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唐
我總是無時無刻不在與自己爭斗,哪怕是現(xiàn)在,我躺在床上,看著窗外的流云,但內(nèi)心卻一刻也不得安寧。我的腳踝仍隱隱作痛。已經(jīng)過去三天了,腳上的傷口并沒有愈合的跡象。我的記性也總是很差,有些時刻我甚至忘了這傷口究竟從何而來。母親在廚房里絮絮叨叨,嘟囔著“我又不是你的保姆”之類的話,這種話我早就聽厭了。她在做什么?我不知道,可能是在做午餐,也可能像大多數(shù)時候一樣,只是坐在廚房那把快爛掉的黃色塑料椅上,抽著煙愣神兒,或者用總也洗不干凈的杯子接一杯水,水里有細菌她也不怕,與我相反,她有一顆細菌無法侵蝕的腸胃。如果是一大片云,它們的內(nèi)部總是昏暗的,只有邊緣被陽光照得明亮。有時,我睜開眼,看見窗外繁殖出的大片云層,一時間會把它們誤認為是烏云。不過今日的陽光很好,我想我的心理醫(yī)生朋友應該不會遲到。在他來之前,我還有時間想想自己。是的,我總是容易受傷,莫名其妙的傷,毫無意義的傷。就像我?guī)滋烨跋聵?,去找一個人,剛剛從單元樓里走出來,右腳就踩進一個洞穴中。那時我腦子里想著別的事,也都是些沒有意義的事,突然就踏空了。我的身體失去了平衡,俯身倒下去,腳踝還留在洞里,就這樣我似乎聽到了骨頭的脆響。我栽倒在小區(qū)花園的泥地里,旁邊是沒有節(jié)制瘋狂生長的灌木叢。我雙肘撐地,才沒讓自己的下巴也磕在地上。我趴在泥地里待了一會兒,其間沒有人經(jīng)過,這是那天唯一幸運的事。我知道假使有人經(jīng)過,他們會對我施以援手,會扶我起來,還可能會拍拍我身上的土??墒沁@只能使我厭煩,我嘴上說著感激的話,心里卻想著趕緊離開。當然,那天并沒人來扶我,我自己站起身,右腳仍陷在洞中。洞大概有碗口大小,可能是黃鼠狼挖掘的地道。在某些晚上,我見過黃鼠狼在小區(qū)里流竄。我的腳正好嵌在里面,我用雙手像拔一棵植物那樣將它拔出來(就好像不是我的腳,而是另一個人留在這里的腳)。我觀察著它:黑色運動鞋上沾滿棕色的泥濘,尤其是腳尖部位,鞋帶不知什么時候松開了,白色的帶子臟兮兮的。褲腿稍稍向上翻卷,露出小腿的一截,以及上面的毛發(fā)。我總是喜歡在一些時刻觀察自己的某一部分,即使經(jīng)常是越看越覺得丑陋,我還是覺得不可思議,因為這是我的一部分,比如這一小截露出來的小腿,我從來沒參透過它(或它們)對于我的意義。就這樣過去了大約半個小時,我從觀察中出離(必須如此,否則我什么也做不了),試著走一走。這時我感到了某種鈍痛。并不尖銳,可是卻像一塊惡心的舊毛巾裹在我的骨頭上。我當時就想,它可能是骨折了,在我的學生時代,我經(jīng)常會骨折。我脫下鞋子,發(fā)現(xiàn)腳心出現(xiàn)了一個口子,我不知道它是怎么出現(xiàn)的,細細的一條,白里透紅,像是閉上的眼瞼。我猜它應該早在我崴腳之前就有了,但是由于這個契機我才發(fā)現(xiàn)了它。此前,它并沒有影響我走路,也并沒有任何感覺,可是現(xiàn)在,我發(fā)現(xiàn)了它,一切就有些不一樣了。我拖著我的腳,一瘸一拐地回到家,腦子里依然思索著突然發(fā)現(xiàn)的傷口。如果我從未發(fā)現(xiàn)它,那它就等于不存在,可偏偏就讓我發(fā)現(xiàn)了。這種念頭填充了我的整個腦袋,像是發(fā)酵的塑料泡沫一樣。我忘了我究竟要去見誰。這段時間是我們家庭的低谷,盡管這個家庭如今只剩下我和母親。我知道我們已經(jīng)到了低谷,正應該奮發(fā)向上,想辦法讓事情好起來。就在這種關鍵時刻,我卻崴了腳。要怪就只能怪我自己,我喜歡將一切事都歸咎于自己,這樣反而能讓我好受一些。母親在廚房里一杯接一杯地喝水,然后不斷地上廁所。她的歲數(shù)已經(jīng)不小了,并且還失去了工作,按照社會普遍的說法,她的人生已經(jīng)注定了,很難再有突破。而我不一樣,雖然我也不算很年輕,但還有希望,還能改變些什么。我躺在床上,受這種念頭的折磨。我確實應該做些什么,等我的腳好起來以后。我本應該去找我的父親,管他要生活費。他已經(jīng)有幾個月沒給我們了。他已經(jīng)脫離了這個家庭,可還是需要承擔起對這個支離破碎的家庭的責任,誰讓他有這個能力呢?有時我很可憐他。記得有一回,我去要生活費,他給我錢后凝視了我一會兒,表情很嚴肅。你已經(jīng)老大不小了——他就是這么對我說的——應該負擔起責任了,我不可能養(yǎng)你一輩子。我聽到他的話很難受,因為我記得幾年前他就對我說過。他現(xiàn)在也已經(jīng)老了,臉上皺紋橫生,身材也走了形。在他面前我總是選擇沉默不語,拿錢走人。他是一個暢銷書作家,喜歡寫如何幫助自我走出困境的那一類。我知道他的讀者很多,許多人視他為人生導師,生活的希望,對于他們來說,只要世界上還有像他這樣的人,生活就還是充滿了改變的可能,每個人最終都能找到屬于自己的安寧與幸福。可誰能想到他也有這般無力的境地呢?只是想一想我就非常難過。
我沒有骨折,當然,腳踝還是隱隱作痛,但不是什么大問題,不影響走路,也不影響任何事??蓮拇艘院螅冶仨殠е_心的傷口活下去。我躺在床上,也想安慰自己:不用著急,它很快就會消失的。或者還有另一種可能:我很快就會把它忘掉。就像發(fā)現(xiàn)它之前的那些日子,我根本不知道腳心的傷口,也就不會為它發(fā)愁。很快我就認識到這是自欺欺人,它既沒有自動愈合,我也沒能忘掉它,相反,我整天想的都是腳心的傷口,無時無刻不在想這件事,到了什么也做不了的地步。這期間我有一個面試,那是我自從陷入黃鼠狼洞穴后頭一次出門。我已經(jīng)失業(yè)很久了,不是兩年就是三年,我記不清了。失業(yè)這幾年,我靠著母親的積蓄和父親的生活費過活。母親也沒有工作,她與父親結(jié)婚后一直是家庭婦女,直到有一天父親對她說,他再也忍受不了這種家庭氛圍了,他說婚姻不適合他,對他來說是一種禁錮,他只會感到壓抑。這種壓抑積累起來,就會像火山一樣爆發(fā)了。父親就這樣離開了我們的家庭,并且找到了新的女朋友。他說他不會結(jié)婚了,如果不出現(xiàn)意外的話。他確實沒有結(jié)婚,中間換了好幾任女朋友。他的事業(yè)也越來越成功,書店里最顯眼的位置總擺放著他的新書,暢銷排行榜上也經(jīng)常出現(xiàn)他的名字。母親曾執(zhí)拗地認為離開這個家庭,他的生活會一團糟,現(xiàn)在看來她猜錯了。在不工作的日子里,我每月都要去父親那里取生活費,因而也見過幾個他的女朋友,有幾個跟我的歲數(shù)差不多。她們似乎很怕見我,或者說感到尷尬,所以總避開我。每次我跟父親交談幾句就離開了。只有一回,他一個人在家,好像喝了酒。他一反常態(tài)拉住我,讓我坐在沙發(fā)椅上,開始跟我說一些莫名其妙的話。他說他對不起我和母親,但他并不后悔,每個人都應該為自己而活,并且也只能活一次。他還說要給我介紹工作,因為我老大不小了,不能再這么晃蕩下去。于是面試的日期就定下來了。我很久沒有面對這么多人了——在一間不到五十平米的小辦公室里,坐著三個人,全部是男的,歲數(shù)也差不多,只是胖瘦稍有區(qū)別。他們一齊注視著我,好像在尋找我身上存在的漏洞。他們問了我一些問題,我忘了自己是怎么回答的,其實他們剛剛問完,我就忘了他們問的是什么。我很緊張,越緊張就越聽不清楚他們的話,好像他們?nèi)荚诟艺f外語,我只能聽懂其中個別的單詞。面試依然在繼續(xù),對我來說如同一場漫長的審判。我心里期待著它趕快結(jié)束,他們的問題卻怎么也停不下來。這三個面試官彼此交換了眼神。過了一會兒,其中一個對我說,他們從沒見過我這樣的面試者,不知道是我的大腦遲鈍,還是對他們有什么意見,他們從我回答問題的態(tài)度里只能發(fā)現(xiàn)我對他們的蔑視和漫不經(jīng)心。他們認定我是故意為之,想讓他們難堪,盡管他們也想不通原因所在。這場面試完全是浪費他們的時間,而且對我自己也完全沒有任何好處,對我推薦人的聲譽也是一種損害(從他們的話里我明白,父親并沒有告訴他們我們之間的關系),他們實在想不通我為什么要這么侮辱他們。最后,他們好像變得有些傷感,默默注視著我,似乎在向我尋求解釋,以便給出一個寬容我的理由。我不知道該如何解釋,本來我就沉默寡言,失業(yè)后就更加笨嘴拙舌。我只好慢慢地脫掉了右腳的鞋子,接著開始脫襪子。我看到他們臉上難以置信的表情。他們像是石化般愣在座椅上,瞪著眼看我。我知道他們是怎么想的,他們會想,我倒要看看,這個家伙還能玩出什么花樣來。我脫下襪子,把腳掌伸給他們看。我想他們或許能明白我的苦衷:在面試時,我心里想的全是腳心上的傷口,我一想到它在我的身體上,迫使我?guī)е?,無論我做什么,開懷大笑或抱頭痛哭,它都存在著,隨我一起移動,而我不能像洗掉污漬或取下創(chuàng)可貼那樣摘除它,我就內(nèi)心不安,什么事也做不了,什么事也沒心思做。他們看著我的腳心,面面相覷一番。他們臉上的怒氣和傷感消失了,轉(zhuǎn)而變成了憐憫。對不起,我似乎聽到其中一個囁嚅著說,我們沒想到是這么回事,是我們的錯。還有一個干脆扭過臉,不忍再看。面試就這樣結(jié)束了。我重新穿好鞋襪,回到陽光下。我的心中有擺脫了困境的舒爽,可是,隨之而來的,我又想到了腳心的傷口,好心情便一掃而空了。沒有人知道我面對的是怎樣一種局面,我只想早點回家。
心理醫(yī)生朋友來看我是在下午兩點,比約定好的時間早了兩個小時。他總是這么迫不及待。如今肯來看我的朋友不多了,在我失業(yè)并且宅在家中的這幾年,以前本來就為數(shù)不多的朋友更是疏于聯(lián)系,像是斷了線的風箏,慢慢就飄沒了。當然責任也在我,因為我也從未主動聯(lián)系過任何一位朋友,我不知道該對他們說什么。我隨時都可以給他們打電話,出來吃個飯、喝喝茶是沒問題的,但我從沒這樣做過。我無法對自己解釋為什么要聯(lián)系他們,當我經(jīng)過了一番思考后,得出的答案僅僅是我太寂寞了,想要從朋友身上汲取溫暖,又或者,他們可以給我一些現(xiàn)實的利益,比如借我錢,為我介紹份工作之類。這兩種答案都讓我傷心又疲憊,同時對自己更加厭惡。所以我從來沒主動聯(lián)系過他們。其間也有朋友主動聯(lián)系我,好久不見了,出來聚聚什么的,我也答應了他們,都在臨出門前就打退堂鼓,放棄了。我已經(jīng)穿戴整齊,坐在床頭,盯著墻上的老式掛鐘,那還是外公留給我的,他也曾是我們這個家庭的一員,只是過早地離開了,對他的印象也變得影影綽綽。越迫近約定的時間,我心中就越焦慮。直覺告訴我,與他們見面會讓我更加焦慮。可是我確實很孤獨,想要跟他們見見面,傾訴長期積攢在心里的話,否則我的腦子也會得腸梗阻。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我腳心手心都出了汗,老式掛鐘安詳又平靜地繞了一圈又一圈。直到約定的時間到了,我仍坐在床頭,哪里都沒去。就這樣,漸漸地就沒人再約我了。雖然寂寞感有增無減,但這樣也好,焦慮要少了許多。我不用再擔心自己要在“去與不去”之間做抉擇了。不過,這個當心理醫(yī)生的朋友是個例外。他鍥而不舍地約我,如果不懶得出門(其實是焦慮所致),他就登門拜訪,我只要躺在家里等他就行了。這下我再也沒有理由拒絕。我們是小學同學,中間許多年都沒再見面,直到大學的時候,我們無意中遇見,原來我們考上了同一所大學。事實上,即使在小學時,我們雖然在同一個班,可也沒怎么說過話。我從小就沉默寡言,而他相反,喜歡四處結(jié)交朋友,直到畢業(yè)都是文藝委員。我們當然聊過天,我預測那時我的性格給他留下了不好的印象,所以我們后來就沒怎么說過話。如果不是大學遇到,我們就徹底消失在彼此的人生中了。大學時,他對我熱情了許多,畢竟能重新相遇也是緣分。有時他會叫我一起吃飯,基本是他買單。我也想假裝謙讓一下,這次我買,可是我意識到我確實是希望他買單的,假情假意使我很不舒服,于是每次買單時我就閉口不言了。按照正常情況,我們的關系也就慢慢到此為止了,但后來他交往了一個女朋友,就簡稱為A吧。情況就變成了經(jīng)常我們?nèi)齻€人一起吃飯。一開始還好,就像平時一樣,我的朋友跟我們說說笑笑,餐桌上基本是他的獨角戲,而我繼續(xù)充當傾聽者的角色,這我早就習慣了。我早已訓練自己能夠聽得下去任何人的廢話。A的話也不多,偶爾插幾句,不了了之,她也就干脆和我一樣不言不語了。每一次,我的朋友慷慨激昂,我和A沉默不語。我和她像是一對同盟,同是被語言壓迫的階級。偶爾,我們相視一笑,雖然我并不清楚她笑的是什么,畢竟我連自己笑什么都不知道。這種情況持續(xù)了一年,有一天,我的朋友沒帶A來,他一反常態(tài)地情緒消沉。他告訴我,A和他分手了,因為她喜歡的人是我。我驚訝極了,迄今為止從沒有女人喜歡過我,我甚至都沒怎么跟異性說過話。愛情對我而言只是遙遠的傳說。她怎么會喜歡我呢?我倆可是連話都沒說幾句。我的朋友也和我有同樣的困惑。當然,后來我和A也不了了之,她很快出了國,從此音信全無。可是,我的朋友對我的興趣卻愈發(fā)強烈起來。他學的是心理學,似乎將我當成了他的觀察對象,他想弄明白,我這個不善言談、過分內(nèi)向的人究竟哪里吸引了A。據(jù)他說,這是他唯一一次被分手,他必須搞明白。幾年過去了,我不知道他是否搞明白了。他總是每隔一段時間就來我家里,跟我東聊西扯,不時還往本子上記錄什么。那時他正式成為了一名心理醫(yī)生,而我們早已不談論A的事。你應該從自身走出來,他對我說,不要總是沉溺于自我,應該多看看外面的世界,這對你有好處。老式掛鐘咔嚓咔嚓地走著,有時我會覺得外公的亡靈正透過掛鐘上面用以裝飾的銅鸚鵡的眼睛望向我。個人什么都不是,他繼續(xù)說,我們都活在歷史中。他今天顯得有些漫不經(jīng)心,只是在陳述他以往的陳詞濫調(diào)。這是一種??!他說,你聽憑自己病著,甚至還很享受這種病。他總是會越說越激動,臉龐泛紅,仿佛在質(zhì)問一個無形的敵人。他的樣子讓我有些害怕。他喘著氣,盯著我。片刻后,他從狂熱的狀態(tài)中恢復過來,坐到我身邊,似乎意識到剛才的失態(tài)。這沒什么,他輕聲安慰我說,慢慢來,只要你有走出來的意愿。他說,你要相信我,坦白講,你是一個絕佳的心理學案例,作為朋友,我還是希望你能走出來。不要以為心理醫(yī)生才是最不正常、最需要被救治的人——這似乎成了社會上的某種共識。不,這只是因為人們太不重視心理醫(yī)生的工作了。我們比想象的還要重要,我們的建議會在你的人生中起到出乎意料的作用。他一邊說著一邊撫摸我的后背。我很想給他看看我腳心的傷口,我相信給他看過后,一切就能解釋通了,到時他一定會沉默良久,對我說,對不起,是我誤會你了,我沒想到事情這么嚴重……但我還是沒有說出口,因為掛鐘響了幾聲,他便仿佛從一場大夢中恍然醒來似的,看看手表,站起身,徑直離開了。
我的朋友走后,我又在床上躺了一會兒,仔細思考他提出的問題,也就是“走出自我”的問題。我發(fā)現(xiàn),走出自我是十分困難的,因為當我思考這個問題時,我已經(jīng)陷入了自我之中。我是如此淺薄、粗俗、軟弱,無法達到朋友對我的期待,這讓我很沮喪。陽光從窗子照射進來,我光裸的雙腳沐浴在一片祥和的光芒里,但是并未讓我感到舒心。不自覺地我想到了A,想象真是一種神奇的玩意,我感到A就躺在我旁邊,沖著我笑……到最后,我覺得自己的思想已經(jīng)不堪重負,我從床上跳起來,嚷嚷道,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沒錯,我重復了三遍,只感到了更深的虛無。母親不在家中,父親離開后她總是行蹤不定。天氣已經(jīng)變冷了,秋天,樹葉紛紛落下,墻壁散發(fā)著冷氣。我披上衣服,來到外面。那蕭瑟的景象自不必多說。小區(qū)花園的植物都呈現(xiàn)出枯索的樣態(tài),全都失去了光澤,毫無秩序地四處瘋長,卻缺少生氣。整個花園像是一座荒廢的動物園,動物都已經(jīng)發(fā)瘋死掉或是逃亡了,如今只剩下人們站在遺址般的環(huán)境中面面相覷,不知發(fā)生了什么。我看到花園管理員老張走了過來。說到底,小區(qū)花園變成這副鬼樣子,身為管理員的老張是脫不開責任的,可是他已經(jīng)在這里干了二十年了,早已是小區(qū)的權(quán)威人物,沒人敢對他說什么。平日里,他拿著澆水的軟水管,神情像是一個君王,給那些花草、植物澆水。每當遇到這種時刻,我都會在一旁觀察老張,他的每一個動作,細微的表情,全都讓我入迷。我從未見過如此高傲的人。其實,老張身材矮小,皮膚黝黑,還總是駝背。他說話口音很重,吐字不清,經(jīng)常不知道他在說什么。在他澆水和侍弄花園的植物時,他嫻熟、自信的動作為他增添了莫名的高貴。不用說,在這一畝三分地里他是絕對的權(quán)威,沒人敢對他的工作說三道四,他粗壯、骯臟的雙手和麻木的眼神都令人望而生畏。據(jù)說,他逼迫他那比自己還大五歲、體態(tài)臃腫、行動遲緩的老婆戴上了貞操褲,鑰匙就別在他的腰間。不過這只是傳聞,沒人真的證實過。我見到他走過來,便閃在一邊,給他讓出路來。他只是冷漠地瞥了我一眼,懷里抱著一只移動電源箱。他將電箱放在地上,活動了下肩膀,將幾根電線連在電箱上。我知道他又要電黃鼠狼了。他曾邀請我參觀過他的住處。他住在小區(qū)花園附近的一座簡易小房子里,與其說是房子,不如說是個用木條、紙板、金屬板拼裝起來的窩棚。不過,窩棚里卻很整潔,麻雀雖小五臟俱全。床占了房間的三分之一,他的老婆蜷縮在陰影中,警惕地盯著我。沒人知道他倆是從哪兒來的,聽小區(qū)的老人講,有一天他們突然就來到了這里,成了花園的管理員,在窩棚里安了家。我感覺出,她很害怕老張,當老張望向她時,她的身體會微微發(fā)顫。光線不太好,即使白天也很昏暗,只有一只懸掛的小燈泡發(fā)出微弱的光源。過了好一會兒,我才認出窩棚兩面的墻上都掛著黃鼠狼的皮。大約有二十多只。老張興奮又羞澀地給我介紹每一張皮的來歷,但是大部分我都沒聽明白,只知道他可以靠賣黃鼠狼的皮賺些外快,而小區(qū)里的黃鼠狼又格外多。那天他好像是喝醉了,掏心掏肺地跟我說了許多,從他變得誠摯的目光中,我知道這是他少見的對別人毫無保留的一次。他積攢了數(shù)十年的心事這次一并傾訴,配合著他那威嚴的肢體動作??上У氖?,我用盡全力也只能聽懂不足十分之一,我聽到他含混不清地嚷嚷,他似乎在說,他希望能有一把火把這個窩棚燒掉。
類似的話母親也說過。她說的是,真希望能有一場意外,把房子燒掉。請注意,她說的是“一場意外”,而不是她自己動手燒房子,這點讓我覺得很有意思。她喝醉酒以后經(jīng)常會說一些胡話,并且她還有個怪癖,喜歡收藏喝完的啤酒的易拉罐。父親離開后,她將以前父親用雜物間改成的書房又恢復成了雜物間,把留下來的幾摞書全部賣掉。之后,她把這里當成了專門放置啤酒罐的博物館,只要喝完啤酒,她就把空酒罐扔到里面。沒多長時間,空酒罐就堆滿了整間屋子,待實在堆不下了,她就一次性把空酒罐全賣掉,然后接著放新的,如此循環(huán)往復。我不知道現(xiàn)在空酒罐堆到什么程度了。她當然不是為了賣錢,因為即使?jié)M滿一屋子也賣不了多少錢,比起生活的負擔來說九牛一毛。我倆都沒有工作,全靠父親的生活費過活。母親每天都會責罵父親,但對生活費盯得很緊,日子也很清楚,提前三天就會提醒我,別忘了找父親要生活費,因為如果不是我去要,父親自己是一定想不起來的。既然不是為了錢,那就只剩一種可能——母親在懲罰自己,或者說在自虐。她想用滿滿一屋子的空酒罐審視自己失敗的人生,想讓它們告訴她,同時也告訴我,我們的生活有多慘。但這么做有什么意義呢?母親真的能從中得到快感嗎?我想是可以的,自虐也可以產(chǎn)生快感,就像自甘墮落也是種解脫一樣。小小的雜物間就是母親的苦難博物館,但她又沒有值得大書特書的苦難,她的苦難無非被丈夫拋棄,無非年紀大了找不到工作,無非有個不爭氣的兒子。這算什么呢?甚至都不值得傾訴。母親的苦難就像那堆空酒罐,觸目驚心但更多的是滑稽。我想象著有一天全世界的空酒罐都會朝我們涌來,空酒罐的海洋,我和母親在其中浮浮沉沉,最終淹死在里面。還好母親的好日子就要來了,這段時間我不止一次看到有一個中年男人開車送母親回家。同時我又有些難過,覺得這故事確實有些似曾相識。無數(shù)人的命運會聚到一起,撿開來看竟大同小異,實在令人沮喪。果然,幾天后母親通知我,她要搬出去住了,這個老房子(外公留給我們的)先讓我一個人住,等她安頓下來,再把她那間臥室出租。具體的情況我沒有細問,想想就知道了。母親整個人煥然一新,哼著小曲整理行李。她一下子年輕了十歲有余。我不知道這能維持多久,我對輕易就能改變的事物總是充滿恐懼。所以我不敢看她,我怕眼前的場景——母親像是少女那樣哼唱著過時的流行歌疊衣服——會深深地烙印在我的腦海,與未來的某一天形成強烈對比。生活是最靠不住的,它能把人變來變?nèi)?。比如說,母親生氣的時候跟現(xiàn)在完全是兩個人。就連空氣中的光線似乎也都不一樣。我突然想起,我還沒跟她說我腳心上傷口的事。對我來說,這當然是一件大事,但我無法確定說給母親聽后她的反應。顯然,她如此忙亂,同時在干著好幾件事,每一件都比我的腳心更重要也更迫切。我看著她,猶豫不決。我知道,如果這次不說,以后更沒機會。我想說給她聽,哪怕會受到她的輕視,哪怕她疑惑不解,自動忽略,我還是要說給她聽,這種愿望從沒像此刻這般強烈。你想說什么?母親忽然轉(zhuǎn)過頭,問我說。她總是敏銳的,起碼對我而言,沒有事逃得過她的眼睛。我想給你看一樣東西,我吞吞吐吐地說著,脫下了襪子。我腳心朝上,讓她看清我腳上的傷口。她沉默地站立在衣柜前,一件連衣裙耷拉在她胳膊上。她盯著我的腳心,看了很久。陽光照在她的頭發(fā)上,有許多細小的顆粒在來回飛舞。她走近來,輕輕摸了摸我的腳心。她還在上面按了按。我想象著腳心的皮膚如何凹下去,又如何迅速恢復原狀。
母親離開后,我簡單收拾了一下房間,但沒過幾天它就比收拾前更臟了。對家務活兒我很不在行,我無法想象母親平日里是如何清理屋子的,是怎么與骯臟的環(huán)境作戰(zhàn),將這里盡量保持潔凈??床灰姷睦芸斐涑饬诉@里的各個角落,我疲于應對,最初的日子里幾乎每天都筋疲力盡??墒?,更大的喜悅包圍著我,準確地說,是安靜中產(chǎn)生的喜悅。母親住在這里時,她與生俱來的精神緊張使她從未真正放松下來過。她總是會被任何一點輕微的響動打擾,她睡得很淺,起床后就給自己找事做。她整天在屋子里走來走去,好不容易閑下來,就過來跟我聊天。所謂聊天實則是自言自語,說一些并無實際意義的事,或是抱怨(大多與父親直接或間接相關)。我必須聽著,只要我表露出一點點不耐煩,她立刻就能覺察到,那時,她會變得十分消沉,可憐巴巴地在角落里抹眼淚。這種事發(fā)生了太多次,造成的直接后果就是我很難再表露自己的情感了,因為我下意識地覺得表達個人情感是件危險的事。我將各種情感隱藏起來,外表總是相同的樣子。我盡量做到待人親切、和藹,不過由于我與所有人都保持著距離,因此其他人也不可避免地對我保持距離。我的朋友很少,到現(xiàn)在已基本絕跡。曾經(jīng)我還無意中聽到別人評價我很有心機,他們內(nèi)心深處都把我當成了一個偽君子類型的人,說白了就是平時笑呵呵,保不齊就背后捅刀子的人。我發(fā)誓迄今為止我從沒在別人背后捅過刀子,或者說壞話。這點只有我的心理醫(yī)生朋友了解我,他對我的評價是心理不成熟,但是本性善良,也沒傳說中的那么不好接觸。我很珍惜這個唯一的朋友,盡管我沒表露過這種心境,但我相信他能夠體會到。自從我一個人住家后,有過幾次我想請心理醫(yī)生朋友來家做客,最后都放棄了。我害怕這樣會顯得怪異,反而破壞我們之間好不容易建立的默契的友誼。他想來見我時自然會來。我待在家里,享受著母親離開后屋子里的寂靜。我再也不用每天緊張兮兮,擔心母親隨時會闖進來,對我傾訴一切;再也不用擔心會傷她的心,也沒人會糾正我的各種生活習慣了,即使我把衣服隨意扔在床上,也不會有人為此嘮叨一整天了??梢哉f,獨居的日子是我人生中少有的輕松快意的時光。我每天都會出門遛彎,主動跟老張打招呼,問他戰(zhàn)果如何。不知不覺過去一個月,其間母親沒有回來過,她應該也正忙于體驗嶄新的生活吧。轉(zhuǎn)眼又到了找父親要生活費的日子了,這次,我準備把母親離開的事告訴他,因為我推測母親自己是不會告訴他的。從父親的社交賬號上,我得知他的新書已經(jīng)出版了,發(fā)布會就在后天的某書店內(nèi)舉行。父親算不上是一個勤奮的人,自從他早年間(那時我剛剛出生)出版了兩本不成功的長篇小說后,他沉寂了很久,最終鬼使神差地成了廣受歡迎的暢銷書作家。我試著讀過那兩本小說,說實話都沒讀完,每次不到幾頁我就睡著了。后來我無意中翻到過某個讀者寫給父親的信(父親走后并沒有帶走這些雜物),信是一個女士寫的,她說那本書給了她面對生活的力量,還抄錄了其中一些段落,“其中我可以讀到作為作者您對于生活的真誠感悟”——信中就是這么說的。在信的末尾,她寫道:“我相信您可以成為一名偉大的作家?!蔽野研趴催^幾遍,之后又試著讀了讀那本我沒堅持下去的書,奇怪的是,在沒有讀到那封信之前我認為很平淡的句子,重讀時讓我有了不同的理解。那次我是津津有味地一口氣讀完了整本書,就像完成了一樁心愿。
外部的世界總是很容易傷害我,這就是我為什么不愿意出門的原因。我的心理醫(yī)生朋友對此也手足無措。因為他是一個好人,同時也是一個聰明人。這個世界上聰明人太多了,無論是現(xiàn)實中還是書本上,我們可以見到一顆顆聰明的頭腦擠在一起,分配著世界上為數(shù)不多的成果。我們無法參與其間,又不想承認。我們只有將自己封閉起來,自我欺騙說什么也不想要。但是在這個過程中,我們也逐漸想明白了一些事(盡管有更多不明白的事物接踵而來),我們害怕的不是傷害,有時,我們害怕的僅僅是害怕本身。這個世界仿佛從誕生開始就是為了使我們害怕的。當然,對于其他人而言,世界是一個戰(zhàn)場、舞臺、實驗室、玩具店。我時常羨慕那些樂在其中的人。之所以說這么多,實則是在為自己出遠門做心理建設。我已經(jīng)有很久沒出過遠門了,一年?或者是一年半。我的活動范圍僅僅限于小區(qū)附近。最遠的地方是父親的家,不過好在離我家并不遠??墒歉赣H要舉行發(fā)布會的那家書店卻要遠得多,不知遠了多少倍。我查詢路線時就已經(jīng)絕望了,我無法想象自己如何在外面待那么久,跟那些陌生的人。我穿戴整齊,坐在床頭,盯著外公留下的鐘表出神?,F(xiàn)在,我想發(fā)呆多久就能發(fā)呆多久,再沒人會突然闖進來打斷我漫無邊際的思緒,甚至質(zhì)問我:“你發(fā)什么呆呢?”好似發(fā)呆是件大逆不道的事,是全世界一等一的惡事。不會了,現(xiàn)在我可以一整天都發(fā)呆,在空蕩而寂靜的家里。寂靜保護著我,仿佛將我包裹在一種不受傷害也不受打擾的乳狀的空間里。我越來越癡迷這間屋子了,早晚有一天,我的四肢會與墻壁融為一體,而我的身軀則陷進床鋪中。那時,我消失了,墻壁上隱約浮現(xiàn)出我的血管和神經(jīng)元組織,床在不易察覺而穩(wěn)定地呼吸。直到有一天,這棟樓被拆掉,他們會發(fā)現(xiàn)這間屋子不是用混凝土構(gòu)成的,而是血與肉。我的外公在最后幾年,身上插滿了輸液管,他也與那些醫(yī)療儀器融為一體了。他去世時八十多歲,卻沒人知道他曾經(jīng)歷過什么,就算是母親也只是知曉與自身有關的那一小部分,其余部分將永遠處于黑暗。一個人,即使他躺在床上傷痕累累,形如枯槁,渾身插滿管子,以一種屈辱的方式進行最后的呼吸活動,但是,他也有自己的人生,經(jīng)歷過那么多的分分秒秒,與那些大人物并不相差分毫。每個人的人生都是一部書,可惜很少會有人把它寫出來,任它在生命盡頭湮滅。外公去世了,沒人再會知道他的經(jīng)歷,即使是毫無意義的經(jīng)歷,也沒人會知道了。他死后,就像從沒存在過一樣。我盡量讓自己看得豁達一點,把生命看成一種意外,或一個階段。畢竟在中學時期我們都學過物質(zhì)守恒定律,人死了也只是變成了另一種形式,沒有物質(zhì)會真正、徹底地消失。這么說,或許在此時此刻的空氣中,在這塊玻璃,在這塊床板,在這個杯子里,就飽含我們先祖的血肉,只是都變成了化學元素。我們身邊的一切,其實都是地球數(shù)十億年間互相轉(zhuǎn)化的結(jié)果,我們也參與其中,身上或許也沾染著數(shù)十億年前的遺跡,只是它很難分辨。原來地球里的事物(像是一鍋大雜燴)喜歡自己跟自己玩,它們在諸多不同的時期以不同的面貌呈現(xiàn)出現(xiàn)。就像一個舞臺,劇目變化不斷,但仔細觀察就會發(fā)現(xiàn),演員還是那群人。人是演員,杯子是演員,床也是演員,所有東西都站在舞臺上,等待下一個劇本。于是我鼓足勇氣站起身,走出了家門。
到書店時發(fā)布會還沒開始。如果說必須長時間置身于公眾場合的話,書店是個不錯的選擇。這里琳瑯滿目的書足以消解掉(起碼某種程度上)每個人的個性。而陌生人的個性最使我害怕,我倒希望跟我打交道的世界是一個整體,而不是每一個個人。陌生人讓我疲于應對,我天性愚鈍,總是不知不覺就會惹怒別人,而且每一次惹怒的方式都不盡相同。我找不到為人處世的規(guī)律,或者說,是我學不會。書店里我不用擔心這個問題,這里書本的分量遠比人重要,彼此間也不必有任何交流,人們即使交談也必須輕聲細語。我轉(zhuǎn)了幾圈,隨意拿起幾本書翻了翻,又放回去。我只是在消耗時間,我忽然想起A,與她唯一一次單獨見面。那是在自習室,我們一起等我那位心理醫(yī)生朋友。此前我倆幾乎沒有過真正意義上的交流,那天,我的朋友遲遲不來,不知在何種機緣下我和A聊了起來。她對我說她想寫一篇小說,但目前只有想法,還沒有付諸寫作,就連這想法,她也沒對別人說過。我沒有問她為什么要對我說,因為那時我被她突如其來的敞開的心扉驚住了,之前我們只泛泛地交談過。她也沒留給我發(fā)問的機會,徑自說下去。有一個人,她對我說,甚至沒講明是男是女。這個人有一天早晨突發(fā)奇想,想用每天洗臉的臉盆把自己淹死。沒交代緣由,或許A想好了,只是沒告訴我也有可能??傊?,這個人想要用臉盆自殺。他/她灌滿水,把臉浸入水中??墒乔笊谋灸芰钏?她好幾次都失敗了,于是,這個人就每天都做練習,終于有一天,他/她克服了本能,成功地用臉盆將自己淹死了。故事到此為止。那是我們唯一一次長時間交談。我不知道A最終是否完成了這篇小說。這時,書店的二樓響起廣播,某某先生的新書發(fā)布會馬上開始,請大家前往二樓參加。到了二樓,我發(fā)現(xiàn)提供給讀者的座位幾乎坐滿了。我在倒數(shù)第二排靠邊的角落找到一把椅子。過了大約五分鐘,父親跟主持人一起從一扇小門里走出來,而最前面,已經(jīng)給他倆預備了兩把椅子,以及放在桌子上的礦泉水。發(fā)布會開始了,這次活動的主題是“通往幸福人生的途徑”,與父親的新書主題相符。父親坐在那把極簡風格的白色椅子上,笑呵呵地回答著主持人的問題。他要比私下里健談和開朗多了。這是我第一次參加父親的發(fā)布會,我發(fā)現(xiàn)父親其實也是害羞的,回答問題時很少會看向聽眾席,似乎害怕與別人的眼神交流,這點我倒是遺傳了他。回答完一個問題后,父親擰開礦泉水瓶,下意識地朝聽眾席匆匆瞥了一眼。我與他的眼神對視。他迅速挪開了,顯得很不自然。笑容收斂了,神情比剛才嚴肅了許多,父親說話時的語調(diào)也開始沉重起來。我很自責,意識到自己不應該出現(xiàn)在這種場合,這個以“幸?!睘槊幕顒由?。所有聽眾(至少是手上拿著父親的書的人)來到這里,都是為了獲取對幸福生活的某種領悟,或許他們本身的生活并不盡如人意,或許他們也不相信一本書就能改變現(xiàn)狀,但是,他們想要獲得幸福的心是真摯的,哪怕能夠向“幸福”挪動一小步,他們也甘愿為此付出時間、精力和金錢。父親則扮演了一個導師的角色,他必須是自信的,即使稍顯羞澀、不善言談也無所謂,但在害羞的外表下,需要的是一種堅定,能夠傳遞給他人的堅定,畢竟來這里的聽眾希望幸福是可以被引領的??墒?,父親卻由于我的出現(xiàn)而顯露出了不安,這對于此種場合無疑是大忌。我的出現(xiàn)一定讓父親聯(lián)想到了他曾經(jīng)的家庭生活,我們彼此折磨,耗盡對方最后一絲耐心,而這樣的生活也影響到了父親現(xiàn)在的生活。他相信幸福生活的可能,才主動做出改變,離開了家庭,可過去生活的陰影或許一直籠罩著他,令他不得不在寫作時小心翼翼避開那道陰影,犧牲的卻是真誠。沒有辦法,他不得不進行一定程度的自我欺騙。我在椅子上如坐針氈,想象著父親悖論般的處境:如果要得到幸福,他必須寫作(他是全職作家),由于問題并未解決(他還沒真正從過去走出來),他的寫作又成為了不幸的源頭(之一)。我的出現(xiàn)恰恰讓他想到了這些。父親在臺上越來越緊張,說話越來越語無倫次。主持人困惑地微笑著,而下面的聽眾開始竊竊私語。我必須得離開了,如果我不想毀掉父親的話。帶著悔恨,我正準備起身離開,坐在我前面的那個女人突然站起身,說,我想講幾句。麥克風遞到了她的手上,我看不到她的臉。她語調(diào)平靜地訴說了父親對她的始亂終棄,向聽眾訴說了父親混亂的私生活,他是如何地道貌岸然、內(nèi)心齷齪。我這才知道,使父親不安的不是我,而是她??粗谋秤?,一瞬間我覺得這是母親,或者說,年輕時候的母親。我知道一切都結(jié)束了——我總是懵懵懂懂,但對事情的結(jié)束總是有天賦般的預感。我悄悄站起身,在一片混亂中離開了書店的二樓。我沒有坐地鐵,而是走回了家。到小區(qū)時天已黑透。我走得渾身酸痛,晚風吹拂著我,額頭的汗水一片冰涼。我坐在一根壞掉的路燈下喘口氣。小區(qū)燈光昏暗,暗淡的燈盞好像只夠把自身照亮。黑黝黝的住宅樓亮著一半眼睛。我休息了一會兒,繼續(xù)往前走。這時,我看到一只什么東西從我眼前倏忽而過。黃鼠狼,我知道。它躲過了老張的電擊陷阱,正朝自己漆黑的洞穴快速跑去。老張的窩棚就在不遠處,此時我看不到它,但我知道它的位置。忽然我又想起了我腳心的那個傷口,我已經(jīng)很久沒想起它了。我想,如果我現(xiàn)在死去,驗尸報告(如果有的話)上也不會提到這個傷口,微不足道的傷口。沒有人知道它對我造成了怎樣的沖擊,甚至為此寸步難行。
相信我,朋友,這種事很常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