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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海鉤沉圣賢之路

2019-06-11 07:35吳瑞賢吳靜波
今古傳奇·單月號 2019年2期
關鍵詞:王陽明

吳瑞賢 吳靜波

大明成化八年(1472年)九月三十日亥時,隨著一聲響亮的啼哭,一個難產(chǎn)嬰兒在浙江余姚呱呱墜地。他,就是后來冠絕大明王朝、燭照千秋的心學大師王陽明。

王陽明的父親王華喜得貴子,本該高興,誰知其妻鄭氏卻因難產(chǎn)而亡。王華悲慟欲絕,遷怒于襁褓中的王陽明,恨不得將其摔死。幸虧王陽明的爺爺王天敘反應快,老人家一把將危在旦夕的小孫子奪下。

王天敘號竹軒,人稱竹軒公,是一名私塾先生。他工詩文,善撫琴,愛下棋,每至月白風清之時,他定要焚一炷香,于清冷的月光下彈上一曲,或喝上三杯,然后引吭高歌,賦詩作文。他也是個正人君子,愛竹如命,可使食無肉,不可居無竹。王陽明的父親王華曾讀書于龍泉山中,人稱龍山先生。他天資聰慧,資質(zhì)超群,氣質(zhì)醇釅,為人厚道。應該說,上兩輩人遺傳給王陽明的基因絕對優(yōu)良??蛇@個生于彩云間、最初被視為怪胎(他的母親懷孕超過十個月才分娩,在他誕生之前,他的祖母夢見天神衣緋玉,云中鼓吹,抱一赤子,從天而降。)的王陽明,仿佛天外來客,五歲了還不能開口說話,以至于王家上上下下都以為他是個天生的啞巴。王華更是經(jīng)常搖頭嘆息:“這個孽障,我王家前世欠他的,今生他是來討債的!”

這一日,村里忽然來了一位老相士,他不經(jīng)意間從王家大院門前走過,見到正在門口玩耍的王陽明,不禁驚呼道:“啊呀,出圣人了!出大圣人了!”

王家人頗覺奇怪,便將老相士請到廳堂之上細問緣由。老相士又將王陽明上上下下審視了一番,十分肯定地說:“老夫相面無數(shù),是不會看錯人的。胡子長到衣領口,你便入了圣境;胡子長到心窩口,你就結了圣胎;胡子長到肚臍眼,圣果就圓滿了。”

王天敘聞聽,喜上眉梢,轉瞬又愁容滿面,說:“先生啊,這孩子如今都五歲了,還不會說話,難道一個啞巴也能當圣人?”

老相士不動聲色,說道:“莫急,莫急。吉人自有天相,令郎只要改個名字,便能開金口。”隨后,他若有所思,念念有詞,“天意不可違,就叫王守仁吧!”

王天敘頻頻點頭,道:“好!好!這個名字不錯,那就叫王守仁吧?!?/p>

也巧,自從改了名字,王陽明就真的開口說話了。

王華對兒子管教極嚴,王陽明蒙童時習武修文,十分刻苦,但更喜歡下棋,往往因此耽誤了功課。王華雖屢次責備,王陽明卻不改分毫,一氣之下,王華便把兒子的象棋投入河中。

王陽明十歲那年,王華科舉考試中了狀元,王家便一起搬到北京城居住。

爺爺奶奶十分寵愛孫子,尤其是爺爺王天敘,總是有意無意地保護著王陽明豪放不羈的天性。他對老相士的話深信不疑,認定王陽明將來定會官至極品,甚至會成為圣賢。

這天,風和日麗,春光明媚。十二歲的王陽明從私塾回家后,竟發(fā)起了癡癥。他跑到院子里,獨自面對著一株株青翠的竹子發(fā)呆。原來,私塾先生剛剛講過朱熹的理學,其中“格物致知”的概念,讓王陽明的癔病復發(fā)了。他不吃不喝,癡癡地看著那幾株竹子,一言不發(fā)。

原來他在格竹!

朱圣人將世界分成兩大塊,一個叫理,一個叫欲,并提出了“存天理,滅人欲”的理論。王陽明是想通過格竹,搞清楚天下萬物的至道至理。

大半天過去后,王天敘開始擔心了,再這樣下去,孫子會不會出事?他趕緊叫來兒子王華,讓他管管王陽明。

王華一見王陽明那副呆傻的樣子,就來了氣,他跺著腳,指著王陽明的鼻子問:“逆子,你在這里干什么?”

王陽明紋絲不動,眼珠兒死死地盯住一株竹子,根本不理會王華。

王華怒火中燒,突然發(fā)作,揚起巴掌就要打人??山K究是自己的親生兒子,王華剛伸出去的手停留在半空中,又縮了回來。他轉念一想,兒子會不會走火入魔,中了邪呢?于是,他壓低聲音問:“小子,你到底在想什么?”

王陽明依然深情脈脈地凝視著那些竹子,揮了揮手,輕聲道:“不要吵,別煩我,我在參悟圣人的大道?!?/p>

“你……”王華氣得吹胡子瞪眼,扭頭就走,邊走邊大叫道,“寧可出敗子,不可出呆子!我不管了,我不管了!呆子!呆子!十足的呆子!”

私塾先生聞訊趕來了。

王陽明沒頭沒腦地問了一句:“先生,讀書做什么?我為什么要讀書?”

私塾先生不假思索道:“讀書嘛,就是要像你父親一樣,高中狀元,光宗耀祖?!?/p>

王陽明頭搖得像撥浪鼓,大聲道:“我不要當什么狀元,我只想做圣賢!”

王華聞聲又踅了回來,激動得來回踱步,大聲譏諷道:“好好好,太陽從西邊出來了,我王家祖墳冒青煙了,我大明王朝終于要出一位大圣人了!”他終于忍無可忍,一巴掌摑在了王陽明的臉上。

一陣火辣辣的疼痛將這個少年夢中人喚醒。王陽明的目光從老師這邊慢慢移到父親這邊,滿腹委屈地思忖,我想當圣賢有什么錯?您為什么要打我?

王天敘一邊罵著王華,一邊跑過去將孫子摟在懷里,心肝寶貝地叫著。

這時,私塾先生對王天敘和王華講了王陽明在私塾里的種種“罪狀”。

——王陽明常常帶著別的孩子悄悄地溜出學堂,來到空曠的地方,他左手拿著一面令旗,右手高舉著一把寶劍,站在中間的高坡上左右調(diào)度,儼然一位將軍在指揮千軍萬馬打仗。

——王陽明養(yǎng)了一只怪鳥,那是一個道士送給他的,據(jù)說那個道士會相面,說王陽明面如朗月,皓月當空,將來必定大富大貴。王陽明買不起這只鳥,道士就將它買下來,送給了他。老先生正在講課時,那只鳥突然從位子下面飛出來,徑直飛到王陽明的肩膀上,稍作停棲后,又飛到了他的褲襠底下。

……

老先生又抱出王陽明寫的厚厚一沓詩稿,其中有一首詩這樣寫道:“山近月遠覺月小,便道此山大于月。若人有眼大如天,當見山高月更闊?!边@首詩名為《蔽月山房》。山和月到底哪個更大,少年王陽明用他獨特的思維方式加以觀察,給出了一個似是而非的答案。他的這種思維模式,后世有人稱之為辯證法。

山高月小,月大山小,眼大如天,目空一切,在老先生看來,這是一首荒謬不經(jīng)的打油詩。

王華看過之后,思索良久,看著兒子,像在打量一個天外來客,問道:“難道書房里很悶嗎?”

王陽明點了點頭。

王華若有所思:這孩子難道真的與眾不同?

十七歲那年,王陽明忽然離家出走了。一家人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

王陽明書房的桌子上放著一個青花瓷盤,盤里放著一只桃,一只李,寓意逃離。

“這個呆子,自以為是,還以為自己冰雪聰明呢!”王華一怒之下,將桃李連盤子一起砸在了地上。

王陽明腰掛佩劍,風塵仆仆,一副大俠模樣,出了京城,去了關外。

天真少年,都會有一個拯救世界的英雄情結與游俠夢想。書房容不下他,王陽明想,那就去關外轉轉吧,去開開眼界也好。讓大漠的雄風吹一吹自己弱不禁風的身子,也許能強筋健骨。

在居庸關外,王陽明第一次看到了遼闊的草原和雄渾的大漠,領略了縱馬奔騰的豪情快意。那時候,明朝經(jīng)常會遭到韃靼人的入侵,邊關戰(zhàn)事不斷,并且各地洪水泛濫,盜賊乘機作亂。內(nèi)憂外患,讓王陽明的憂國憂民之情油然而生,他想向皇帝上書,陳述對策。

也正是那一次的邊關之行,讓王陽明碰到了他生命中至關重要的兩個人——大明皇太子朱厚照和“公主”劉玉貞。

那是在一個荒無人煙的魔鬼之地,一臉稚氣的朱厚照正在追殺一只野羊,王陽明忽然發(fā)現(xiàn)朱厚照身后不聲不響地站著一匹野狼,眼中迸著綠光。王陽明認定這是一匹餓狼,說不定在它背后,還會出現(xiàn)一個狼群。他二話沒說,彎弓搭箭,只聽得嗖的一聲,利箭早已射中野狼的腿,他眼疾手快,正要發(fā)出第二箭,野狼卻嗥叫著,帶著傷痛,消失在荒野之中。

朱厚照與王陽明就這樣戲劇性地相識了,兩個萍水相逢的人,一樣的尚武,愛舞槍弄棒,喜歡騎射,會浪的少年,做夢也不會想到,以后漫長的一生中他們會有君臣之緣。當即,他們進行了騎馬比賽、射箭比賽,由于年紀的差異,以及技能上的天壤之別,自然是王陽明占了上風。

他們正在寒暄之際,那邊突然傳來一位少女的呼救聲,朱厚照聽得分明,那是隨他一起出宮來到這荒蠻之地的妙齡女孩玉貞的聲音。他們拔腿就跑,心里十分焦急,跑得自然比風還要快。遠遠地可以看到,一小股大漠土匪,正在搶劫一位如花似玉的少女,被劫持的女孩正是玉貞。

二人火冒三丈,朱厚照用彈弓,王陽明用弓箭,開始了營救。無論是射出的箭,還是打出的石子,力道都非常驚人,匪徒與駿馬紛紛倒斃,余下的人趕緊丟下玉貞,狼狽逃竄而去。

劫后余生的玉貞驚魂未定,花容失色,蜷縮在風中哭泣不停。王陽明看著梨花帶雨的玉貞,心中一陣迷亂,好一個下凡的仙女,若不是富貴人家的千金,哪有這般品貌?

王陽明慧眼識珠,這玉貞的確是出身高貴的名媛淑女,又能歌善舞,長大后一枝獨秀,一躍成為宮中的樂工女王。她姓劉,活潑開朗,卻性情清高,有冷若冰霜的另一面,“公主”只是朱厚照給她封的,后來在宮中,成為皇妃后,她的名氣很大,大家都稱她為“劉娘娘”。

玉貞驀然抬頭,發(fā)現(xiàn)眼前站著一個陌生的帥小伙,竟是這般俊秀儒雅,一個是人中之龍,一個是人中之鳳,他們的心頭彼此拂過了一陣春風。

朱厚照一見,拍手大笑,口無遮攔地說他們是絕配,將他們鬧了個大紅臉。玉貞害羞地嗔怪了一句“你要死了”,隨即開始追打朱厚照。他們一個在后面追,一個在前面跑,朱厚照故意朝王陽明這邊跑,與他擦肩而過的剎那間,冷不防將王陽明拉過來,玉貞正追上來,哪想到朱厚照會來這一招,正好一頭撞進王陽明懷里,王陽明怕她跌倒,下意識地就勢摟抱住了她,玉貞頓時羞得滿臉緋紅……

三個月后,王陽明終于從關外回來了。

這一番見識和遭際,讓王陽明對大明王朝的局勢有了一些認識。一回到家,他就將自己在途中寫好的“奏折”拿出來給父親王華看,在“奏折”中,王陽明不知天高地厚,揚言只要皇上撥給他十萬精兵,他就能蕩平一切來犯之敵。他還信誓旦旦地說:“我堂堂大明王朝,神圣不可侵犯,犯我大明者,雖遠必誅!”

王華哭笑不得,冷笑一聲,說道:“小屁孩一個,你懂個屁啊,屁也不懂就敢上書妄言帶兵,說你年少無知真是抬舉你了!你就一個字:狂!”

王華心知肚明,兒子的輕狂舉止,叫少不更事。小小年紀,又是做圣人,又是上“奏折”,這樣下去如何得了?該找個人管管他了!

孝宗弘治元年,17歲的王陽明奉父命到江西南昌成親。新娘諸氏名叫婉清,是江西布政司參議諸養(yǎng)和家的千金小姐。

洪都的繁華并不亞于京師,諸府更是張燈結彩,鼓樂笙歌,大紅燈籠高高掛,一片喜氣洋洋。

諸小姐對鏡理云鬢,梳紅妝,今天是她作為一名女子最幸福的日子,她得好好打扮??瓷先ィ荒樝采?,卻是那樣端莊,沒有一絲一毫的輕佻。她的心里充滿了一位少女的期待與喜悅,甜蜜與激動之中又是那樣寧靜淡定。

婚禮安排在杏花樓舉行。

杏花樓是一幢以四堵風火墻相隔的中間二層廳樓,樓前有一副對聯(lián):五千年滄海桑田我原過客,九十枝蓮花荷葉誰曾留詩。在喧囂繁華的鬧市中,在湖光水色懷抱里,杏花樓顯得莊嚴恬靜,古樸典雅,又鬧中取靜,韻味無窮。

吉時已到,在一片爆竹與鼓樂聲中,新娘子坐上了大紅花轎。八抬大轎中,諸小姐的臉被紅蓋頭遮蔽著,一陣陣甜美的感覺如蜜糖一般漫上她的心頭。千金小姐出府遠嫁,十里紅妝,人們都想一睹盛況,于是傾巢而出,一時間街面上人頭攢動,摩肩接踵。

好不容易走過了街頭,諸婉清被抬進了杏花樓,安置在一間雅致的屋子里,這里原是專門為新娘子準備的。

諸婉清的屁股還沒坐熱,突然,丫環(huán)小翠氣喘吁吁地跑進來,大聲嚷嚷道:“小姐,不好了,不好了,新姑爺跑了!”

諸婉清急了,拼命搖晃著小翠的身子,語無倫次地問:“你說清楚,是誰……誰跑了?”

小翠重復道:“是新姑爺跑了。”

諸婉清從五臟六腑中迸出來一句:“天哪,怎么會這樣?”隨即松開了手,呆若木雞。

房間里異常寂靜,讓人窒息。

諸婉清害怕了,心里冷得直打戰(zhàn)。她的屈辱,她的痛苦,她的凄涼,全化作了淚水。

她抬起頭,看看小翠臉上的表情,企圖驗證這一切不是真的,只是一個夢??墒?,她還是失望了,小翠臉上的表情告訴她,這一切都是真的,新姑爺?shù)拇_在洞房花燭夜跑了。

諸婉清已發(fā)不出聲音,流不出淚水,整個人如同玉雕一般,許久才恢復了平靜。她開口道:“你們都出去吧,我想一個人呆一會兒。”

小翠怕她想不開,顫聲道:“小姐……”

諸婉清揮了揮手,小翠等人只好退出去了。

諸婉清順手將門帶上,還從里面上了鎖。

整個諸府全亂了套,人們舉著火把,打著燈籠,到處找新郎。諸老爺下了死命令,今晚就算掘地三尺,將洪都城挖個底朝天,也要將新姑爺給找回來。諸老爺相信,在他管轄的地盤上,別說是他王陽明一個文弱書生,就算是一只鳥,也插翅難飛!

可是那晚,王陽明真的人間蒸發(fā)了。直到次日,眾人才在深山老林的一個道觀里找到他。原來,在新婚之夜,王陽明居然與一個老道士在一起。他們談天論地,說文究理,研人性,談養(yǎng)生,毫無睡意,眨眼之間天就亮了。于是,整個洪都城一下子傳開了,布政司老爺家的千金小姐諸婉清竟然嫁給了一個怪人!

其實,王陽明如此這般倒不是為了逃婚,而是昨天傍晚出門散步時,不小心迷路了。說來也很正常,他本是個寄情山水、親近自然的性情中人,初來乍到洪都,一切都是那么新鮮,再者,古來圣賢皆寂寞,他天生不合群,是個喜歡獨來獨往的人,這一路信馬由韁,就到了一個名曰鐵柱宮的道觀。

王陽明推門進去,見一老道閉目養(yǎng)神,一臉安詳。老道也善談,大概也太寂寞了,平時少有人來陪他說話,二人一拍即合,竟來了個徹夜長談。因此,當次日凌晨大家找到王陽明時,他還在那里和老道大吐唾沫星子。

新姑爺回家了,新娘的房門卻打不開。

大家擔心,諸小姐天生是個愛認死理的人,雖未曾巫山云雨魚水共歡,可她嫁了身也就嫁了心,新姑爺無緣無故失蹤,昨夜讓她獨守空房,眼看著就要一輩子守寡,她會不會一時想不開,自尋了短見?

也不能說諸小姐絲毫沒有產(chǎn)生過輕生的念頭,畢竟她是名門望族的千金小姐,她的臉皮也嫩也薄,她誤以為新婚之夜新郎是在逃婚,這名聲已然傳了出去,她臉面上又怎么過得去,讓她以后還怎么走得出去?她又是一位溫良恭儉讓的賢淑女子,貞潔觀念堅如磐石,從一而終的理念早已滲透進她的骨子里。

諸小姐也是沒心沒肺了,被折騰得著實疲倦后,她居然進入了夢鄉(xiāng)。她在睡夢中被一陣緊似一陣的敲門聲驚醒,急忙出來開門,等到她終于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時,驚喜交加,又哭笑不得。

不管怎么說,自己這番受辱,作為洪都城里首屈一指的千金小姐,她也得擺擺架子,至少得讓新郎跪上一個時辰的搓衣板。

諸小姐依然頭頂紅蓋頭,端坐于龍鳳床前,紋絲不動。蓋頭下面,她的眼圈一直紅著,一聲不吭。

送王陽明進來的小翠掩嘴而笑,帶上門出去了。

諸小姐等了半晌不見動靜,終于自己掀了紅蓋頭,上前將窗簾放了下來。紅燭熄滅了,不知道是不是被風吹滅的。她終于化作了一湖春水,他則成了船。她的身子一起一伏,像微風里的一汪湖水在蕩漾,他如同汪洋上的一葉小舟,隨著水波一會兒送上波峰,一會兒落入谷底,湖水與船都很舒服。

王陽明帶著新婚燕爾的妻子諸婉清回余姚,他們站在船頭,船過廣信時,王陽明忽然想起了當?shù)孛鍔湔彛敿礇Q定去登門拜訪。

他們下了船,雇了一頂小轎,出了城,沿著逶迤的山道,一路顛簸來到婁府。所謂的“婁府”,只是林泉深處的幾間茅屋。

婁諒學富五車,是個聞名遐邇的隱士,他年輕時進京參加會試,可他天生也是個怪人,據(jù)說能神機妙算,先知先覺。他到了錢塘江邊,忽然心頭一陣迷茫,腳下躊躇起來,終于決定不去了,他算到了此行兇多吉少。也許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果然,那年大比,貢院起火,參加會試的舉子不是被燒死,就是被燒傷。以后,他就一直沒有再去求取功名。

婁諒不在家。

王陽明正要黯然離去,婁諒卻背著釣魚竿回來了。

婁諒也是個名動江湖的人物,一般俗人避而不見,可他早就聽說余姚出了個一心想當圣人的神童,心中好奇,一直沒有見過,今天他親自送上門來,加上婁諒聽說王陽明是狀元王華的兒子,自己的長子婁枕與王華同朝為官,便欣然接待了王陽明夫婦。

酒逢知己千杯少,見王陽明談吐不俗,說話投機,婁諒大喜,他們相談甚歡。婁諒居然說圣境是可以達到的,每個人通過努力都可以成為圣人,這讓王陽明深受鼓舞。婁諒是個爽快人,心里一激動,雅興上來了,豪情上來了,就擺下酒席,用自釀的美酒、山肴來招待貴客。他還特地叫寶貝孫女婁素珍出來相見,為客人斟酒。

婁素珍的骨子里秉承著父輩們的基因,高貴中有優(yōu)雅,清高中有溫婉,她也是輕易不會見人的。再說,二八佳人正值豆蔻年華,情竇初開,是尋覓自己真命天子的最佳時光,她卻高不成低不就,一直沒有找到意中人。追求她的達官貴人、公子哥兒倒不少,可她一個也看不上,其中追得最緊的要數(shù)寧王朱宸濠了。婁素珍離開城里真正的婁府豪宅,來到深山老林里跟爺爺一起住,就是為了不見這個寧王。

婁素珍以為又是哪個貪腥的俗人來打擾,也就不顧爺爺?shù)念伱妫楹熇锩鎮(zhèn)鱽硭宕鄲偠穆曇簦骸安灰?!?/p>

婁諒搖了搖頭,嘆了口氣,說道:“你們別見怪,我這個孫女啊,就是這么個倔脾氣?!?/p>

王陽明笑了笑,說道:“有趣?!北愠昂燁┤?。

一股淡淡的幽香從里面飄出,沁人肺腑。王陽明禁不住貪婪地聞起來,一嗅再嗅,陶然欲醉。聞香識女人,那香氣不僅可以聞,還可以吃。這一切,都逃不過諸婉清的眼睛,同為大家閨秀的教養(yǎng),讓她沒有發(fā)作,但她心里卻是別樣的滋味,遂別過臉去。

諸婉清的目光落到了林子里,那里有一架古琴。

婁諒看見了,便問:“諸小姐可有雅興彈上一曲?”

諸婉清嫣然一笑,嬌語道:“愿為先生助興。”

婁諒大樂。

諸婉清隨即起身,風擺柳似的飄過去,落座撫琴。

琴聲幽幽,如行云流水,如林間清風。此曲只應天上有,除了自己,誰又能彈得如此好琴!婁素珍被美妙的琴聲深深地吸引了,不由自主地邁開腳步,倚門而立。

她的眼珠子像是被定住了,目光落在王陽明身上。她一臉恍惚,恍如隔世一般。當?shù)弥矍斑@位便是一心想做圣賢的余姚神童王陽明時,她更是連魂都沒有了。可是,她的臉色又倏地黯淡下來,目光中充滿了憂傷與凄涼,她看到了另一個同樣如花似玉的美麗女子,正在如癡如醉地撫著琴,其纖纖玉手之下,早已是風生水起。

王陽明的目光也霎時定格在婁素珍身上,一樣的驚為天人。亭亭玉立的婁小姐,楚楚動人,看上去風情萬種,儀態(tài)萬方。

諸婉清敏銳地感覺到了丈夫的失態(tài)以及眼神中的異樣,“錚”的一聲,琴弦斷了,琴聲戛然而止。

空氣沉悶得令人窒息。剎那間,似乎能夠聽到彼此怦然的心跳聲,以及心潮起伏的呼吸聲。誰都嗅出了空氣中別樣的味道,大家沉默不語,成了化石一樣。

緘默了一陣后,還是婁諒打破了僵局。大家這才緩過神來,心里舒了一口氣。

一陣寒暄后,兩位大家閨秀開始手拉著手,親親密密地私語,拉起了女兒家的家常??瓷先ィ齻兊挂彩菨M面春風的樣子。

王陽明陪婁諒下了幾盤棋,棋藝不分高下。

眼看著天色將晚,王陽明夫婦要起身了。婁諒熱情地挽留他們過夜,他們說不好意思再打擾了,打算去就近的客棧借宿。彼此遂含淚告別,竟有點兒戀戀不舍。

王陽明回去后,不久就傳來了婁素珍訂婚的消息。并且,她很快嫁進了寧王府,成了寧王的妃子。向來心高氣傲的婁小姐,怎么會突然改變主意嫁了人,而且是嫁給了她一直不想見面的寧王朱宸濠?倒成了千古之謎。

受到大儒婁諒的鼓勵后,王陽明想做圣人的念頭更強烈了,信念更堅定了。

時光如流水一樣,王陽明由漸悟到頓悟,驀然意識到,流逝的不是時光,是他自己。

1493年初秋,初次會試落榜,王陽明回老家余姚組織了龍泉山詩社,與一班騷人墨客在一起吟詩作賦,消磨時光,聊解寂寞。在老家呆了兩年多,王陽明赴北京參加1496年春舉行的會試,不料再次落榜。

同考舉子中有名落孫山者喟然長嘆:“時也,運也,命也。奇恥大辱,奇恥大辱??!”王陽明卻不以為然,凜然厲聲道:“考不上有什么好難為情的?考不上就唉聲嘆氣,覺得無地自容,那才叫蒙羞!”

話雖如此,現(xiàn)實卻是殘酷的。王陽明繞樹三匝,無枝可棲。再說,對一心要做圣人的他來說,大道難求,難于上青天,茫茫紅塵,又何處能安頓他這顆壯懷激烈的心?此時此刻,如果他想建功立業(yè),要么得像他父親王華一樣高中狀元,要么得像大儒李夢陽一樣,入主流文化圈尋辭章之道。

會試失敗后,王陽明在“隨世就辭章之學”的同時,再度燃起對兵學的熱情,沒日沒夜地研讀兵書。

三年后,王陽明總算進士及第,被朝廷授予兵部主事。

當時,朝廷上下都知道王陽明是博學之士,但提督軍務的太監(jiān)張忠認為王陽明以文士授兵部主事,便蔑視他。一次,張忠竟強令王陽明當眾射箭,想以此出他的丑。誰知王陽明淡然一笑,提起彎弓,“刷刷刷”三箭,箭箭射中靶心。頓時,全軍歡呼,令張忠十分尷尬。

王陽明不只會彎弓射大雕,更會布陣打仗,統(tǒng)領三軍。作為欽差,他去督造威寧伯王越的墳墓,一時心血來潮,竟預演了一回自己的統(tǒng)御之才,將前期讀的兵書實際運用了一番。他組織民工,用“什五法”編隊,演練“八陣圖”,這為他后來領兵剿匪作了一次精彩的實習。

二十九歲那年,王陽明被授刑部云南清吏司主事。第二年八月,他被派往直隸、淮安等地,會同當?shù)匮舶从箤彌Q重囚。弘治十五年春,三十一歲的王陽明辦完公事后,上了九華山。這是他生平三上九華山的第一次。他本欲拜訪道士蔡蓬頭,蔡蓬頭說他心有所念,紅塵情緣未了,避而不見他。

從九華山下來后,他回到京城復命。當時流行的詩文復古運動,已經(jīng)安頓不了王陽明。他遂回到紹興,在會稽山的陽明洞旁蓋了幾間茅屋,整日靜坐行導引術,閑游吟詠山水詩章。

而立之年的王陽明早已收斂起了那顆狂野的少年心,不再溺于任俠與騎射,更多的時候是在練靜功,那是他從鐵柱宮中那個道士那里學來的。他將陽明洞當作了自己的養(yǎng)心殿,在洞中靜坐養(yǎng)心,可也并不是一味地枯坐洞中,還到處游玩,登高覽勝,煙霞之氣盎然,或者邀友同醉,一起在林泉中閑游,飲酒賦詩。

王陽明此舉無疑冷落了自己的嬌妻諸婉清。王府上下起了議論,大少爺?shù)墓植∮謴桶l(fā)了,一點兒也不顧家,對自己的愛人也沒有一點兒顧盼與眷戀,這也太絕情了!不料諸婉清聽了,只是淡淡地說了一句:“這也不能埋怨他,他在做他的圣賢夢,他有他的世界?!?/p>

諸婉清蘭心慧質(zhì),是個知書達理的賢淑女子,她時常來到深山老林,陪王陽明一起在洞中呆上半天,說些知心話,打發(fā)落寞的時光,也陪他一起在林子里走走,呼吸新鮮空氣,采些野花,撿些彩葉,夫妻倆雙宿雙飛,倒也蠻有詩意。

王陽明竟似突然大徹大悟,儼然四大皆空一般。

小隱隱于野,大隱隱于市,官道就是王道,官道就是正道,走進仕之路,光宗耀祖,這依然是父親王華望子成龍的春秋大夢??蓱z天下父母心,王華特地找來兒媳,鄭重其事地對她說出這層意思,也讓她鄭重其事地去對王陽明說。這回,諸婉清特地進山入洞,當起說客來了。

一心只讀圣賢書,一心只想當圣賢的王陽明,骨子里還是迷戀著這個紅塵世界,像那些一生隱于林泉的高人一樣,他也并不能真正做到看破紅塵,相反,他的心底里一直也是在入世與出世之間拉鋸式糾結。

面對通情達理的妻子,聽了她推心置腹入情入理的勸說,王陽明沉默了,陷入了沉思之中。他素面朝天,兩眼望著天空,木然的神情中,微露出了幾分蕭索與落寞。光陰荏苒,歲月流金,人生苦短,除了想當圣人的執(zhí)念妄想,自己卻一事無成。千金買寶刀,萬金買美人,試問少年郎,何處買青春?

諸婉清掃視了一下這個空蕩蕩的山洞,石桌上一盞青燈,幾卷圣賢書,還有點著的香爐,裊裊的青煙扶搖直上。她只覺得心里很不是滋味,兩行辛酸的淚水嘩嘩地流了下來。

王陽明回過神來,憐香惜玉之情頓生,他將諸婉清輕輕摟入懷中,讓自己的肩頭作了她的依靠,讓她在自己的懷里痛痛快快地大哭了一場。

三十二歲時,王陽明離開陽明洞,去了一趟杭州,在錢塘江邊、西子湖畔留下了他纖瘦的背影。

“十年塵還勞魂夢,此日重來眼倍清。”西湖的秀麗山水,讓王陽明心曠神怡。他一路踏青尋夢,沿途賞春尋詩,不知不覺中來到了虎跑寺。

在寺院中,王陽明見到一位枯坐的老僧,正閉目參禪,一聲不吭,他一聲淺笑,繞到老僧身后站定,冷不防大喝一聲:“你在說什么?你又在看什么?”

不知是王陽明話中的禪機觸動了老僧,還是王陽明的大嗓門驚動了他,老僧驚慌地睜開眼,口中“啊呀”一聲驚呼。

王陽明盯緊老僧,問道:“師父家里還有何人?”

老僧回答道:“尚有老母?!?/p>

王陽明問:“你不想她嗎?”

老僧不語。但一片寂靜后,老僧眼中的淚水卻滴答而下。終于,他打破沉寂,悻悻然回答道:“怎能不想??!”

王陽明笑道:“既然思念娘親,為何不回家去看她?”

老僧一下子醒悟過來,驀然躍起,徑直奔出寺院,屁顛屁顛地看望他的白發(fā)老娘去了。

王陽明望著老僧遠去的背影,心中大樂,哈哈大笑。忽然,他止住了笑聲,想到自己也曾遁入林泉,擇一山洞離群索居,全然不顧家人的感受,自己這樣做,是不是也太任性了?

王陽明對老僧說的那番話,其實也是他在捫心自問,在出世與入世的糾結中,叩問自己的內(nèi)心與良知,理性與親情。

王陽明也回到滾滾紅塵中來。

從杭州返回到會稽山,王陽明只在家里住了一宿,次日凌晨就來到了陽明洞。他驚呆了,山洞前空曠的草地上,幽靜的山谷中,來了一位珍貴的客人,她像是天外飛來的一只仙鶴,將這片山谷林泉照亮了,使得這荒無人煙的山野之地頓時篷篳生輝。

來的是婁妃,就是大儒婁諒的孫女婁素珍。那次,正值妙齡的她與王陽明邂逅,實在是個美麗的錯誤,以至于都嫁給寧王上十年了,她還是心心念念地想著王陽明。

婁素珍初嫁時,過著恬靜而愉悅的幸福生活。她曾賦《春游》詩云:春時并轡出芳郊,帶得詩來馬上敲。著意尋芳春不見,東風吹上海棠梢。那伉儷并馬出游,賞花論詩的閑適情致躍然紙上,后兩句也深得詠春詩個中況味,才情可見一斑。

朱宸濠對王妃也算是寵愛有加,特意派人前往蘇州,將江南四大才子之一的唐伯虎請到南昌做她的老師。婁妃得到唐伯虎的指導,詩書畫藝術達到了很高的造詣。江南文人雅士,傾慕王妃過人的才藝而紛紛聚集到寧王府,一時間,南昌百花洲畔,文才薈萃,文風蔚然。

婁妃是坐著八抬大轎來的,她不遠千里,特地來探望王陽明。婁妃賢淑端莊,氣質(zhì)高貴,王陽明正在山洞靜坐,便將她迎進洞中,讓她坐在青石板上。

王陽明頗有幾分仙風道骨,婁妃想和他單獨在一起,便喝令隨從人員以及侍奉的使女全部退至山谷外邊的林子里呆著,沒有她的召令一律不得擅自入內(nèi)。

婁妃遲遲不肯落座,不是青石板太涼,而是她的心太涼,一股帶著悲涼的寒氣,隨著山洞中的涼風不知不覺地浸入她的心里。她一陣花枝亂顫,身心全在微微顫動,霎時惆悵滿腹,感傷滿懷,如果不是親眼所見,她做夢也不會想到,名滿江湖的王陽明,居然吃住在這么一個荒涼的洞穴之中。

王陽明見她神情有些異樣,便再次讓座,王妃才款款落座。她脧了他一眼,朝他拋了一個極嫵媚又極溫柔的眼風,那目光中有無限的敬仰,有無比的憐惜,她心里暗自思忖,人人都說王陽明怪,一心只讀圣賢書,一心只想做圣賢,今日看來,傳言不虛。她心里不禁暗暗詫異起來,又癡癡地想,做圣人原來要這樣自殘自虐,他又何苦自找苦吃,自己跟自己過不去呢?

王陽明用山肴野蔌來招待貴客,他自己種的蔬菜,自己養(yǎng)的雞鴨,自己釣來的溪魚,還有一些薺菜馬蘭頭之類的野菜,更有一些他自己種植的果子。王妃在王府里錦衣玉食,大魚大肉吃慣了,哪里享用過這等新鮮的食物,加上與自己心儀的王陽明共進午餐,心情特別燦爛,胃口大開,這頓飯她吃得非常開心。甚至為了助興,她還陪他喝了點兒小酒,臉上開出了桃花。

他們相遇恨晚,悲喜交集,相處甚歡,雅興愈來愈濃,一起下了棋。她撫琴,他吹簫,不知不覺中,時間像流水一樣流走了,他們度過了一段美好的午后時光。

王妃的到來,這林子里,這山洞中,像是透射進了一束光芒,這里的一切,一下子亮堂了,真正成了陽明洞。這似乎又是彼此的,王陽明對于婁素珍來說,又何嘗不是一道強光呢?

不知什么時候,洞口多了一個女子,她就是前來看望夫君的諸婉清,看到他們純粹屬于巧合。她是從另一條羊腸小道來到這巖洞口的,并沒有看到王妃乘坐的花轎與所帶的隨從。

諸婉清驚呆了,在這山洞里,居然有一位如此驚艷的女子陪伴著自己的夫君!人世間哪能找得這等神仙女子,諸婉清驚為天人。驚鴻一瞥,諸婉清也沒有認出洞中那美人是誰,似乎在哪里見過。都說女子心細如發(fā),剛到這里,這一路之上,諸婉清就有一種異樣的感覺,她似乎聞到了一股誘人的異香,應當是從另一個女子身上散發(fā)出來的。直至到了洞口附近,諸婉清更是聽到了一種天籟的聲音,琴聲帶著一絲絲淡淡的憂傷,又有一種讓人心旌搖蕩的神秘美感與力量,此曲也只應天上有,紅塵世界哪能聽得到!

到了洞口,果然見洞中有一傾國傾城的佳人在撫琴。難怪他在新婚之夜會逃之夭夭,躲藏進一個道觀之中,難怪王陽明要獨自藏身在這深山老林里,躲在這山洞里貌似修身,裝作養(yǎng)心,即所謂的修道,原來他別有用心,洞中藏嬌!原來,他是這樣做圣人的!

諸婉清只脧了一眼婁素珍的側影,只看到窈窕淑女的倩影,并沒有看清她那張靚麗的臉。退一步說,就算瞅見了她的俏臉,這一晃十年過去了,女大十八變,她恐怕一下子也認不出她。

諸婉清思緒如風,女人總是敏感多疑的,就算她是落落大方的大家閨秀,也長有小心眼,她急忙閃身在一旁,靜觀其變。她找了個最佳位置,人雖然在隱蔽處,可洞里發(fā)生的一切,全落入她的眼底。她觀察了好久,也不見他們有出格的行為,恰恰相反,他們彬彬有禮,舉手投足皆有君子風度。她一臉迷茫,眼前一頭霧水,他們葫蘆里面賣的到底是什么藥?

漸漸地,諸婉清冷靜下來,她開始想自己的心事了。她有一個心病,就是嫁到王家之后,一直沒有生下一男半女,沒有為王家續(xù)上香火。不孝有三,無后為大,這是祖宗傳下來的老規(guī)矩。她不知道洞穴里那個如花似玉的女子從哪里來,是夫君在尋花問柳,拈花惹草嗎?他似乎又是個不近女色的正人君子,就算是對自己,他也有那么一點兒性冷淡。是公公婆婆安排的嗎?他們也是守規(guī)守矩的人,可能性幾乎為零。

諸婉清的內(nèi)心倒是糾結的,作為王陽明的結發(fā)妻子,她與婁妃同樣端莊賢淑,也固守著從一而終的老觀念,不希望夫君見異思遷,可畢竟目前自己尚未能夠為王家留下子嗣,她又希望有名媛淑女能夠頂替自己,就算夫君能納個妾也是一樁美事。再說,巖洞中的那個撫琴女子,分明是人中之鳳,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不知不覺中,夕陽已經(jīng)掛到西山上,滿目青山夕照明,涂了一層金,抹了胭脂紅。王陽明和婁妃起身出來了,諸婉清急忙閃身在一塊大青石背后。

二人出山洞,走幽谷,徑直來到外邊的林子里。如果再往外走,就到停轎的地方了,他們不約而同地站定,在兩棵大樹之下,默然相對,誰也沒有說一句話。

王陽明終于開口了,說:“王妃娘娘,我再送您一陣,送您上轎吧?!?/p>

婁妃固執(zhí)地搖了搖頭,拒絕了王陽明的美意。

隱身在附近的諸婉清像被野蜂叮咬了一下,渾身觸電般顫動起來。王妃娘娘?她這才想起,那位神仙女子是寧王朱宸濠的王妃,與自己曾經(jīng)有過一面之緣。諸婉清的臉一下子紅到了耳根,幸虧他們看不到她的一臉桃花。

他們繼續(xù)緘默不語,林子里格外沉寂,空氣仿佛也被抽光了,令人有一種窒息感。

忽然,婁妃說出一番絕情的話來:“此去關山萬里,你就自顧前程,不要惦念我了,就當我已經(jīng)不在這人世!”

話音未落,她已飲泣出聲,一臉的梨花帶雨。隨即,兩滴清淚落到了纖手背上,她感時傷世,不知道是在傷他,還是自傷。

王陽明欲言又止。

她朝他淺淺地笑了笑,笑得那樣嫵媚,那樣深情。隨即,她轉身走了。

王陽明落寞地回到了洞穴之中。

諸婉清的心頭一直在怦怦直跳,臉上也是火辣辣的,她沒有去陽明洞陪夫君,而是踩著殘陽鋪金的落葉,羞慚地自個兒回去了。

王陽明離開了巖洞,義無反顧地走上了仕途。他一路揚鞭催馬,直奔京城。路上有什么好景致,他也會去看,碰到了故人,他也會同醉。

這天晚上,王陽明本想夜宿道觀,可大門緊閉,他只能在野外林間過夜了。

午夜的冷風颼颼地吹著,王陽明根本無法入眠,他仰臥在草坡上,望著天空中纖云追月,冷月無聲,心頭一陣茫然。在入世與出世的糾結之中,不知道何去何從。更不知道,一顆心怎么樣才有抗拒超級颶風的定力,就像傳說中的定海神針一樣?

迷迷糊糊中,王陽明已安然睡去,冷風依然吹著,他有些瘦弱的身子正在風中瑟瑟顫抖。

突然,一條通體碧綠的竹葉青蛇從他頭頂?shù)闹裰ι翌^掛了下來,在他的肩膀上咬了一口。一陣鉆心的疼痛讓他驚醒過來,他一看,手臂上已經(jīng)紅腫一片了,如果不及時排毒,恐怕整條手臂都會爛掉,如果任由毒性擴散,那他的生命也危矣。幸虧他隨身帶著神奇的治蛇傷藥,他將藥粉倒入肩頭的傷口,稍后那猩紅色的腫脹便慢慢消失了,不久,毒性也一點一點地解除。

福無雙至,禍不單行。一群烏合之眾將王陽明包圍了,巧的是,危急時刻,另有數(shù)騎人馬突然出現(xiàn),將王陽明從流寇手中解救下來,并一路護送他到了京城。

這一切其實都是寧王派人在暗中保護,原來,婁妃得知自己心目中的男神就要離開陽明洞,前往京都赴任,一來她為他感到高興,二來她也擔憂這個有些迂腐的書呆子路上會有危險,便慫恿寧王在路上多加照應。不出婁妃所料,王陽明果然遇到了危難,寧王的人馬也沒有白派。

此時此刻,一場大戲已在京城拉開了帷幕。

六部九卿上書,向皇上朱厚照彈劾以劉瑾為首的“八虎”,也就是朝中作亂的八個太監(jiān)。大文學家李夢陽起草了彈劾奏章,文章寫得相當漂亮。

如果碰上明君,這倒是個復興大明王朝的天賜良機,可朱厚照偏偏是個昏君,他看了奏章后,驚魂未定,趕緊叫來王岳,與閣臣們討價還價。

內(nèi)閣首輔李東陽主張將“八虎”打發(fā)到南京,劉健、謝遷等則堅持必須殺了他們。

劉健拍案而起,當著朱厚照的面,大聲道:“八個狗奴才,一個字,殺!兩個字,殺殺!三個字,殺殺殺!”

謝遷也隨聲附和道:“‘八虎不殺,天理難容!”

焦芳暗中早已密報劉瑾,八匹害群之馬如驚弓之鳥,嚇得快要尿褲子了,感到自己的末日就要來臨。劉瑾心里也極度恐懼,但還保持著陰鷙與冷靜。眼看著第二天就是問罪之期,劉瑾可不想引頸就戮,他帶著一群太監(jiān)立即行動起來。他們找到朱厚照,集體痛哭流涕,對天號啕,并大進讒言道:“天下乃陛下的天下,大明王朝應為陛下一人所有,莫非陛下想把老祖宗留下來的江山拱手相讓他人?莫非陛下怕那些文官不成?陛下圣明,比玉皇大帝還要強一百倍,陛下所決,誰敢不從!”

朱厚照深以為然。

劉瑾一看有戲,便靈機一動,突然說:“害我們的其實是王岳!”

此話一出,石破天驚,誰都可以順水推舟,皇上也找到了可以卸磨殺驢的借口。朝廷中有三股勢力:皇帝、文臣、太監(jiān),那班文臣與太監(jiān)在皇帝的眼皮底下斗來斗去,鬧得宮廷里雞犬不寧,烏煙瘴氣,怨誰呢?都怨王岳這個司禮監(jiān)沒有當好,才使得文臣宦官失和,現(xiàn)在大家騎虎難下,只能拿他這個倒霉蛋出氣了。

朱厚照于是連夜下旨逮捕了王岳,將其發(fā)落至南京,并任命劉瑾掌司禮監(jiān),馬永成掌東廠,又恢復西廠,由谷大用掌管。

次日,即1506年10月28日,群臣早朝,朱厚照稱病不見,由大太監(jiān)李榮出來宣旨,說:“皇上說了,關于如何處置劉瑾等人,以后再議?!?/p>

聯(lián)名上書的文官們自然知道個中含義,便集體提出辭職,他們齊刷刷地跪倒在皇宮大殿外面。

朱厚照批示:李東陽留任,劉健、謝遷等致仕。同時,六部九卿的職位都按劉瑾的意志作了調(diào)整。

這樣一來,極力主張殺“八虎”的行動就徹底失敗了,聯(lián)名上書者,有的被貶官,有的被削職為民。

文官集團不肯善罷甘休,他們再次上表,請留劉、謝二人。上次謀誅“八虎”主要是京城的言官,這次請留閣臣,則由南京的言官來扛大旗。南京六科給事中幾乎都站了出來,戴銑、李光翰等連章上奏。

朱厚照不為所動,劉瑾對這些反對黨則是一律廷杖后除名。

在這場挽留輔臣的風潮中,最悲壯的是南京御史蔣欽。他被廷杖削職為民后的第三天,又獨自上奏,結果被投進了詔獄。入獄三天后,蔣欽不依不饒,復又上奏,是為死諫,他要用自己的死喚醒皇帝,除掉大奸賊劉瑾。結果,蔣欽復杖三十,累計九十棍,不幾日便死于獄中。

王陽明也上奏了,他上了封《乞侑言官去權奸以章圣德疏》,只是為解救南京的言官。在宦官高壓言官大勢已去的形勢下,他依然挺身而出,結果被廷杖四十,投入大牢。

劉瑾恨死了王陽明,視他為眼中釘、肉中刺,必欲除之而后快。但鑒于王陽明的影響力,他又想給王陽明一個機會,只要王陽明愿意給他寫一封懺悔信,表明自己的態(tài)度,從此投靠他,那王陽明就什么事也沒有,還能立即升遷,從六品官連升三級,成為朝中大員。

王陽明斷然拒絕了,他用一聲冷笑與一身傲骨回答了劉瑾這條閹狗。

劉瑾又打起了王陽明的父親王華的鬼主意,只要王華去劉瑾府上走一趟,或者給他寫一封信,替兒子求個情,那他就可以立馬將王陽明放回家。

王華也斷然拒絕了,有其父必有其子,有其子也必有其父。

劉瑾氣得差點兒吐血,但他還是抱有一絲幻想,對王華先是引誘道:“令郎冰雪聰明,前程不可限量。不過,現(xiàn)在這世道,今天刮東風,明天刮西風,不管刮什么風,都得順水順風才好。”

王華聽而不聞,緘默不語。

劉瑾繼續(xù)說道:“我對王大人神往已久,想請王大人去府上敘敘舊……”

王華打斷了他的話,說:“我們是兩條道上的人,無舊可敘。”

劉瑾將臉一沉,陰陽怪氣地說:“廷杖可不是鬧著玩的,弄不好要出人命,不久前就死了一個?!?/p>

王華淡然道:“生死有命,一切全在我兒的造化?!?/p>

劉瑾見王華油鹽不進,憤然道:“但愿他洪福齊天?!闭f罷拂袖而去。

劉瑾決定文戲武戲一起做,給王陽明當眾廷杖四十,讓文武百官前來觀看,讓王華親自來看兒子被打。無疑,這是非常陰險的招數(shù),也是特別殘忍的招數(shù)。

廷杖如期舉行,王陽明被帶了上來,他一步一步地走著,一臉的冷峻與傲然,其凜然不可侵犯的樣子、卓爾不群的風骨,讓人油然而生敬意,也讓劉瑾他們不敢正視。

八個太監(jiān)威風凜凜地并排坐著,劉瑾居中,他加大嗓門,陰陽怪氣地說:“我倒要看看,是你們的骨頭硬,還是我們的木頭杖子硬!在座各位果真有不怕死的,以后你們盡管跳出來與本公公作對,我劉瑾就喜歡天生不怕死的漢子。”

隨著劉瑾一聲令下,棍棒如雨點般落在王陽明的身上……

四十大棍終于打完,被打得皮開肉綻的王陽明,他的心也死了,趴在地上紋絲不動。

有個差役像是驗尸一般,試了試王陽明的鼻息,似乎進氣與出氣全沒了。差役一怔,躡手躡腳地徑直朝劉瑾走過去,朝他耳語了一番,劉瑾臉上露出了得意的陰笑。王華的臉色一下子變蒼白了,神情極度悲慟,因為他從劉瑾的臉部表情判斷,自己唯一的兒子怕是沒救了。那一刻,王華真想一頭撞死在宮墻之下,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親生兒子被人活活打死,情何以堪?。?/p>

王陽明被打得遍體鱗傷的軀體被人拖了下去。他的身后,是一條長長的血路,像紅色的地毯,像紅色的綬帶。

王陽明福大命大,居然沒有死!1506年的暮秋,王陽明被劉瑾投入詔獄,即錦衣衛(wèi)的監(jiān)獄。王陽明終將有這次牢獄之災,比起在廷杖之下化為屈死冤鬼的戴銑,監(jiān)獄倒算是避風港了。

說來,命運還真是變幻莫測。弘治時代那寬松的氣氛誘他出山,結果卻落了一個身陷囹圄的悲慘下場,如同掉進了無底的黑洞之中。以往的各種努力都落花飄零,付諸流水了。一息尚存的王陽明,隱隱約約地感覺到自己化作了一縷青煙,一片羽毛,一葉浮萍,不知在哪一個時空中,飄忽不定,如夢如幻。

他深知,要想離開監(jiān)獄,重新?lián)碛惺サ囊磺?,也不是什么難事,只要他像焦芳一樣,投誠即可;只要他用生花的妙筆,給劉瑾寫封悔過信,劉瑾就會以車馬迎之。從此,他就可以錦衣美食,花天酒地,自由自在。

如果真是那樣,那他就不是王陽明了。事實上,從廷杖四十,到身陷囹圄,一切都是可以避免的,如果是識時務者,如果稍微懂點兒變通,他何至于落得如此下場?只是,這樣的變通,還有一個名字,叫作變節(jié)!不論是王華還是王陽明,他們絕不會想到去走那敞開著的狗洞。

判決書很快下達,在李東陽等人的積極營救下,尤其是朱厚照還念著當年他和王陽明在關外相識一場的情分,又兼玉貞公主極力說情,王陽明終于得免一死,被發(fā)配到貴州龍場驛當一名小小的驛丞。

在料峭春風吹人冷的暮春時節(jié),好友湛若水、崔子鐘等人為王陽明賦詩以壯行色。

王陽明上路了,他踏上了一條現(xiàn)實的求生之路,也就走上了一條心靈的求圣之道。此去關山萬重,千山萬壑,莽莽蒼蒼,毒蛇猛獸,荊棘叢生,可畢竟鳥兒出了囚籠,一顆自由的心脫離了樊籬,可以與陽光、清風親密接觸了。

路過江南,故鄉(xiāng)近在咫尺,王陽明卻沒回家一趟,他知道此行危機四伏。劉瑾天生是個冷血動物,他在骨子里最討厭文人,尤其是跟他作對的文人,他雖說礙著朱厚照的面子,表面上放過了王陽明,心里卻是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

湖山依舊,杭州,遠行的游子又回來了。江闊云低,春江水暖,江花爛漫,依然紅勝火??墒?,一切已物是人非,風景依然如畫,王陽明卻沒有心思欣賞。

晚上,王陽明不敢去住客棧,來到了杭州郊外一個叫圣果寺的荒涼小廟借宿。他向寺僧要了點兒素食,打算填飽肚子早點兒睡覺。突然,門外闖進來一幫人,為首的彪形大漢正是錦衣衛(wèi)頭領馬青虎。王陽明的心一下子緊縮起來,來不及了,他被錦衣衛(wèi)逮了個正著。

馬青虎是受劉瑾之命前來取王陽明人頭的,出京城之前,劉瑾對馬青虎下達了死命令,活要見人,死要見尸,如果殺不掉王陽明,就讓馬青虎提著自己的人頭去見他。

馬青虎正要下手,寺廟外忽然傳來一陣馬嘶聲,馬上跳下一位英氣逼人的女子,她手執(zhí)三尺寒劍,直奔寺內(nèi)。王陽明抬頭一看,來人竟是玉貞公主。

玉貞公主一手拿著尚方寶劍,一手從懷里掏出圣旨,大聲道:“馬青虎跪地接旨!”

馬青虎一個激靈,趕緊跪下,心情忐忑道:“奴才接旨?!?/p>

玉貞公主宣旨的大意是,王陽明赴貴州龍場驛上任,必須保證其絕對安全,誰膽敢動他一根指頭,殺無赦。

馬青虎打了個寒戰(zhàn),嘴唇翕動了一下,似乎想說點兒什么,可什么也沒有說出口。

玉貞公主瞟了馬青虎一眼,一臉的冰霜,嘲諷道:“馬青虎,你想不想拿你項上的人頭來試試?韭菜割了還會長出來,這人頭要是落地了,可就再也長不出來了?!?/p>

馬青虎哭笑不得,誰不知道這位玉貞公主是皇上身邊的解語花,是朱厚照夢寐以求的神仙女子?她從小跟朱厚照一塊長大,深得朱厚照的寵愛,惹誰也別惹她!且別說她有圣旨和尚方寶劍,就拿劍術來說,她也絕不在馬青虎之下。可是,如果不殺王陽明,他馬青虎又過不了劉瑾這一關,回去也是死罪。

于是,馬青虎跪在地上遲遲不肯起來。

玉貞公主皺眉道:“馬青虎,你想抗旨嗎?”

馬青虎躊躇了半天,終將自己左右為難的處境如實相告。

玉貞公主微微一笑,說:“這個我早就替你想好了。”

玉貞公主的計策是讓王陽明裝死,讓他將衣服鞋子放在錢塘江邊,假裝投江自盡,并留下“遺書”。當玉貞公主讓王陽明寫“遺書”時,王陽明苦笑了一下,說:“這個就不必了!”話音未落,他已顫顫地掏出兩首絕命詩,原來,他真的想過自殺!

玉貞公主心中一陣痛,眼淚嘩嘩地流了下來。她讓王陽明進去換了一身衣服,將原來的衣服鞋子及那兩首絕命詩統(tǒng)統(tǒng)交給馬青虎,特地關照道:“馬青虎,你就乖乖地回京復命吧,別再動歪心思了,我會親自護送王先生離開杭州的。他此去龍場,山高水長,路途遙遠,要是半途出了什么意外,我唯你是問!”

馬青虎連說不敢,帶著隨從離開了寺廟。

玉貞公主隨即雇了一條船,裝扮成商船,自己也裝扮成經(jīng)商的女子,親自護送王陽明去福建。在去閩地之前,她還滿足了王陽明的請求,去老家余姚走了一趟,讓他與親人們告?zhèn)€別。

王陽明自尋短見的消息,首先傳到了浙江布政司使與按察司使那里,地方官員及時上報了朝廷,上報了劉瑾,劉瑾滿腹狐疑,壓住了奏章,沒有告訴皇帝朱厚照。后來,馬青虎拿著王陽明的“遺物”去見劉瑾,劉瑾看了王陽明的絕命詩,仍是一臉疑惑。

王陽明自殺的噩耗也傳到了他的老家,親人們信以為真,痛不欲生,很快為他設起了靈堂,做好了衣冠冢。

可是,王陽明卻驀然出現(xiàn)在家人們面前。一家人驚喜交加,又毛骨悚然,他們高興的是王陽明居然還活著,恐懼的是回來的是不是他的鬼魂。特地從南京趕回家里奔喪的老父親王華(爺爺王天敘已經(jīng)過世),還有王陽明的奶奶岑氏,一個個老淚縱橫。妻子諸婉清更是驚得瞠目結舌,待她終于回過神來,便一把扯掉身上的孝服,狂奔過去,一頭撲在丈夫懷里,失聲痛哭起來。

王陽明在自己的衣冠冢前跪拜了三下,苦笑了一聲,幽幽地道:“你代我死,我替你活,你上天堂,我下地獄,你歸黃泉,我墮紅塵,從此往后,各不相親。”言畢,他一陣大笑,猛地轉身,飛快地朝林子外面奔去,不再回頭。

從余姚回到杭州后,王陽明由玉貞公主保駕護航,上了偽裝的商船。船駛出錢塘江,進入波濤洶涌的大海,半路上遇到一股強臺風,差點兒翻了船。

王陽明在一個渡口下了船,玉貞公主本想一直送他去龍場,王陽明執(zhí)意不肯,她只好作罷。二人揮淚惜別。玉貞公主眼中噙淚,神情恍惚,看得出來,此時此刻,她的心很痛很亂。

在經(jīng)歷了數(shù)次驚險之后,王陽明總算活著到達了龍場。

這龍場在貴州西北的修文縣,蛇蝎遍地,氣候潮濕,瘴氣彌漫,當?shù)赝林硕酁槊缱迮c布依族,多數(shù)人以石穴為室。真不知道劉瑾做了個什么夢,夢游著想到了這么一個好地方,只是比起在錦衣衛(wèi)皇家監(jiān)獄,這里天地空曠,算是自由自在的了。

可在這樣一個“動物世界”,人與自然又怎么安然相處?這樣一個原始問題,就像噩夢一樣開始糾纏王陽明。在帝闕之下,廷杖四十,打入天牢,劫后余生,錢塘江邊投水,死里逃生,波濤洶涌的海上,差點兒船翻遇難,真可謂九死一生。如果說以前的死是偶然的,那現(xiàn)在等死幾乎是必然的,死神牽著鼻子走,無常小鬼形影不離,活著就在等死,活一天就向墳墓靠近一步。

在當?shù)睾眯娜说膸椭?,王陽明搭起了一個草棚,臨時安身??諏Σ菖?,他不禁暗暗叫苦,只落得一片空茫。

王陽明很快生病了,這是大難過后的必然反應,也是他在草棚之中受冷雨淋濕害的。他的草棚雨天漏水,外面下大雨,里面下小雨,根本無法住人。好在他在上山采藥時,發(fā)現(xiàn)了一個山洞,就搬到那里去住了。盡管巖洞里一樣陰冷潮濕,可這里可以生火取暖、烤食,比那個草棚強多了,至少不用被雨淋。在老家會稽山中,他有一個陽明洞,現(xiàn)在又有了一個巖洞,他便戲稱其為“陽明小洞天”。

平生以山水為課程的人,一到山水之間就活了,詩興復歸了。他慣于孤僻,喜歡幽靜,厭倦紅塵喧囂,動不動就住山洞。他似乎與巖洞有緣。

陽明洞位于貴陽市修文縣城東1.5公里的棲霞山上,王陽明在此三年,其著名的“致良知”、“知行合一”等重要思想及一些膾炙人口的散文名篇便是在此創(chuàng)作出來的。

王陽明時常站在洞口,思緒萬千。

初來乍到,盡管是荒蠻之地,他依然如置身于桃花源中,心里感到一種從來沒有過的恬靜。

天高云淡,一行大雁從蒼穹中飛過,雁叫聲聲,其聲甚是凄涼。他觸景生情,忽然感到了一陣刺心的疼痛。棟梁之材必出深山幽谷,可那又怎樣,如果碰到了明主,是國家的棟梁之材,如果碰到昏君,則是一根木頭。江山多嬌,可錦繡江山落入了劉瑾這種奸佞手里,別說光風霽月的圣人夢了,英雄末路,他真想一了百了,從此湮沒在滾滾紅塵中。

王陽明得的是心病。紅塵路上荊棘叢生,歸隱路上迷霧重重,求圣的心路又江山萬里,如今落得個醉了傷紅顏,折了斷琴弦。

要說苦難,他生死大劫也挺過來了,還在乎吃那點兒苦?

似乎一切可以淡化而去,一切可以重來,只有生死一念依然耿耿于懷。

王陽明最終沒有死,但他的幾個隨從卻死了,他們暴死在蜈蚣嶺上。王陽明親手將他們埋葬了,讓飄零的游子入土為安。從此,淪落天涯的只剩下他一個人。生死無常,王陽明為此寫下了千古名篇《瘞旅文》,文辭蒼涼,字字泣血,句句含淚。

榮辱得失都看淡了,放下了,王陽明的心中依然郁郁寡歡。有那么一陣子,他真的感到了絕望,感到了窒息,仿佛無邊的黑暗就要將自己吞噬,一陣冷風就會將自己吹倒,日月星辰都成了一團陰影,黯淡無光。

紅塵世界,到底是一個怎么樣的世界??!世道人心變壞了,多少人把心弄臟了,變黑了!童心變成了凡俗的利害心,靜心與清心、誠心與純心,變成了是非心。良心被放逐,天良喪盡,好心沒有了,真心不見了,善心逃走了;壞心腸、毒心腸,虛情假意,招搖撞騙,助紂為虐,壞心、假心、惡心,全都粉墨登場。物質(zhì)至上,欲海橫流,人心不古,滿嘴的仁義道德,滿心的男盜女娼,在紅塵世界中,自負其尸到處游走的行尸走肉!

科舉制度把圣學變成了功利俗學、利益至上的厚黑學,無恥小人、流氓歹徒、陰謀家、野心家,都可以用大道來裝飾自己,欺世盜名,一個比一個懂得如何利用與依賴體制,一個比一個會裝,一個比一個貪婪,一個比一個精明,法術精通,運用自如,爐火純青。竊國者盜,盜取國家神器,中飽私囊,作威作福。

王陽明覺得腦袋空空如也,心空空如也。他蜷縮在山洞里,想到自己居然落到這種地步,跟鄉(xiāng)野林間的野獸又有什么區(qū)別!難道自己要老死在這荒山野林里?這太可怕了,這樣下去,生命又有什么意義?活著還有什么意思!天天守著這個山洞,呆在這個荒涼的地方,還想當什么圣賢,真是天大的笑話!

王陽明幾近絕望。他幽幽地想,這個巖洞成了一座墳墓,生不如死的滋味嘗夠了,不知道死亡真的到來時,又會是什么樣的感覺?

于是,他搬來石頭,在洞里為自己做了一口石棺材,并非鑿石為棺,而是親自壘石為槨。他想躺進棺槨里面,體驗一下死亡到底是什么滋味,自己不是夢寐以求想成為一名圣賢嗎?那圣人面對死亡又是怎樣想的呢?

他說做就做,當即爬進了石棺材,把自己當作了一具尸體,直挺挺地躺在里面。然后,他閉上眼睛,開始了漫長的沉默。

當他真的躺進石棺材,也并不等于真的死了。人只要不死,意識尚存,思維猶在。

他的喉嚨里傳出一陣怪異的聲響,是聲帶發(fā)出的低頻震顫,聽起來像是空谷幽泉在嗚咽,又像是受傷的野獸在哀鳴。

快死了嗎?他不知道。曾經(jīng)無數(shù)次他想象過自己死亡的情景,想象過各種各樣的死法,但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會死在這荒山野林里,死在這個山洞里,死在這石壘的棺材里。

過往的那些記憶總是在他心里揮之不去。

繞樹三匝,無枝可棲,更安頓不了他這顆上下求索的心。壯懷激烈,尋尋覓覓,大道難求,難于上青天!

那些竹子依然在他眼前晃來晃去,依然也沒有搖來圣賢的影子,天理的影子,這幾株竹子與我心何干!

大雁消失了,天空中的云飄走了,但他知道夢并沒有消失。冷風從洞口呼嘯而過,他閉著眼睛也能想象得出洞外的情景。也許,夢只是一個幻覺。

有時他真想成為一株植物,或者石頭,它們都不會想到死亡,從來不會想要結束自己的生命。天空應該有些陰沉沉的,他的心里充滿了黑暗。

他忽然想,不知道那些圣人在死神降臨時是怎樣的。他們是不是跟自己不一樣,是不是充滿了光明,充滿了寂靜,充滿了愉悅。

他忽然覺得自己如果真的這樣死去有些冤,沒有被四十大棍打死,沒有被錢塘江大潮吞沒,沒有沉進滾滾波濤中喂魚,沒有被沿途的毒蛇猛獸吃掉,卻要在這深山老林中,不明不白地死去,凍死,餓死,受了風寒吐出一口鮮血,在黎明到來之前悄然無聲地死去,大雪壓境,在春風吹綠大地之前,被厚厚的雪掩埋。

有很長時間,他什么也沒有想,思緒被風吹得無影無蹤,仿佛時間已經(jīng)凝固,世界已經(jīng)不存在了。他驀然醒悟過來,由漸悟到頓悟了,心不跳了,心不動了,便什么都不存在了,自己也就死了。

仿佛銀瓶乍裂,撕云裂帛,石破天驚,天崩地裂,天哪,銀河缺口了,天窗打開了,一道巨大的光明鋪天蓋地而來。

原來,一切以自己的心為根本,心不存在了,世界都不存在了,萬物都不存在了。心在,什么都在;心不在,什么都不在。心動,世界就動;心不動,一切凝固與沉寂。世界的中心,生命的中心,不就是自己那一顆依然在跳動的鮮活的心嗎?

厭了倦了,心會帶你回家,回你夜夜夢見的故鄉(xiāng);做夢了,心會帶你去一個遙遠的地方,神秘的地方。

所謂的內(nèi)圣外王,圣者,為自己立心,為天地立心,心者,圣德也;王者,為生民立命,為自己立功,為萬世開太平……

以前的格竹子,格萬物,只是一個幻覺,以前的致理,是一個錯誤,永遠捕捉不到的幻影。

你格竹子,他格荷花,農(nóng)夫格牛糞,和尚格木魚,這個藍色的星球上,全世界都是呆子。

一群和尚,青燈黃卷作伴,一輩子念經(jīng)吃素,坐在蒲團上一動不動,皓首窮經(jīng),生前參禪,死時坐化,一生一世所謂的悟道,其尊者可以葬之于佛塔,化為一顆舍利子。

一群劍客,終生林泉舞劍,心中有一把天賜神劍。

一群儒生,終生寒窗苦讀,心中有一盞蓮花神燈。

一群隱者,深山老林中苦苦修煉千年,得道的成仙,走火入魔的精神錯亂,化為妖精。

唐僧行萬里路,歷經(jīng)九九八十一難,只為求得真經(jīng)。

太上老君苦練仙丹。

秦始皇求長生不老藥……

所有人苦苦修行,只是為了尋找一樣無形的東西,就是大道,萬法歸道。為此,普天之下才窮盡物力財力人力,修筑了多如牛毛的道觀、寺廟、學院。

道的名字有多種叫法,到了佛門叫禪叫悟,朱熹命名為理。

其實,全是捕風捉影,空穴來風。竹子不動,花朵不動,是風在動,風也不動,是心在動。

心動不如行動,重要的事情再說三遍,實踐,實踐,實踐!

一切都得靠自己,除了你自己之外,沒有人可以幫你。每個人都有自我,做最好的自己,每個人都有一顆強大的心,純潔的心,明亮的心,美麗的心,寧靜的心,人人都作出最大的努力,何愁紅塵世界不美好。

遠在天邊,近在眼前,踏遍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霎時,他的心被無限放大,像一盞祖?zhèn)鞯拈L明神燈,一下子放出無限光明,將這漆黑一團的巖洞照得如同白晝,將這幽暗的林子照得如同黎明,將這天地萬物照得一片澄明。

以心為本,以心為鏡。心中無花眼中無花,天下無心外之物。你未看此花時,此花與你的心同歸寂;你來看此花時,則此花明艷。

心為圣湖,皓月相映。除了等死什么也不想了,澄心靜慮,猶如幽靜的白沙上清亮的月光。就像是夢中有仙人指路,詩與思凝成一道清光,照亮了他的心,于身處絕境,走投無路之時,他重新找到了信仰,找到了心靈的家園。

王陽明的心與世界之間的通道一下子打通了,心與世界一樣的曠達。達才能通,通才會不痛。

從格竹的夢中人,到打通心靈與世界的圣賢,這一場大病,蚌病育珠,終于結出一顆碩大的心的明珠。廷杖,詔獄,貶官,直至他將生死的臨界線打通?;蠲撁摰囊活w赤子之心,瑩似白玉,皓如明月。

東方民族醬缸文化的最后一劑解藥,王陽明的心學在這個萬馬齊喑的時代,在這個萬籟俱寂的深夜,隨著他頓悟,從我做起,從心做起,從每一個人做起,從每一顆心做起,霎時誕生了,璀璨了深邃的夜空,照亮了喧囂的紅塵。

王陽明在迷迷糊糊的夢中驀然驚醒,突然睜開眼睛,他一聲仰天長嘯,如虎嘯龍吟,響徹云霄。生不足喜,死亦不足悲,朝聞道,夕死可矣。此時的王陽明,已無執(zhí)無念,物我兩忘,生死兩忘,人生如夢,諸事皆空。

儼然初生的嬰兒一場嘹亮的啼哭,他大聲道,始知圣人之道,吾性自足!

過去從外物求天理是本末倒置,舍本逐末了,重要的事情再說三遍,道在吾心,道在吾心,道在吾心!

正皓月中天,林間一片清亮,天地一片澄澈。

此時的王陽明,從冰涼的石棺中一躍而起,他披頭散發(fā),在風中發(fā)飆,漫山遍野地奪路狂奔。他像一個瘋子,像一位行吟詩人歌于野,像一位舞者舞于天地之間。

他像有真神附體,元氣沛然,靈氣畢現(xiàn),不再心魂相失,魂不守舍。

王陽明終于發(fā)現(xiàn)了自我,并用一生的實踐堅持了自我。他終于能夠平靜地以自己的內(nèi)心來面對整個世界了。

心學從此誕生,圣人從此出世。

在龍場,王陽明度己,度人。他唱越地小調(diào),講從小聽來的故事與笑話,越音纏綿,足以慰鄉(xiāng)愁。他上山采草藥,給人治病。他幫人種莊稼,建房屋。他開學堂,講學傳道。久而久之,他與當?shù)赝林私⒘松詈竦母星椤?/p>

王陽明還不想離開龍場了呢。

思州太守不知為了耍威風,還是為了變相地拍劉瑾的馬屁,居然無緣無故派人到驛站侮辱王陽明。

當?shù)厝舜蚺芰饲皝沓淹哪莻€小官僚,太守大怒,向上司狀告王陽明聚眾鬧事。

幸好,思州按察副使毛應奎也是浙江余姚人,是王陽明的老鄉(xiāng),他出面為之斡旋與疏通,勸王陽明去賠個不是。

王陽明給毛應奎的信寫得相當漂亮,剛柔相濟,不卑不亢,又婉言謝絕上門道歉。

人生的拐彎處,最能見一個人的性情。

王陽明悟道以后第一次小試牛刀,結果是太守又慚愧又信服。

安宣慰派人送來金帛鞍馬與酒肉米粟,王陽明收下了酒肉米粟,退還了金帛鞍馬。

王陽明辦起了龍岡書院,他又開始渡人了。

王陽明這條潛龍開始露頭了,但他還在“潛龍勿用”的修煉期,他自信“老夫終不久龍場”,可何時才能飛龍在天呢?

終于,王陽明來到廬陵(吉安)當縣令,與那個驛丞不可同日而語了。

廬陵縣衙在府城南門的歐家祠路。出南門稍東,有白鷺洲,處贛江中心,洲上白鷺洲書院,是當時江南四大書院之一。

在城南25里有青原山靜居寺,王陽明手書“曹溪宗派”,落款是“樂山居士王守仁書”。青原寺內(nèi)右側屋曾是朱子的講壇,稱青原書院。后來王陽明的學生在寺的對面又建了一所陽明書院。文化薪火相傳,這一道奇特的人文景觀,也算是珠聯(lián)璧合,交相輝映。

廬陵民風不古,他剛到任上,就給了他一個下馬威,居然有上千鄉(xiāng)民告狀。王陽明聽懂了他們的意思,除了一些雞毛蒜皮的鄰里糾紛,核心問題是要免除一項征收葛布的攤派,理由是本地不出產(chǎn)此物。既然不出此物,上邊要得也沒道理,為了公正,也不想激起民變,他就同意了他們的合理請求。

王陽明充分利用地方上德高望重的鄉(xiāng)賢來管理治安,還施行誣告反坐法,效果出奇的好,昔日出了名的訴訟之鄉(xiāng),開始變得風平浪靜,呈現(xiàn)出風調(diào)雨順歲月靜好的太平氣象。

王陽明于1510年正月調(diào)任北京吏部驗封清吏司主事。

二月,他當了一次會試同考官,沒有了當年主試山東的豪情,他現(xiàn)在似乎已經(jīng)看透了,不再抱年輕時那種充滿“假如我是宰相”的幻想了。再說,會試雖比鄉(xiāng)試高了一格,但他這個同考官位卑言輕,主考是禮部尚書一類人物,他似乎遙不可及。

十月,他升為文選司員外郎。次年,即猴年,他又升了半格,成了考功司郎中。這些都是外在的,他真正的收獲是收了一批入門弟子。他似乎更適合做學院里的先生,隊伍拉起來了,他的心也通達多了。

經(jīng)過艱難痛苦的摸索,尤其是過了“朱陸之辯”這一關,他知道該怎樣繞開宋儒的影響,尤其是朱子的纏繞,走自己的路了。他認定伊川(小程)與朱子的路線不是正宗,周濂溪、程明道(大程)才是正宗。他與三百多年前的陸九淵遙相呼應,讓心學這門絕學發(fā)揚光大,有了遙遠的回響。

他終于心明眼亮了。

他始終沒有忘記老祖宗的教誨,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他終于時來運轉,仕途上也有了拾級而上的勢頭。

猴年底,他轉升南京太仆寺少卿。

王陽明與徐愛同行,他們舍車馬而乘舟船。水路平緩,又隔絕了俗人俗事,他們可以從容地坐而論道了。

王陽明說:“心即理也。天下哪有心外之事,心外之理?”

事父不孝,妄論孝道;事君不忠,妄論忠良;交友不信,信口誠信;治民不仁,胡扯仁愛……其實都在于心。心即理也。心若無私,即是天然本心。對父母盡孝,對君主盡忠,對朋友講信,對百姓講仁。

去人欲,存天理,也就是這個意思。人心即人欲,道心即天理。良知是天理,天理在心中。

王陽明在滁州呆了不到七個月,于正德九年升南京鴻臚寺卿。

他過了長江后,就到了南京,當四品正卿去了。

在南京的兩年半,依然是他韜光養(yǎng)晦的時期。

這年八月,他曾寫了一篇《諫迎佛疏》,并沒有上交。之后,擲于紙簍,去靜坐養(yǎng)心了。

等到十月,他又上了一道《乞養(yǎng)病疏》,似乎有點兒言不由衷。

這兩年,除了修身,便是養(yǎng)心。

正德五年,司禮監(jiān)掌印太監(jiān)劉瑾伏誅,結束了其罪惡的一生。

是年,南中盜賊蜂起,無法無天,稱霸一方。謝志山占領橫水、左溪、桶岡,池仲容占據(jù)浰頭,各自稱王,與占領大庾嶺的陳曰能、盤踞樂昌的高快馬、稱霸郴州的龔福全等遙相呼應,都攻城略地。與此同時,福建大帽山的盜賊詹師富又聞風而動。

這年,王陽明已是四十五歲了。

時勢造英雄,因為兵部尚書王瓊的極力推薦,王陽明這只藏之深山的猛虎終于出山了,這條隱之大澤的蛟龍終于飛天了!

王陽明忽然接到吏部讓他當都察院左僉都御史的任命書,他便給皇帝上了一道《辭新任乞以舊職致仕疏》。致仕就是退休,他不愧為語言大師,疏文寫得極好,短短的篇幅一波三折,橫說豎說,無非是找借口婉言謝絕。

突然讓一個禮賓司的白面書生去當剿匪的巡撫,他去也不好,不去也不好,這從天而降的機會千載難逢,從骨子里來說,他是求之不得,可朝廷一直這樣對待他,他多少有點兒委屈,也要面子,總得做做樣子,也得擺擺架子。

王陽明找的托辭是,他有病。不知道他得的是不是心???

那種文牘政治的行政效率也著實可笑。十月二十四日圣諭下:爾前去巡撫江西南安、贛州,福建汀州、漳州,廣東南雄、韶州、惠州、潮州各府及湖廣郴州地方。撫安軍民,修理城池,禁革奸弊。一應地方賊情、軍馬、錢糧事宜,小則徑自區(qū)畫,大則奏請定奪。欽此。

王陽明的脾氣也倔,他依然無動于衷。

十一月十四日兵部又續(xù)下一道批文,內(nèi)有皇帝切責語:乃敢托疾避難,奏回養(yǎng)病。見今盜賊劫掠,民遭荼毒。萬一王陽明因見地方有事,假托辭免,不是愈加誤事?

兵部奉圣旨,命令:既地方有事,王守仁著上緊去,不許辭避遲誤,欽此。

王陽明依然繼續(xù)等,等到十二月初二吏部又下文,正面回答了他的上疏:“奉圣旨:王守仁不準休致。南、贛地方見今多事,著上緊前去,用心巡撫。欽此?!?/p>

這次,他不再半真半假、半推半就,不敢再玩名士派頭了。

正德十二年(1517年)正月,王陽明正式到達江西,開始履行巡撫的職責。

沒有金剛鉆,不攬瓷器活。王陽明一個文弱書生,膽敢擔任剿匪統(tǒng)帥之職,深入深山老林剿匪,還真是有膽量,有真本事。

王陽明立即趕到了江都。隨后,他直奔贛州。

在萬安,王陽明先與數(shù)百名流寇遭遇上了。他只身領著家人,沒什么官軍護衛(wèi)。那幫土匪居然像找著了奶娘,一齊跪下來,只求官府發(fā)放救濟。王陽明高聲宣布:“你們趕快回家,我一到贛州就開倉賑濟。以后安分守已做個良民,不再胡作非為,否則,自取滅亡?!?/p>

王陽明一開始采用的就是上上策,攻心為上。

開弓沒有回頭箭,王陽明得先收拾殘局,先打三百殺威棒,來個下馬威。他的前任文森見形勢吃緊,早已托病辭職而去。謝志珊、詹師富等匪徒攻掠大庾嶺,進攻南康、贛州,守城官員相繼被殺。王陽明必須先把樟南群山中的土匪搞掉,或者瓦解。

他推行了十家牌法,一戶出問題十家連坐,讓他們互相檢舉揭發(fā)匪徒。兵貴于精,他選拔精兵,發(fā)令江西、福建、廣東、湖南四省,從各縣選驍勇善戰(zhàn)的異材,組成精干的小分隊。

初戰(zhàn)長富,再會戰(zhàn)大傘,王陽明親自駐上杭,靠近前線指揮,最后全線出擊,直搗象湖山。官軍乘勝追剿,攻破水竹、大重坑等四十三個據(jù)點,殺了匪首詹師富、溫火燒等上萬人,樟南匪賊平定。

歷時三個月,剿匪告捷,王陽明打了個漂亮的大勝仗。

王陽明呈上長篇奏章請功,皇上想殺一殺他的銳氣,賞了他二十兩銀子。

王陽明回師上杭,正趕上那里久旱不雨,他就為百姓祈雨,還真的下了一場及時雨,老百姓以為他是神仙下凡來了。王陽明就作了篇《時雨堂記》,因為他求雨的那個臺子叫作“時雨堂”。

王陽明由巡撫提升為提督,有了臨場指揮的自主權。

樟南平了,王陽明將戰(zhàn)略重點轉到南康、贛州。這里西接湖南桂陽、南接廣東樂昌,王陽明認為這一帶的桶岡、橫水、左溪的匪徒荼毒三省,威脅極大,若竄入廣東,更難平定。

有人主張三省會剿,王陽明不以為然。他真正的拿手好戲是攻心術。他給山洞里的匪徒們送去酒肉、銀子和衣服,并寫了封《告諭頭剿賊書》,軟硬兼施,安撫他們。這樣的“告土匪書”仁至義盡,溫情脈脈,宛若糖衣炮彈,簡直像情書。

然后,王陽明集中力量,用以對付最大的土匪池大胡子了。

池大胡子接到王陽明的招降書,他在觀望。最后,王陽明一邊打,一邊招安,池大湖子乖乖地投誠了官軍。

至此,王陽明小試牛刀,福建的土匪基本上被殲滅。

寧王朱宸濠身邊有兩個謀士:朱養(yǎng)正、李士實,寧王把他們當作臥龍和鳳雛。這兩個狗頭軍師,極力慫恿寧王反叛,說他有帝王之相。

婁素珍隱隱地覺察到寧王欲奪帝王之位,曾寫詩婉言規(guī)勸其夫:“婦語夫兮夫轉聽,采樵須知擔頭輕。昨宵雨過蒼苔滑,莫向蒼苔險處行?!笨墒?,不知道自己有幾斤幾兩的朱宸濠沒有聽進去。

后來,寧王舉兵反叛,臨大軍出發(fā)前,婁素珍再次勸告:“金雞未報五更曉,寶馬先嘶十里風。欲借三杯壯行色,酒家猶在夢魂中?!?/p>

寧王依然我行我素,婁素珍也只能悲嘆自己紅顏薄命了。

寧王的后腦勺上長了反骨,風流才子唐伯虎早就感覺到了。如果讓寧王猜忌了,那可得掉腦袋。他就裝瘋,在大街上裸奔,這樣才能讓朱宸濠相信,他什么也沒有看見,即使看見了也不會說話,即使說話也不會有人相信。

同樣心明眼亮,早已看穿寧王有反心的還有兩個人。

曾經(jīng),在寧府的一次宴席上,寧王一臉憂國憂民相,說:“世豈無湯、武耶?”

王陽明不動聲色,平靜地說:“湯、武須有伊、呂?!?/p>

王陽明說的,是指伊尹輔佐商湯,姜子牙輔佐周武王。

寧王一聽大喜,大聲叫好,說:“有湯、武就有伊、呂?!?/p>

王陽明依然一臉平靜,說:“有伊、呂,難道就沒有伯夷、叔齊嗎?”

聽到這句話,朱宸濠一下子臉漲紅到了脖子,半晌說不出一句話來。

宴會上的氣氛一下子緊張起來,劍拔弩張,陷入了令人難堪的沉默。

孫燧急忙出來打圓場,他站起來,向朱宸濠的熱情款待道謝。

就是在那次宴席上,王陽明看出了寧王有造反的苗頭,孫燧亦如是。

孫燧,時任江西巡撫,浙江余姚人,不但是王陽明的老鄉(xiāng),也是他同朝為官最好的朋友。

正德十年(1515年)十月,河南布政使孫燧接到了一份命令,朝廷決定提升他為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可孫燧怎么也高興不起來,因為緊隨后面還有一個任命,即派他往江西任巡撫。

江西匪患嚴重,是一個不祥之地。幾年前,江西巡撫王哲上任沒多久,突然離奇死亡了。朝廷派董杰繼往,才過了數(shù)個月,他也不明不白地死了。

可是縱然是地獄,也得有人下去,也不知是哪位仁兄和孫燧有仇,居然推薦了他。孫燧就這樣被推到了地獄入口。

從寧王府出來,孫燧見門口戒備森嚴,能明顯地感到那種殺氣騰騰。

隨后,來歷不明的人開始在街頭成群結隊地出現(xiàn),拿著刀劍招搖過市,地方官員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誰也不敢去管。王陽明和孫燧則成了“重點保護”對象,他們的住所周圍整天都有朱宸濠的人嚴密監(jiān)視。

寧王朱宸濠愛附庸風雅,網(wǎng)羅像唐伯虎這樣的名流進寧王府裝潢門楣。王陽明覺得這是一個極好的機會,便投其所好,乘虛而入,派他的得意門生冀元亨到寧王府去“講學”,實際上是為了刺探情報,了解寧王有沒有真的想造反的意圖。

寧王朱宸濠好大喜功,他有野心已是路人皆知。

根據(jù)刺探來的情報,王陽明將寧王有可能要造反的消息密報給了兵部,兵部尚書王瓊立即召開了軍事會議,當眾宣讀了王陽明的奏章,說寧王意欲謀反,該怎么辦?

半晌無人言語,霎時陷入了冷場。

王瓊說:“我了解王陽明,他這個人說一不二,情報應當說是可靠的?!?/p>

王瓊的判斷是對的。他又接到了王陽明的密信,王陽明向兵部尚書要回剿匪告一段落后上交的一樣東西——可以調(diào)兵的兵符,即旗牌。

王瓊八百里加急,破例將兵符給了王陽明。

王陽明開心得不得了,急忙屁顛屁顛地跑去找孫燧,不料,孫燧卻沉沉地嘆了口氣,說:“你還是趁早離開這里吧!”

王陽明做夢也不會想到,他居然會說出這樣的話來,脫口而出道:“你要趕走我,想讓我臨陣脫逃?”

孫燧幽幽地說:“那樣東西現(xiàn)在還派不上用場?!?/p>

王陽明剛想說點兒什么,孫燧擺了擺手,說出了自己的理由:“人家畢竟是藩王,再說我們手頭也沒有確鑿的證據(jù),總不能光拿著它現(xiàn)在就進寧王府去抓他吧!”

王陽明恍然大悟,他明白了孫燧趕自己走的真實心思。這兵符現(xiàn)在還不能用,須等寧王叛亂時才能有用。孫燧的意思是,寧王謀反的那一天,必然要舉起屠刀,他將在這里留守,牽制寧王,靜候寧王將他抓起來殺掉。而王陽明呢,則可以拿著兵符走人,去平定叛亂。

總不能他們兩個都在這里等寧王來砍頭吧!孫燧這是將生的希望留給了王陽明,將死的威脅留給了自己。他相信王陽明一定能夠完成平叛的重任,而他自己所要做的只是從容赴死。

王陽明含淚道:“不,這太危險了,你不能留在虎口!”

孫燧斷然拒絕,他一臉平靜,說:“不,我是朝廷派來的巡撫,這里是我的戰(zhàn)場,守在這里是我的職責所在,我死也要死在這里!”

王陽明還想勸他,說:“要不,我們一起走吧!”

孫燧斬釘截鐵地說:“我意已決,你別再說了!”

王陽明沒有再說什么,他理解也尊重孫燧的這種選擇。他整好衣冠,鄭重其事地向孫燧作揖行禮,然后一步一步地離去。

孫燧對著王陽明漸行漸遠的身影,大聲喊道:“兄臺,珍重!”

王陽明大步流星地走著,聽到了這句話,卻沒有回頭,因為他知道,要報答這個舍生取義的好兄弟,自己肩頭的責任十分重大。

幾乎就在同一時刻,朝中發(fā)生了一件事情,最終讓朱宸濠的陰謀敗露了。

寧王朱宸濠買通了錢寧、楊廷和等朝中位高權重的人,自認為后臺夠硬,可他萬萬沒有想到,卻得罪了另一個更為強勢的人。

這個人就是江彬。江彬除了會奉承拍馬,還能陪著皇帝打仗。他先下手為強,決定在寧王的身上做文章。一貫善于見風使舵的楊廷和也感覺到不對勁了,寧王那邊要出大問題,到時自己也脫不了干系,于是,他也站到了寧王的對立面。

消息很快報到了皇帝朱厚照那里。

寧王的高參劉養(yǎng)正為了迷惑朝廷,給寧王支招,讓人向皇帝上書,稱贊寧王的賢孝。

朱厚照納悶道:“說寧王賢孝,意欲何為?”

寧王巴結正德寵幸的劉娘娘,送上了一件金絲寶壺,正德聞訊后,驚奇地問:“這么好的東西,怎么不獻給朕?”

朱厚照決定警告一下寧王,教訓一下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

寧王派出的密探飛報京城動向,說皇上將派駙馬前來宣旨。按照慣例,派駙馬來,是要滿門抄斬的陣勢。寧王受了驚嚇,滿腹狐疑,他本來是想在八月十五日,全國舉行秋試時,大小官僚都忙科考,舉行大事?,F(xiàn)在,情勢危急,他決定提前起事。

六月十三日寧王借口過生日,宴請江西地方官員。文武百官前去祝賀,王陽明正猶豫不決,要不要去赴宴。

這次如果去赴宴,王陽明擔心會像其他官員一樣被寧王當場扣押作人質(zhì),正在思忖脫身之計,王瓊幫他解了圍,他才得以金蟬脫殼。

王陽明接到圣旨,恰巧福建又有人叛亂,王瓊讓王陽明去勘亂。王陽明自然明白兵部尚書王瓊的意圖,這點小叛亂,殺雞焉用宰牛刀?寧王反意早已彰顯,他這是想讓自己火速離開江西。

王陽明立即動身,幸好他走得及時,他剛剛離開,寧王果然起兵反叛。在那次生日宴會上,寧王扣押了人質(zhì),脅迫所有官員服從他,有不從的立即處死。

寧王最擔心的兩個人中,王陽明跑了,再也不能讓孫燧溜之大吉了。

孫燧來到寧王府,一進府內(nèi),他就大吃一驚,數(shù)百名全副武裝的甲士站在那里,他們一個個盔甲鮮亮,手持利刃,殺氣騰騰的樣子,哪里像是舉辦壽宴?

撲面而來的殺氣讓孫燧打了個寒戰(zhàn),他意識到,今天十有八九要出事。

果然,寧王亮出了底牌。他謊稱是奉太后密旨,讓他起兵監(jiān)國。只見他陰著臉,一臉沉痛的樣子,一字一頓地說:“太后給本王下了密詔,孝宗皇帝抱錯了兒子??!太后讓本王看在先帝的面上,為了大明江山,即刻起兵討伐朱厚照!”

大家一聽都傻了,面面相覷。

孫燧最先反應過來,事到如今,他也不講什么禮數(shù)了,他三步并作兩步,跑到寧王面前,伸出手道:“太后詔書何在?”

朱宸濠把眼一橫,風度也不要了,道:“少廢話!想找死嗎?你識相就跟我走!”

孫燧發(fā)火道:“想讓我和你一起造反?白日做夢!”

朱宸濠慢慢地挨近孫燧,盯住他,冷笑一聲道:“那好,我這就成全你!”

朱宸濠猛地拔出利劍,一劍刺中了孫燧。按察副使許逵挺身而出,大罵朱宸濠,朱宸濠拔出劍,又刺向了許逵。

朱宸濠厲聲問:“還有誰?”

等待他的是死一般的沉默。在暴力和死亡的威脅面前,沉默的永遠是大多數(shù)。

孫燧和許逵并沒有立即死去,他們依然罵不絕口。

朱宸濠大聲吆喝:“拉出去,斬首示眾!”

孫燧他們被帶到了惠民門外,這里是行刑的地點。他們以身殉國后,頭顱被掛到了城墻上。

劉養(yǎng)正上前一步,朝朱宸濠一番耳語。朱宸濠最顧忌的也就是這個王陽明,他是個大嗓門,高聲道:“他跑不了,馬上派人去追,格殺勿論!”

王陽明剛到豐城,就聽說寧王已反。靜若處子的王陽明動如脫兔,他立即付諸行動,將官船靠岸,在眾目睽睽之下上了岸,疾行了數(shù)里之后,見前面有一蘆葦叢,急忙鉆了進去。

稍后,寧王的人馬追來了,有人告訴他們,王陽明他們一行從陸路上跑了。劉養(yǎng)正眼珠子滴溜溜一轉,見王陽明所乘的官船果然停在那里,冷笑一聲,便帶著手下快馬加鞭地沿陸路追去了,道路上揚起了滾滾煙塵。

在蘆葦?shù)恼诒蜗?,王陽明他們屏住呼吸,待追殺他們的叛軍一陣風過去后,他們迅速脫掉官服,假扮成漁民,上了一艘漁船,匆匆駛離了。

王陽明他們終于擺脫了寧王派來追殺的人馬,星夜趕到吉安府。

在這之前,王陽明很有心計地先后上了兩道奏章,請皇上準其回家養(yǎng)病。他這樣做是為了麻痹寧王,也有置身事外的姿態(tài)。在這之前,寧王曾在各種不同的場合拉王陽明入伙,王陽明也要向皇上表明自己的立場與心跡。

朱厚照接到奏章后大惑不解,他是這樣回答王陽明的:“著督兵討賊,所奏省親事,待賊平之日來說?!?/p>

兵部軍令十萬火急,嚴令王陽明就地剿滅寧王叛亂??墒?,王陽明手下兵力不足兩千,怎么剿?

王陽明分析了寧王的動向,朱宸濠若出上策,直趨京師,出其不意,則社稷危矣。若出中策,直奔南京,則大江南北亦被其害。但據(jù)洪都,則為下策,勤王易為也。

王陽明必須想方設法,把寧王拖住在江西。

于是,王陽明虛張聲勢,到處張貼兵部公告,揚言朝廷派大軍八萬南下,周邊省份出兵八萬合力圍剿。

可要牽住寧王的牛鼻子,談何容易!王陽明面臨的,卻是真正的絕境。小木船在江面上四處晃悠,連個落腳點都沒有,到處都是追殺他的叛兵,稍有不慎就會落入他們手中,誰不認識王陽明,鬼頭刀一舉,像孫燧一樣光榮殉職,一切全完了。要不,一上岸沒準就被哪個劫道的給黑了,那還不如留在南昌挨一刀,好歹還能追認個“忠烈”之類的謚號呢。眼下的王陽明,只有巡撫的頭銜、調(diào)兵的兵符,名副其實的光桿司令,一個兵也沒有。

那還能指望誰呢?兵部尚書王瓊?

王瓊倒是老上級,應該會來的,不過等到地方上報兵部,兵部上報內(nèi)閣,內(nèi)閣上報皇帝,碰巧朱厚照萬幸沒有溜出去游山玩水,估計等到朝廷出兵,寧王已經(jīng)在南京登基了。

內(nèi)閣更不能指望,且不說那個和寧王有貓膩的人會如何反應,他們這些居于高位的大員們,尸位素餐,彼此扯皮,窩里斗還忙不過來呢。等他們趕來,也許還能幫自己收個全尸吧。

指望朱厚照?做夢吧。

沒有兵馬,沒有武器,沒有援助,沒有依靠,沒有希望。孤立無援的王陽明不得不承認,除了腳下這條破船外,自己目前一無所有。

黑幕徐徐降臨,整個江面冷清清的,慢慢地被濃重的黑暗完全籠罩,除了小船上的那一盞昏黃的燈火還在閃爍之外,周邊已經(jīng)被一片漆黑吞噬。

王陽明依舊站立在船頭,置身于這一片陰森幽冷的黑暗之中。

他第一次發(fā)現(xiàn)自己是如此渺小,如此孤掌難鳴,綿軟無力,孫燧死了,寧王反了,天高皇帝遠,自己又能怎樣?

可不管怎么說,必須先找到個落腳點。不能讓孫燧白死!

“取紙墨來!”王陽明大聲說道。

隨從們從行李中拿出了筆墨,遞到了他面前。

那一夜,王陽明伏在船艙中,似在徹夜奮筆疾書。次日凌晨,出乎意料的是,白紙上只畫了一幅地圖,上面圈出了安慶等幾個重要的地名,綠箭頭指向南京,紅箭頭指向洪都。

清涼的晨風中,一夜未眠的王陽明又站到了船頭上,迎著初升的旭陽,巍然屹立。微涼的江風吹亂了他的頭發(fā)與衣衫,他紋絲不動。

良久,王陽明頭也不回,對隨從們下達了似乎不可抗拒的命令:“你們各自逃命去吧,找個地方躲起來,避一避風頭?!?/p>

隨從們對視了一眼,其中一個說:“那王大人您呢?”

王陽明斷然道:“我要去臨江府。”

臨江府,位于洪都下游,依江筑城,距離洪都僅二百余里,隨時可能被寧王攻陷,是極為兇險的地方。

“王大人,臨江很危險,您還是和我們一起走吧?!?/p>

王陽明笑了,說:“不用了,你們走吧,我必須去。”

隨從說:“王大人,您現(xiàn)在只有自己一個人?。 ?/p>

王陽明收起了笑容,目光落在遠方,說:“我一個人就夠了?!?/p>

隨從上岸后,小船繼續(xù)行駛,很快到了臨江,王陽明立刻下船,趕往臨江知府衙門。

府衙門前亂哄哄的一片,亂紛紛逃難的百姓,散亂的官兵,痛哭聲,哀號聲,罵娘聲,交織一起。

王陽明眼疾手快,居然從逃難的人群中拉住了那個身穿官服的知府,說道:“戴德孺,你怎么能臨陣脫逃?”

臨江知府戴德孺聞言大吃一驚,贛南巡撫王陽明到了!他呆呆地看著王陽明,一時竟不知道說什么好。

隨即,王陽明嘹亮的聲音又響了起來:“都別跑了,隨我平叛!”

戴德孺也不是孬種,聽到這句話,他鎮(zhèn)定下來,當即作出了表示:“大家不要亂跑,王大人來了,我等理當一同為朝廷效力,平定叛亂?!?/p>

戴德孺又轉身問:“不知道王大人帶了多少兵馬?”

王陽明沉默不語,戴德孺顯然看出來了,王陽明只身一人,居然無一兵一卒。

戴德孺顫顫地問:“王大人,就我們這幾個人,參加平叛?”

“是的,目前尚無兵馬,可是,有我在這里。”王陽明環(huán)顧四周,用洪亮的聲音重復,“大家不用擔心,我在這里,天塌下來,有我扛著!”

戴德孺一下子激動到了亢奮,振臂高呼道:“有王巡撫在,我們還怕什么?朱宸濠膽敢來犯,就與他血戰(zhàn)到底!”

王陽明沉默不語,戴德孺莫名其妙地看著他,不知道他葫蘆里面到底賣的是什么藥。片刻之后,王陽明斷然道:“戴大人,傳令下去,集結你的人馬,馬上撤離!”

戴德孺一頭霧水,茫然地看著王陽明。

王陽明凜然道:“朱宸濠很快就會兵發(fā)臨江,敵強我弱,我們不能在這里等死!”

戴德孺醒悟過來,緊跟著問:“去哪里?”

王陽明早已胸有成竹,擲地有聲道:“去吉安?!?/p>

吉安,位于江西中部,易守難攻,交通便利,自古就是軍事重鎮(zhèn)。更難能可貴的是,鎮(zhèn)守吉安的知府伍文定是一員文武雙全的虎將,此人長得虎背熊腰,彪悍得像一頭豹子,為人剛正不阿,嫉惡如仇?;垩圩R珠的王陽明當機立斷,決定臨時將那里當作大本營,舉起平叛的大旗,然后步步為營,與寧王展開決戰(zhàn)。

王陽明帶著臨江府的人心急火燎地正往吉安趕,可走到半路上,卻被一隊人馬攔住了去路。戴德孺心里暗暗叫苦,這下完了,不是碰到寧王的叛軍,就是遇到劫匪了,自己的生死倒是小事,可剿匪的大事怕是要完蛋了。

王陽明倒是鎮(zhèn)定,他勒住馬韁,指著對面道:“爾等都是些什么人?意欲何為?”

對方一員猛將橫刀躍馬,開口道:“王巡撫請出來說話!”

王陽明道:“在下就是王陽明,請問壯士是要留下我的人頭,還是要買路錢?”

來者打量了一下一襲青衫的王陽明,心中暗忖,這人自稱是王陽明,會不會是個冒牌貨?如果他真的是巡撫大人,又怎會這身打扮?他遂說道:“你果真是王大人?”

王陽明絕頂聰明,心中早已猜出對方的身份,便問道:“閣下莫非是吉安知府伍大人?”

對方語氣強硬道:“是又如何?”

王陽明忽然掏出兵符,大聲道:“兵部旗牌在此,吉安知府伍文定聽令!”

來者果然是伍文定,他大驚失色,這才認定眼前這位衣著普通、其貌不揚的漢子,真的就是巡撫大人王陽明!

霎時,伍文定從馬鞍上滾落下來,跪在地上,聲若洪鐘道:“伍文定見過巡撫大人?!?/p>

王陽明急忙上前,伸手欲扶起伍文定。不料,伍文定依然跪在地上,仿佛身子變成了一棵樹,腳下像是生了根。他盯住王陽明,一臉真摯道:“王大人,伍文定有眼不識泰山,請恕罪?!?/p>

王陽明將伍文定扶起來,也單刀直入道:“伍大人,現(xiàn)在王某令你等為剿滅叛軍的先鋒,你可愿意帶兵前往?”

伍文定大聲道:“伍某雖肝腦涂地,亦心甘情愿!”

王陽明大為贊賞道:“好,一言為定!我就喜歡爽快人!”

王陽明和伍文定一拍即合,隨即在林子里找了塊空曠的地方,召開了一個臨時軍事會議,定下剿滅叛軍的戰(zhàn)略方針,并作了作戰(zhàn)部署。

他們的目光不約而同地落向地圖上綠箭頭指向的地方——南京。

伍文定問:“王大人,您認為寧王一定會進攻南京嗎?”

王陽明點頭道:“北上攻擊京城,他想都不敢想?!?/p>

伍文定一臉嚴肅道:“如果寧王一舉攻克南京,半壁江山就落入叛軍之手了?!?/p>

王陽明也一臉冷峻道:“所以,我們必須拖住朱宸濠,讓他在洪都乖乖地呆著?!?/p>

伍文定笑道:“可他不是您的乖兒子,不會那么聽話的?!?/p>

王陽明嘴角綻出了一絲笑影,道:“我自有辦法。”

他略施小計,大街小巷馬上貼滿了蓋有軍方大印的告示,大意是:京兵八萬,地方部隊八萬,合兵十六萬大軍,不久就要聯(lián)手攻打洪都。

王陽明還使出了更為厲害的一招:離間計。

寧王的手下抓住了幾個形跡可疑的人,寧王從他們身上搜出了王陽明寫給他的謀士李士實、劉養(yǎng)正的機密信件,密件的內(nèi)容是讓他們積極配合這次行動,竭力勸說寧王火速離開洪都,立即進攻南京,事不宜遲;大功告成后,朝廷必有重賞,官升三級等等。

寧王看后,著實嚇了一大跳,滿腹狐疑全寫在臉上,拿信的手都開始顫動了。恰巧此時,手下通報,李士實、劉養(yǎng)正來訪,寧王急忙將密信藏進了衣袋里。

李士實一進門就開口道:“殿下,什么時候兵發(fā)南京?”

劉養(yǎng)正也幫腔道:“是啊,洪都不宜久留,趁他們沒有防備,京兵未發(fā),應立即攻打南京!”

寧王眨了眨那雙狐疑不定的眼睛,幽幽地說:“兩位難道沒看到王陽明的告示嗎?兵部發(fā)兵八萬……”

劉養(yǎng)正打斷了寧王的話,說道:“殿下!那是王陽明設的詭計,純屬子虛烏有!再說,就算朝廷出兵,從京城到江南,八萬大軍要走到猴年馬月?”

寧王不耐煩地揮了揮手,說道:“好了好了,本王就留在洪都,哪里也不去!”

李士實急了,大聲道:“殿下,你中了王陽明的緩兵之計了!”

寧王臉有怒色,說道:“你們兩個唧唧歪歪什么,是走是留本王自有主張,真是兩只老烏鴉,煩都煩死了!去去去,本王累了!”

寧王既然下了逐客令,李、劉二人只好悻悻然離開。

王陽明下了一步險棋,但僥幸成功。他贏得了寶貴的時間后,立即向各地發(fā)出緊急文書,集結兵力。在他的號令下,袁州、臨江、贛州等地的官兵紛紛傾巢而出,不管老的少的,病的殘的,只要是個活口,尚能走得動的,王陽明就統(tǒng)統(tǒng)將他們編入作戰(zhàn)隊伍,他想,就算不能打仗,讓他們壯壯聲勢,揮揮旗幟,吶喊兩句也是好的。

短短十余天,王陽明居然湊齊了八萬人馬。這些“烏合之眾”群情振奮,磨刀霍霍,嚷嚷著要去和寧王決一死戰(zhàn)??墒牵蹶柮鲄s毫無動靜。

伍文定沉不住氣了,索性直接找上門來質(zhì)問道:“王大人,兵馬已經(jīng)集結,理應一鼓作氣,您為何按兵不動呢?”

王陽明臉上帶著微笑,反問道:“以伍大人之見,眼下該兵發(fā)何處?”

伍文定急了,嗓門也更響亮了,說道:“不管打哪里,反正我軍士氣正盛,就要先發(fā)制人,出其不意,攻其不備。我想此時出兵,定能一舉破敵,大獲全勝!大人斷然不可貽誤戰(zhàn)機!”

看著伍文定變得有些挑釁的目光,王陽明收斂了笑容,一字一頓地道:“此心不動,隨機而行?!?/p>

伍文定認為此舉決不可行,他哪里知道,王陽明這是在向叛軍故意示弱,誘使其主力出擊,然后看準時機,一舉圍殲!

經(jīng)王陽明解釋后,向來好勇斗狠的伍文定終于明白了王陽明的意圖,且徹底服氣了。他用敬畏的眼神看著面前這位比狐貍還要狡猾的王大人,小心翼翼地退了出去。

果然,一切不出王陽明所料,沒過幾天,寧王就發(fā)動了進攻,大決戰(zhàn)序幕正式拉開。

寧王終于發(fā)覺自己上了王陽明的當,坐失了攻打南京的最佳時機,可為時已晚。此時他見王陽明按兵不動,認定王陽明是兵力不足,不敢妄動,于是立即發(fā)兵,決定進攻南京。應當說,朱宸濠不是一個聰明人,卻是一個動作很快的人。

叛軍沿江東下,當天便攻陷了九江、南康(今江西星子)兩城,幾天之后便已兵臨軍事重鎮(zhèn)安慶城下。數(shù)萬大軍隨即將安慶圍得水泄不通,日夜攻打。

最大的危險到來了,一旦安慶淪陷,南京便是寧王的囊中之物??上У氖?,寧王朱宸濠的運氣真是不好,造反之路上總是碰到克星,先有孫燧、王陽明、伍文定,到了安慶,又遇到了都督楊銳和知府張文錦。二人組織軍民拼死御敵,安慶因此久攻不下。

寧王派人進城說降,使者卻被楊、張二人斬首分尸,甚至將其人頭掛在城垛上,手腳與軀干分別從高高的城墻上凌空拋下,氣得寧王哇哇大叫,差點兒吐血暈倒。

十幾天過去了,安慶城巋然不動。

寧王騎在高頭大馬上,在城外的空曠處眺望安慶,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他指著劉養(yǎng)正他們破口大罵道:“你們這幫飯桶!安慶都攻不下,還說什么金陵!”

寧王受阻于安慶,王陽明總算緩了一口氣。伍文定心里的一塊大石頭也落了地,他一直在磨刀擦槍,只等王巡撫一聲令下,大軍便即刻殺將過去,救援安慶。

照道理,安慶要塞城危,平叛的兵馬應該發(fā)往安慶救援,最終保衛(wèi)陪都金陵,可王陽明卻不按常規(guī)出牌,他想再走一著險棋。

王陽明主持召開軍事會議,說是想聽聽大家的意見,實是向大伙兒說清楚他布下的奇局。

他先分析了局勢,擺在眼前的路似乎只有一條:大軍即刻救援安慶。

伍文定是個急性子,從他嘴里噴出來的話總帶著濃濃的火藥味,道:“既然如此,那大人還等什么?”

眾將紛紛附和,一致認為救援安慶刻不容緩,是不用討論的。

不料,王陽明出語驚呆了眾人,居然說:“還有一條路可走,我們放棄救援安慶,去抄寧王的老窩,大軍直指南昌!”

眾將聞言,面面相覷。

王陽明手指地圖,滔滔不絕地說:“大家來看,南昌在安慶的上游,如果我兵發(fā)安慶,九江、南康兩城守敵必然會攻擊我軍背后,斷我糧道,此時萬一寧王倒戈來戰(zhàn),我軍必定腹背受敵,將會非常危險?!?/p>

所有人屏住了呼吸,聆聽著王陽明往下說。

王陽明道:“南昌是寧王的老巢,一旦有危難,他十有八九會回師救援。到時候,我們在鄱陽湖畔迎候他,與叛軍決一死戰(zhàn)。安慶城守軍必然會追殺他們,到時候腹背受敵的是他寧王,鄱陽湖必將成為寧王的葬身之地!”

戴德孺提出了疑問,說:“南昌城池堅固,一時之間如何能攻下?”

王陽明胸有成竹道:“寧王率精銳主力進攻安慶,南昌必然空虛,此時進攻,自然十拿九穩(wěn)!”

伍文定說出了自己的想法,道:“大人走的倒是一著妙棋,可以出奇制勝。南昌一破,寧王回救,首尾不相顧,無需時日,叛軍必?。】墒?,萬一寧王不肯回救,繼續(xù)攻打安慶,揮師南京呢?”

王陽明笑了笑,道:“以我對寧王的了解,他一定會回救南昌!”

“為何?”眾人不解。

“寧王雖有野心,卻少機謀,遇事瞻前顧后,不善取舍。譬如此時,既然安慶久攻不下,他完全可以繞道進攻南京,他之所以執(zhí)意想攻下安慶,無非是為了面子,即向世人展示其實力能無往而不破,并非真正戰(zhàn)略的需要。南昌是其老巢,其半輩子積攢的家底皆在那里,我等前往攻取,他必定心驚膽戰(zhàn),怕自己的老婆、孩子、家業(yè)等處于危險之中……”

眾人聽了,也覺得王陽明這“圍魏救趙”之計可行,便都愿意聽從王陽明的分派調(diào)遣。

王陽明遂正式起兵,直奔南昌。

途徑臨江,他又擴充了兵力,十萬大軍浩浩蕩蕩,直搗寧王的老巢。

未幾,王陽明親率大軍,兵臨南昌城下。

眼看著一場大戰(zhàn)就在眼前,可隨后發(fā)生的故事卻讓人哭笑不得。南昌城的城門居然半開半閉著,守城的也僅是些老弱病殘的將士,原來守城太守早已帶著手下眾人聞風而逃了。于是,王陽明的大軍未費一兵一卒,就進入了南昌城。

王陽明最擔心的是寧王的一家,特別是那個婁妃??墒牵斔麕е诉M入寧王府后,卻發(fā)現(xiàn)整個王府空蕩蕩的,除了幾個下人在清掃庭院,其他人都不見了。

莫非寧王謀反時,就將婁素珍裹在褲腰帶上帶走了?

王陽明問了王府的仆人后,方知婁妃是跟著一群流民逃出南昌城的,逃跑的方向說不準,但十有八九是鄱陽湖那邊。

王陽明眉頭緊鎖,他擔心寧王派來的密探找不到婁素珍他們,回去報告后,寧王沒有了顧忌,反而會鋌而走險,直取南京,那可就是弄巧成拙了!

果然不出王陽明所料,寧王得知南昌失守后,馬上率軍自安慶撤退,回救南昌。叛軍很快抵達鄱陽湖西邊的黃家渡。

王陽明也帶領主力部隊趕到這里,于對岸扎營,準備作最后的決戰(zhàn)。

湖畔寂靜無聲,一片太平景象。寧靜只是一種假象,一場大戰(zhàn)一觸即發(fā)。

王陽明讓人用竹木準備了免死牌,上書一行小字:“宸濠叛逆,罪不容誅;協(xié)從人等,有手持此板,棄暗投明者,既往不咎?!彼铝钸B夜將幾十萬塊免死牌扔入鄱陽湖中。于是第二天天未亮,叛軍便已經(jīng)是人手一塊免死牌了,由此可見叛軍的軍心已經(jīng)大為不穩(wěn)。

狹路相逢勇者勝,雙方終于交上了火。

寧王最終兵敗。

他退到八字腦,問左右:“停舟何地?”

一偏將說:“黃石磯?!?/p>

寧王聽其諧音為“王失機”,認為不祥,便拔劍殺掉了說話的人。

在樵舍,黔驢技窮的寧王把所有的金銀拿出來賞賜給將士,當先者,千金;受傷者,百金??杉幢闳绱?,寧王依舊兵敗如山倒,重金收買不了人心,也阻止不了兵士們紛紛逃跑。

愚蠢的寧王罔顧歷史教訓,竟下令將所有的船連成方陣。

王陽明令將士們從兩翼放火,然后火起兵合,圍而殲之。寧王的方陣頓時七零八落,潰不成軍。據(jù)《明史紀事本末·宸濠之叛》載:“斬擒賊黨三千余級,溺水死者約三萬。棄其衣甲器仗財物,與浮尸積聚,橫亙?nèi)糁??!?/p>

王陽明站在船頭,風吹動著他的衣衫。不經(jīng)意間他抬起頭,驀然發(fā)現(xiàn)在對面的一條船的船頭上,也站著一個人,看上去明艷動人,是位個子高挑的美麗女子。

王陽明馬上想到了一個人,寧王的妃子婁素珍。

那個窈窕的倩影,確實是婁素珍,她已走投無路了,別無選擇了。男怕入錯行,女怕嫁錯郎,命運作了如此陰差陽錯的安排,這世上沒有后悔藥可以買,就算她連腸子都悔青了,又有什么用呢?

婁素珍的生命中,先后出現(xiàn)過三個男人。王陽明是她敬重的正人君子,神一級的人物,如今卻是她夫君及自己的克星;唐伯虎是她的書畫老師,也是她心儀的風流才子,大戰(zhàn)在即,她送給了唐伯虎一個桃一個李,暗示他盡快逃離;朱宸濠是她的夫君,曾經(jīng)的寧王,如今的敗軍之將,一個自作孽的男人,一個不爭氣的男人。

婁素珍絕望了,她早已用錦繡絲帛纏住了自己的冰肌玉骨,生前冰清玉潔的她,連唐伯虎這樣的大才子都沒讓他染指,她更不想讓自己死后被人玷污。

她也看到了迎面駛來的是一艘官船,站在船頭上的男人是王陽明,他曾經(jīng)是父親眼中的人中之龍,自己心目中的真命天子。平心而論,寧王府待王陽明也不薄,婁妃用情就不用說了,寧王也曾派人保護過他,從劫匪的刀劍下救過他的命。一切都怨自己的男人不知趣,是寧王自己的錯,婁妃一點兒也不怪王陽明。可是如今,她并不想再見到他,也不想讓他見到自己。想當初,初次邂逅,恨不相逢未娶時,擦肩而過的美麗,留下的是永遠無法彌合的傷口,永遠無法抹去的傷痛。舊傷隱隱作痛,又何必讓傷口再次撕裂呢?

婁素珍縱身一躍,蔚藍的半空中劃過一道優(yōu)美的弧線,她跳水自盡了。

在另一條船上的寧王朱宸濠,見狀驚呼一聲,二話沒說,奮不顧身地跳了下去。他是想去救她的,可婁素珍很快就沉沒到深潭中去了,寧王在水面上撲騰著,再也見不到自己女人那美麗的影子。他用狗爬式繼續(xù)掙扎了幾下,不知不覺中已經(jīng)到了淺水處。

幾條官船疾駛過去,一班官兵紛紛跳將下去,按住了披頭散發(fā)的朱宸濠。

寧王兵敗被擒,婁妃投鄱陽湖自盡殉節(jié),一代賢妃,就此香消玉殞。投江之前,“周身皆以錦繩以內(nèi)結”,以免死后遭人污辱,臨死前題《西江絕筆》:“畫虎屠龍嘆舊圖,血書才了鳳眼枯。迄今十丈鄱湖水,流盡當年淚點無?!?/p>

成王敗寇,永遠是自然之道,社會運行的規(guī)則。

軍士押著朱宸濠一干人回到南昌,軍民夾道圍觀,一路歡呼之聲驚天動地。

朱宸濠依然不改王爺?shù)某羝猓娺h近街道行伍威風凜凜,笑著說:“此我家事,何勞費心如此!”

話音未落,他驀然回首,發(fā)現(xiàn)身后站著王陽明與伍文定,方才意識到自己已成了俘虜。

朱宸濠顫聲道:“王巡撫,我不當寧王了,請降為庶民如何?”

王陽明冷冷地道:“有王法在?!?/p>

朱宸濠終于低下了頭。過了一會兒,他長嘆一聲,似在自言自語:“紂王聽信妲己的妖言而亡天下,我不聽婁愛妃的良言相勸,才落得這個下場。此恨何及!”

朱宸濠的腸子都悔青了,但為時已晚。

一輛囚車即將押送寧王朱宸濠前往南京。

朱宸濠在囚車中看著王陽明,拱手施禮,請王陽明將婁妃安葬:“王巡撫,朱宸濠有罪,可不關婁愛妃的事,請你看在她爺爺是你恩師的面上,看在我們寧王府和你也算是舊交的份上,好歹給她買口薄棺材……”

話音未落,囚車已緩緩啟程了。

王陽明早已閉上了眼睛,可傷心的淚珠依然鉆出了眼角,悄無聲息地滑落下來。他猛然睜開眼,恍然如夢,見囚車已經(jīng)駛遠了,他驀然歇斯底里地吼道:“寧王你放心,婁妃賢淑,我一定會奏請圣上,將王妃以國禮厚葬之……”

王陽明回憶起先師婁諒,想到婁妃的賢淑與對自己的那份情愫,傷心不已,便將她從湖水中打撈上來,奏明朱厚照,以國葬的形式,以王妃的規(guī)格,將她厚葬在湖口的城外。婁妃墓就在今南昌城德勝門外隆興觀旁。

王陽明平定寧王之亂,拜南京兵部尚書。他將平叛寧王經(jīng)過寫成《擒獲宸濠捷音疏》報于朝廷,后來,嘉靖皇帝封他為新建伯,世襲。隆慶年間追為新建侯,謚文成,故后人又稱之王文成公。

正德十六年(1521年),明世宗即位,由藩王入繼大統(tǒng)的世宗,對平叛大能臣王陽明曾一度賞識過,隨后便聽信讒言,日趨冷漠之。在世宗即位之際,王陽明因父老請歸,世宗說王陽明擒賊平亂有大功,正要論功行賞,不許辭官。同年初秋,升其為南京兵部尚書,不許推辭,又特許他順路回去探親。

王陽明因功高震主,遭奸佞嫉妒,辭官回鄉(xiāng)講學,在紹興、余姚一帶創(chuàng)建書院,宣講“王學”。嘉靖元年(1522年),父親王華去世,王陽明回鄉(xiāng)盡孝。嘉靖三年(1524年),受邀在稷山書院講學;嘉靖四年(1525年),又在紹興創(chuàng)建陽明書院。同年,原配夫人諸氏去世,王陽明續(xù)娶張氏,并于次年喜得一子。

嘉靖六年(1527年)五月,廣西思恩、田州的民族首領盧蘇、王受造反??偠揭︽煙o能平定,傷透腦筋的新皇帝方才想起閑居在紹興的王陽明,于是下詔讓他官復原職兼任左都御史,總督兩廣兼巡撫。身體已經(jīng)十分虛弱的王陽明不得不又一次接受朝廷的任命,再次披掛上陣,遠赴廣西平亂。十二月,大軍至思恩,盧蘇、王受驚恐萬狀,投降了王陽明。嘉靖七年(1528年)二月,王陽明率湖廣邊兵及京兵抵達南寧,襲擊斷藤峽叛軍。后叛軍退守永安力山,作鳥獸散。

平亂后,王陽明因肺病加重,向朝廷上疏乞求告老還鄉(xiāng),推薦勛陽巡撫林富代替自己,皆被當時內(nèi)閣大臣、吏部尚書桂萼攔了下來,并未送達皇帝手中。

王陽明不等朝廷的批復就回去了。

嘉靖八年(1529年)十一月二十九日卯時,王陽明病逝于江西南安府大庚縣青龍港舟中,享年57歲。

車船發(fā)喪經(jīng)過江西境內(nèi),軍民都披麻戴孝哭送王陽明。

無論朝野,大明王朝都不會忘記王陽明的豐功偉績。

讓鏡頭再一次回放,讓時光定格在王陽明離世前的那一刻。

王陽明積勞成疾,總是咯血。他躺在一條船中,生命已經(jīng)走到了盡頭。

王陽明心如止水,繁華紛擾的滾滾紅塵,已然空無一物。另類少年的輕狂,格竹子的執(zhí)著,劉瑾的廷杖,詔獄的劫難,江畔的悵惘,龍場的悲涼,悟道的喜悅,平叛的戰(zhàn)功,官場風波,刀光劍影,幾起幾落,浮浮沉沉,他終于可以靜下心來了,世上再也沒有一樣東西,可以擾亂他的心弦。

臨終之際,弟子問他還有何言,王陽明笑了笑,用手指向胸前,留下了他在人世間的最后一句話:“此心光明,亦復何言?!?/p>

心學大師王陽明在貴陽文明書院講學,首次提出“知行合一”說。該學說包括兩層意思:知中有行,行中有知;以知為行,知決定行。

圣人之道蘊藏在每一個人的心中,一直以來所沿用的向外求理的方法,本身就是一個錯誤,應該向內(nèi)求。把關注點放于自己內(nèi)心,那么每個人都可以成為圣人。王陽明龍場頓悟的就是“心學”。

王陽明是真正的圣賢,天地竟是如此之空曠,如此之寧靜,天泉橋畔,大風拂過了原野,在四野的陣陣風聲中,似乎還回蕩著他的高聲吟誦:“無善無惡心之體,有善有惡意之動。知善知惡是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p>

王守仁,守什么?守天道,守良知。

天地雖大,但尚有一念向善,心存良知,雖凡夫俗子,皆可為圣賢。

啼哭而來,含笑而去,人生本當如此。

王陽明有言,破山中賊易,破心中賊難。

人心之得其正者即道心;道心之失其正者即人心。

人生如夢,榮華富貴猶如木槿之花,朝榮夕逝。得失如流水,富貴如浮云。情又為何物?鏡花水月。人生苦短,總是來日少,去日多。

修一顆善心愛心,靜心清心,誠心純心,大心好心,正心道心。

修一顆菩提心。

王陽明的心學,是中華文明史上的一朵奇葩,千秋萬代,歷久彌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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