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日韩欧美一区二区三区三州_亚洲少妇熟女av_久久久久亚洲av国产精品_波多野结衣网站一区二区_亚洲欧美色片在线91_国产亚洲精品精品国产优播av_日本一区二区三区波多野结衣 _久久国产av不卡

?

男旦

2019-05-26 14:28謝思球
野草 2019年3期
關(guān)鍵詞:老石花鼓班子

謝思球

一大早,一大群烏鴉就在老石的房前屋后吵開了。烏鴉們一個個好像都吃了槍子,叫聲特別沖,全沒了往日的客氣。人都說烏鴉不吉利,可老石不這么認為,老石就是喜歡烏鴉。烏鴉一身黑,全一個樣,沒有別的鳥那樣花里胡哨,王八看綠豆,老石看著就是順眼。往日,老石做飯的時候,常常有意多打點米,吃不了的就倒在門前的水泥地坪上。特別是冬天,地里沒吃食的時候,老石更是要多弄點。這年頭,做鳥也不容易,可憐著呢。老石的小洋樓附近,烏鴉就特別多。這些年,石村的人大都出去打工了,像鳥一樣到外面找食去了,村里人煙稀少。平日里,老石的門前難得看見幾個人影,這些烏鴉就成了老石的玩伴。悶的時候,老石常常和它們說說話,嘮嘮家常。

石春藝,快起床!

石老頭,老不死的,困癆!

這明明是在罵我啊,老石只好起床,打開了門。烏鴉們見主人出來了,一下子全沖了過來,一個個叫得更歡了,賣力地蹦跶著。老石沒好氣地說,大清早的,叫什么叫,吵死了!

沒想到,烏鴉們不但沒有散開,反而叫得更起勁了,特別是為首的“一撮毛”,邊叫邊撲騰著,翅膀差點碰到老石的臉。動物是有靈性的,今天的烏鴉好反常,老石的心里一咯噔,他有種不祥的預(yù)感,難道,出了什么事?

烏鴉們呼地一聲,全朝公路邊飛去。公路就在石村村口,老石緊跟著烏鴉趕了過去。剛到公路上,就見一輛救護車尖叫著開走了,叫得人心驚肉跳。地上有一灘血,血跡邊還倒著一只紅皮鞋。這只皮鞋老石認識,是他的得意弟子芳芳的,鞋頭上有只蝴蝶結(jié)。不過,蝴蝶此時已一頭扎頭了塵土里,折戟沉沙。芳芳的娘正在呼天搶地地哭喊,嘴里嗚啦嗚啦地叫著兒啊心肝啊。鼓架子石勇走了過來,哭喪著臉對老石說,師傅,芳芳騎電瓶車上街趕早市,才出門呢,就和一輛拖拉機碰著了。

老石證實了是芳芳出了車禍,他的呼吸突然粗重起來,眉毛一個勁地抖動著,他狠狠地瞪了石勇一眼說:怎么會這樣啊,快說,傷得怎么樣了?

估計是一條腿斷了。石勇嘟噥道。

自己真是老糊涂了,你看地上那一灘血,還問傷得怎么樣,能留條命就不錯了。老石像被人打了一記悶棍,又像是自己的腿突然斷了,身體硬硬地僵在那里,僵了足足有一分多鐘。接著,他的身子直挺挺地傾倒下來。石勇見狀一把攙起老石,大叫著說:師傅,師傅,您老沒事吧?

老石痛苦地閉著眼睛,半天才緩過一口氣來,說,沒事,沒事才怪呢,這叫出師未捷身先死。他使勁揉著太陽穴,眼睛死魚眼一般黯淡,自言自語地說,多棒的蘭花,我多年的心血,像一盆餿泔水,就這么潑了。

石勇說,師傅,你別……別亂說,芳芳沒死呢。

沒死?老石又是一瞪眼,直把眼珠子都瞪酸了,石勇根本不敢和他對眼。老石無奈地嘆了口氣,熱氣直噴到石勇的臉上。老石問道,你說,對一名蘭花來說,這和死有多大區(qū)別?

老石正在鼓搗一個花鼓燈戲班子,芳芳和石勇都是班子里的主角?;ü臒舭嘧永铮鹘欠Q“蘭花”,男性則稱為“鼓架子”。在舊社會,玩燈唱戲被人瞧不起,女人不敢玩燈,蘭花都由男性扮演,也就是男扮女裝。老石就是當(dāng)年淮河一帶家喻戶曉的蘭花,也就是俗稱的男旦,他年輕時的正經(jīng)職業(yè)是民辦教師,玩燈是業(yè)余。老石后來轉(zhuǎn)了正,早退了休,今年已七十五歲,繼續(xù)發(fā)揮余熱,目前是國家級非遺花鼓燈傳人。自前兩年玩燈扭了腰之后,雖然他不再上臺,但一刻也沒有放下花鼓燈,特別是村里的燈班子,他是當(dāng)然的藝術(shù)顧問,傾注了大量心血。芳芳人長得俊,水蛇腰,天賦好,是百里挑一的蘭花。最近,石村的燈班子正在為縣里的花鼓燈藝術(shù)節(jié)而緊張備戰(zhàn),現(xiàn)在女主角突然出事,這淮河花鼓燈第一村的名號眼看不保,這叫老石如何不著急呢?

無論如何,石村不能輸。

老石到祠堂里去看看燈班子。平日里,老遠就能聽見歡快的鑼鼓聲,可今天祠堂里靜悄悄的,聽不見半點響動。老石有點納悶,不就是芳芳意外出了事嘛,難道日常訓(xùn)練都取消了?

老石倒背著雙手走進祠堂,燈班子的成員都在,可人在魂不在,男男女女的一個個都陰著臉,這里蹲一個,那里靠一個,成了散兵游勇,像霜打的茄子,誰也沒有心思訓(xùn)練。見老石進來了,一個個雖叫著師傅,可嘴里卻像含著塊冰,態(tài)度冷冷的,沒半點熱度。

老石望著石勇說,你是鼓架子,是燈班子里的魂,芳芳出了事,燈班子也不能塌啊,要把這個頭領(lǐng)起來。

石勇說,我叫他們訓(xùn)練,可他們一個個懶得理我,說練了也是白練,都說這次藝術(shù)節(jié)我們石村保準沒戲。

瞎說!這話是誰說的?我們石村是淮河岸邊響當(dāng)當(dāng)?shù)幕ü臒舻谝淮?,這名號保持了上百年,不能因為缺了哪個人就丟了魂。我為什么叫你們在這祠堂里訓(xùn)練,先人們的牌位在上面擺著呢,他們在看著我們這些后人呢,我們能丟那個臉嗎?

石勇招了招手,示意大家站到一起來,燈班子二十來個人全部站到了老石面前。這些人都是老石一手帶出來的,他太了解他們了。老石指著祠堂立柱和墻上的水印子說,你們來看,這里有幾條水印子,高度都不一樣,每條水印子都代表著淮河發(fā)大水時祠堂里進水的高度,最下面的這條是1931年的,中間這條是1975年的,最上面那條是1954年的,就數(shù)那年的水最大。俺們這座祠堂是木質(zhì)架構(gòu),四梁八柱,基礎(chǔ)牢固,墻倒屋不塌,所以它到今天還好好的。大水來時,淮河兩岸一片汪洋,顆粒無收,家家要飯,餓死的,淹死的,總之死人無算。你們都知道,我這一輩子就喜歡待在家里,從不出門旅游,游個啥呢,江浙滬,京津冀,哪里我沒有去過,都是當(dāng)年討飯去的。人家憑什么要給你口飯吃,你得有點絕活,這絕活就是花鼓燈。你們沒有經(jīng)歷過大水,和你們說多了也是瞎子點燈白費蠟??傊?,花鼓燈是我們老百姓的魂,沒有這玩藝,咱們這些世世代代生活在淮河邊的窮人還有什么樂子?所以,不管出了什么事情,出多大的事情,這燈都要繼續(xù)玩下去,不能在我們這代人手里斷了。

花鼓燈玩的就是一個興頭,可現(xiàn)在大家的興頭沒了,還能玩?zhèn)€啥?心里沒興頭,扭起來就沒勁道,像三天沒吃飯似的,在這種情況下,要還是硬撐著跳,那就不叫玩燈,那叫瞎掰。跳不好,沒那個味。當(dāng)務(wù)之急,是要把他們的興頭燒起來。

老石精瘦的目光像兩把錐子,一路瞧過去,戳著每個人的臉,大家的臉都被老石戳得火辣辣地痛。老石的目光在一個姑娘的臉上停住了。他說,曉秀,你出列!

老石說,大蘭花芳芳出了車禍,你要把領(lǐng)頭的擔(dān)子挑起來,現(xiàn)在我宣布,由你接替芳芳的位置!

蘭花按角色的重要性,可分為大蘭花、二蘭花、三蘭花,依此類推。芳芳是大蘭花,曉秀是二蘭花,她倆都是石村蘭花中的佼佼者。

曉秀用手指了指自己,膽怯地說,我,行嗎?

老石說,怎么不行?我說你行你就行,我玩了一輩子燈,難道還瞅不準個人?一大把歲數(shù)還白活了不成?你要相信我的眼光,你一點也不比芳芳差!說著,他拿過石勇身上的鼓,套到了自己的頸子上。又一把抓起鼓錘,先在空中虛敲了幾下,一甩脖子,鼓錘又重重地落在了鼓皮上,鼓發(fā)出一聲爆響。接著,一連串的鼓聲炒苞谷一般響開了。老石大叫一聲說:蘭花們,扭起來!

曉秀帶著姑娘們扭了起來,邊扭邊唱道:

小蘭花,才十八,

頭戴絨球身穿花。

身子一擺“鳳展翅”,

手絹飄飄像蓮花,

人人都把蘭花夸……

練習(xí)了一番,老石滿意地點了點頭,他將鼓遞給石勇,又勉勵了幾句。這時,貴村長走進了祠堂,說,老石,我正到處找你呢,快出來,有事要和你商量。

老石將芳芳出了車禍,他安排曉秀頂替她的情況簡單說了一遍。老貴說,行,我相信你的眼光。這次藝術(shù)節(jié)規(guī)模很大,有二十來支花鼓燈班子參加比賽,無論如何,我們花鼓燈第一村的名號不能丟?,F(xiàn)在不說這個,我還有另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和你商議。貴村長說著說著,臉就陰了,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老石又有一種不祥的預(yù)感,貴村長要說的肯定不是什么好事。

貴村長說,俺村燈班子的贊助商撤資了。

老石撓著稀疏的白發(fā),驚道,啊,這……這是怎么回事?

藝術(shù)節(jié)的贊助商是位于縣城的御花園房地產(chǎn)開發(fā)公司,總經(jīng)理名叫豐收,人稱豐總。本來說好了,為了弘揚民間藝術(shù)花鼓燈,由該公司向參加藝術(shù)節(jié)表演的每家燈班子提供十萬元贊助,用于購買演出服裝、樂器以及日常訓(xùn)練支出。贊助商要撤資,是不亞于芳芳受傷一般的大事,涉及到燈班子能否正常參加比賽。

老石惱了,說,這個豐總怎么能這樣出爾反爾,當(dāng)初怎么說的,一口涶沫一個釘,一眨眼就不算數(shù)了,這說的還是人話嗎?

貴村長說,我找他談過了,沒用,他說藝術(shù)節(jié)有二十多支燈班子,不在乎少石村這一支,愛來不來。這人有點邪乎,本來,他對芳芳有點那么個意思,想捧她,還承諾說讓她當(dāng)御花園樓盤的形象大使,現(xiàn)在芳芳出了車禍,聽說是粉碎性骨折,能不能站起來都還是個問號,他還有興趣嗎,所以才撤資了。

老石說,個人歸個人,燈班子歸燈班子,兩回事啊,他怎么能這么干?還生意人呢,一點信用都沒有!

貴村長說,在你看來是兩回事,可在他眼里就是一回事。老板就是這副德性,有錢就任性,任性就胡來,你以為他們真的熱愛藝術(shù)?不過是以藝術(shù)的名義耍流氓而已,做生意而已。咱們不和他一般見識,經(jīng)費的事你不用操心,我會想辦法的,你的任務(wù)是抓好訓(xùn)練。

老石說,不管有沒有贊助,這次比賽不能少了我們石村的燈班子,我們不但要參加比賽,而且還要奪第一名。

貴村長說,老石,你這么表態(tài)我就放心了。我們最有競爭力的對手就是李村,聽說,他們從省城高薪聘請了一名蘭花,還從外地請來了名師指導(dǎo)。老石,我們要小心啊,知己知彼,才能百戰(zhàn)不殆。

老石說,南橘北枳,外來的和尚能念好經(jīng)嗎,那些外地人能玩好咱們的花鼓燈?老頭子我還真不信。他們愛請誰請誰,我們不怕。對了,貴村長,還有一件事,我畢竟年紀大了,腰上的舊傷時常復(fù)發(fā),訓(xùn)練的事,我一個人怕干不了,為了確保第一,我還想增請一個指導(dǎo)老師。

請誰,沒問題,我還信不過你嗎?貴村長說道。

老石說,就是李村的玉芬老師。

貴村長眼前一亮,說,玉芬我知道啊,藝名花蝴蝶,當(dāng)年可是名角。俗話說,玉芬一到,人歡狗跳,我小時還看過她的演出呢。不過,她是李村的人,李村的燈班子是我們的對手,她會愿意來幫咱們?

老石說,李村哪有識貨的人,她天天在家?guī)O女、種菜園呢。只要我出面,玉芬肯定愿意來的。不是還有個把月時間嗎,我要和她聯(lián)手教大家?guī)资纸^活。

貴村長說,她是花蝴蝶,你是水上漂,絕配,她要是愿意來,我們奪第一的把握就更大了。行,這事你趕緊去辦。

說起老石的藝名水上漂,淮河邊上,上了點年歲的人沒有不知道的。那是指他年輕時舞姿優(yōu)美,迅疾如風(fēng),特別是腳快,一點一扭,腳尖輕點,也沒看見挨著地面,可一眨間的功夫就轉(zhuǎn)了一大圈,就像是用瓦片打水漂一樣。至于玉芬的藝名花蝴蝶,那是指她扇子和方巾玩得好。她跳起舞來,一把扇子,一塊方巾,就像變魔術(shù)一樣,就能把場子玩轉(zhuǎn)了,滿場上都是蝴蝶飛舞,讓觀眾眼花瞭亂。成名的花鼓燈藝人,差不多人人都有一手絕活,什么小金蓮的舞,老蛤蟆的鼓,石猴子的架子,小白鞋的簸箕步……諸如此類,不一而足。

老石的心里還藏著一個秘密。年輕時,老石和玉芬是一對戀人,兩人暗地里早已私訂終身。那時,沿淮河的燈班子很多,往往互相比賽,俗稱抵燈。那時,女性蘭花本來就少,玉芬才藝雙全,歌舞俱佳,她所在的燈班子,在抵燈時沒有不贏的。一年禹王會時,鄰縣鳳臺的一個燈班子不知深淺,和玉芬所在的李村燈班子抵上了。鳳臺的班子花了很多錢,延請名角,連抵了三天三夜,可還是難以挽回頹勢。無奈之下,這個燈班子慕名想請石春藝出馬,但不認識他,就委托熟人轉(zhuǎn)彎抹角地找到了他的舅爹。石春藝知道唱對臺戲的是自己的戀人,死活不愿上臺??伤木说樟巳思业亩Y,就連哄帶騙,加之年輕,爭強好勝,沒想到這事的嚴重性,就半推半就地登了臺。石春藝雖說是一個男人,可他扮相俊,比女人還要女人,要長相有長相,要身材有身材,賣嗲耍乖,活靈活現(xiàn),要是不說破,外人根本就看不出他是個男旦。加上他還有一手絕活,結(jié)果,一上臺就壓住了玉芬的風(fēng)頭,并最終打敗了她。一個女蘭花敗給了一個男旦,一個真女人輸給了一個假女人,這叫玉芬的面子往哪擱。李村的燈班子也由此聲譽掃地,多年抬不起頭來。玉芬和老石就此結(jié)怨,斷了音信,再不往來。

雖說兩人不再往來,但過去畢竟有過那層關(guān)系,多年來,老石一直在暗中關(guān)注著玉芬的情況。他聽說,玉芬現(xiàn)在的情況不太好,老伴病故,他們只有一個兒子,兒媳婦前兩年在外打工時被一個老板看上了,后來離了婚,兒子受不了這個刺激,說是出去尋妻,尋也尋不著,就常年不回家。玉芬獨自帶著年幼的孫女生活,沒有收入來源,日子很艱難。老石的老伴也去世多年,這次他向貴村長建議請玉芬擔(dān)任石村燈班子的老師,除了玉芬確實演技出眾之外,老石還存著點私心,他想和玉芬重續(xù)舊緣,彌補早年的遺憾。不知道貴村長是不是看出了老石的心思,很爽快地答應(yīng)了??闯鰜砭涂闯鰜砹税?,老來找個伴,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況且還是重續(xù)舊情。

老石決定去玉芬家里找她談?wù)劇?/p>

石村和李村相隔并不遠,兩村之間,隔著一大片平原。時令正是初夏,玉米已經(jīng)有過膝高了。老石沿著一條簡易公路向李村走去,心里有點忐忑,不知道玉芬還是不是記恨自己,要是給他兜頭一瓢冷水,那就有點自討沒趣了。不時有幾輛滿載著麥秸桿的拖拉機迎面開過來,秸桿堆得太高了,只能聽得見突突的機器聲,看不見人,也看不見車子。拖拉機過來的時候,驚起了地里的野雞,野雞成雙成對的,它們一點也不怕人,撲騰著從人的頭頂上飛過去。特別是雄野雞,拖著一條長尾巴,羽毛華麗,飛過老石的頭頂時叫聲很夸張,像石頭砸在破鑼上。

一路打聽到玉芬的家,只見一幢三間平頂房子,上面沒有續(xù)加第二層,預(yù)留的鋼筋彎彎曲曲地伸向空中,幾簇野草糾纏在鋼筋上,長得挺旺。門口坐著一個小女孩,正趴在椅子上寫作業(yè),這大概就是玉芬的孫女了。

老石笑道,小姑娘,叫什么名字,幾歲了?

女孩抬起頭,沖老石甜甜一笑,說,我叫思思,九歲。

哦,思思,這名字好聽。老石一邊應(yīng)著,一邊往室內(nèi)瞅。堂屋內(nèi)一張八仙桌,花幾上,放著一只藤編的小簍,里面放著幾把綢扇,幾塊疊得整整齊齊的紅色方巾。雖然日子過得艱難,可玉芬的業(yè)務(wù)并沒有丟。

思思見老石在打量著桌子上的扇子和方巾,提醒他說,那是我和奶奶跳舞用的。

哦,思思也會跳舞嗎?太棒了!你奶奶呢?

水上漂,真是稀客,你怎么來了?老石一抬頭,只見玉芬挎著個籃子,從菜地里回來了。

老石干咳了兩聲,眼前的玉芬,熟悉而又陌生?,F(xiàn)在的她,滿臉皺紋,身體瘦削,頭發(fā)全白了。老石心里一痛,說,玉芬,這些年讓你受苦了。

玉芬說,瞧瞧,說的都是什么話,一個人有一個人的命,也怨不著你。你干什么來著,找我老婆子有事嗎?

老石將打算請她擔(dān)任石村花鼓隊指導(dǎo)老師的來意說了。玉芬說,也難為你了,一大把年紀了,腰也扭傷過了,還是沒將這勞什子丟下。

老石心里一暖,心想,你咋知道我的腰扭傷過呢,莫不是也一直在暗中關(guān)注著我?嘴上卻說道,咋能丟呢,你不也是沒有丟下嗎?

玉芬說,你知道我是個直性子的人,當(dāng)老師沒問題,你給我和思思找個住的地方就行,天天回來也不方便。

老石說,晚上還要加班訓(xùn)練呢,哪能回來,我考慮過了,你吃住就在曉秀家里,工資一個月按兩千算。

玉芬一揮手說,工資無所謂,沒有也行,這年頭,有年輕人愿意跟我老婆子學(xué)花鼓燈,我樂都樂不過來呢,還提什么錢??刹荒茏屵@燈在我們這一班老朽手里熄了,得傳下去。

老石說,都說這花鼓燈是淮河發(fā)大水淌來的,我看啊,有水就有燈,只要淮河在,這燈就熄不了。

幾天后,玉芬?guī)е鴮O女思思,來到了石村,住到了曉秀家。就這樣,她和老石一起,當(dāng)起了石村燈班子的指導(dǎo)老師。為了能在一個月后的花鼓燈藝術(shù)節(jié)上取得佳績,確保花鼓燈第一村的名號不旁落他家,老石和玉芬精心制訂教學(xué)方案,決定將他倆“水上漂”和“花蝴蝶”的絕技在曉秀身上合二為一,迅捷的步伐,絢麗多變的扇子功,動靜相宜,剛?cè)嵯酀?,是有一些突破的。曉秀底子扎實,悟性好,學(xué)得也很快。

玉芬?guī)е妓嫉谝淮蔚嚼鲜掖T的時候,被老石家的歐式小洋樓嚇了一跳。小洋樓在石村鶴立雞群,三層,外墻是大理石,一體式不銹鋼大門,上檔次的銅包木門窗,實木地板和樓梯,裝潢考究。室內(nèi)面積目測足足有兩百多平米。

玉芬看看這里,摸摸那里,不停地砸嘴咂舌,說,你一個孤老頭子,住這么一大片高檔房子,實在是太奢侈了。

老石撓撓頭說,我有一兒一女,兒子是一家航運公司經(jīng)理,女兒在鎮(zhèn)上教書,經(jīng)濟條件還好,他倆偏偏要給我建這么多房子,我當(dāng)初是說住不了的。這樓上樓下好幾個房間,我轉(zhuǎn)一圈下來就要半個小時,有時找個東西,這房間那房間的轉(zhuǎn)得頭暈。

玉芬搖搖頭說,石老頭子,不是我說你,這家里太空了,沒人氣,房子也欺人呢,我看你住得并不舒心。

老石說,知我者玉芬也,你說得太對了!他逮住機會,就勢說,要是不嫌棄,你帶孩子搬過來和我一起住啊,反正房子多的是。說完,靜靜地看著玉芬的反應(yīng)。

玉芬說,要說不想是假的,可我是個窮命,消受不起。最重要的是,你一廂情愿沒用,你的兒女們不會答應(yīng)的,我搬過來算什么呀?保姆、傭人,還是他們的后媽?

老石說,玉芬,我說的是真心話,孩子們的態(tài)度你不用擔(dān)心,我會說服他們的。你不知道我一個人多苦啊,說話的人也沒有一個。他指著外面楊樹上跳來跳去的烏鴉說,悶了的時候,我就和那些烏鴉們嘮嘮家常。

一個人是夠孤單的,我好歹還有個孩子陪著。玉芬說。

老石逗思思說,思思,你愿意和奶奶搬到爺爺家里來住嗎?

思思想了想說,愿意。

老石說,玉芬,你看,孩子都答應(yīng)了。夏天快來了,你家里連空調(diào)都沒有,又是平頂房子,夏天家里像火爐,就算你受得了,也得為孩子考慮考慮不是?

玉芬說,石老頭,謝謝你的關(guān)心。當(dāng)年抵燈失利,我一氣之下不再理你,你呢,也一直沒來找我,我還以為你們姓石的都是石頭心腸呢。唉,一眨眼的工夫,幾十年過去了,都是快進黃土的人了。我倆的事,不是我不同意,你先做好你孩子們的思想工作再說吧。我的意見只有一個,要我過來就要堂堂正正,明媒正娶,對了,就是要扯結(jié)婚證,沒別的意思,就是有個說法。都老了,沒幾年活頭了,我也不想讓鄉(xiāng)鄰們嚼舌頭,說閑話,我孫女還要做人呢。

老石高興地說,沒問題,我知道你一直愛面子,我一定會給你個名份的。

玉芬轉(zhuǎn)到了露臺上。露臺上擺著一長溜各式盆花。有兩只光花盆有點奇怪,里面的植物剪得光禿禿的,只留了一指長的斷茬在外面,看不出是什么花卉。玉芬說,這盆里栽的是什么?

老石說,蘭花。

玉芬哈哈大笑,你這老頭子,蘭花怎么養(yǎng)成這個樣子,保不準你沒事時就在家里折騰這些花花草草?

說起這兩盆蘭花,還有點來歷。去年春節(jié)時,老石到鎮(zhèn)上買點年貨,在一家店里看到有蘭花出售。當(dāng)時,這兩盆墨蘭長葉婆娑,青翠欲滴,花蕾含苞欲放,老石一看就喜歡上了,結(jié)果年貨也沒買,就端回了兩盆蘭花。老石不會養(yǎng)花,不會侍候,開春后,這兩盆蘭花就一日不如一日。先是花謝了,沒多久葉子也開始發(fā)黃、發(fā)焦,萎靡不振的,老石一氣之下,將葉子全剪了,好讓它再發(fā)新芽。

聽老石說著他的養(yǎng)蘭經(jīng)歷,玉芬抿著嘴笑了,說,你這么養(yǎng)蘭花不行,一則你這花盆里的土層太厚了,壓了根,芽出不來;二則也不能放在外面,任由風(fēng)吹雨打,蘭花嬌著呢,你以為它們是外面的楊樹??!趕緊換盆,剪掉爛根,再在土里摻點沙子和草木灰,放到陰涼的地方去,不要管它們,也許還有救。

老石聽玉芬說得頭頭是道,佩服地說,玉芬,真沒想到你還會養(yǎng)花。

玉芬,懂一點,我以前養(yǎng)過。

玉芬離開后,老石按照她的吩咐,將那兩盆蘭花換了盆。他在露臺上忙活的時候,幾只烏鴉飛來了,特別是一撮毛,在他身邊跳來跳去,一點也不怕他。老石說,一撮毛,看出來了么,我馬上就要有老伴了。

一撮毛伸著脖子,扯著嗓子,接連沖老石哇哇地叫了幾聲,仿佛說,想得美。

老石一皺眉,說:你這只呆鳥,說什么呢?她過去就是我對象,那時,還沒你這只呆鳥呢!

一撮毛見老石語氣不對,跳到了露臺的欄桿上,尾巴朝著老石,不再理他。老石手里拈了幾粒麥子,哄它來吃,說:一撮毛,都說你們?yōu)貘f有靈性,你說說看,玉芬能搬過來嗎,哪天搬過來?幾天后,還是下個月?

一撮毛哇地一聲長叫,理也不理老石,拍著翅膀飛遠了。

望著地上的麥粒,老石的心里空空的,仿佛自己成了那盆被剪成斷茬的蘭花,到底能不能長出新葉開出花,他心里是半點底也沒有。

一個雙休日,老石的女兒石倩倩照例來看望老石。石倩倩樓上樓下轉(zhuǎn)了一圈,問老石說,爸,家里變化很大啊,來過什么人吧,到處干干凈凈的,衣服也疊得整整齊齊。

老石諱莫如深地說,沒有。

石倩倩怪怪地笑著說,還想瞞我呢,有也沒關(guān)系,你一個人太孤單了,我們整天瞎忙,也沒工夫陪你,你早該有個伴了。

難怪說女兒是父母的貼心小棉襖,女兒的話說得老石心里暖乎乎的??催@勢頭,玉芬的擔(dān)憂完全是多余的,孩子們應(yīng)該會支持他找個老伴。這時,石倩倩在老石房間里發(fā)現(xiàn)了他跳舞用的綢扇和方巾,吃了一驚,將它們拿到老石面前,像掌握了犯罪證據(jù)一樣,在他面前抖落著說,爸,你又玩燈了嗎,這可不是鬧著玩的,你都七十五了,腰傷才好,你要是再出什么問題,可不是開玩笑的,老年人經(jīng)不起折騰。石倩倩一臉嚴肅地說,嚴禁玩燈!

此前,為了阻止老石玩燈,家里的鑼鼓綢扇方巾什么的早讓石倩倩送人了,現(xiàn)在她突然又發(fā)現(xiàn)了新道具,這是一個信號,石倩倩很緊張。老石狡黠地笑了笑說,沒啥,在村里教了幾個學(xué)生,做幾個姿勢給他們看看,不礙事,不礙事的。

石倩倩說,我有點不信,你水上漂大名在外,年輕時玩起燈來沒日沒夜,天掉下來也不管,說不定老毛病又犯了呢。你現(xiàn)在還把自己當(dāng)年輕人呢,還沒折騰夠嗎?說著,將老石的扇子和方巾收拾了起來,放進了自己的包里。

老石說,放下吧,偶爾練習(xí)練習(xí),教教年輕人,不妨事的,這燈總要傳下去,我是國家級非遺傳人呢。

傳傳傳,你傳給誰,這年頭誰還愿意學(xué)這個?再說了,這花鼓燈國家級和省級傳人有十幾個,差了你一個,這燈就傳不下去嗎?

老石說,唉,我總是說不過你,你當(dāng)老師在學(xué)校里訓(xùn)學(xué)生訓(xùn)慣了,回家來還要訓(xùn)我。

石倩倩抱著老石的胳膊,調(diào)皮地搖了搖,說,爸,女兒這不是在關(guān)心你嗎,你看,媽走了,女兒巴不得你身體好好的,多活幾年,現(xiàn)在日子好過了,應(yīng)該享受享受了不是?

老石摸著下巴,借勢說,我也沒覺得有多少享受呢,出門一把鎖,進門一盞燈,孤單得很呢。

石倩倩撲哧笑了,說,爸,我懂了,我和哥爭取多回來陪陪你。

老石沒言語,心想,你懂個屁,爹的心思你一點也看不出來。

石倩倩做了一桌菜,有老石喜歡的煮羊雜,東西都是石倩倩帶來的,煮得很爛,適合老石的口味。老石因為有心事,盡管有合口的飯菜,但他吃得有點心不在焉。兒女陪爹媽,就是吃頓飯,意思意思而已。石倩倩是自己開車來的,臨出門的時候,老石叫住了女兒,說,倩倩,有件事想征求下你的意見,嗯,假如我要找個老伴的話,我是說假如,你說,扯個證應(yīng)該沒什么問題吧?

石倩倩咂巴著嘴,半天才開口說道,爸,你要是找個伴的話,女兒是積極支持的,可要說扯證,這事就復(fù)雜了,都這么大歲數(shù)了,不就是在一塊湊合湊合唄,要那玩意兒干啥呢……這么說吧,只要我哥同意了,我沒意見。說著,上車走了。

女兒的話讓老石心里五味雜陳,這丫頭鬼機靈,將皮球踢給了她哥石磊。老石心里清楚,兒子比女兒更難說話。女兒這樣踢皮球本身就說明了她的態(tài)度,顯然,她是不同意領(lǐng)證的。

門前的白楊樹上有個鳥巢,高高地懸掛在樹杈上,隨著風(fēng)晃來晃去,那里是一撮毛的家。老石感覺自己的小洋樓和那只鳥巢沒有多少區(qū)別,四處漏風(fēng),危如懸卵;他和一撮毛也沒有多少區(qū)別,孤零零的,獨來獨往,形影相吊。不,一撮毛的情況比他還要好一些,它至少還是有幾個同伴的,它和同伴們整天哇啦哇啦飛來飛去,打架搶食,貌似比他老石還要快活。

盛夏,降過幾場雨水,淮河水位漲了起來,狹窄的河床突然變寬闊了,來來往往的貨船跑得格外精神抖擻。一天上午,老石、玉芬將燈班子里的幾位蘭花帶到淮河岸邊練習(xí)。

花鼓燈是淮河岸邊百姓的戲,它的很多舞蹈動作,就是直接來自于日常生活的,如蘭花的舞步端針匾、簸簸箕、手搭蔭蓬、撲蝶、單挎籃、雙挎籃、割麥花、踏車步、野雞溜子、風(fēng)擺柳、碎步、壟上走、小拐彎、大拐彎等,共有幾十種,都能在生活里找到來源。俗,卻俗得有趣味,講究的就是一個樂子,老百姓就連說起花鼓燈表演時也不說表演,說玩燈。

玉芬手把手地教曉秀怎么走“風(fēng)擺柳”。曉秀走著走著,突然看見玉米地的溝里有一條菜花蛇,正朝她吐著信子,她嚇得一聲尖叫,轉(zhuǎn)身就溜,跑得比兔子還快。玉芬哈哈大笑,說,曉秀,你剛才那個轉(zhuǎn)身,就叫大拐彎。

曉秀一愣,說,玉芬奶奶,剛才嚇?biāo)牢伊耍B逃跑都是一種步法嗎,這花鼓燈也太神奇了吧?

玉芬說,對,花鼓燈一點也不神秘,就是這么簡單。

老石說,曉秀,你們注意了,有人為蘭花演員歸納了一段順口溜:腳下梗著走,上身風(fēng)擺柳。拐彎靠著旋,亮相三道彎。這蘭法的步法,我多年的心得是,難點在于一個“?!弊?,梗介于“扭”與“崴”之間,分寸全憑自己拿捏。動作既要流暢,又要會梗,踝、膝、臀、腰、臂彎、腕,這全身骨骨節(jié)節(jié)的,都能說話呢,用動作說話,喜怒哀樂都在里面,該阻時要阻住,阻而不斷,阻后再發(fā)。這燈吧,說白了,就像這平原上的莊稼,風(fēng)吹雨打的,哪能不梗呢,沒事兒,越梗長得越快。

曉秀說,石叔,你說的我有點明白了。她想了想,又問道,叔,當(dāng)初你為什么要男扮女裝呢,誰愿意演一個女人???多別扭。還有,你演女人像不像???曉秀的話將大家都逗樂了。

玉芬說,你們不知道吧,別看老石現(xiàn)在老得不像樣子,他年輕時演的那個蘭花,嘖嘖,比女人還像女人,那個眉眼,那個身段,媚著呢,風(fēng)騷著呢,當(dāng)年抵燈時硬是把我都打敗了。

曉秀驚道,啊,原來石叔當(dāng)年這么厲害??!

老石搖搖頭苦笑說,曉秀,你以為當(dāng)初我愿意演蘭花啊,演什么角色不好,誰愿意演一個女人?穿著村姑服,拖個大辮子,擦著胭脂,尖著嗓子,手里還拿著方巾,不男不女的,扭啊扭的,可這不都是形勢所逼么,這女人總要有人去演吧。想當(dāng)年,哪個姑娘敢上臺啊,連婆家都找不到。

曉秀點點頭說,說的也是,石叔也挺不容易的。

老石說,可不是嘛,淮河發(fā)大水那些年,多少人家不就是靠著四處玩燈才活過來了嗎?他抖落著手里的方巾說,別小看這燈,能救命呢。

曉秀說,不說當(dāng)年的事了,前幾天,我到李村打聽過了,聽說他們花大價錢從省城請來了一個名模演蘭花,還從外地請來了一個指導(dǎo)老師,男的,腦后扎著小辮子,可有范了。聽說李村要和咱村爭這花鼓燈第一村的名號呢。哎呀,那個名??烧嫫?,章子怡的臉型,大波浪頭發(fā),身高一米八,聽說出場費就是一萬,好多地方爭著請她呢,我太想當(dāng)一個模特了!曉秀說著,情不自禁地走起了貓步。

玉芬急忙阻止說,曉秀,別學(xué)他們,瞧你那貓步走的,像吃飽了撐著似的,要多難看有多難看。

老石說,李村有的是錢,讓他們折騰去吧,我們玩我們的,我和你玉芬奶奶玩了一輩子燈,保不成還會有錯?他見曉秀嘟著嘴,有點不悅的樣子,就說,曉秀,好好跳,等藝術(shù)節(jié)比賽奪了冠軍,我向上面推薦,將傳人的名號讓給你。

思思一直在聽著大人們的談話,聽到老石說傳人,問道,爺爺,什么叫傳人?

老石說,傳人,就是花鼓燈跳得最好的那個人,還有,就是將這花鼓燈一代一代地往下傳。

思思一本正經(jīng)地說,爺爺,我可以當(dāng)傳人么,將來讓曉秀姐姐再傳給我。

老石抱起了思思,說,思思當(dāng)然可以當(dāng)傳人,不過,你現(xiàn)在可要好好學(xué)習(xí)。

思思高興地拍著手說,我要當(dāng)傳人啰,我要當(dāng)傳人啰。

這時,玉芬拿出了兩只沙袋,綁在了曉秀的小腿上。曉秀大叫道,我的好奶奶,你這是要干什么啊,我這還怎么走路呢?玉芬拍了拍綁緊了的沙袋說,老石當(dāng)年就是這么練的,戴著它,苦練個把月,到時再解下沙袋,你就像長了一對翅膀,對,就是翅膀,等人上了臺,就有飛一般的感覺。

曉秀說,真有那么神奇嗎?

老石說,我們還會騙你不成?要想保住第一村的名號,不吃點苦頭可不行啊。

曉秀黯然地說,可是,等過了藝術(shù)節(jié),我就要出去打工了,我男朋友都催我好幾回了,我倆還欠著幾十萬的房貸呢。

聽說曉秀不久之后要出去打工,老石急了,說,那你走了以后,咱村的燈、燈班子怎么辦?沒有挑大梁的人?。?/p>

曉秀瞅著自己的腳尖說,我也不想出去打工,我想天天跳花鼓燈,可房貸壓著呢,像個催命鬼。

那到時再想想辦法吧,你可不能走,芳芳出了車禍,你再一走,沒有一號蘭花,我們石村的燈班子真的就要散了。老石憂慮地說道。

自玉芬來到石村以后,老石的作息時間就全亂了,他的心思全在玉芬身上,有事沒事就愛往曉秀家里鉆,說是商量燈班子訓(xùn)練,可更多的時候是在陪玉芬嘮家常。有時兩人啥話也不說,就那樣寡坐著,一坐就是半天,偶爾互相看那么幾眼,像是交流了什么,又像是啥也沒交流。又到了黃昏時分,按平時的慣例,這時是老石雷打不動的散步時間。他出門倒是出了門,可走著走著,還是不知不覺走到了曉秀家門口。一看,他樂了,玉芬正在指導(dǎo)思思練習(xí)扇花呢,什么砍、抖、顛、扔、揉、換、拋、遮、別、云、貼、翻、飄等等,十多種表演手法,思思練得有板有眼,動作一點不亂,也不走樣。老石情不自禁地鼓起掌來,夸道,思思是個好苗子。

玉芬說,思思很懂事,也喜歡花鼓燈,現(xiàn)在有點基礎(chǔ)了,下一學(xué)年,我打算將她送到縣城的花鼓燈藝術(shù)學(xué)校去,讓她接受正規(guī)的訓(xùn)練,老是跟在我老婆子后面可不行,會耽擱她的。

老石說,她今年九歲,正是學(xué)花鼓燈的黃金年齡。這樣吧,她的學(xué)習(xí)費用我來出。

玉芬冷冷地剜了老石一眼說,你的心意我老婆子領(lǐng)了,謝謝,可我們憑什么要你的錢?你又不是她爺爺,名不正,言不順,我心里不安。對了,上次的事,和你的兒女們說了嗎?

老石知道玉芬問的是他倆扯證的事。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可這又是繞不過去的話題,老石干咳了一聲,說,和女兒說了。

她怎么說?

唔,怎么說呢,她也沒有明確表示反對。

那就是也沒有明確表示同意,是吧?

面對玉芬的窮追不舍,老石顯得底氣不足。但又想,自己都七十五了,還能活幾年呢,怎么就不能按自己的想法隨心所欲地活一回呢?兒女的話該聽時聽,不該聽時就不聽。說起來他們是出于好心,可他們考慮到了父母的感受嗎?他們常常以保護的名義,像孫猴子一樣用金箍棒給你劃個圈,讓你們在里面老老實實地待著。哼,我老頭子可不想做唐僧。想到這里,老石的底氣突然提了起來,說,孩子們會同意的,和他們說一聲是尊重他們,我的事還是我自己作主,他們管不著!

玉芬繼續(xù)用扇子逗著思思玩,好像并沒有把老石的鄭重表態(tài)當(dāng)回事。她只是淡淡一笑說,哦,和孩子們都說說吧,實在不同意就算了,也別太認真。

老石說,什么事我都可以馬虎,但這件事不行,我就是要在見閻王前認真一回!

老毛病又來了,和孩子們好好說,注意態(tài)度。玉芬勸道。

老石的兒子石磊在淮河從事水上航運,手下管著幾十條船,平時比較忙碌,但是只要上岸,有空的話他都會來看看老父。老石盤算著,兒子有一些日子沒來了,最近幾天很可能要來,他想好了,只要兒子一來,就把他和玉芬的事告訴他,而且聲明要扯證。他同意也好,不同意也好,反正他是吃了秤砣鐵了心,玉芬他是娶定了。

一天,老石正在侍弄著那兩盆只剩斷茬的蘭花。自上次換了盆,老石恨不得天天拿著放大鏡打量著它們有什么動靜,可那斷茬依然枯焦著,沒有半點變化,這兩盆蘭花怕是沒救了。老石把盆土又松了松,看看土很干了,又澆了點水。忽然,他聽到樓下傳來一陣短促而響亮的汽車喇叭聲。不用說,是兒子石磊來了。老石一喜,匆忙洗手下樓。

爸,我回來了,你又在忙啥呢?石磊在樓下大喊,他就是這脾氣,總是很急躁。

來了,來了。老石一邊應(yīng)著,一邊打開了大門。石磊從后備箱里拿出兩只甲魚,說,爸,野生的,給你嘗個鮮。

老石笑瞇瞇地接了過來,心說兩只正好,一會給玉芬送一只過去,給她奶孫倆補補身子。老石給親自兒子泡了一杯茶。泡茶的時候,老石發(fā)現(xiàn)自己的胳膊上還粘有不少沙土。

泡好茶,老石在兒子的面前坐下了,眉開眼笑地看著他。他和玉芬的事,女兒肯定和他哥說過了,老石有點局促不安地搓著手,心里像打著鼓,不知道兒子會是什么態(tài)度。

石磊喝了一口茶,同時喝進了一片茶葉,他用舌尖將茶葉在嘴里翻來覆去地攪著,顯然也在考慮著怎么開口。那片茶葉在他嘴里至少翻了有幾十個跟頭,他才噗地一聲吐了,似乎想好怎么說了。石磊說,爸,你和玉芬奶的事,妹妹和我說了,我的意見是,您老要是玩玩,不要說找一個,就是找八個十個我都沒有意見,但要說扯證結(jié)婚,這我就不好表態(tài)了……

老石說,停停,誰要找八個十個來著,你這說的都是什么話,把你爹當(dāng)成流氓嗎?

爸,我不過是這么說說嘛,您別上心。您是厚道人,如今這世道,人心叵測,我們不害人,但也不能不防人吧?

你的意思是說,玉芬要害我們,要謀奪我的家產(chǎn)?老石惱了,這小子怎么這么說話呢,太出乎意料了。

爸,我不是這個意思。您知道您有多少財產(chǎn)么,算過沒有,我算給您聽聽,就這幢房子,少說也要值一百五六十萬,您一生省吃儉用,存折上少說也有三四十萬存款吧,每個月還拿著三四千塊的退休金。您知道扯證的含義嗎,這證一旦扯了,就意味著她是這家庭的半個主人了,這個家里什么都有她的一半。

石磊心里其實還有一句話不便明說,您老今年都七十五了,還有多少年活頭,萬一要是先走了,那就不是一半的事,這些財產(chǎn)就全變成玉芬的了。

老石正視著兒子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說,我們家是有些家產(chǎn),可是,玉芬在乎這些嗎?她要的不過是個名份!名份,知道嗎,人活著要的就是個名份,不是偷雞摸狗的那種。小子,你懂嗎?

要是那這樣的話,爸,你們能不能搞個婚前財產(chǎn)公證,跑趟司法局公證處就行,要是玉芬奶同意的話,我就同意你們辦證。

老石惱了,將桌子敲得篤篤響,說,虧你還是我的兒子!你這是什么意思,這不是嫌玉芬沒有財產(chǎn)嗎,公證不是防著她嗎,這事我能和她說得出口嗎?

石磊說,爸,既然你這么說,你們扯證的事我不能同意,幾百萬家產(chǎn)不是兒戲,這事太大了,將來后遺癥會很多,一定要慎重考慮!

老石陡然提高了聲量,說,這事我和你們說是告訴你們一聲,并不是和你們商量,你們同意也不好,不同意也罷,事情都要辦!

爸,這些年你一直過得好好的,最近把丟了幾年的燈又撿了起來,難怪人說這燈不能玩,古人都說了嘛,“好女不看燈,好男不玩燈”。玩燈有風(fēng)險,你瞧,這一玩就玩出事來了,這燈惹事呢,聽我說,爸,放下吧,不能再玩了!

老石呼地一聲站了起來:你小子翅膀硬了不是?倒教訓(xùn)起我來了,你可以污辱我,但不可以污辱花鼓燈!我不玩燈當(dāng)年靠什么養(yǎng)活這一大家子人,會有你的今天嗎?老頭子玩了一輩子燈,當(dāng)了一輩子蘭花,你叫我不玩燈,告訴你,除非我斷了這口氣!

話說到這個份上,石磊也傻了,顯然老頭子決心已下,人一戀愛就犯糊涂,老頭子來了倔脾氣,看來,今天這話題無論如何是進行不下去了。

貴村長從城里回來了。

貴村長對老石說,他已經(jīng)就贊助費的事專程找過御花園豐總了。豐總說,他有一個條件,御花園二期即將盛大開盤,要是能請得動國家級非遺傳人、曾名動淮河兩岸的一代男旦石春藝先生親自登臺,為他的二期房產(chǎn)助興,他可以重新考慮提供贊助費,比計劃的數(shù)字多一點都可以。而且,豐總還說,老石要表演指定曲目《威風(fēng)鑼鼓》,要帶勁、火熱,越瘋狂越好。

老石說,貴村長,《威風(fēng)鑼鼓》不好演啊,你看我這把老骨頭還吃得消嗎?

貴村長拍了拍老石的肩膀說,怎么辦呢,為了贊助費的事,您老就委曲點,這幾天帶燈班子抓緊練練。到時您只要亮亮相就行了,玩一段哄哄他,您千萬悠著點,別有什么閃失。

老石說,這不是變相替他做廣告嗎,好吧,讓玉芬也一道去吧,也好有個照應(yīng)。

貴村長說,行,到時我也去。

《威風(fēng)鑼鼓》本來是為慶祝豐收而上演的節(jié)目,動感強,節(jié)奏快,場面熱烈。一場戲演下來,不要說老年人,就是年輕人身體弱點也會吃不消。老石想起兒子的話,玩燈有風(fēng)險。這小子說的還真有幾分理。可知道有風(fēng)險又能怎樣呢,就像在這淮河里行船,誰不知道有風(fēng)險,哪年不要淹死幾個人,難道這船就不跑了?

開盤的日子到了,老石在村燈班子里挑了幾個人,以他和玉芬為主,到御花園去演出。曉秀沒有帶,她是比賽時挑大梁的角,還沒到她出場的時候,要藏著掖著,不能暴露了實力。

大家乘的是一輛中巴,接近縣城時,貴村長指著窗外不遠處鱗次櫛比的樓盤說,老石,你看,那就是御花園,豐總的樓盤。

老石抬頭一看,心就痛了,這樓盤不就是建在玉米地里嗎?樓盤延伸到哪兒,玉米就撤退到哪兒,樓盤把玉米攆得節(jié)節(jié)敗退。到處是被拔起來丟棄的玉米秧子,這兒一堆,那兒一攤,有的被曬蔫了,有的還是活的。多可惜啊,都是些什么人干的?在荒年,一個玉米棒子就能救活一條人命哩。這成千上萬的玉米苗,又該能救活多少人??!干這些的人知道不知道,你們以為這些是死了的玉米苗嗎,有一天說不定就是人的尸體呢。

老石大聲對中巴師傅說,停下,快停下!師傅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猛一跺剎車,車廂里一陣亂響,大家猝不及防,跌得東倒西歪。

老石也顧不得理會大家的埋怨了,他下了車。車門口就是一堆鮮活的玉米苗,個個都有一尺多長了,膘肥體壯的。再一看,苗上還有露水呢,明顯是剛拔的。

有幾輛推土機在作業(yè),老石手里抓了幾棵苗,抖落著說:你們這些破壞分子,誰叫你們干的,到底是誰叫你們干的?

沒有人理他,推土機發(fā)出沉悶的吼聲,車廂里的師傅們都在專心作業(yè),可能壓根就沒有聽見,也許聽見了,但誰也沒有把這個瘦老頭當(dāng)根蔥。

貴村長過來拍了拍老石的肩膀,勸他說,老石,我們上車走吧,大家都在等著,今天還有重要任務(wù)呢,別忘了我們到城里來是干什么的。

老石蹲下了,用手扒拉了一個小坑,將手里的幾棵苗一棵一棵地栽下了。貴村長說,老石,走吧,沒用的。老石沒理他,栽好后,他拍了拍手上的土,說,我算是看出來了,這個豐總啊,是一個把樓盤當(dāng)玉米種的人。

貴村長說,多好的土地,多好的苗,是有點可惜了。

老石說,這些房子基本上都是空的,那邊還在建,都賣給誰呢,我們需要這么多房子嗎?

貴村長說,老石,你老土了,開發(fā)商建房子就像我們農(nóng)民種玉米一樣,是愈多愈好,哪里還會愁著賣不出去。

這時,玉芬也下來了,催道,老石,上來吧,好不容易出趟門,怎么就你那么多事呢?老石還要和她理論,玉芬不理他,將他推上了車。

到了豐總辦公室。老石是第一次見到豐總。胖,油光滿面的,挺著個大肚子。見到老石,豐總倒也還客氣,他一把緊緊握住老石的手,像是見到了失散多年的親人。他不停地搖晃著老石的手說,兩淮一枝花,久仰大名,今天終于將您老請來了,您老當(dāng)年的戲迷現(xiàn)在都成了社會的中堅,他們就是我們公司的潛在客戶啊!今天請您來,就是號召號召他們,先到御花園來看燈,再到御花園來買房,安居樂業(yè)!

原來如此。

老石終于明白了,豐總又是贊助藝術(shù)節(jié),又是邀請石村燈班子進城演出,老石一開始還以為豐總這是喜歡花鼓燈呢?原來和花鼓燈關(guān)系不大。老石有點失落,可手收不回來。豐總的手掌很肥大,把老石的手整個包住了,舍不得放,好像他是帶著購房團來的。老石掙不脫,又不好硬拽,只好轉(zhuǎn)移視線,豐總的辦公桌上擺著一件精美的玉雕,老石說,這只癩蛤蟆不錯。

豐總大笑說,石老,這不是癩蛤蟆,它叫貔貅,沒有屁眼,只吃不拉,斂財呢。

只吃不拉,那不撐死了嗎?

豐總笑道,撐不死,它神著呢。

這么一說笑,老石才收回了手??梢浑p手被豐總握過,老石感覺就有點怪怪的。有點酸痛,有點麻癢,這雙手碰了陌生的東西,被欺負了,說不來的感覺,總之不大舒服。

表演的臺子搭在樓盤正中的一小塊空地上。由于演出現(xiàn)場有大禮派送,所以觀眾很多,到處人頭攢動,擠滿了樓盤間的空隙。當(dāng)老石身著蘭花服,拖著條大辮子走上舞臺時,他感覺自己如同一只被耍的猴。一生中,老石曾無數(shù)次登臺,可這一次與哪次都不一樣,感覺奇怪而陌生。以前,老石登臺時,他就是全場的焦點,下面歡聲雷動,四面八方的人群會大聲地喊著他的藝名“水上漂、水上漂”?,F(xiàn)在,不要說喊,老石感覺連看都沒有人正眼看他,人們只是奇怪這個年屆七旬的老頭怎么還穿著身女人的衣服。過去的觀眾,眼里有渴望,渴望著好戲上演,渴望著戲給他們帶來快樂。他們的目光里,透露出的,是對演員的無比崇敬??涩F(xiàn)在的觀眾呢,雖說眼里也有渴望,但此渴望和彼渴望不一樣,內(nèi)容變了。他們渴望一會抽獎時能抽到大獎,渴望在御花園擁有一套房子,他們不渴望戲。這一點,老石能感覺到,他特別清醒。

老石渾身不自在起來,燥熱不安。他舉首四處一望,東南西北,他的目光像一只小鳥,被林立的高樓不客氣地給擋了回來。小鳥在樓盤間左沖右突,可就是無法突圍,它無枝可棲,無家可歸。老石突然想起自己小洋樓前楊樹上的那只烏鴉巢,此時,要是能看見一只鳥巢該是件多么幸福的事。老石有點可憐起將來要入住到這里的居民,自己好歹還有幾只烏鴉陪著,可他們什么也沒有,只能在空中和自己的影子相伴,像坐牢。

熱浪滾滾,鑼鼓喧天。演出開始了,老石神思恍惚,根本沒有進入狀態(tài),玉芬已經(jīng)輕輕叫他好幾次了。他只好跟著鑼鼓的節(jié)奏機械地跳了起來,是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小花場《搶扇子》,表演一個天真活潑、嫵媚多情的少女。他先是“風(fēng)擺柳”舒展起舞,然后上前,再后退,大拐彎?!帮L(fēng)擺柳”講究的就是一個“柔”字,可老石動作僵硬,平時兩條蛇一般靈活自如的胳膊,不知怎么不聽使喚,像兩截干枯的柴火。上前、后退、大拐彎,本來是表現(xiàn)少女新奇、害羞和驚走的樣子,老石舉著扇子,目怒兇光,像鬼子進村;接下來,老石應(yīng)該左轉(zhuǎn)回身,扇子輕輕一撥,手絹嬌媚一撩,騰云駕霧般邁起“顛點步”,再幾個轉(zhuǎn)身使出“小二姐踢球”。本來,什么“顛點步”“小二姐踢球”,都是老石拿手的動作,講究的是腳下功夫??衫鲜膬蓷l腿像灌了鉛,舞臺上的地毯比爛泥還要黏腳,他腳步零亂,全無章法,好像他的后面像攆著條瘋狗。最后的動作,是突然收步,整理下羞澀的情緒,使出一個快活的小抖肩??衫鲜男《都缡故鞘钩鰜砹?,給人的感覺不像是在笑,而是在哭。

鑼鼓的節(jié)奏突然快了起來,《威風(fēng)鑼鼓》開始了。老石突然感覺四周的樓盤跟著鑼鼓搖晃起來,空洞洞的樓盤,從地面延伸到空中,層層疊疊,一個個大張著嘴,像是要吞噬著什么。不好,這是鬼屋?。∪四?,怎么一個人都沒有?老石的目光像一只驚弓之鳥,在高聳的樓盤間四處奔逃。玉芬又在叫老石的名字。老石一個激靈。唉,影響大家了。怎么這么糊涂呢,連基本的鑼鼓節(jié)奏都跟不上了,一個蘭花名家,連一個毛頭新手都不如了。

老石木然地繼續(xù)跳著,一點快感也沒有,這身子越來越重,哪有玩燈身子越來越重的呢,像是害了病。不能再跳下去了,再跳下去會出問題的??墒?,玩燈的人會有中途退場的嗎,你就是硬撐也要撐到結(jié)束。

老石又想起進城時看見的那些被扔在路邊的玉米苗,此刻,它們仿佛又全部被重新栽上了,在風(fēng)中快活地起舞著,玉米葉子發(fā)出沙沙的響聲,像淮河上的細浪,像水里的魚群。魚群也是有聲音的,不過,那要用心去聽才能聽得見。唉,怎么回事,這青翠的玉米葉子怎么突然變黃了呢?是要枯萎的跡象啊。玉芬又在叫自己的名字。老石定了定神,又是那些樓盤在作祟,它們一會兒是樓盤,一會兒又變成了枯死的玉米桿子。一眼望不到邊的死玉米,一棵活的也沒有!我的天,這叫人還怎么活???一口吃的也沒有了,比淮河發(fā)大水還要可怕呢??焯影?!“砰”的一聲,老石感覺自己重重地摔倒了。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只感覺被人手忙腳亂地扶了起來,又拍又掐的。玉芬在大聲地叫著自己的名字。

老石頭腦很清醒,他沒事,不過是有些心不在焉而已。玩燈玩了一輩子,沒想到臨到老了還玩出一個笑話。自己這千里淮河第一蘭的名號今天是徹底栽了。差不多拖了一輩子的大辮子也掉在了地上,方巾也不知扔到哪里去了,臉上的妝也全花了,紅一塊綠一塊的,哪里還有半點像一個女旦呢。男旦演女人,要是讓人瞧出男人相來,就是栽了。栽了就栽了吧,什么事都會有個終點,這一天遲早是要來的。

老石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沙發(fā)上。玉芬、貴村長還有石勇,一個個都在大聲地叫著自己的名字。發(fā)生什么事了嗎?老石很快明白了,安慰大家說,沒事了沒事了,年紀大了,今天犯了點迷糊,對不住大家,嚇著你們了。貴村長說,沒事就好,豐總客氣,在大酒店里留飯了呢。

老石說,哪里還有飯吃,玉米全死了。

貴村長說,真有飯吃,火鍋都上了桌子。

老石說,那你們?nèi)コ园?,讓玉芬陪我在附近轉(zhuǎn)轉(zhuǎn),透透氣,順便等等你們,這里太悶了。

貴村長不放心地說,老石,那你行嗎,要不要送到醫(yī)院去看看?

老石不耐煩地說,瞧你說的,我就那么不中用?你們?nèi)コ燥埌?,不用管我,一會上車時招呼一聲就行。

老石和玉芬沿著街散步。兩人手里都拎著一個大紙袋,這是剛才發(fā)的紀念品,今天現(xiàn)場人人有份,里面裝著御花園的宣傳冊,還有一只紅色的盒子,盒子上系著彩帶,打著漂亮的蝴蝶結(jié),里面是一只茶杯。杯子上印著一句話:御花園地產(chǎn),您溫馨的家。

老石說,玉芬,對不起了,連累著你都沒有吃到大餐。

玉芬說,大餐倒無所謂,只要你沒事就萬歲了。唉,你今天到底是怎么了,魂不守舍的,好嚇人呢。

玉米死了。

玉芬說,你說什么,誰死了?

玉米,成千上萬的玉米,全死了。玉芬,我們都沒有活路了。

玉芬揩了揩老石額上的汗珠說,進一趟城你就犯傻,說胡話,還是好好地在鄉(xiāng)下待著吧,別進城了,啊,聽我的沒錯,到外面你就不適應(yīng)。這城里是我們這些鄉(xiāng)下老頭子老婆子來的地方嗎,欺生呢。

老石說,我沒犯傻,也沒說胡話,你以后慢慢會懂的。

今天起了大早,又累了一上午,找個地方弄點吃的吧,我們都餓了。玉芬說。

老石說,好,我要吃玉米餅子。

玉芬笑了,我好不容易和你逛次街,你就請我吃玉米餅子嗎?

老石說,對不起,玉芬,可今天除了玉米餅子,我什么也不想吃,山珍海味也沒有胃口。

好,好,我就陪你吃玉米餅子吧。

兩人沿街一路逛著,什么羊館鵝館老鴨館淮河魚館之類吃食店一應(yīng)俱全,就是沒看見賣玉米餅子的。兩人一路走著,找著,都有些泄氣了。幸好,在街角,他們終于找到了一處小吃攤,一只大油筒改成的爐子上,滋滋地烤著各式餅子。

老石大聲地說,來十只玉米餅子!

一位老奶奶端來一碟炸得黃酥酥的玉米餅。老石招呼著說,玉芬,瞧,多好的餅子,快吃。說著,他自己夾起一塊,咬了一大口??稍谧炖锝懒税胩?,就是咽不下去。

玉芬見狀問道,怎么了?

老石說,沒胃口。

玉芬說,又要吃玉米餅子,好不容易找到了又說沒胃口,你今天太不對勁了。

老石放下筷子,走到了老太太身邊,指著遠處御花園的樓盤,小聲問道,老奶奶,那邊御花園的房子賣得怎么樣???

老奶奶耳朵不太好使,她傾耳聽著,聽懂了,連忙擺擺手說,你要在那買房子嗎,千萬別買,忽悠人呢。

老石說,怎么了,房子不好嗎?

老奶奶說,你是外地來的吧,前陣子的事,沒聽說嗎,地板漏水,有記者前去報道,那里的人把記者都打了。御花園成了雨花園,住家里都要穿靴子,都上了電視,你都不知道嗎?

老石說,我明白了,謝謝您老啊,差點上了大當(dāng)呢……您這玉米餅子可真好吃。老石突然胃口大開,很快把一盤玉米餅子吃完了。玉芬用筷子敲著盤子說,老石,我還沒吃呢……

老石不好意思地笑了,對老奶奶說,快,再來一盤!

過了幾天,老石問貴村長贊助費的事有沒有什么動靜。貴村長說,還贊助費呢,你開盤那天在舞臺上跌了一跤,豐總說不吉利,二期樓盤賣得不好,他正在氣頭上,這事提都不要再提了,只能另想辦法。

二期樓盤賣得不好,是老石預(yù)料之中的事。千萬不能賣得好了,賣得好了就要建更多的房子,就要死更多的玉米,等有一天玉米都死完了,人也就沒有活路了。

到城里走了一趟,雖說跌了面子,也沒弄來贊助費,可讓老石明白了一個道理,這道理就是,每天早上開門時,能看見門前的白楊樹上有個烏鴉巢是件多么幸福的事。

老石和玉芬的事,到了必須解決的時候了,他必須盡快給玉芬一個說法。藝術(shù)節(jié)下個月就要舉行,藝術(shù)節(jié)過后,玉芬還有什么理由繼續(xù)住在曉秀家里呢,曉秀自己可能都要出門打去了,要是老石不能留下玉芬,她肯定就會回李村老家。這種結(jié)果是老石不能接受的,他現(xiàn)在離不了玉芬。

要扯證,女兒不同意,兒子也不同意,為這事和兒女們鬧僵也沒有什么意思,也不能說要老伴就不要兒女了,說出去也不好聽。得想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姜畢竟還是老的辣,老石相信自己能解決好這個棘手的難題。

老石又進了趟城,這次不是去御花園,而是去了趟縣醫(yī)院,他是去看病的。在去縣醫(yī)院之前,老石給女兒打了個電話,說最近常失眠,打算去醫(yī)院看看醫(yī)生。石倩倩正在上課,要請假回來陪他。老石說陪啥呢,我一個人去行的,不就是坐兩趟公交嘛。他故意將聲音說得很大,精氣神很足的樣子。去了一趟醫(yī)院后,老石的家里就有了點小變化,堂屋的茶幾上,擺上了好幾樣形式各異的小藥瓶。當(dāng)天,石倩倩也打電話來了,詢問病情。老石故作輕松地說,沒啥大問題,醫(yī)生開了點藥,讓帶回家先吃吃看。

一個周末,石倩倩照例回家看望老爸。下了車,家里鐵將軍把門,門前幾只烏鴉在亂叫,拉了一地的屎,老石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問隔壁開三輪的馬師傅,馬師傅說,一準是到淮河邊上去了,你爸最近也不知怎么了,一天到晚要到淮河邊跑上好幾回。

家里鑰匙石倩倩有,她開了門,發(fā)現(xiàn)了茶幾上那些花花綠綠的藥瓶子。她拿起一看,什么麥普替林、米安舍林、氟西汀、帕羅西汀、氟優(yōu)草胺等,有七八個瓶子,都是稀奇古怪的藥名,此前聽都沒有聽過。打開瓶蓋,石倩倩發(fā)現(xiàn)這些藥都開啟過了,有的吃了三分之一,有的吃了一半還多。這都是些什么藥呢,石倩倩挨個地看著說明書,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這些都是鎮(zhèn)定類藥物,抗抑郁的。是藥三分毒,這些藥都有不同程度的副作用,有的副作用大得嚇人,說明書上都寫得清清楚楚。老爸買這些藥干什么?難道是醫(yī)生開給他吃的?石倩倩腦子里是一連串的問號,她想都不敢往下想了。

哎喲,看來老爸是病著了,還不是一般的病,從這些藥物上推測,應(yīng)該是抑郁癥。老爸一向樂觀,怎么會得上這種病呢?抑郁癥石倩倩是知道一些的,這種病一旦惹上是很麻煩的,不好治,因為沒有特效藥。石倩倩又急又惱,她又來到馬師傅家,問道,馬師傅,你有沒有發(fā)現(xiàn)我爸最近有什么不正常的地方?

馬師傅說,怎么沒有?不但有,而且是很不正常。我天天開車來來回回地經(jīng)過淮河大橋,常看見他一個人呆呆地站在橋上,什么也不干,就呆望著,望著那淮河,有船望船,無船望水。望船也不正常,他把一條船從遠處望來了,望到跟前了,又一直望遠了,看不見影兒了,還在那死勁地瞅著;望水呢,更是讓人害怕,一個人對著河水唱戲,唱得有滋有味,一唱就大半天,好像那水里有人在跟他唱對臺戲似的。我生怕他一頭栽下去,幾次硬拉著他上我的車,他死活不愿上來。倩倩,不是我嚇你,你爸這樣下去遲早要出事!

馬師傅的話讓石倩倩太害怕了,老爸這些奇怪的舉動,再聯(lián)想到茶幾上的那些藥,她什么都明白了,這肯定是患上了抑郁癥呢。那些藥能吃嗎?就是好好的人,也會吃出病來的。前不久,他們教育局局長跳樓自殺了,大家傳聞?wù)f就是得了抑郁癥。聽說有抑郁癥的人都有自殺傾向,跳樓時一點也不曉得害怕,連眼皮子都不眨一下,好像他們不是在自殺,而是去成仙。

石倩倩渾身哆嗦著,她拿起手機,打電話給她的哥哥。電話通了,石磊正在船上,一聽情況也很著急,他讓石倩倩趕緊把老爸找回來,在家看著,不要讓他出門,他馬上往回趕。

石倩倩的家里正開著輔導(dǎo)班,收了幾十個學(xué)生,雖說上面三令五申,嚴禁老師開輔導(dǎo)班帶家教,但這種事哪是說禁就能禁得了的呢。現(xiàn)在她爸生病了,看樣子也不是一天兩天就能解決的,她先是在學(xué)習(xí)群發(fā)了個短信,給學(xué)生放幾天假。然后,驅(qū)車直接往淮河大橋邊趕來。

這是一座高大的斜拉式跨河公路大橋,橋面離下面的水面有五六十米高,這人要是掉下去,哪里還有命呢!遠遠地,石倩倩看見橋上果然有個人影,趕緊奔了過去,正是她爸。她緊張地大喊了一聲,爸,你在這干什么呢?

叫了好幾聲,老石才轉(zhuǎn)過頭來,好像不認得她似的,打量著石倩倩。打量了半天,才說,哦,你是我女兒倩倩。表情木木的,聲音冷冷的,與平時判若兩人。

石倩倩站到了她爸剛才站立的位置,伸頭朝下一看,一陣冷風(fēng)吹上來,她倒吸了一口涼氣,嚇得打了一個寒噤。石倩倩一把抱住她爸,哭喪著臉說,爸,你這到底是怎么了,天天到這兒來干什么呢?

老石說,我好好的啊,什么病也沒有,我到這里來有事,來看淮河里的水。

石倩倩指著橋下渾濁的河水說,這水有什么好看的?

老石說,好看得很呢,你不知道吧,水里有鑼鼓聲呢,我在這橋上玩燈都不用伴奏了,不信你來聽聽?聽到了沒有,仔細聽,什么都不要想,聽到了嗎,我沒有騙你吧,有響亮的鑼鼓聲,可好聽了!老石一邊說著,一邊將石倩倩往橋邊上拉。

石倩倩反過來拉住她爸,好不容易才將他推進了車里,坐定了,她松了一口氣,說,爸,我告訴你,從現(xiàn)在開始,再也不許你到淮河大橋來,一次也不行!

老石說,那怎么行呢,家里悶,我待不住。

石倩倩發(fā)現(xiàn)她爸的口袋里露出一個紙角,抽出一看,原來是一本病歷。病歷上寫得明明白白,她爸是得了抑郁癥,不過還好,程度不重。這終于證實了她的判斷。

一路上,石倩倩發(fā)現(xiàn)她爸很反常。你叫他時他不應(yīng),不叫他時他反而應(yīng)了。到了家里,石倩倩指著茶幾上那些藥瓶子說,這是哪個糊涂醫(yī)生給你開的?開了這么多,這是典型的大處方,過度治療,不說治病了,就是吃也會吃出病來的!我要投訴他!

老石說,說什么呢,是我叫人家開的,多開點不是壞事,誰知道哪種藥對我有效呢,我輪換著吃,哪種有效就堅持吃哪種。

猜你喜歡
老石花鼓班子
探訪“東方芭蕾”潁上花鼓燈“老帶新”接力傳承
夜半巨響
走進“中國花鼓之鄉(xiāng)”山西翼城
稱呼
王企仁:創(chuàng)新不斷的花鼓傳承人
試論如何加強班子和干部隊伍建設(shè)
網(wǎng)格員進“班子”
火葬場更夫
酒后
简阳市| 翁牛特旗| 钟山县| 连山| 达日县| 长沙市| 城市| 淄博市| 裕民县| 吉林省| 蒙山县| 潞西市| 藁城市| 石楼县| 阿城市| 望谟县| 海兴县| 镇沅| 错那县| 蒲江县| 同德县| 神木县| 潮安县| 武宁县| 阜城县| 囊谦县| 江川县| 兴和县| 景泰县| 中西区| 莱芜市| 贺兰县| 合肥市| 平武县| 天镇县| 湘潭县| 萨嘎县| 水富县| 灵山县| 濮阳县| 湖北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