓愈不僅僅長了年歲,升了官職,還在紛繁復雜的政治斗爭中增長了社會閱歷與人生經驗,他的思想也臻于成熟。南宋魏仲舉編刻《五百家注音辨昌黎先生集》在論述韓愈思想的漸趨成熟時,引上舍陸唐老的話說:“退之不絕吟六藝之文,不停披百家之編,招諸生立館舍,勉勵其行業(yè)之未至,而深戒其責,望于有司,此豈有利心于吾道者?《佛骨》一疏,議論奮激,曾不以去就禍福回其操;《原道》一書,累千百言,攘斥異端,用力殆與孟軻氏等。退之所學所行,亦無愧矣!”(該書卷六《符讀書城南》注)
上《諫佛骨表》時的韓愈,看清了當時矛盾重重的中唐社會形勢與政治局勢,認識到了儒家思想對于社會轉型時期統(tǒng)治階層與下層百姓的重要指導意義,他此時的思想以辟佛抑老、獨尊儒術、建立儒家道統(tǒng)為旨歸,因此,為貫徹其儒家信念,為國計民生計,他不畏生死,奮力勸諫,竟至于在拖著全家貶往潮州途中歷盡艱辛,更失去了自己心愛的小女兒(韓愈《祭女拏女文》)。雖然后來他在給憲宗的謝表中說自己冒犯皇上罪該萬死,但從心底來說,他絕不后悔自己的言行,“欲為圣明除弊事,豈將衰朽計殘年”,“知汝遠來應有意,好收吾骨瘴江邊”(《左遷至藍關示侄孫湘》),既然已經為國家前途開罪了皇上,就沒想活著回到長安。在他去往潮州的漫漫路途中,作詩還說“早晚王師收海岳,普將雷雨發(fā)萌芽”(《次鄧州界》),希望朝廷的軍隊能夠早日平定李師道叛亂,安定天下,惠澤百姓。在貶官之所的潮州、袁州,他不僅沒有頹廢,還依然為當地百姓做了許多好事,如驅鱷魚、放奴隸、興教化、育弟子等,這是一種何等的定力與境界。正如宋儒張載所言“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這是作為一個真正的儒士的神圣使命。韓愈做到了這一點,因此,此時的韓愈意志堅強、性格剛健,他再也不是那個傳說中在華山絕頂痛哭流涕的青年知識分子,他已然成為一個當之無愧的具有崇高信仰與堅定信念的偉大的政治家、思想家,這從其后來所作《原道》《原性》《原毀》等政論文以及他的為官政績中即可得到很好的答案。正如有學者所說,“貞元后期是韓愈思想形成的重要階段,這段時間里,隨著人生閱歷的增加,對社會現(xiàn)實認識的逐漸深入以及理論素養(yǎng)的日益深厚,韓愈在一系列文章中進行了長時間的理論思考,最終形成了以《五原》為主要載體的一整套世界觀和社會政治思想”(閻琦、周敏《韓昌黎文學傳論》,三秦出版社2003年版)。
可見,從傳說中的韓愈華山之哭到事實上的撰奏《諫佛骨表》,從表面看是韓愈性情自膽小到膽大的一個量的飛躍,實質上反映出了韓愈人格與思想逐步成熟的一個質的發(fā)展過程。
(作者單位:西北大學文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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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興兩朝編年綱目》
《中興兩朝編年綱目》十八卷,宋陳均撰,以綱目體記述南宋高宗和孝宗兩朝史事,傳本稀見,對研究南宋初期的政治、軍事等具有重要文獻價值。此次點校整理,以國圖藏十八卷本(《中華再造善本》影)為底本,以舊抄本(《原國立北平圖書館甲庫善本叢書》影)通校,同時參校了《中興小歷》《建炎以來系年要錄》《三朝北盟會編》和相關的宋人文集、筆記等。
《中興兩朝編年綱目》,燕永成點校,繁體豎排,精裝32開,2018年12月出版,定價98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