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 軍 張國棟(中國傳媒大學 藝術(shù)學部,北京100024)
目前國內(nèi)外對于清初畫家梅清(1623-1697)的研究不乏其篇,但傳世梅清款的作品中存在大量偽作的問題卻并未得到足夠的重視。許多私人收藏乃至博物館所藏款為梅清的作品都頗值得商榷,其中又以黃山題材的作品最為紛繁。在這些真?zhèn)挝幢孀髌返幕A(chǔ)上對梅清及相關(guān)繪畫史所做的研究必然會存在許多疑義??墒?,要解決梅清作品的真?zhèn)螁栴}談何容易!從一些具體的史實和材料出發(fā),對梅清研究中的一些基礎(chǔ)性問題做深入細致的考察就顯得十分必要。基于此一認識,本文擬厘清梅清平生黃山之行的時間、次數(shù)與具體行程問題,這對我們考察梅清各時期黃山題材作品應有一定的參考意義。
現(xiàn)存落款為梅清的黃山題材作品中,許多都是與其黃山之行密切相關(guān)的。比如中國臺灣商務印書館于1974年出版的一套《梅瞿山黃山全景精品》,②見《梅瞿山黃山全景精品》(王云五主編),中國臺灣商務印書館1974年版。梅清是冊還曾兩度現(xiàn)身于紐約蘇富比拍賣會上(1988年11月、1992年6月)。全冊共十六開,據(jù)各頁款識可知是冊當是梅清作于游覽黃山之后的壬子五月(1672年),若此冊為真,那么梅清在1672年5月之前必有黃山之行。再如曾出現(xiàn)于2004年北京瀚海春季拍賣會與2006年香港佳士得春季拍賣會上的一套款為梅清《黃岳臥游圖》冊頁,全冊共十二開,此作若為真,則據(jù)其中《天都峰》一開中的題識“別黃山十年”及年款“已巳長至”可知梅清當于1679年左右有黃山之游,等等。這些作品的題跋都言及梅清的黃山之行,對其展開研究首先需要弄清梅清相對準確的游山時間、次數(shù)及路線來加以輔助。同樣,藏于北京故宮博物院的款為梅清的《黃山圖八開》《黃山圖十六開》等作品的鑒定研究也應結(jié)合梅清黃山之行的時間、行程等因素進行討論。還需注意的一點是,對于熱衷實景山水的梅清來說,黃山獨特的地質(zhì)特征也很有可能會給予新鮮的感受,進而引發(fā)其繪畫風格的變化,可見梅清登游黃山的時間與其繪畫面貌發(fā)展變化的時間節(jié)點應當存在一定的聯(lián)系。
學界在梅清平生黃山之行的時間及次數(shù)問題上,頗有爭議。目前主要存在如下幾種觀點:1、認為無法斷定梅清平生凡幾游黃山。穆孝天《梅清》等文囿于資料的缺乏,認為難以斷定梅清平生幾游黃山。③類似的說法還有如黃劍《搜盡奇峰》等著作,上海書畫出版社2006年1月。[1]402、辛亥、庚午兩游說。楊臣彬認為梅清一生兩游黃山,第一次是在康熙辛亥(1671年)至康熙壬子九月(1672年)之間,第二次是在康熙庚午(1690年);[2]216何慕文也認為梅清分別于康熙辛亥(1671)與康熙庚午(1690)兩登黃山,[3]55二者雖然略有差異,但大致時間相同。3、戊午、庚午兩游說。中國臺灣學者李淑卿與曾偉綾提出梅清首登黃山的時間是在康熙戊午六月(1678年),在二度游山的時間上則與何慕文、楊臣彬的觀點一致。[4]4、戊午、丙寅、庚午三游說。朱良志在其《石濤研究》一書中旁及梅清的相關(guān)問題,認為梅清在康熙戊午(1678年)、康熙丙寅(1686年)及康熙庚午(1690年)前后皆有黃山之行[5]228、307、309,此說在戊午、庚午兩游說的基礎(chǔ)上增加了丙寅一次而成三游說。雖然其他許多研究梅清的學者都涉及此一問題,但皆未超出以上諸說。
綜上所述,各家對于梅清康熙庚午(1690)的黃山之行,幾無異議,分歧主要集中于其首登黃山的時間,康熙丙寅(1686)是否有黃山之行等幾個問題上。
楊臣彬據(jù)梅清于康熙十一年九月所輯之《梅花溪上集》中的《翠微峰》與《天都行題畫寄程中山》二詩以及故宮博物院所藏的《黃山十六景》中的題識:“翠微寺為黃山別峰,予游已二十年矣”,認為梅清首游黃山的時間是在康熙十年辛亥(1671)至康熙十一年壬子(1672)九月之前。[2]216考梅清在其晚年匯編的《瞿山詩略》卷二十中有如下記載:[6]656
余曾三至仙源懷黃海也,一阻于雨,一阻于寒。歲戊午六月,始得冒暑以探其源,為生平快事。
又《天延閣后集》中也有類似內(nèi)容:[7]438-439
夙昔懷黃山,屢負仙源約,初為風雨淹,云嵐盡如幕,后逢霜霰零,嚴巔北風惡。茲當六月中,旱魃復為虐,同游色俱沮,畏炎勝炮烙……
戊午即公元1678年,可見梅清在1678年6月之前曾兩抵仙源(太平縣舊治)準備游山,但因天氣之故,兩次皆未能進入黃山。所謂“始得冒暑以探其源”,說明在戊午六月以前,梅清實未真正登游黃山。這兩則記載都來自梅清自己刪定的文字,尤其是第一則非常明了、準確,應是可信的。
故宮博物院所藏梅清作于1692年的《黃山圖冊》十開其一頁上有梅清自題:
“由仙源作黃海游,首夜必宿松谷,由松谷入云門,筍峰畢見,愈進愈奇矣。壬申三月,稼堂先生著屐黃山,予愧衰朽,不能三浴湯池,因作是冊,聊志追隨之意,瞿山梅清?!?/p>
此冊傳承有緒,畫風典型,被認為是梅清較具代表性的作品。稼堂先生即潘耒??滴跞荒辏?692),潘耒約游黃山,1690年,已有過黃山之游的梅清深感身體已經(jīng)不足以支撐其再作黃山之游,因此發(fā)出“不能三浴湯池”的遺憾之嘆?!安荒苋亍?,即不能第三次深入黃山。這說明在梅清心目中,他在1692年之前,其游黃山只有兩次(說見后文),則亦可知他1671年并沒有真正的黃山之行。
另外,若梅清在此年有黃山之行,其必留有大量詩文,正如我們在其康熙庚午(1690)黃山之行中和其后所看到的那樣,而在《梅花溪上集》中,除了上述二詩與黃山存在一定關(guān)系外,再無其他關(guān)于黃山景點的詩篇。假如梅清真的抵達了地處黃山腹地的天都峰,則必然會經(jīng)過其他景點,那么對黃山向往已久的他就不太可能僅有兩首詩留存,而對別的景點不著一字一句。值得注意的還有,在梅清晚年重新親自匯編的《梅花溪上集》中,《天都行題畫寄程中山》與《翠微峰》二詩被悉數(shù)刪除,①梅清《瞿山詩略》卷33《長余集》:“瞿山人曰,予既重刪天延閣集,分三十三卷,為《瞿山詩略》,老愿足矣……”可知這二詩是重編時其親自刪除的,見《清代詩文集匯編》第85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12月版,第729頁。我們不能完全揣測出梅清刪除二詩的真正原因,但卻可知此二詩對其意義并不甚大。
現(xiàn)在的問題是我們?nèi)绾蝸斫忉尅睹坊ㄏ霞分械摹短於夹蓄}畫寄程中山》及《翠微峰》二詩。從《天都行題畫寄程中山》一詩中,非但不能確認其時梅清身在天都峰,相反卻能證明,梅清只是身在黃山外圍的“天都”地區(qū)?!疤於肌彪m為黃山峰名,但同時也是歙縣和休寧縣的別稱。金陵畫家龔賢就在其一幅山水卷的題款中稱歙、休二縣的畫家為“天都人”。[8]梅清還在《新安話別劉子端》一詩中說:“天都做客并征鞍,分手尊前雨雪寒……”[7]428詩中的“天都”實際上也就是新安地區(qū),我們不能將梅清此詩題中的“天都行”等同于“天都峰行”。梅清此詩是寫給友人“程中山”的,由于“中山”可能是言其郡望,所以我們并不能確考“程中山”究為何人,但從詩中“程子家住天都下……浮丘之后君其亞”等句來看,程中山其時正隱居于黃山,梅清此時并沒有見到程中山而是寄送詩畫給他,這也證明梅清此時并未身處天都峰,而只是到過黃山周邊的歙縣或休寧地區(qū)。
《翠微峰》詩為:“寒煙凄曉色,寂寞幾人游。一徑入遙翠,安禪當古丘。松潮傳錫近,石戶對琴幽。仙者今何適,空憐萬壑秋。[7]359此詩中的“安禪”“傳錫”是明顯的佛教活動,全詩著意于麻衣和尚的事跡和遺跡,所寫之處主要在翠微寺周邊,并未描寫翠微峰。翠微寺在翠微峰下,黃山的西山門外。據(jù)此推測,梅清有可能是在康熙十年(1671)到過黃山西門外的翠微寺,但似乎不能據(jù)此斷定梅清其年已經(jīng)深入黃山。
綜上,所謂梅清康熙辛亥(1671)的“黃山之行”,可能并不存在。即使有之,其活動范圍至多局限于翠微寺附近,也即黃山的西北角一帶,并沒有真正進山,康熙辛亥(1671)也并不是梅清首游黃山的時間。
早在1650年左右,梅清就有“夢里分明見黃海,惆悵余懷三十年”的感慨。[7]2681670年,在目睹了石濤筆下黃山奇景之后,②據(jù)汪世清的考證,石濤于1669年9月有黃山之游。汪世清:《藝苑查疑補證散考》下卷,河北教育出版社2009年11月版,第116頁。又據(jù)曾偉綾的推斷,梅清《題石濤黃山圖》《石公從黃山來宛見貽佳畫答以長歌》應作于1670年。曾偉綾:《梅清(1623-1697)的生平與藝術(shù)》,第31頁。梅清對黃山愈加心馳神往。1677年,梅清先是在陰歷七月之前到了仙源,有《自仙源放舟順流至清弋江》一詩記之,據(jù)詩文可知其時黃山大雨初歇;[7]426在冬至之前,梅清再至仙源,據(jù)《仙源留別袁士旦時寓居韋左瞻學博署中》一詩可知,當時黃山剛剛雪過天晴[7]429。雖無法確認這兩次仙源行是否即是梅清所謂的“余曾三至仙源懷黃海也,一阻于雨,一阻于寒”,但正如其詩中所說:“天都咫尺牽余夢,載酒尋仙一杖輕”,[7]427又說:“天都有約難長負,昂首春云定不迷”,[7]428其對黃山的確已向往之極。
1678年6月,梅清冒著酷熱終于首度登上了令其魂縈夢繞的黃山,并以《黃山紀游詩一百韻》記錄此行。[6]456、[7]438根據(jù)詩文,可大致梳理出梅清此次黃山行的路線。
梅清與友人由仙源入松谷,隔日前往松谷庵,途中得見芙蓉、望仙、翠微等峰。在松谷庵,潭隱和尚接待了梅清一行。潭隱為他們指點了五龍?zhí)兜乃谥?,并告訴他們之前所見只是黃山外圍諸峰。此時梅清雖感嘆“何處為天都”,但又鼓勵友人“高懷那能遏”:
……日午抵孤菴,陰松四寂寞。衲子善迎人(謂潭隱師),濃茶再三瀹。指點五龍?zhí)?,俯仰濯幽魄。向晚夕陽斜,半射云中壑。三十六高峰,將毋見大畧。老僧謂不然,所見乃包絡。何處為天都,驟驚郛與郭。余乃疾聲呼,高懷那能遏?!璠7]438
于是緊縛芒鞋,養(yǎng)足精神星夜趕路,至散花塢一帶得見云門峰、石筍峰、菡萏峰、始信峰,又登始信峰望西海門諸景。當夜落宿獅子林,受到吼堂和尚的招待:
是夜不得眠,暑氣秋先奪。披星促飽餐,濟勝鬬強弱?!鍪渍霸崎T,夾立如懸槖。攀援十余里,始見石筍角(石筍峰名)?!瓘拇俗R黃山,方知不可學。群目盡皆瞪,群口不能諾??澙@千萬峰,簇簇散花萼。想象鋪兩海,前后何寥廓。起伏為菡萏(菡萏峰名),與筍互掎捔。群筍叢聚處,忽見天花落。其峰謂始信,峰斷因仙喝。天然松樹枝,接引宛如杓。……西望西海門,一線同箭括?!顾蕺{子林,孤燈吼堂灼(吼堂黃山詩僧)……[7]439、440
詩中述及之石筍峰、菡萏峰、始信峰、西海門等景點都在梅清的諸多黃山圖畫中反復出現(xiàn)過。翌日,梅清先登煉丹臺,后上光明頂,西過鰲魚洞,攀百步云梯,再上蓮花峰。隨后下山小憩文殊院,接著東下小心坡,過老人峰,抵天都峰趾,經(jīng)朱砂峰,遇八水大師,八水大師引梅清宿慈光閣。是夜,賓主飲酒撫琴,[7]439不亦快哉:
晨陟煉丹臺,海氣寒漠漠。……東登光明頂,其勢轉(zhuǎn)空擴。天都與蓮華,鼎立差相若。何物神鰲洞,五丁幻開鑿。側(cè)身下窅冥,以手代足摸。百拆轉(zhuǎn)云梯,踵以頂相錯?!≡瘴氖馀_,凌虛稱極樂。大海此中央,萬笏擁閶闔?!瓥|下小心坡,前此膽仍怯。洞壑隱層層,經(jīng)過不知數(shù)。杖拂老人頭,始抵天都腳。天都千仞高,游者步齊卻?!玲ら_硃砂,燦爛布丹雘。古衲棲中峰(謂八水大師),形容見古噩。握手如故人,引我宿山閣……
次日凌晨,梅清與眾人至湯泉一浴,后歸桃花源。白晝養(yǎng)足精力后,又于山中游覽了一番:“凌晨浴湯泉,手弄珍珠沫。昔為仙液噴,于今起民瘼。浴罷歸桃源,龍?zhí)侗娉唧?。長晝息精廬,余興尚搜掠,山中凡七日,何能盡廣博?!魅粘鰷?,分源尋擲缽(擲缽峰在丞相源)……”。按“山中凡七日”的說法,梅清在慈光閣應又住了約兩日,再出湯口,前往丞相源尋擲缽峰,最后返回仙源。①據(jù)《戊午詩略》中《題畫為韋左瞻學博》一詩可推測,梅清是返回至仙源,隨后前往了旌陽?!肚宕娢募瘏R編》第85冊,第442頁。梅清還在詩末說“惜未識洋湖,海筏何年泊”,表達了未至洋湖的惋惜之情,足見其對黃山的留戀。
除了《黃山紀游詩一百韻》,《戊午詩略》中還載有梅清此次游山所作的三十余首詩歌,其中分別涉及松谷庵、獅子林、西海門、始信峰、接引松、繞龍松、散花塢、煉丹臺、光明頂、蓮花峰、文殊臺、慈光寺、天都峰、桃花源、白龍?zhí)丁ⅧQ弦泉、丞相源、五龍?zhí)?、石筍矼、煉丹臺、芙蓉源、翠微源、菡萏峰、望仙峰、一品峰、飛云洞、觀音洞、湯池等諸景,這些景點常常出現(xiàn)在梅清此后的黃山圖畫中,而這組詩歌也經(jīng)常被其題入相應的黃山圖中,足見此次黃山之行對梅清此后黃山圖畫創(chuàng)作影響之深。
圖1
游山之后,梅清繪有黃山圖贈鄧性。據(jù)鄧性的描述,此作繪有朱砂湯泉、散花庵、平天硔老松、光明頂、天都峰等景,并有長短歌題其上。①鄧性,字仲彝,一字天謂,號陟菴,長圳里人,順治辛丑進士,歷臨淄、宣城大浦知縣,擢禮部郎中,見《南昌縣志》卷16,清同治9年刻本,第10頁。[7]436但目前在傳世梅清作品中,未見其蹤跡。
此次黃山之行,梅清從仙源至松谷入口處停留一晚,第二日游松谷,晚上宿于松谷庵,第三日半夜即起,游經(jīng)各景點,當晚住吼堂和尚獅子林,第四日游天都峰等地,晚宿八水大師慈光閣,第五日凌晨至湯泉,然后在此留連幾日,第七日出湯口至丞相源,再返回仙源,其游山線路如圖1。
朱良志認為:“1686年初,梅清至黃山,曾在梅莊停留數(shù)日,其時吳苑京城為官,遂由其弟吳菘和子瞻泰等陪同。梅清的《梅莊圖》就作于此次黃山之游中,《天延閣后集》卷十一(1685、1686年編年詩)記載了這次黃山之游的經(jīng)過”[5]307。事實上,通覽《天延閣后集》卷十一,我們發(fā)現(xiàn)其中并無梅清此年黃山之游的詩篇?!短煅娱w后集》卷十一中有《吳綺園東巖索畫梅莊圖并題四十字》一詩:“未到幽居地,梅莊幾許深。憑將孤客思,如見故人心。書卷攤花徑,琴聲動竹林。黃山在樓上,他日好相尋”,[7]482這首詩被題寫在了《梅莊圖》上(個別字詞略有不同),落款是:“索綺園、東巖兩先生一笑,丙寅二月,同學弟梅清”,《十百齋書畫錄》中著錄了此圖,并詳細錄入了其后的各家題跋。吳氏叔侄和梅清共同的好友袁啟旭的一段題跋,詳細記錄了《梅莊圖》的繪制地點和過程:“今春與綺園、竹林同客沙城,座中每自詡梅莊之勝,索我老友瞿山畫為圖卷……”[9]695-696可見,梅清畫《梅莊圖》時并不是在梅莊而是在沙城②沙城屬三國吳故城,在寧國府涇縣西南五十里落星潭,《江南通志》卷三十四,第33頁。,所畫梅莊只是憑借吳綺園的描述和梅清的想象。梅清在庚午(1690)受到吳綺園的邀請到梅莊娑羅園小住時(其后登上黃山),寫下《橫川閣上歌》說:“昔年拂紙畫梅莊,凌空結(jié)想神飛揚。今朝親到橫川閣,眼中始見真丘壑……”,[6]710-711恰相印證??梢?,所謂梅清在梅莊停留數(shù)日并畫《梅莊圖》并不屬實。③《梅莊圖》常常被看作是梅清與龔賢合作之作,也作為二人交游的證據(jù)之一,但據(jù)《十百齋書畫錄》,《梅莊圖》上龔賢的題詩“披圖先與梅莊見,買棹應從練水還”,以及后來汪薇分別為“梅畫”、“龔畫”作題跋來看,龔賢作《梅莊圖》當在梅清之后,且兩人所畫應是分作兩幅而被裱在一卷上的。
1686年春日,梅清作有《懷黃山(久客沙城不得踐黃山之約作此寄之)》一詩表達了其欲重游黃山的急迫心情:[6]480
疇昔懷黃山,驟與軒轅別。翻令別后魂,追尋今未歇。十載豈不遙,而我懷轉(zhuǎn)迫。別時曾有約,當為不速客。慚愧負山靈,暌離逾歲月。我今客沙城,側(cè)身但咫尺。夢去蓮華青,夢回松谷黑。中峰有茅屋,待我情頗切。胡為凋朱顏,須臾生白發(fā)。百年終有涯,努力勸明發(fā),久要倘不遇,浮丘尚可接。
從1678年至1686年,實為九年,詩中“十載”之說,只是概言之,但也說明這九年中,梅清沒有游過黃山。在《中江、家定九、雪坪、武修諸子集寓堂拈得山字》一詩中,梅清也流露出了重游黃山的想法:“剪燭爭夸黃海勝,蓮花絕頂擬重攀”,[7]481但最終因病未果。對此,他在《病中送施汜郎游天都兼寄蝕庵、瓠庵、栗亭、于鼎、綺園、東巖、允凝、中江諸子》詩中惋惜道:“杖底踏歌青嶂滿,眼中鋪海白云寬。靈池再俗湯仍沸,詞客群呼墨未干(首夏諸子約赴游黃山不及赴)。耽病老瞿雙屐滯,孤懷常系故人歡。[7]483另結(jié)合梅文鼎在《績學堂詩鈔》中《題袁中江遺照》題下小引:“憶丙寅初夏,余及家耦長,袁中江偕天都汪栗亭、吳綺園、東巖諸子游黃山……”[10]339以及《黃山翠微寺志》所載,汪沅(字右湘,汪栗亭叔父)的《丙寅春梅勿庵、雪坪、袁中江、吳綺園、東巖、汪栗亭諸公由黃海同集水香園》一詩可知,這幾人所記錄的為同一次黃山之游,[11]96一起登游的有梅文鼎、梅庚、袁啟旭、吳綺園、吳東巖、汪栗亭六人,梅清未在同行之列。據(jù)袁啟旭在《中江紀年詩集》卷三丙寅部分中的《將赴黃山與梅瞿山沙城言別》一詩中有“此去名山萬壑深,知君垂老倦登臨”一句,[12]377亦可知是年,梅清的黃山之游計劃未能成行。吳綺園、吳東巖在黃山分別有詩《立雪臺懷梅瞿山先輩》《立雪臺懷梅瞿山先生》,④參見安徽叢書編審會輯:《安徽叢書》第五期《黃山志續(xù)集》卷8,民國二十四年《安徽叢書》編印處印行。二詩雖無紀年,但根據(jù)吳東巖《曉發(fā)仙源》題下小引所注同游者,可知其行與前述黃山游為同一次,固亦能證明梅清未赴黃山之約。此外,故宮博物院所藏梅清《黃山圖十六開》,有袁啟旭長題,其中說道:“憶丙寅春同瞿山先生客沙城時,栗亭、綺園、東巖、勿庵、雪坪暨余商黃海之游。先生獨以事旋里。及策杖山中,松林鳥道,酬唱甚適,以先生不與為悵……”與梅清詩文完全相合,且進一步說明梅清只是到了沙城與友人有游黃山的計劃,但因家中有事回到了宣城。至此,可以清楚斷定,康熙丙寅(1686),梅清并無黃山之游。
梅清在《巳庚二年詩》自序中記載了1690年的這次黃山之行:[6]706
……歲庚午,偶有新安之約,由沙城至巖溪、潛溪諸境,園囿山林,尋游殆遍。乃賈余勇,重浴湯泉,與三十六峰相認如舊友。歸路滯仙源,共得詩百有余首,前已災梨,茲刪去差半,存八十二首,為巳庚紀年集。
是年春分時節(jié),梅清與吳綺園、吳瞻泰、汪士鈜、沈泌、梅庚、靳治荊等人集沙城,[6]710在宴會上,梅清有詩懷黃山。清明時,梅清與梅翀?zhí)ど狭饲巴h的旅途。[6]710在歙縣到巖溪梅莊與友人相聚游覽之后,于同年陰歷四月在澄塘吳啟鵬(字云逸)的水澄園揮別諸子,向黃山進發(fā),①據(jù)《梅瞿山梅鹿墅黃山紀游圖冊》一頁中有梅翀的題識“初識黃山面,驚人果不同?!吸S山,仿黃鶴山樵筆意”,推測梅翀應該是與梅清同游了黃山。《梅瞿山梅鹿墅黃山紀游圖冊》,上海神州國光社1919年版。[6]713時吳啟鵬亦有《送梅瞿山游黃山限澄字》一詩贈梅清。②詩文參見(清)汪士鈜撰,《黃山志續(xù)集》卷4(1936年安徽編印處印行)。此行梅清作有《重游黃山即事九首》及《登文殊院懷栗亭、于鼎、綺園、東巖、天士、云逸諸子》等詩,[6]713-714詩文涉及云門峰、湯泉、天都峰、丞相源、桃花源、慈光寺、文殊院等景點。但從詩文中難以考證其具體游山路線,結(jié)合前文提及的《巳庚二年詩》自序內(nèi)容僅能推測此次游山路線應不同于1678年的黃山之游,此行他們應是從湯口入,由仙源出(圖2)。
圖2
梅清好友靳治荊(字熊封)的游記也能在一定程度上印證梅清這次的黃海之游。靳治荊的《游黃山記》中有載:③同上注。
庚午三月一日,予既游白岳歸,越十日,復決計游黃山?!仁峭跏∪㈥悓ν以吸S海,唯恐爽約,不惜冒雨以赴,孰知余止祥符寺時,對廷書來以他事謝宿慈光寺。時省三書來,又以風雨阻。嗟乎!良緣易失如斯……
由此文內(nèi)容可知,1690年3月靳治荊與陳對廷等人相約游覽黃山,但二人在黃山未能相遇,王省三則因風雨未能成行。梅清在《重游黃山即事九首》中有詩曰:“聞道沙城約,仙鳧兩縣飛(新安靳公、仙源陳公相訂游山,先后皆至)。名山應有主,鄰境總相依。覽勝風原古,尋源興不違。追隨予未及,峰際見余暉?!盵6]713詩中所注之“靳公”,即為靳治荊;“陳公”即陳對廷。從詩中可知,其時梅清聽說了靳治荊與陳對廷的游山之約,遺憾的是在游覽途中未能遇及二人??梢?,庚午陰歷四月前后,梅清、靳治荊、陳對廷皆有黃山之游,但不巧互相皆未相遇。
由此可知,梅清此次黃山游的確切時間就是1690年3至4月,而非有些學者所說的“1690年前后”那般模糊。另外,對照《巳庚二年詩》中《登文殊院懷栗亭、于鼎、綺園、東巖、天士、云逸諸子》:“憶登高閣倚橫川,揮毫日對云門巔。閣上詩人忽分手,空留墨汁生秋煙。諸公俱有尋山約,坐令人事多紛錯?!醯蒙届`任我呼,萬壑都從腕中落?!盵6]714可知梅清與汪栗亭、于鼎及吳氏叔侄等人雖有游山之約,此次黃山之行似乎眾人并未隨行,只有梅翀等人陪同。
此次黃山之行,是梅清生平的最后一次,目前沒有材料顯示梅清在康熙二十九年(1690)之后還曾游過黃山。此次游覽過程中,梅清不止一次的感慨自己的身體條件已大不如前,一說“一筇今日倚,雙屐舊時輕”;又說:“濟勝今非昔,登臨獨漭然。力衰經(jīng)石坐,路險借藤牽,香水三回浴,精廬兩度眠,還來更何日,拂眼萬峰巔”。[6]713可能也正是“濟勝今非昔”的緣故,此后梅清再未登臨過黃山。
綜上所述,就我們目前所掌握的資料來看,梅清生平應該是兩次深入游覽黃山:第一次是在康熙戊午六月(1678);第二次是在康熙庚午四月(1690)。另,在康熙辛亥(1671年),梅清有可能到過黃山外圍的翠微寺一帶;而所謂的1686年的黃山之行則屬子虛烏有。由此,我們回頭再看前文提到的1974年中國臺灣商務印書館出版的《梅瞿山黃山全景精品》,便可察覺其有可疑之處,此冊若為真,據(jù)其中各頁題款可知梅清在1672年之前至少到過虎頭巖、百步云梯、五老峰等眾多景點,這似乎不太可能。
本文在運用梅清繪畫作品中的詩文題跋時較為慎重,一是因為這些詩文大多也載在其詩文集中,而其詩文集又有準確紀年;二是如果以畫中詩文作為依據(jù),在作品真?zhèn)坞y辨的情況下,反而會對本文的結(jié)論造成干擾。雖然我們不能僅以此來斷定梅清黃山圖的真?zhèn)?,對于作品的考辨,尤其筆墨、書風等內(nèi)在因素更為重要,但弄清梅清的黃山之行及其到過的所有黃山景點,對于我們研究其黃山諸圖也應是不無裨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