郜子慧
摘要:遲子建是當代文壇一位柔婉大氣的女性作家,她的中短篇小說展現(xiàn)著童心、純真與善良,也不乏書寫日常平庸生活中的卑劣與邪惡。在對生活的廣泛取材之下,遲子建在歌頌人性真善美的同時正視惡與丑的存在,真實適度地刻畫出人性的復(fù)雜圖景,溫暖卻不沉淪,憂傷而不絕望。
關(guān)鍵詞:遲子建;人性寫作;真實;適度
在中國當代文壇,遲子建作為東北大地的歌者吸引著讀者和文人的眼球。正如她在小說《岸上的美奴》題記中寫到“給溫暖和愛意”,作家一直在緩緩為我們道來一個個溫柔而感人的故事,聆聽的人嘴角會不自覺上揚,憑著愛的陽光雨露感受生命的豐盈力量。遲子建是文壇上鮮在的矢志不渝走自己文學(xué)道路的作家,她的眼光不曾離開東北這片土地——童年生長一生向往的地方。離鄉(xiāng)、歸來、出走,無論是作家處在人生的哪一個階段,都未放棄用筆尖講述那里的人情冷暖、風(fēng)情習(xí)慣。也是這樣一種堅持,加上作家高深的文學(xué)素養(yǎng)、對文字的巧妙構(gòu)思、對社會自然寄托的愛與希望,讓其小說更具一份真實的厚重感。
遲子建的小說讓我們看到最接近于真實的人性面孔。人性是復(fù)雜的,它的善惡美丑不是簡單的一個眼神、一個動作所及。選擇看到人性的美好、選擇揪住人性的罪惡,不同人會有不同側(cè)重。很少有人會走到善與惡的極端,在不赦的惡與虛偽的善之間,遲子建抓住了最適度的描寫人性的點,寫到讀者的心坎里。本文就以作家的中短篇小說為例,欣賞其筆下的豐富的人性圖卷。
一、真善美——靈魂的鎮(zhèn)定與慰藉
遲子建作品總能帶給人詩意而溫暖的體驗,除了其散文化優(yōu)美的筆調(diào)之外,主要還歸因于作品汲取人性中的真善美作為敘事的主要層面。在遲子建的中短篇小說里,人物無論男女老少,不論從事何種職業(yè),讀者都能在其身上發(fā)現(xiàn)人性的閃光點,它們是我們在對社會越來越失去信心的大環(huán)境里繼續(xù)葆有希望的支撐,讓人們堅信活著是一件幸福的事情。
童心與活力:通過細讀遲子建中短篇小說,我們很難忽視作品中的兒童敘述視角。人性在每個人必經(jīng)的童年時期或許都可稱作天性,因為他們的行為心理很大程度上源自天生,少去后天利益欲望的趨導(dǎo)與蒙蔽。我們常常聽說要解放天性,而少見誰高揚遏制天性。少年就像一顆顆水晶,自身散發(fā)著色澤,并讓周遭的黑暗不再混沌而難以呼吸。
我們大致可將遲子建筆下的兒童形象歸為兩大類。其中一類是未經(jīng)過沉痛災(zāi)難,在幸福程度各不相同的日子中成長起來的兒童。讀者常常會看到一個追著星星和它們賽跑的女孩,渾身的力氣使不完,總認為星星攆不上她。如奔跑在通往老蘇聯(lián)奶奶家路上的北極村的野孩子“我”(《北極村童話》),奔跑在去往鎮(zhèn)上唯一一家有電視人家的巷子里的楠楠(《沉睡的大固其固》),奔跑在深夜冰面上有著大眼睛的女孩旗旗(《魚骨》)等等,她們四肢活潑有力,身心輕松、自由且快活。還有一類兒童卻沒那么幸運,童年最先給予他們的是活著的陰暗和殘酷。寶墜因為繼父的一擊而變得癡憨(《霧月牛欄》),蘆花目擊酗酒易怒的父親將母親與房子一并燒毀(《北國一片蒼茫》)??伤麄儾⑽磸拇祟j唐不振,仍掙扎著眨著自己好奇清亮的眼睛,用最大的包容心包容著眼前的冰霜。
“假如沒有真純,就沒有童年。假如沒有童年,就不會有成熟豐滿的今天。”孩子們懷揣的從來不是什么大要求,有時抱有的僅僅是洗一次干凈的熱水澡這樣簡單的愿望。不貪心不仇恨,簡單自然有活力,是我們需要像孩子一樣解放的天性。
溫情與深情:人與人之間的情感交往有深有淺,表達同樣因人而異。遲子建的作品總是在不經(jīng)意間為讀者展示著情感的厚度,是親情,是愛情,也是鄉(xiāng)民間樸素而自發(fā)的情誼,有如細細流淌著魚鱗般映照著太陽光澤的小溪,有如一浪拍起一浪感情洶涌的汪洋。
《親親土豆》是好多年來唯一一部讓我熱淚盈眶的作品。大難面前有克制的情感表達,遠遠比大揮其淚以頭搶地來得震撼與真實。這部小說為讀者刻畫了兩種看似不同的愛情——秦山夫婦絲毫不造作的濃情蜜意、在醫(yī)院偶然遇見的王秋萍和她處在病重時期暴躁易怒的男人之間的茍且與堅持。這兩類都是現(xiàn)實磨挫下的愛情,只不過前者更呈現(xiàn)出理想的狀態(tài)?!妒澜缟纤械囊雇怼防锏摹拔摇迸c蔣百嫂,《逝川》里的吉喜,《魚骨》里的旗旗大嬸,《清水洗塵》里的平凡夫婦,都在向我們訴說著,愛是包容,是諒解,是成全,是懷念不忘卻,是對生的堅強。還有鄉(xiāng)民不經(jīng)意間流露出的對他人的關(guān)懷與同情,也讓我們看到閃閃發(fā)光的人性的存在。在他人的苦難與不幸發(fā)生之后,總有一些身影在默默穿梭著送去自己的安慰和體貼。這是一種超越血緣與隔閡的大愛,將最質(zhì)樸的情感用最簡單的方式表露出來,包含著對不公與丑惡的包容和諒解,包含著對苦難的安慰和消解,在端茶送水這類小事之間足以見人類的溫暖與深情。
二、性惡的正視與揭示
值得我們重視的是,除了歌頌人性的光輝,讓人們沉浸在真善美之外,遲子建的中短篇小說還不失對性惡的直視和揭露。區(qū)別于自然人性的歌者沈從文,將于作品里重構(gòu)一種優(yōu)美、健康的、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作為寫作的動因與宗旨,遲子建在構(gòu)建溫情明媚的文學(xué)世界的同時還勇于以一種冷峻的姿態(tài)、平緩的筆觸為讀者描繪世界殘酷冷漠的一面,進而證明除了文學(xué)的柔軟性,遲子建的作品還擁有一股銳氣和剛硬。
我們在《青草如歌的正午》可以看到不幸者是怎樣“邪惡”地尋找自己的幸福感。不幸的付玉生遇到比自己幸運的人會繞著道走,這使他發(fā)誓要找到一個比自己更不幸的人,常常見見他,使自己的不幸削弱和緩解一下,讓他在殘酷的生存面前還有喘口氣的機會。為了丟掉付大頭這一累贅,付玉成夫婦竟將親手結(jié)束孩子的生命一事誣蔑為陳生所為,只為稍稍減輕自己的負罪感,讓人不禁唏噓?!妒澜缟纤械囊雇怼防飲D女來烏塘“嫁死”之事,一個醫(yī)生在老婆得癌之際在婚介所登記物色新的女人,陳紹純遭到曾經(jīng)志同道合的朋友背叛在特殊時期期間飽受批判……這些人物的種種行為為我們暴露著物質(zhì)與欲望支配下人性的丑惡與身邊缺少光明的社會現(xiàn)實。“招風(fēng)耳說,現(xiàn)在行了,下井的一班是九個人,上頭不是有文件嗎,超過十人以上的死亡事故才上報,死九個人,等于是白死!”對金錢、地位的追求讓領(lǐng)導(dǎo)官員們將礦工的安危視做兒戲。生活在底層的百姓在無力改變大局面的情況下,迫于生存不得不忍氣吞聲,為官員守著驚天的黑暗秘密。所以我們看到了真正的地獄情景:死去的“第十人”蔣百蜷腿坐在冰箱里衣服上掛滿濃霜,像一個端坐在冰山腳下的人,死后也無法獲得安寧。人物性格的扭曲、各類欲望的蒙蔽以及黑暗冷酷的現(xiàn)實境遇共同催導(dǎo)著人性丑陋面的暴露,讓讀者不單單沉溺于溫暖如夢一般的世界里,能夠清醒地認清那些花叢中生長著的荊棘。
三、真實而恰對痛點的人性寫作
沈從文曾說過:“這世界上或有想在沙基或水面上建造崇樓杰閣的人,那可不是我,我只想造希臘小廟。選山地作基礎(chǔ),用堅硬石頭堆砌它。精致、結(jié)實,勻稱,形體雖小而不纖巧,是我理想的建筑,這種廟里供奉的是‘人性?!迸c沈從文相似的是,遲子建也崇尚人性中的自然與率真,她積極踐行著文學(xué)表現(xiàn)真善美的寫作內(nèi)容。但同時她也擁有建造崇樓杰閣的愿望與雄心,著力摒棄女性特有的部分柔情,對人性的丑陋、欲望的泛濫、世界的荒誕進行有力的刻畫。這就讓讀者和作家不永遠生活在舒適的象牙塔中,以勇于直面和倔強的姿態(tài)承擔(dān)起改變現(xiàn)狀的重任。
除了作品中人性的善惡并驅(qū),遲子建對其描寫刻畫的細膩與適度同樣是它真實性的一大體現(xiàn)。小說里的人物并非一惡到底,從他們身上我們?nèi)耘f可以看到人性的光芒,這就更加驗證了人性的復(fù)雜與深刻,這樣的復(fù)雜性更凸顯其真實性。區(qū)別于一些作家將情感降至冰點的零度寫作,遲子建在展示世界的冷酷和陰暗時并沒有過度夸張,而讓敘述更接近于事實原初的呈現(xiàn)。遲子建認為“中國老百姓大多處于這么一種尷尬狀態(tài)中,他們既不是大惡,也不是大善,他們都是有缺點的好人,生活的有喜有憂,他們沒有權(quán)也沒有勢,徹底沒有資本,他們不能做一個完全的善人或惡人,只能用小聰明小心眼小把戲,以不正當手段為自己謀取利益,在這一過程中,他們會左右為難倍受良心折磨,處于非常尷尬的狀態(tài)中。”于是我們看到所謂的惡人犯錯之后無盡的悔恨與自責(zé),換著方式救贖自己與他人,讀者看到這樣的人物有時會像照鏡子,他們的行為心理與我們自身達成某種契合,也可說恰對讀者的心理痛點。人性的惡也是人性的弱,選擇原諒它,原諒那些人性的弱點,其實也是在原諒自己。
“我從來沒見過猙獰的鬼,卻遇見過猙獰的人,可我更信奉溫情的力量同時也就是批判的力量,法律永遠戰(zhàn)勝不了一個人內(nèi)心道德的約束力。所以我特別喜歡讓‘惡人心靈發(fā)現(xiàn),我想世界上沒有徹頭徹尾的‘惡人,他總有善良的一面會在不經(jīng)意當中被挖掘出來?!笔沁@樣的寫作宗旨,讓其作品具有打動人心的感召力,讓我們既不會對同類與自身極度質(zhì)疑失望,也不會如溫室里花草經(jīng)受不住風(fēng)雪,滿足于那些虛假的繁榮,使人們保持著對美好的期待,喚起內(nèi)心深處的道德準則來戰(zhàn)勝自己一時的貪念、惡念。
四、結(jié)語
遲子建認為一個優(yōu)秀作家的最主要特征,不是發(fā)現(xiàn)人類的個性事物,而是體現(xiàn)那些共性甚至是循規(guī)蹈矩的生活?!耙驗橹挥羞@里才包含人類生活中永恒的魅力和不可避免的局限。我們只有擁抱平庸的生活后才能產(chǎn)生批判的力量?!庇谑俏覀兛吹搅俗骷以谝粋€個平凡的故事里傾注的愛與懷疑,積極地肯定人和諧、健康、自然率真的生命形式,同時正視人性的弱點,以盡可能地減少遺憾和愧悔。正如遲子建在小說《雪窗簾》之后的創(chuàng)作談中所言“人生的過程,在有價值的人那里,其實就是除掉心靈污垢和霜雪的過程,也可以說是一個凈化自己和暖化別人的過程。”是對這樣創(chuàng)作期望的踐行使得遲子建作品溫暖之余更顯雄闊與厚重,別具一格,充滿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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