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南地區(qū)位于今宣武門南部及廣安門內(nèi)外一帶。自西周燕都時代始,這里就是古薊城、唐幽州、遼南京和金中都的城址中心。明清以來,大量文人雅士在此寓居交游,賢才蔚起、名流匯集,形成了名貫一時的“宣南士鄉(xiāng)”文化,其中包括了獨具特色的會館文化。
明清時期宣南地區(qū)是會館最集中的區(qū)域。位于今天后孫公園胡同的安徽會館,最初僅為李鴻章為首的淮系仕宦“聯(lián)洽鄉(xiāng)誼”之用,晚清以來這里一度成為維新志士的活動中心,見證了近代中國政治風云復雜跌宕的變遷歷程。
從孫公園到安徽會館
安徽會館的前身是明末清初著名的私家宅邸——孫公園,這里原為著名史學家孫承澤故居。
孫承澤(1593—1676),字耳伯,號北海,晚年又號退谷逸叟,順天府大興人。孫承澤為明朝崇禎四年(1630)進士,先任河南陳留、祥符等縣知縣,后升至刑科給事中,歷任戶、工左右給事中、刑科都給事中等職。明清易代,孫承澤亦曾試圖“以死報君恩”,據(jù)其在《天府廣記》自述:“余入玉鳧堂書架后自縊……呼眾解救……潛服片腦兩許,嘔吐不死……復乘間同長子道樸投入井中……眾仆奔救?!睌?shù)次求死而不能,加上當時的大順軍對其屢次“溫言慰藉”,孫承澤遂降附李自成的大順政權(quán)。清軍入關(guān)之后攻入北京,這些明朝遺臣再次面臨出路問題。當時多爾袞進京之后“大張榜示”廣招前朝官紳,并表示會“蕩滌前穢”,孫承澤再次降清,成為“貳臣”。清初孫承澤官運頗為亨通,順治九年(1652)官至吏部左侍郎,并兼都察院右都御使。隨后因大學士陳名夏失勢被牽連,孫承澤引罪歸田。幾度官場沉浮,孫承澤深深體味到仕途命運的無常。自此甘心退隱,閉門潛心著述,自稱退谷逸叟。從順治十年(1653)致休一直到康熙十五年(1676)去世,二十余年中孫承澤著作頗豐,僅《四庫全書》著錄的便有二十余種。其中享譽后世的著作如《春明夢余錄》和《天府廣記》,是研究明代北京的重要史料。
孫承澤致休之后營筑退谷,位于琉璃廠南,臧家橋西,稱孫公園。孫公園分前后兩院,南面為主宅,北側(cè)是別業(yè)。孫公園前后計有大小院子四十余個,房屋二百八十余間。其中尤以后孫公園景致非凡,園中林木蔥郁,幽亭曲榭,宏敞恬靜,目不暇接。孫公園在當時頗負盛名,《琉璃廠小志》載:“退谷園居,在前門琉璃廠之南,有研山堂、萬卷樓?!?/p>
孫承澤交游甚廣,清代在京活躍的很多名士都曾在孫公園寓居,留下了眾多文壇佳話。據(jù)查慎行《敬業(yè)堂集》記載:“宮友鹿寓孫公園,與唐實君、楊耑木同巷,贈句云:‘墻頭過酒傳鄉(xiāng)語,花底移床夢故山?!睂m友鹿(1656—1718),康熙進士,曾授翰林院編修及武英殿纂修官,時為著名的詩人群體“江左十五子”之一。另有久負盛名的翁方綱在孫公園賃居之青棠書屋。翁方綱(1733—1818),順天府大興縣人,乾隆曾任經(jīng)筵講官。翁氏精于考據(jù)、金石和書法之學,是清代肌理學詩論的倡始人,與劉墉、梁同書、王文治并稱為乾嘉年間“四大書家”。收錄在著作《復初齋詩文集》中的《青棠書屋稿》一文,記述了翁方綱在此寓居的情形:“壬辰春還都,賃孫公園屋以居,中有合歡一株,因以名是卷?!蔽谭骄V在京居所雖多有搬遷,然從書稿之名來看,其對孫公園的印象極佳。此外,乾隆進士、清代藏書家葉繼雯,嘉慶年間亦曾居于孫公園。
安徽會館興建始末
同治七年(1868)二月,在原孫公園別業(yè)基礎(chǔ)上,一所規(guī)模壯大、建制宏敞的會館開始建設(shè)。整個工程共歷時三年,于同治十年(1871)八月正式完工,費資28000余兩,這便是擁有“京師第一會館”美譽的安徽會館。而這所會館的倡建人,就是歷任北洋大臣、直隸總督等重職,晚清“四大名臣”之一的安徽肥東縣人李鴻章。
同治七年(1868),時任湖廣總督的李鴻章仕途擢升,授太子太保銜,任協(xié)辦大學士,由是入京述職。在與同鄉(xiāng)酬酢往來之時,談及京中各地會館難以縷數(shù),如直隸、關(guān)中、湖廣、江右、全浙等,“而吾皖顧闕然,未有興作”。由此,李鴻章首捐銀千兩為倡,提議修建安徽會館,以為同鄉(xiāng)人等“以為宦游、<\\Qxsv2\總編室\1發(fā)稿目錄\19年發(fā)稿\2019-3\88頁拼字.png>聚、棲止之地,所以聯(lián)洽鄉(xiāng)誼也”。會館經(jīng)費來源,除李鴻章兄弟捐銀之外,其麾下的淮軍將領(lǐng)出資萬金,另有皖省仕宦等人皆“踴躍趨事”;最后延請內(nèi)閣侍讀學士江人鏡董其成,負責采購物料并興土開工。會館地址選在正陽、宣武之間的后孫公園,即“退谷別業(yè)舊址”。這里地勢衍曠,水木明瑟,十分適宜。建成之后的安徽會館規(guī)制一新,閎偉壯麗。會館建成之后,因有李鴻章等人的支持,會館管理及運營迅速進入正軌。關(guān)于經(jīng)費籌集與使用,制定有《公議條規(guī)》。光緒十二年(1886)九月,因館務(wù)活動頻繁,經(jīng)費支出較大,又再次公議《酌定京內(nèi)外文武各官喜資銀數(shù)》條規(guī)。
光緒十五年(1889)因鄰院失火延及會館館舍,以致安徽會館被焚燒殆盡。李鴻章聞及趕往,發(fā)現(xiàn)昔日會館一片狼藉,惋惜不已。為重振會館風光,在孫家鼐與皖省京官相助之下,又征材于京外各官及淮軍將領(lǐng)等,著力重修安徽會館。當時僅用了三個月就收到各方助銀兩萬五千余兩,并于八月動工,次年六月順利完工。不過僅十年之后,即光緒二十六年(1900),因李鴻章去世,加之八國聯(lián)軍的破壞,安徽會館逐漸陷入困境?!栋不諘^志》載:“盛極必衰,天之常理。庚辛之際,視咸同中興而不如;國變后,科舉既罷,學校已不如前,館舍已同虛設(shè);政府南遷,景物蕭條,尤非昔比。迄于蘆溝事變,更難言矣?!?/p>
民國以后會館館務(wù)缺乏管理,房舍漸被占用。又因經(jīng)費不足,除留部分辦公及小學用房外,會館其余房舍租于外人。因往來人員混雜,館舍日漸損毀荒蕪,昔日宏敞盛景蕩然無存,即如民國年間曾兩任會長之旌德人江朝宗所述“只有仰天長太息而已”。因會館與前孫公園皆被德軍占為司令部,1919年安徽會館取消,最后一屆負責人同灝之將其余館舍租給附近居民。
安徽會館整體建筑坐北朝南,房舍分中、東、西三路庭院,占地總面積9000余平方米。中路正院大門懸掛有李鴻章親筆題寫的“安徽會館”匾額。中路的主體建筑有文聚堂、神樓等。其中神樓上為文昌帝君及關(guān)圣帝君像,樓下正廳懸掛著李鴻章題寫的“斯文在茲”匾額。戲樓為中路規(guī)模最大的建筑,是用來聚會議事以及節(jié)日期間酬神演戲之所,現(xiàn)京城“四大古戲樓”之一。據(jù)稱安徽會館戲樓曾為徽班進京下榻之處,此后程長庚、譚鑫培等著名京劇表演藝術(shù)家均在此演出過。東路為鄉(xiāng)賢祠。第一進有奎光閣,供魁星神像,前列藤間吟屋。后廊前立有李鴻章撰寫的《新建安徽會館碑記》一方,墻后立有石碑四方,鐫刻有會館捐資名姓。第二進為思敬堂,面闊五間,左右?guī)扛饔腥g。第三進為龍光燕譽堂,用以接待“朝覲稅駕者”。此外東路夾道還設(shè)有供習射的箭亭。西路為留賃之用,主要用以寓客的接待和居住。從大門內(nèi)對廳共三進,皆五間,每進院內(nèi)左右各三間,共有房舍三十九間。會館北部原有一座花園,大約數(shù)畝規(guī)模。園內(nèi)疊石為山,捎溝為池,花竹扶疏,嘉樹延蔭;又有亭館廊榭,曲水流觴,園中景致風雅至極。
安徽會館與晚清政局
晚清甲午戰(zhàn)敗,國家危在旦夕。以康有為等人為首的一批維新志士從“公車上書”受阻之后意識到“士大夫不通外國政事風俗,而京師無人敢創(chuàng)報以開知識”“變法本原,非自京師始,非自王公大臣始不可”,轉(zhuǎn)以創(chuàng)辦報紙,組織學會,擬向更多民眾宣傳新知。
“以報先通其耳目,而后可舉會”。光緒二十一年(1895)六月二十七日,由康有為發(fā)起,梁啟超、麥孟華撰稿,《萬國公報》在安徽會館創(chuàng)刊,其宗旨為“日以翻譯西書,傳播要聞為事”?!豆珗蟆穭?chuàng)刊之初借用京報處托粗木板雕印,日刊千份,由送京報人隨《宮門抄》分送諸官宅。內(nèi)容主要選登閣抄,譯錄新聞,推介西方政治、社會、文化、科學知識,一時間影響極大。不少官員“識議一變”“漸知新法之益”。當年七月,康有為聯(lián)絡(luò)戶部郎中兼軍機章京陳熾、翰林院侍讀學士文廷式等人,共同成立強學會籌備會,并“即席立約,各出義捐,一舉而得數(shù)千金”,強學會正式成立。對此,梁啟超曾敘其原委說:“當甲午喪師以后,國人敵愾心頗盛,而全瞢于世界大勢。乙未夏秋間,諸先輩乃發(fā)起一政社名強學會者……遂在后孫公園設(shè)立會所?!笨盗簩ⅰ度f國公報》改為《中外紀聞》,成為強學會的機關(guān)報。強學會又邀請當時眾多維新派的仁人志士到北京安徽會館內(nèi)集會演講,每十日一集,這里也一度成為維新人士的活動中心。
強學會的活動引起了清廷保守派的強烈不滿。光緒二十二年(1896)御史楊崇伊上疏彈劾強學會結(jié)黨營私,力請嚴查封禁強學會,導致學會圖書儀器皆被查抄。然而強學會之影響卻并未斷絕,正如梁啟超所言:“強學會雖封禁,然自此以往,風氣漸開,已有不可抑壓之勢。”此后兩三年內(nèi),各地學會、學堂、報館猶如雨后春筍之勢相繼設(shè)立,為戊戌變法奠定了基礎(chǔ)。
值得一提的是,不久御史胡孚辰上疏建議將強學書局改為官辦,委派吏部尚書孫家鼐作為經(jīng)理大臣。此后孫家鼐又呈《官書局奏定章程疏》,提出“擬設(shè)學堂一所”,故有京師大學堂之前身即為強學會一說。
“京邑四方之極,英俊鱗萃,紱冕所興”。北京作為封建時期的都城,仕宦匯集,名流涌至。他們在落寞時可以潛心向?qū)W,閉門著述;在國家民族的危急時刻可心憂天下,棄筆從戎。從這個意義上來說,無論是名士孫承澤的孫公園,還是聯(lián)洽鄉(xiāng)誼的安徽會館,抑或是維新名士的議政會所,連接的都是傳統(tǒng)士人的家國情懷。
斯文在茲,文脈永存。作為風云激蕩中的歷史載體和珍貴遺存,內(nèi)涵豐富的會館文化既是京城歷史文化的必要構(gòu)成,更是京師文化的重要載體。對于北京各地方會館的保護和利用,不僅是北京地區(qū)多元文化發(fā)展的重要體現(xiàn),更應(yīng)成為北京歷史文化名城建設(shè)的重要組成部分。
(作者:高福美, 北京市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副研究員)
責任編輯 / 金蕾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