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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貴在歌唱

2019-05-26 14:28田耳
野草 2019年3期
關(guān)鍵詞:山歌

田耳

“黑潭峽谷大酒店”,頂多算是小飯館,壘石為墻,苫草做頂,就地取材的石桌石椅,生意偏就很好。一個月后久貴他們擴大業(yè)務(wù)范圍,來城里買船。久貴和明魚來找我,問我在天下行旅游公司有沒有熟人。我正好有,是弟弟的同學(xué),弟弟一直在外做事,我和他那同學(xué)也有聯(lián)系。

古城區(qū)的一段長不足三里的河流,幾年前旅游還看不出發(fā)展勢頭時,便被天下行旅游公司花大價錢買斷,從此城里的漁夫不能行至那段河上捕魚。河段未承包前,也有個別游客坐漁夫的鸕鶿船,三五塊錢,至多十塊錢。天下游旅游公司承包河道,公路邊廣告牌上做宣傳,只半年時間,在那段河上坐船觀看沿岸風景,就成為佴城標志性旅游項目,來的人就非坐一趟不可。船價定至三十塊一個人。游客在北門碼頭排了隊,盛夏最旺的時候,隊伍逶迤拖了好長,天下游公司的船多至四五十艘。船一艘一艘發(fā)得緊,船頭船尾相連,三里河道綿延不斷,冬天也照樣生意好,游客凍得冷嗖嗖,縮緊了脖子看風景。天下游公司租來這段河道,分明是一臺印鈔機。天下游公司賺了錢,安保做得細,每條木船用上年把時間就淘汰。農(nóng)民爭購淘汰下來的船,因為極便宜,幾百塊錢就能買來一條。好多船買來,還沒有一點破漏和補丁,買來的農(nóng)民里外查看半天,也搞不清這船怎么就淘汰了。價格是便宜,但要沒熟人引路,傻頭傻腦直接去問,得到的回答肯定是沒有。我問了弟弟的那同學(xué),很快給他們要到一只船。

還是明魚開來那輛破中巴,別的三人沒來,因為那邊生意缺不得。他雇了幾個站馬路的小工,將船倒扣到車頂。我跟著車又去到鷺寨。到了村里,又雇幾個勞力,將這船扛到山下。他們吭唷吭唷,一不小心就喊成整齊的號子。我在后頭順手又照了好幾張照片。在我看來,通過肩擔背扛,偌大個東西被人抬得翻山越嶺,總是有些不可思議。

把船放到江里,推至黑潭,還費了好大的手腳。這是上游區(qū)域,江中密布著巨大的石塊,頗有幾塊,像席夢思一樣巨大,方整,靜靜地藏在水面底下。水面低至一定程度的時候,我們游到那石頭上,躺下,耳朵埋進水里,漂浮物、樹葉或是水蛇流經(jīng)耳畔,都會在水中帶出空空蕩蕩卻無窮無盡的聲響;鼻孔還可以露至外頭自由呼吸,躺著舒適,不覺睡去?,F(xiàn)在,行起船來,那些石頭是巨大的障礙,走得幾十米,又要把船身抬起,繞過石塊,再往前行。

抬至黑潭,那船方能痛痛快快地向下劃個幾百米。他們四人都沒有撐過船,推讓了一番,最后還是久貴胸脯前一拍,說那就我來搞吧。他拿起竹篙(竹篙是買船時附送的)跳上船去,站定后,忽然扭頭問岸上一眾人,撐船時,要站在船頭還是船尾?

他們也說不清楚。這個我知道,忍了忍才一錘定音地說,船尾!

于是,久貴就站到了船尾,下篙撐船,船偏不住前走,在江面上滴溜溜打起轉(zhuǎn)來。又問我怎么才能劃向前,這我也不知道。他摸索著,兩小時后,那船就被他操得像水牛一樣聽話。

他扭頭朝岸上的人笑笑,自得其樂。

小時候,我甚至以為久貴是無所不能的。

久貴比我大兩歲,腳桿子硬得能走路,就會干活,帶弟弟帶妹妹。那時放了假去到鷺寨,我惟久貴馬首是瞻,跟著他成天跑,放?;蛘呖巢瘛N倚W(xué)還沒畢業(yè),他就能挑七八十斤的柴擔子,走好幾里山路,我在后面一溜小跑著追趕。至于懸崖陡壁如履平地,在他來說早就是家常便飯。而今在峽谷江邊開飯館,那些顧客看著周圍一帶全是懸崖,啪啪地拍照。久貴就走過去說,我可以徒手爬上那些懸崖,要不要看看?十塊錢。顧客掏十塊錢,他三下兩下爬了上去。顧客總是說你撿一塊石頭下來給我,留作紀念。我多給你五塊!于是他就撿下來一塊。懸崖上石頭不多,久貴空閑時就在河畔挑了些有紋理的卵石,先拿上去擺在特定的地方,顧客如有需要就取一塊下來。顧客拿過來一看,很奇怪地說,那上面怎么也有卵石?

他一開始不知道怎么回答,現(xiàn)在他會解釋說,以前,這里是海!

顧客總是點頭,對這樣的回答很滿意。

這答案是我?guī)退氤鰜淼?。當時他問我,以前這里真的是海?我笑笑說,以前,總有一個時期,地球差不多全被咸水泡著,到處都是海。

他惟一不喜歡的事就是讀書,初中硬是讀不下去,說一走到學(xué)校腦殼皮就疼得厲害。三叔勸不住他,由著他呆在家里務(wù)農(nóng)。

我家住在山腰,私建的宅子。在佴城,私家宅子比公家宿舍多得多,每家一個大院子,筑了高墻,大門緊閉,多少年日子就是那么過下來的。我家屋前有一溜洋槐、楊樹和椿樹,每年冬天到來之前,父親會叫久貴過來,要他幫著把這些樹高出屋頂?shù)闹l全部砍掉。說來也怪,只要枝條高過屋頂,冬天就特別招風,吹得瓦片嘩嘩響。只要砍掉枝條,留下光禿禿的主干,風們就往別的地方跑去了。樹大招風,絕非比喻,事實如此。

久貴一叫就來。

鷺寨這些親戚幫我家出出力氣,他們要是缺點錢,我家或借或幫,掏一點錢過去。我母親每年也要清理出一堆穿不著的舊衣服,送到鄉(xiāng)下,誰合適誰穿,彼此形成一種互幫互助的關(guān)系。此外,每年的新米、茶油、桐油、蜂蜜、蜂膠、燕麥粉、冬麥粉、黑蕎,我家盡量不去市場上買,而是到鷺寨買親戚家里的,這才能保證質(zhì)量。價格略高于市場,只要保質(zhì),圖的是放心二字。東西買到了,以前是三叔挑進城,現(xiàn)在都成了久貴的事情。

久貴這人不多說話,把柴刀磨一磨,蹭蹭蹭地就爬到樹上。我家三層樓高,他爬上十米左右的高度,有枝杈腳就踩在枝杈上,沒有枝杈就三兩刀砍出個缺口,讓腳板稍有承力的點即可。到現(xiàn)在,他砍柴二十多年了,碗口粗的樹枝,他幾刀砍出一個V型缺口,然后朝下面大喊一聲,小唐你讓開!他腳上運了氣,猛地一蹬,那樹枝發(fā)出扎扎扎的響聲,拖拖沓沓,依依不舍地斷裂開,掉下來。

我總是在底下觀看著,他攀附在十米多高的樹干上,隨風擺動著,可以一干就是半天,累了就下來抽一支煙,上去接著干。我老擔心他要跌下來,但他這么多年從未跌下來。我照了些照片,從各種角度,有時候角度恰當,可以看見他干活時的表情,表情肌繃緊著,但分明又是有些享受。有的樹不好爬上爬下,他就在樹上面抽煙休息,點煙很費力,煙的火頭燃得飛快,他凝神,天際那些暗云就停滯在他臉頰旁邊。我在底下張望著久貴的表情,會想起顧城的那首詩,“我覺得/你看我時很遠/看云時很近”。顧城可能是寫給某個女人,但我懷疑也可能是寫給久貴。他臉上早早地爬滿了皺紋。

三叔一家人總覺得我家?guī)鸵恍╁X才是動真格地幫了忙,他們進到城里幫著干這些雜活,頂多是表示感謝而已。在他們看來,出出力氣是天底下最容易,也就最便宜的事。

樹枝砍下來,久貴還要接著砍,細的砍成短棍,粗的砍成柴爿子,用竹篾扎成捆子,堆碼到院墻上去。我家有一處老灶房,里面挖了火壙,平時燒炭,要是來了客人,就添一捆柴,火焰一吐五尺長,客人們臉上烤了油汗,臉上有了微醺的神色,愜意地大呼小叫?;鹧娴拖聛頃r,架上火鍋桌請他們涮菜喝酒,一個個準醉,因為剛才的火焰已經(jīng)煽動了情緒。冬天到過我家的客人,往往忘不了那個老式的火壙。

鄰居家門口當然也有樹,也被風揭瓦片的事攪得頭疼不已。那一年,見久貴幫我家砍柴,以為是從街面上請來的小工,要他也幫著砍一砍。久貴幫我家干完活,也去鄰居家里幫幫忙,半天下來隨便賺幾十塊錢。父親知道以后,臉就掛不住,自己掏錢去到鄰居家,告訴他們,砍柴的是自己侄兒,幫個忙而已,不必掏錢。自后每年,鄰居見久貴來幫我家砍樹枝,不好再要他幫忙。他們花錢去街面上請小工,那些站街的小工都不愿意干這活,說太危險,要不就漫天要價,砍一棵樹三十。

我母親在煙草公司上班,逢年過節(jié)都要發(fā)幾條煙,逢久貴挑東西送來我家,她就會說,久貴,你拿一條抽。但久貴總是不好意思,堅持說不要,那些煙都比他抽的要貴很多。晚上他會在我家歇一夜,次日離開了后,母親往往發(fā)現(xiàn)煙少了一條。母親就搖頭,搞不明白,給他不要,何事自己又偷偷拿走一條?

久貴腦袋里裝著什么樣的邏輯,只有他自己知道。

我讀高中時,有年暑期去到鷺寨呆了好久。我喜歡下河泡澡,以前城里也可以泡的,但那一年忽然不允許泡了,說是有礙觀瞻,有傷風化。有城管在河邊巡邏,見人下河就抱走衣褲,讓你裸奔。佴城男人紛紛抗議。后來,有關(guān)部門找了個冠冕堂皇的理由,說洗澡會污染水源地。佴城男人早有習(xí)慣,一俟下河必定光屁股,誰穿短褲就會被旁人笑曰沒長球巴子。男人們無論長幼一律光著腚在水里鬧騰,河道邊的路上,婦女來來往往,視而不見,早習(xí)慣了。要是婦女偷看兩眼,也不當回事的。從小,成年男人就擺起戲謔的表情,教導(dǎo)我們說,男人要大氣,舍得讓人看,細妹子硬是要偷看,讓她多看幾眼。十幾歲時,我在岸上穿衣,見旁邊一個外地男人朝河里拍著照,興奮地跟同伴說,呶,又是一個民俗!那語氣,像哥倫布在美洲登陸,驚喜地以為自己來到了印度。其實,他要是佴城人,下河也必然不敢穿短褲。

難道,民俗就是這種無意識?

我到鷺寨,每天下了河泡澡,沒人會抱走衣服。久貴那幾天似乎沒心思干活,他老是叫我陪著他去飛水寨,他說飛水寨有個水潭,最適合泡澡。沿河向下走,走十里路樣子來到飛水寨。他有個姨住那里,那年夏天他老喜歡去姨家坐坐,并問有什么事情要幫忙。姨也好客,總是說沒事,我煮飯,你和小唐就在這里吃,吃了再走。久貴當然是閑不下來,硬是要幫忙做事,沒事可做就挑水劈柴。我干不了活,久貴就把我?guī)У缴焦壬钐幰粋€水潭,給我一條救生衣,說你躺在水里睡一覺吧。

除了泡澡,我還特別喜歡在水中睡覺。要么躺在水中平滑的石面上,要么穿一件救生衣,隨便躺在哪一方水面上,都能睡。有時候會做夢,醒來時發(fā)現(xiàn)自己隨水漂到圍堰上。飛水寨的山谷里的水潭確實是好地方,還有幾線水柱從高處落下,飛流直下一兩百尺,匯入潭里悄無聲息。要說那是瀑布,又顯得夸大。我在潭中睡得一陣,睜開眼,這里的山壁顯得非常巨大,光線和陰影奇怪地分割著這一塊地方。天尤其高。耳朵泡在水里,水中便起渾濁聲響,可把一個夢拉開老長。睡去十分鐘,醒來你可能覺得是一個小時,或者半天時光。有時,放牛的小孩會把兩塊石頭擺到水中,相互撞擊,撞擊的聲音從水中傳來,我的耳朵就像被電打了一樣,探出水面仍有嗤啦嗤啦的余響。醒來,看見他們在岸上謔笑。

我覺得那年久貴突然老往他姨家去,應(yīng)是和那個表妹有關(guān)。他表妹叫李琴,長得很漂亮,在這一帶山區(qū),長得這么漂亮的妹子可說是像兩米長的娃娃魚一樣罕見。但我要自己別那么想,現(xiàn)在新社會了,表哥表妹不再天生一對。

但我分明看得出,表妹一回來,久貴就緊張,說話哆嗦。李琴倒是落落大方,說話時眼睛迎著久貴,眼神晶瑩剔透。有一晚,李琴的父親要我和久貴陪他喝酒,那散酒是用活力二八洗潔精的膠壺裝著的,酒勁和洗潔精的狠勁摻和在一起,我倆喝了兩杯腦殼就腫了起來,下河又泡了澡,也不見消腫。那一夜久貴臨時決定不回鷺寨,就在飛水寨過夜。我和久貴睡在李家二樓木板上,鋪開涼席,旁邊燃著苦艾驅(qū)蚊。半夜,我翻個身醒來,發(fā)現(xiàn)久貴不在。我走到窗前,看向外面,皎好的月光發(fā)狠似地涂下清輝,十丈開外就是那條江。他和她坐在江邊,挨得很近,應(yīng)是在說話。我還隱約聽見久貴在給那妹子唱歌,聲音故意壓低,妹子聽得渾身打顫,被久貴的歌聲撩出笑聲。

我還注意到樓下有響動。樓板都是用杉木拼合的,縫隙很多,我隨便找見一處縫隙,附眼上去,就可看見大半個堂屋。門是開的,一團光暈鋪進屋子。久貴的姨父正坐在門檻上抽著煙,抽一陣咳一陣。他姨母還端來一碗水,水里怕是有藥,叫他姨父喝下去。

次日一早,我倆往回走。久貴顯然很累,邊走邊打呵欠,眼底泛起稠密的血絲。他一路上都不肯說話,走了一半路,稍微回過神來,就憋不住要唱歌。不肯說話的人,往往愛唱歌,愛喝酒。

他的嗓子真是很好,像沙地里的蘿卜一摔就脆,像馬蜂的尾刺尖得讓人發(fā)寒,但一軟下來,聽著又是輕輕柔柔,像用棉簽蘸了薄荷油掏弄耳朵。如果在城里,久貴沒準是個聲樂特長生,可以培養(yǎng)一把,往音樂學(xué)院里送。他雖然讀書讀不下去,但天生就會把歌詞隨心所欲地篡改一氣,唱出來就附合了自己的心情。譬如說,他爬上樹砍柴砍得順手了,就會模仿費翔的聲音唱道:讀你千遍也不厭倦,讀你的感覺嘛像砍柴,砍柴的季節(jié),一砍就兩擔,哦哦哦……。有時候他在江落田里干活,一忙碌不覺天黑,月亮一不留神掛了出來,他就拖著疲倦的聲音,頗有些埋怨地唱起來:十五的月亮,照著家鄉(xiāng)照著江落田,寧靜的夜晚你在喂豬我他媽還在耕田……村里有兩口子打架,是讓人歡快的事,大家圍過去看。久貴不但看著開心,嘴上還忍不住哼起來:我是一個兵,來自老百姓,你爸你媽打架了,管我卵事情。要是在電視里看到抗日的電視劇,看得義憤填膺,他總是要唱:我是一個兵,愛國愛人民,日本鬼子打來了,我操他老母親!

那一陣,從飛水寨往回走,我跟在他后面,聽見他一首接一首地唱著情歌,《月亮代表我的心》《康定情歌》《敖包相會》《你知道不知道》。他嗓音不事雕琢,中氣厚得沒底,想怎么唱都可以,想要怎么高的調(diào),都能一口氣憋上去。我喜歡聽他唱歌,雖然沒電視里那些歌手字正腔圓,但在山谷里,他的嗓音和這山水有一種互動,或者,他眼睛看著山,聲音就下意識地拔高起來,目光落回水面,不知不覺又撤掉幾分氣力。我問他是不是喜歡誰了?是不是想結(jié)婚了?他不說,只是唱。

后來某天,三叔跑到我家,滿眼希望地詢問我父親,都說表親不能結(jié)婚,那么,姨親能不能結(jié)婚?父親笑著回答他,姨親?姨親就是表親嘛。三叔這才恍然大悟,眼光瞬間灰下去。他原以為兄妹的兒女互為表親,姊妹的兒女互為姨親,應(yīng)不是一回事。父親問三叔,怎么想要問這個?三叔為難地說,既然是一回事,多的我就不說了,看來這事情搞不得。我一聽,就知道是怎么回事。

那一年久貴還沒有二十歲,情緒低落了好久,開始喝起酒來,喝了酒,更是要唱唱歌。那一陣,他最愛唱的是《敢問路在何方》,本來心情低沉著,一唱歌就似忘了那事情。

剛滿二十,久貴就把婚結(jié)下,老婆也是鷺寨的,不漂亮,勤快能干,天一亮干起,至晚上了床方歇。村里人都說久貴命好,找到一個能旺家的老婆。有了這樣的夸獎,老婆在他眼里當然也是越來越漂亮。

雖然是在農(nóng)村,結(jié)婚時,久貴和他老婆也按城里人的習(xí)慣,照了不少結(jié)婚照。結(jié)婚照是趕廖橋集時照下的,一半是布景,一半是實景,實景無非水畔、田垅、水渠、草坪、樹林子。廖橋鎮(zhèn)的攝影師能設(shè)計出來的動作實在有限,久貴和他老婆輪番拿手指指著天,指指這里指指那里,另一個人就順著指向無限憧憬地看著,像是數(shù)星星。一本相冊翻下來,我懷疑天上二十八星宿,都被他倆數(shù)了個遍。

而李琴,據(jù)說仗著薄有姿色,從小就懶惰,遠大的理想就是嫁到佴城甚至長沙,嫁一個有錢人,家里如有老媽子做飯捶腿,她就覺得這一輩子沒白活了。一段時間內(nèi),三叔都用這樣的消息消磨著久貴對那個表妹的思念。

久貴娶的這個老婆,生孩子也是一把好手。結(jié)婚次年她便生了雙胞胎女兒,一個叫田又菁,一個叫田雙倩,乳名菁菁和倩倩,但這兩個音貼得近,叫來叫去拗口,叫多了,大家分別叫她倆柚子和霜降。再過幾年,我這嫂子又生下兒子田詩頌,小名毛頌。家里多出這幾張吃食的嘴,久貴自然越來越忙不清了。

他生兒子時,李琴還特意跑來祝賀,送了一架嬰兒床。她果然嫁到長沙,老公是市郊鎮(zhèn)子上做卷閘門的小老板,長相非常書生,白凈清瘦,架一副茶色眼鏡,那天陪了李琴一起來到鷺寨祝賀的。界田垅的謝書記和三叔有交情,跑來祝賀,酒桌上聽三叔說有個侄兒在搞寫作,是作家,發(fā)表有路子,就跑到我們這一席,拉起那白面書生的手要敬酒。鄉(xiāng)長要請他幫寫篇宣傳文章,到佴城日報上發(fā)表一下。他想挪到城里去。三叔提醒,能寫書的是這個……他跟鄉(xiāng)長指認我,又說,看上去雖然不蠻像書生,但就是會寫書,有什么卵法呢?

久貴那天也很高興,他說,李琴看樣子嫁得個好人,我放心了。

這些年,我知道久貴農(nóng)忙時呆在家,農(nóng)閑時就出去打小工,但他自己說是“找副業(yè)”。好多工種,他都是像那年排啞炮一樣,大著膽子就干起來,完全在實踐中把握住的。界田垅那飛機場沒恢復(fù)使用的時候,久貴讓明魚開中巴車到那里。他借過那車,只把了幾把盤,就敢把速度放至九十碼。明魚要他取個駕照,他不想花那個錢,說只是玩玩的,我哪好開車搶你生意?田里的活計不說,榨油、鑿巖、做瓦、殺豬、扯鋸、打風鉆、吹嗩吶、開叉車、開插秧機、泵水、撐船、農(nóng)機檢修、燒鍋爐、電焊……他都是無師自通學(xué)到手的,不說精通,反正樣樣能來。除了做活,他玩起來也是一把好手。他打籃球司職后衛(wèi),很會穿針引線,一個好球傳出去,圍觀的人即使不懂球,也莫名驚叫。鄉(xiāng)籃球隊好幾次抓他的壯丁。他下象棋可以在城里賭攤上和人練手,招法簡單凌厲,看著沒什么機巧,卻特別實用。他在鷺寨打牌打麻將,也是贏多輸少。

有一陣他迷上了打臺球,但在鷺寨根本沒有練習(xí)的條件,他就削一根櫸木棍,一頭粗來一頭細,和機制的臺球桿沒多大區(qū)別。他另找來一個空礦泉水瓶,平放在桌上,瓶口對著自己。他擺出打球的姿勢,用桿子往礦泉水瓶里捅。這動作有些淫穢,他練得非常來勁,甚至高潮迭起。三叔和嬸罵他瘋了,捅一個空瓶搞么子。他說你們等著看,能賺錢的。一個月后,久貴將捅桿子的技術(shù)練得標標準準,擺好姿勢,下巴壓緊,右手一推,那桿子全部捅進礦泉水瓶,碰到瓶底,那瓶子絲毫不搖晃。再后來,他就去鄉(xiāng)場上和人打臺球賭錢了,二十塊一局,五十塊一局,反角的球都打得應(yīng)聲落袋,當然是贏多輸少。

只有讀書,對他來說難于登天,只要和書本沒關(guān)系,他就可以放開手腳大干一場。現(xiàn)在,要搞生意,他也是不怕的,干起來渾身是膽,每個毛孔都有勁頭。在我看來,久貴有一身的本事,只是這么多年過去了,他日子老是過得緊緊巴巴,賺來的錢永遠都填不飽家人和三個子女的嘴。他只會見招拆招地解決各種問題,不懂得整合自身的各種資源,運籌帷幄地達到某個目的。

正是從久貴身上,我不憚于片面與武斷,得來個認識:世界上最難搞的職業(yè)就是當農(nóng)民。

很多農(nóng)民都和久貴一樣,只要不鋪開卷子,拿古怪的題目考他們,一般的憑手腳憑氣力干的活計,都難不倒他們。他們看天吃飯,在老天一張陰晴不定的嘴臉下面,多年熬練,會得來城里人想象不到的通透。這通透要滲進泥里土里才能發(fā)生效用,他們操著鋤鎬,看似機械木訥的勞動,其實飽含著他們才能理解的想象力和操控能力。只要和泥土和生存有關(guān),他們就不會陌生,層出不窮的困難,總能動用極簡思維,以幾套最單調(diào)的招數(shù)一一化解。他們懂得最艱難的生存之道,但卻難以在任何一個水泥掩蓋了泥土的城市里面扎下根來,只在心里奇怪得緊,城里好些人成天不干什么事,也能頓頓吃上飽飯。

我甚至懷疑,教育資源分配不均,是為了讓很多農(nóng)村孩子誤以為讀書是最難的事,當農(nóng)民是最簡單的事,從而保證這天底下最難搞的職業(yè)不至于后繼乏人。

那條船買來,雖然不比城里天下游公司,把船當成印鈔機一樣地用,但放進水里,賺錢不比開飯館少。從黑潭往下,水路勉強可行兩里多地,前面有一道圍堰,船堵在圍堰上就再也不能往下去。幸好,水道在圍堰前面一點突然拐起一道急彎,站在黑潭邊的游客往水下游一看,只見那道急彎,看不見圍堰,以為這船能一路走下去,這才肯買票。要是知道船只能行到前面那個江灣處,他們就舍不得花這十塊錢坐船了。

他們要是問,坐船能走多遠?得到的回答總是,好幾里,反正我們走起來輕快,你們走不慣田坎路,要走好久。這么一說,既模糊,又讓游客覺著實在。十塊錢也不算回事,打算坐船的還是大多數(shù)。船一轉(zhuǎn)彎,游客們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到盡頭了,方覺上當,但是又找不出把柄。兩三里,也是好幾里。

這十塊錢,坐得也太短了。游客們埋怨還是會有的。

久貴就說,城里的船,坐一趟三十塊錢,也就兩三里。

游客又說,城里河兩岸有吊腳樓,你這里有什么?

久貴就說,這一路下來,有神龕巖、背子巖、吊馬樁、石門天開,還有山和水,你剛才不是拍了好多相片么?

久貴在黑潭邊開飯店已經(jīng)搞得一陣了,現(xiàn)在膽子大起來,和游客扯扯皮一點都不憷,有時候還會覺得很開心。在他們看來,旅游這事,扯扯皮是免不了的,沒這能耐,那還是耕牛屁股下田來得輕松。韓先讓幾乎每天都要應(yīng)付游客扯皮的事。鷺寨的門票已經(jīng)悄然上漲至58塊,隨著漲價,游客看后表示不滿意的大大增加了,他們在寨里走一圈,大呼上當,要韓先讓退票,但韓先讓微笑著說,你已經(jīng)進去看了,怎么能退票呢?

有一次,我走到售票口,正好碰到一個游客怒氣沖沖地要退票。游客說,你們這里沒什么風景。韓先讓也不急,說,要是你進故宮,走了一圈,出來時說里面沒有風景,人家就退你票?游客說,人家那里面有文物,你這里有嗎?

韓先讓臉色就沒剛才那么慈祥了,他說,哪個告訴你鷺寨有文物?把他找出來,要他退你票!

游客激動地說,你這是欺騙消費者,我要投訴,我要去網(wǎng)上發(fā)帖搞臭你們鷺寨,以后我看還會不會有人來。

韓先讓臉上馬上又恢復(fù)平靜,勝券在握地說,你自便,我也想看看以后還會不會有人來。有人來了我熱烈歡迎,沒人來了我洗腳睡覺。

這樣的場面,韓先讓見得多了,要退票的游客不少,真退票的事沒有過。鷺寨人慢慢看明白了,原來這就是賺錢的本事!怎么應(yīng)付游客,久貴從韓先讓那里得來的啟發(fā)不少。下到江邊的游客,畢竟不是個個都肯上船。他們幾個人又動了心思,心思一動,辦法總是有的。不坐船,就只有走江落田的田埂,田埂大都是土壘的,上面鋪一層青石板。后來久貴提議,把自家田垅上的青石板揭去,把土路挖稀了,沒事時便往上面澆幾桶水,搞得游客寸步難行。

這一招立竿見影,此后,果然有不少游客,本是堅持步行,但走到那一段田垅時,又知難而退,返回黑潭這邊,交了錢排隊等船。

盤貴心大,他一看奏效了,就說,久貴,干脆把那條田垅挖斷了,那所有的游客都必須坐船。

久貴堅決不同意。在鷺寨,挖田垅是大禁忌,以前兩家有仇,弱的一方搞不過了,半夜偷偷起來挖了對方家的田垅,就好比操了人家的祖宗十八代。

生意做開,久貴他們幾個人當然隨時都掛起笑臉。久貴心情不錯,一不愣神就張開嘴巴唱歌了。都是唱流行歌曲,時下流行什么唱什么,大概他也沒有真心喜歡的。那些不知在哪里聽上幾遍,會了,現(xiàn)買現(xiàn)賣地唱出來,操著國語唱了《心太軟》,馬上操起粵語唱《世界第一等》,接下來又是閩南語的《愛拼才會贏》,再接下來,英文的《I love you more than I can say》前面一小段,也能唱得字正腔圓。他在家劈柴,時不時也要“喔喔耶耶”地起勢,堂嫂最是聽不得他唱這歌,在旁邊吼一句“你喉嚨卡痰啊”,久貴就馬上收聲,唱《血染的風采》。堂嫂愛聽這類的歌。

明魚就說,你干脆給坐船的人唱唱山歌,搞不好他們喜歡。城里天下游公司就是那么搞,三十塊錢坐船,還包括聽岸上幾個小妹子唱唱山歌。游客們一聽妹子唱山歌,就興奮,扯起嗓子對上幾句,好像這一唱,三十塊錢的船票,又被自己賺回三塊五塊。

久貴就說,那要得。

明魚說,以后撐船,盡量撐得慢一點。你嗓子好,多唱幾支歌,他們就不會覺得慢了,到了那邊上岸的地方,從心理上,他們就覺得這段水路比實際的要長。不是么?

久貴拇指一撅,說,明魚,你鬼頭鬼腦,真是好用。

明魚的這個經(jīng)營理念,我一聽,似曾相識。良信鄉(xiāng)那條小溪溝著力打造成“西南第一漂”時,試營業(yè)期間我去過。老板之一麻存忠,綽號純種,是我以前高中的同學(xué),沒讀完高一就回家養(yǎng)鴨子去了。我們讀高三時逢校慶,純種花一把錢(在他看來并不多)成為成功的校友回校訪問,一屁股坐主席臺,我們和當初給他穿小鞋的班主任都坐臺下,整齊地瞻仰著他。西南第一漂試營業(yè)那天,純種打來電話,一定要我拉一幫人去他那條小溪溝湊熱鬧,免門票,管一頓飽飯。便邀了幾個同學(xué),帶了他們的女友齊去。我們擠上一條漂流筏,沿溪溝而下,每到一處稍微寬暢,積水成洼的地方,撐筏的艄公就把幾只塑料瓢扔過來,說你們打水仗吧。一開始打水仗倒還有妙趣,但這一路漂下去,稍有寬暢的地方艄公一律使喚我們打水仗,就有點莫名其妙了。打水仗雖好,一小時打上七八場,沒人再以為自己聊發(fā)少年狂,而是神經(jīng)性抽搐。眼看著下一段的溪面又寬敞起來,我們腦殼皮就發(fā)麻。艄公再次將瓢扔來,再次說,你們打水仗吧。

不打了。

要打要打,所謂漂流嘛,就是打水仗有味道咧,不打水仗,就好比去北京不逛天安門咧。

在北京呆一天,逛十來趟天安門,是不是掃垃圾的?。?/p>

這是兩回事。你們打水仗咯,你看,后一船的人已經(jīng)過來了,你們不打他們,他們也要澆你們水咧。艄公循循善誘地說。

我忍不住一語道破,是不是漂流的這段根本沒有你們說的十里長,只有三四里,規(guī)定你們必須沿途拖延時間啊?拖不夠時間要扣工資?

艄公是剛招來的種田人,遇事沒學(xué)會沉穩(wěn),一俟揭穿臉就紅了,收起塑料瓢繼續(xù)往下滑。他找一個地方,不知弄了什么手段,我一下子就栽到水里去,游幾下想爬上筏子,艄公就是有辦法讓我上不去。他覺得折騰得夠了,才弄我上去,看著我嗆幾口水,便心滿意足地說,小兄弟,漂流要集中精力,少說幾句廢話,才不會嗆水喲。

久貴邊劃船邊唱歌,確實起到很好的效用。他唱的全是山歌,所謂四言八句,其實近似于七絕或七律,調(diào)式永遠一樣,四句唱一遍,八句就唱兩遍。他唱出來,夾雜著方音,那滋味聽起來絕對原生態(tài),游客們聽得上癮。有的游客順手拿起手機或者別的可錄音設(shè)備,要把久貴的歌聲錄下來。久貴見有那么多沒見過的玩藝湊在嘴邊,唱起歌來當然是尤其賣力。

久貴唱的歌是不錯,大多數(shù)游客聽出韻味,也就行了,偏有些較真的,他們錄了音還不過癮,跟久貴索要歌詞。于是我就去了,把久貴唱出的山歌整理出歌詞來,打印在一張A3紙頁上,一共也只有十來首。這些歌詞有的是整個佴城的鄉(xiāng)村競相流傳的,多少傳下來,口耳相傳,人們只要上了一定年紀,就會記得。有的單單是鷺寨的人唱出來的,歌詞里夾雜著鷺寨的風物。撐船唱歌時,要是還碰到較真的游客問歌詞,久貴就把打印好的紙遞過去,讓他們自己看。如有興趣,付兩塊錢,就可以取一份復(fù)印件。

這固然是好事,久貴干得有興頭,游客也不覺得十塊錢坐的航程太短,兩頭都相益。但一扯到收入,就成為新的問題。船買來的半月時間內(nèi),他們四條漢子都學(xué)會了撐船的技能,輪番劃,所以用船賺來的錢四個人平分,沒任何異議。但自從唱山歌迎合游客后,劃船基本上就成了久貴一個人的事。賺來的錢再平分四份,久貴的積極性就下降了。一直以來,久貴留給我近乎達觀的印象,那是我們不在一塊地上刨食,不在一個鍋里吃飯之故。在鷺寨這種地方,生計艱難,久貴真正的脾性,應(yīng)該是和他合作的事業(yè)伙伴更有發(fā)言權(quán)。

久貴不說出來,明魚早就看出來。他提出收入要重新分配。明魚的中巴車轉(zhuǎn)租給匡其開了,自己需要的時候,也可以隨時借過來。他的收入還是能比別的幾個多一點,所以心態(tài)平穩(wěn),在四個人當中說起話來,就能高屋建瓴,通觀全局。他提出,飯館的收入,還是四等分,每人一份,沒說的。船上賺來的錢,繼續(xù)四等分,蝦弄和盤貴仍然各自一份,他那一份全給久貴,久貴拿50%。明魚這樣的人,他懂得“呷得虧,做得一堆”的道理。要不是他,只要是幾個人合作搞事,就必須冒出這么個人,成為粘合劑。要是個個都不能忍讓,這一堆人遲早要散伙的。明魚這么提出來,皮球就踢給了久貴,久貴當然不能同意,這也是心知肚明的道理。于是,收入分成的問題上,幾個人耐下心里仔細討論研究,要兼顧公平合理的諸項原則,基本的概念是,久貴必須分得最多,盤貴次之,明魚蝦弄兩兄弟又次,但兩兄弟的收入合起來要比盤貴的多一點。按這樣的指導(dǎo)思想重新分割,船那一塊的收入破成十等分,盤貴、明魚蝦弄兄弟、久貴的分別占2、3、5。至于明魚與蝦弄之間怎么分,就是他們兄弟倆的事情了。按明魚的脾性,盤貴和久貴這兩個外人都擺得平,小自己幾分鐘出生的弟弟,當然更不在話下。收益的分割讓每個人都滿足了,合作關(guān)系才能繼續(xù)保持著。

久貴在分配中獲得實利,積極性也進一步提高。我去看爺爺時,他又找到我,說自己能唱的山歌太少,只有十幾首。有些游客聽著上癮,老是希望他再多唱幾首,一飽耳福。但他抓耳撓腮,再也唱不出來了。他問我能不能想想辦法。

你想要我編,是吧。

久貴點點頭。

我聽他唱得多了,大概知道,山歌只有幾個固定的調(diào)式,比如《過河調(diào)》、《鵲橋調(diào)》等等。調(diào)子是固定的,歌詞都是七言四句,或者增加一段成為七言八句。本地民歌最有名的是那首“天上起云云起花”,要是唱出來,會塞進特定的嘆詞語氣詞,用哪種調(diào)唱,就是哪種調(diào)的樣式。比如用《過河調(diào)》唱“天上起云云起花”,唱出來就成了這樣:

天上起云吆嘛……云起……花吆哎,

苞谷地里吆嘛……長豆……哎喲莢。

豆莢纏死了嘛……苞谷……哦樹吆哎,

妹妹喲你吆嘛纏死……哎嗨喲……后生……家哎。

要是換成《鵲橋調(diào)》,唱出來又是另外一個樣子。想一想,山歌歌詞又不要套格律,跟謅順口溜差不多。我覺得這也不難弄,于是有了創(chuàng)作的激情。久貴要我編,我問他要編什么樣的,他說男男女女的事情。

情歌類的?

是的,反正山歌大都是講這些名堂。

我隨口謅出來一首:

郎和姐嘛人兩個,想要親嘴隔條河。

隔河親嘴口水多,只好對面把情說。

姐思郎來針引線,縫得身上補巴多。

郎思姐來水推磨,推得雪花滿山坡。

我拿筆寫成字,有個把字久貴還不認得,于是就用同音的字腳注。他看著寫在硬皮簿上的歌詞,試著用《過河調(diào)》和《鵲橋調(diào)》各唱了一遍,唱完了大呼小叫地說合嘴,確實合嘴。說著,他還把嘴皮子氽了氽,仿佛剛吃一碗紅燒肉,齒頰留香。

有了他的首肯,我創(chuàng)作的興趣進一步濃厚起來,在鷺寨呆了很多天,每天都創(chuàng)作十首八首,比每天的小便還來得多。那一陣寫山歌,確是我生命中第一次體會到創(chuàng)作的快感,上午寫了,下午久貴就唱給游客們聽。聽著自己編出了有地道口味的山歌,聽出自己寫的歌詞里彌漫著泥土的芳香,那心情難以言說。和發(fā)表作品不同,那時候也發(fā)表了幾篇東西,頭一次發(fā)表還興奮幾天,后來馬上就淡了。發(fā)表猶如石沉大海,我聽不見任何回音,也就不好意思老是獨自在房間里興奮。

而現(xiàn)在,游客們聽了山歌后的表情明白無誤地擺在我目之所及的范圍之內(nèi),久貴的得意洋洋也被我看得一清二楚。我覺得這才是真正的發(fā)表作品。有時候,所謂創(chuàng)作的享受,其實無需什么樣的光彩,就得是這么簡單而直接。

我在鷺寨寫山歌,前后得有百十首。久貴又長了個心眼,把我編的和以前就有的山歌混編在一起,打印成64開大小的一冊,書尾還印著:工本費6元。游客要是想知道歌詞,他就兜售,賣得也不錯,加印了一次。我以為那是我的第一個集子,但也不對,分明有十幾首不是我寫的。

冊子我留了一本,現(xiàn)在翻開看看,到底哪些是我寫的,哪些是久貴唱出來我記錄的,真的不太分得清了。茲抄錄幾首,敝帚自珍,留個紀念。

高坡點蕎不用灰,妹妹找郎不用媒。

多了媒人多了嘴,多了嘴來多是非。

高坡點蕎斑斑紅,你娘嫌我住茅蓬。

三年四年搞好了,瓦屋能蓋兩三幢。

高坡點蕎腳腳稀,你娘嫌我穿爛衣。

三年四年搞發(fā)了,麻鏈草鞋白汗衣。

大路敞敞巖子多,看見妹子打赤腳。

我想過去拖一把,又怕她娘念羅嗦。

砍柴要砍竹子柴,砍了竹子筍又來。

戀愛要戀兩姐妹,姐姐不肯妹妹來。

砍柴莫砍倒勾藤,戀愛莫戀寨子人。

戀到丑的我不要,戀到乖的她不肯。

砍柴莫砍倒勾藤,戀愛莫戀寨子人。

等到哪天吵架了,幾條舅佬打上門。

老遠看你穿身紅,頭發(fā)梳得云幾重。

起云落得半年雨,哥的心思不松動。

老遠看你穿身花,走近一看滿臉麻。

幫你麻子摳掉了,好像三月油菜花。

老遠看你穿身白,兩個奶奶掛下來。

我想伸手摸幾下,臠心麻了半個月。

老遠看你穿身青,好像黑潭鯉魚精。

鯉魚大了翻白浪,哥變鸕鶿把嘴張。

路邊唱歌路邊丟,不怕妹妹坐船頭。

不是唱歌來惹你,唱首山歌解煩憂。

看見什么唱什么,看見靈魂換穿著。

看見尸手洗尸腳,尸腳試鞋小大合。

鬼爹見我樂呵呵,鬼妹見我害嬌羞。

從此鬼府添一口,耕種鬼田多雙手。

夏天無事,我跟隨他們在峽谷呆了十來個日子。我每天寫歌詞,回頭久貴就唱。那一段日子,日日晴朗,客雖不多,但每天不斷。只要有客順魚背脊的山路下到江邊,看到這家破破爛爛的酒店,肚腸立時就開始撒歡似地叫喚。鷺寨里面也開了幾家農(nóng)家樂,像韓先讓的親爹陳繼善,他家的酒店開得有模有樣,規(guī)模也大,墻面上插著五彩繽紛的小旗,迎著風動,招人眼光,但還是沒下面的酒店有生意。游客在“黑潭峽谷大酒店”吃飽了飯,當然不愿意再沿著魚背脊的小道再返回村里。游客們一打聽,沿江而下走五六里,走到對沖,右側(cè)有一條寬闊的山道可返回鷺寨,當然都要坐船。

久貴每天都歌唱,從不厭煩。撐撐船就能撿票子,和種田相比,他一直覺得是占了老大的便宜。他還托我到城里買了一個導(dǎo)游專用的麥,主機掛在腰間,有舊時晶體管收音機差不多大小。有了這東西,他唱歌就省了很多力氣,輕輕哼一哼,那聲音也放至足夠大。

他們買來十幾條救生衣,按韓先讓的規(guī)定,上船的每位游客各穿一件,但到得這幽深的河谷,往上看看天長一線,是人都會得來幾分放肆的心情,哪還在乎有什么規(guī)定?何況,這規(guī)定還是韓先讓定的,他說,要是你們劃船弄死了人,我也是要賠錢的。久貴最不在乎這個,他說,只要我在,任何人都死不了。

坐在船上的游客都不肯穿救生衣,放牛的小孩們卻是愛穿,他們將那幾塊泡沫系在身上,就撲到黑潭里睡一覺。有了這種救生衣,黑潭的水面就變成一張巨大且柔軟的床。我本來就喜歡在水里睡覺,以前是躺在水淺的地方,或者是水中的石床上,現(xiàn)在有了救生衣,任何水面都可以躺下,有時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隨水漂出老遠。躺在水上,更多的是聽到久貴給坐船游客唱歌的聲音。歌聲和耳畔的水聲混在一起,有了相得益彰的效果。水聲讓久貴的歌聲顯得遙遠而古老,讓山歌更加地道,那詞明明是我寫的,但此時聽到耳里,我自己都模糊起來,總覺得不是自己寫的,是很久以前聽過。時隔太久,我把從前某時記住的當成了自己新寫出來的。久貴唱的山歌,通過水與夢的過濾,傳進我耳里,再在我腦海里呈現(xiàn),往往是一些全新的字句??粗谔?,我總覺得這水面下有無窮的蘊蓄。

除了編寫山歌,要是突然來的客多,我也幫著做什么。我在家里炒家常菜,父母吃著都搖腦袋,但這幫游客總是嘖嘖地夸贊吃了一餐好飯菜,心情舒朗,其實是他們初來峽谷,胃口神奇地變好。游客總是把我當成飯館老板,跟我打商量,價錢能不能少點。一開始我就推托,說我不是老板,但他們四人都希望我能幫這個忙,裝成老板,說話哄著游客,盡量不減價。扯這些皮,在他們看來,總是比挑一擔柴回家更累人。我硬起皮頭應(yīng)付了幾回,還算能蒙事,嘴比他們幾個能說一些。說著說著,我竟然喜歡和游客們扯皮了,為久貴他們多省幾塊錢,費些唾沫也值。

……老兄,你好人,空手空腳走到這河谷都感到累,這些菜和酒都是我們從山上挑下來的,價錢也不比城里貴。……大姐,我們這里的雞全是自家養(yǎng)的,渴了喝山泉水,餓了吃螞蚱。你在城里,進店子點菜,點盆土雞,能嘗出一星半點泥腥味嗎?全是飼料雞,那東西用高壓鍋一壓,就現(xiàn)了原型,肉全都變成水湯,骨頭都變成了豆渣,能和我們家養(yǎng)的雞比嗎。……老師傅,你想想,我們的啤酒不用冰箱鎮(zhèn)著,也能這么涼,全是泡在幾十米深的水里,我們使用的是純天然無污染的原生態(tài)冰箱,保證酒里面喝不出氟利昂的氣味……

我一邊這么說,明魚或是盤貴就在一旁示范這啤酒是怎么冰出來的。他們把一二十瓶啤酒一同放進一只麻袋,用尼龍繩鎖緊袋口,拽在手上用力揮出幾圈大花,突然脫手,那一麻袋啤酒就飛向黑潭潭心,緩緩地往下沉。其實這麻袋觸不了底,往下墜個十來米就掛住了,拉出來時確實比常溫的啤酒涼爽些,但跟冰箱冰出來的完全不是一個概念。

游客看著他們示范拋啤酒,以為是某種互動游戲,也要試試。要試就讓他們試,他們挽起袖口,用了吃奶的力氣,還是不能將麻袋在空中掄圓,脫手后麻袋飛不出幾尺。有一次,一胖大的游客將麻袋扔到后面石窠子里面,里面的啤酒基本報銷了,那游客羞赧地掏出錢賠,然后不得不承認,還是你們干農(nóng)活的人有力氣。

天黑以前,他們收了工,在江邊做一餐飯,拉拉雜雜扯一陣閑話,再從魚背脊爬回鷺寨。這是一天中最愜意的辰光,幾個人喝起酒來,少說也要磨蹭個多小時。在這里喝酒,家里老婆孩子煩不著,可以胡亂地說一些話,痛快。但話說來說去,難免是炒冷飯。明魚、蝦弄兩兄弟這些日子聽了我編的山歌,聽來聽去,他們趁著酒意,也得來創(chuàng)作的激情,也要編山歌,還叫我拿出紙筆記下來。我就替他們記錄,無奈盡是口水話。久貴喝著酒一聽他們念出來,就狂搖腦袋,說,你兩兄弟省省力氣,說白了,你們編出來的,我死活都不會開口唱。我只唱小唐編出來的山歌。

你這是什么意思?明魚創(chuàng)作的激情受阻,有些慍怒。

說白了,有些事,不是每個人都能干好。明魚,你會開車,但耕田就比不上蝦弄,所以說,編山歌這種事情,你應(yīng)該有自知之明。

到底哪里不好?明魚的性子,非要打破沙鍋璺到底不可。

你們編的,不地道,那個味道你確實咂不出來。

小唐在城里呆著,我們本鄉(xiāng)本土長著,怎么他反而更地道?明魚還是想不明白。

再喝幾杯酒,幾個人又開心起來,講著以后的發(fā)展,要是做大做強了,應(yīng)該去怎么規(guī)劃。這話題最是快慰人心,天天有得說,天天不一樣,但總是讓人充滿神往。久貴喝了酒話多,好幾次拽著我的手說,小唐,你反正沒有事,到你爹媽那里要一些錢,伙過來,一起做這生意好不?

明魚也曾說,小唐,你讀過書,想法比我們多,以前不是也做過生意?多難得,你當經(jīng)理,我們跟你混怎么樣?你加進來,我們把酒樓搞成兩層,不,搞三層,還可以請些漂亮妹子妹子來這里搞搞氣氛,呵呵哈哈……

他們提這樣的建議,我便點頭說要得要得,你們真能讓我入伙,到手的錢分我一份???我們彼此對個眼神,笑一笑,酒醒后誰也不再提了。喝了酒講的話,就圖過過嘴癮,誰也不會放到心里去。

(長篇《根籟》節(jié)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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