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朝明
讀《論語》,到第九篇《子罕》時,一般都會感覺到哲學(xué)意味更濃,表達的意義更深邃。第四章說:“子絕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边@里表達孔子的人生境界,以往我們多理解為夫子絕“意、必、固、我”,但實際可能并非如此!這就正如宋人鄭汝諧、近人程樹德先生所解釋的:“子之所絕者,非意、必、固、我也,絕其‘毋也?!痹瓉?,這里的重點在絕四“毋”,這才“恰合圣人地位”。正確理解了這句話,才符合孔子“圣”的境界。
《論語》的這個記載很有意思,非常值得細致揣摩。一般情況下,人們會理解為孔子具備了四種優(yōu)秀的品格:不憑空猜測,不絕對肯定,不固步自封,同時也不自以為是。其實,《論語》表達的重點是“毋”字,正如程樹德先生所說:“僅絕意、必、固、我,此賢者能之,惟圣人乃能并絕其‘毋?!背虡涞孪壬€姑且用佛家的語言說:“能不起念固是上乘功夫,然以念遣念之念亦念也,并此無之,乃為無上上乘?!彼猿套诱J為這個“毋”不是“不要”的意思,乃“非禁止詞”,意思或者就是“沒有”。
在孔子絕棄的“四毋”中,“意”應(yīng)該不是“私意”,大概有“料想”“猜想”的意思,或者就是“於無形之處用心思慮”?!墩撜Z·先進》有“賜不受命,而貨殖焉,億則屢中”,《論語·憲問》有“不逆詐,不億不信”,其中的“億”即是此意,說的就是“毋意”。“必”指期必,意思是一定要怎樣??鬃诱f:“言必信,行必果,硁硁然小人哉?!边@里說的就是“毋必”,這就是孟子所說:“言不必信,行不必果,唯義所在?!薄肮獭敝腹虉?zhí),孔子說“學(xué)則不固”,孔子“好學(xué)”,自然不固。孔子曰:“非敢為佞也,疾固也?!币彩钦f的“毋固”。至于“我”,《論語》中的很多表述就足以說明問題,例如“何有于我哉”“則我豈敢”,說的都是“毋我”。
這樣的理解就與傳統(tǒng)有所區(qū)別了。以往人們認為:意、必、固、我,與道相妨礙,認為孔子是切實修養(yǎng),不去做意、必、固、我的事情。其實,這里強調(diào)的是孔子心中有道義的標(biāo)準(zhǔn),他沒有刻意去“不做什么”“不怎么樣”。他知道處世、處事的“中”的原則,知道“義”之所在,所以他會立于中道,擇善而從,而不會固步自封,愚頑不化。作為一代圣哲,孔子思遠志廣,他從心察言而知意,所以贊嘆舜為“大知”之人,因為他“好問而好察邇言”。一個人心中有道,對具體事物就有了自己的判斷,就能相信自己,堅毅前行,這樣,“我”就自然挺立起來了。
例如,孔子師徒周游列國,曾厄于陳蔡七日。弟子們疲憊不堪。孔子卻慷慨弦歌不絕。弟子們疑惑,孔子則因勢利導(dǎo)。子路認為君子不應(yīng)該受到困厄,甚至懷疑“夫子未仁”“夫子未智”??鬃悠饰鲎勇返南敕?,讓他知道,芝蘭生在山林不因無人欣賞而不吐芬芳,君子修道立德不為窮困而改節(jié)操,明白艱難處境更能凝練志向。子路“毋必”“毋固”的功夫還得修煉。
子貢則認為孔子的理論博大精深,應(yīng)該降低一下標(biāo)準(zhǔn)??鬃觿t認為,農(nóng)夫擅長播種不一定擅長收獲,工匠巧于制作不一定每次做的都能符合心意。君子研習(xí)理論學(xué)說,主次分明,有條有理,不一定被人們接受。不研修完善自己的學(xué)說,卻只求能被人接受,是志向不廣闊、理想不高遠的表現(xiàn)??梢姡迂暋拔阋狻钡墓Ψ蜻€不到家。
在日常的社會生活中,人們修養(yǎng)到一定境界,自然就會怎樣做,就不必刻意“不怎樣”,這是一種自然狀態(tài),是一種理想境界。在孔子心目中,君子的境界就是“惠而不費,勞而不怨,欲而不貪,泰而不驕,威而不猛”。如果可以怎樣,可能就會違背中道,就會過猶不及。所以,孔子談“六經(jīng)之教”說:“其為人也,溫柔敦厚而不愚,則深于詩者矣;疏通知遠而不誣,則深于書者矣;廣博易良而不奢,則深于樂者矣;潔靜精微而不賊,則深于易者矣;恭儉莊敬而不煩,則深于禮者矣;屬辭比事而不亂,則深于春秋者矣?!?/p>
孔子志于道,心存善念,弘仁揚義,始終不變,面對困境,已經(jīng)毋需說服自己安于現(xiàn)狀,刻意修行“毋意、毋必、毋固、毋我”,而是能夠坦然處之??鬃拥木辰纾阎翉男乃挥饩?,無往而不率性,這“毋”字也就自然地摒絕了。(編輯/王立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