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志闖
內容提要:作為實用主義的誕生標識,“實用主義準則”一經提出,敘事者們對之的釋義便從“學說”和“方法”這兩個基本維度上展開。然而,無論是哪一個釋義維度,似乎都難以在完整統(tǒng)一的意義上獲得普遍認同,要么無法在其源生語境和經典表述中找到完美的證據(jù)鏈條,要么因為衍生了不同甚至相互沖突的“實用主義”風格和版本而無法融貫地統(tǒng)攝整個古典實用主義進程。事實上,無論是皮爾士的邏輯學、符號學、科學語境及其對“實用主義準則”表述的修正,還是之后古典實用主義進程中對其的拓展和運用,都表明“方法論”才是“實用主義準則”的本質要義。而當我們將其作為譜系線索納入古典實用主義的譜系建構時,其效應也更為凸顯:不僅可以在“具體方法”和“方法論”的辯證互動中融貫地說明和統(tǒng)攝敘事的各種“斷裂”和“分野”,而且也將在一種嶄新的意義上實現(xiàn)對“古典實用主義”的概念廓定和形象刻畫。
隨著威廉·詹姆斯1898 年對其作為“實用主義”創(chuàng)始人的歸認,皮爾士在1878 年的論文《如何使我們的觀念清晰》中對“實用主義準則”的提出和首次表述便被公認為實用主義的誕生標識。然而,這個經典表述卻并不意味著“實用主義準則”釋義的終結和完成,在某種意義上,“實用主義準則”的釋義甚至根本沒有沿著皮爾士的原初意義構想前行,而是隨著實用主義進程的推進從不同的維度上得以廣泛展開。無論是威廉·詹姆斯、杜威、米德等經典作家,還是之后的其他實用主義敘事者們,都基于各自不同的立場和問題關注進行了個性鮮明的釋義和解讀,就連皮爾士本人也因為自身理論的發(fā)展和對被濫用的不滿對其表述進行了不斷地修正和完善,以至于早在1908年洛夫喬伊就得出了“存在13 種實用主義”①參見A.O.Lovejoy,The Thirteen Pragmatisms,and Other Essays,London: Oxford Press,1963。的結論。盡管這些釋義,都因為對“實用主義準則”作為實用主義誕生標識的認同和首次表述中對“澄清概念意義的方法”的明示,而相對集中于“學說”和“方法”這兩個基本維度,但無論哪一種維度的哪一種釋義似乎都難以獲得普遍認同:要么無法在其提出者皮爾士的原初語境中找到完美的證據(jù)鏈條,要么不能對皮爾士本人表述的修正性歷程和古典實用主義的實際進程給出融貫合理的說明。不僅因為無法達成釋義的統(tǒng)一而衍生了各種風格迥異甚至相互沖突的“實用主義”版本,也因為以此為據(jù)而人為判定的各種敘事的“斷裂”和“分野”而無法在譜系學意義上完成對古典實用主義整體敘事進程的融貫統(tǒng)攝。究其根源,就在于上述兩個維度都沒能在“原則表述”和“敘事進程”的動態(tài)結合意義上發(fā)現(xiàn)并觸及“實用主義準則”的另一個釋義維度,即“方法論”維度。實際上,無論是從其邏輯學、符號學、科學的源生語境,還是皮爾士對“實用主義準則”表述的修正以及之后古典實用主義進程中對其的運用和拓展看,作為一種“科學探究”的“方法論”才是“實用主義準則”的本質要義,而這也正是其能夠作為譜系線索,承諾古典實用主義乃至整個實用主義百年敘事譜系的融貫建構的關鍵所在。
眾所周知,自威廉·詹姆斯1898 年在伯克利所做的題為“哲學的概念與實踐效果”的演講開始,皮爾士提出的“實用主義準則”便演變成了一場聲勢浩大的以“實用主義”為標簽的哲學運動。然而,關于這場運動的靈魂和理論后果的“實用主義”的理解卻從一開始就沒有達成統(tǒng)一。雖然早在1907 年發(fā)表并被公認為標志實用主義運動趨于成熟的著作《實用主義》中,詹姆斯就曾試圖整理當時人們對“實用主義”含義的種種混亂理解,但卻收效甚微,以至于伍德布里奇在隨后對“實用主義”的評論中就這樣總結道:“到目前為止,連實用主義的含義都沒有一個精確而公認的說法?!北M管如此,他仍然在詳細分析各種釋義之后將其大致歸為“方法”和“學說”兩類,即:“首先,實用主義是一種探究手段,也是一種對概念意義進行規(guī)定闡釋的方法;其次,實用主義是連接事實和觀念的哲學理論?!雹賲⒁奆.J.E.Woodbridge,“Pragmatism and Education”, Educational Review,1907,XXXIV/3,pp.227-228。事實上,這種“方法”和“學說”的歸類,不僅是對早期實用主義釋義的總結,也同樣適用于作為其精神源旨和標識的那個“實用主義準則”,并因此構成了其釋義的兩個基本維度。
盡管作為哲學運動標簽的“實用主義”比“實用主義準則”更為寬泛,而且皮爾士的最初表述和詹姆斯等經典作家們也都一致指向并認同它“不是一種學說,而是一種使我們的觀念清晰的方法”,但作為這一哲學運動的肇始標識和思想核心,尤其是在20 世紀初與“唯心論”和“實在論”等流行于美國的哲學流派的對照和互動背景下,“實用主義準則”仍然被自然地作為哲學流派的代名詞而被解讀為一種“哲學學說”,因而學者對之進行了內容和特征的概括總結。除了根據(jù)不同的問題線索將實用主義按照內容觀點直接稱作“意義理論”“真理論”或“宗教學說”等之外,更為普遍的是對其思想特征進行概括總結以確認其學說身份。譬如,莫里斯視之為“最具美國民族特征的哲學”,從方法論、價值論和宇宙論三個層面考察了其基本思想①參見C.莫里斯:《美國哲學中的實用主義運動》,《世界哲學》2003 年第5 期,第92—100 頁。;普拉特則歸之于對“交互作用、多元論、共同體和生長”等美國本土哲學原則的繼承②參見S.L.Pratt,Native Pragmatism: Rethinking the Roots of American Philosophy,Bloomington: Indiana University Press,2002,p.20。;維納圍繞古典實用主義的“實質性論題”概括了其五個特征,即“多元經驗主義、對實在和知識的暫時論(temporalist)說明、對實在的語境主義(contextualist)說明、對物理和社會規(guī)律的或然論觀點和民主世俗的個人主義”③P.Wiener,“Pragmatism”,in Dictionary of the History of Ideas,edited by P.Wiener (Dir),New York:Charles Scribner’s sons,1973,p.553.;塞耶爾基于對實用主義的認識論和方法層面的更多考慮,將其特征描述為:作為哲學和科學中的準則、一種知識論和實在論、一種理論觀④參見H.S.Thayer,Meaning and Action: A Critical History of Pragmatism,Indianapolis: Hackett Pub.Co.,1981,p.431。;舒斯特曼則綜合了兩者將其歸納為十條原則,即實用主義的變動本性、行動和心靈的目的性、不可還原的自然主義、反笛卡爾主義、共同體、經驗主義傾向、心靈產物和概念的前瞻維度、社會改良主義、整體論和多元論⑤參見R.Shusterman,“What Pragmatism Means to Me: Ten Principles”,Revue Fran?aise d'études AMéricaines,2010 (124),pp.59-65。;而羅森塔爾則從古典實用主義與現(xiàn)象學、分析哲學和所謂的“新實用主義”的關系出發(fā),進一步將其核心觀點擴充為十二個⑥參見桑德拉·羅森塔爾:《從現(xiàn)代背景看美國古典實用主義》,陳維綱譯,開明出版社1992 年版,第9—24 頁。。毫無疑問,這種“學說”內涵是基于對“實用主義”的源旨與核心而被賦予“實用主義準則”的,然而,且不說這種解讀維度是否符合皮爾士對其作為方法的原初構想和經典表述,即使是對其作為“一種哲學學說”的思想特征和基本內容的概括自身,也會陷入“統(tǒng)一和全面的兩難”,即:面對實用主義復雜多樣甚至相互沖突的“全面”觀點,不僅難以在歸納概括的意義上實現(xiàn)“統(tǒng)一”以統(tǒng)攝差異;而且即使做到了當下的“統(tǒng)一”,也很難涉及并涵蓋可能出現(xiàn)的新觀點,并在面對未來問題的無限展開時趨于失效。所有這些都使得我們很難給出一個作為哲學學說的“實用主義”的統(tǒng)一形象,以至于最終只能將之歸于“諸敘事的沖突”而草草了事。而在譜系學意義上,這種困境將會進一步放大,因為面臨莫衷一是的“實用主義”的哲學歸認,我們甚至連“什么是實用主義?”“哪些哲學家是實用主義者?”都無法確定。
與“學說”維度相比,“方法”釋義似乎更符合“實用主義準則”的基本意義構想,因為,作為一種“方法”,不僅可以在實用主義經典作家的原初表述中找到根據(jù),而且也在實用主義的發(fā)展進程及對之的應用中得到了認同和呼應。皮爾士將其描述為“一種用以弄清楚一些難解的詞或者抽象概念的意義的方法”①涂紀亮編:《皮爾斯文選》,涂紀亮、周兆平譯,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6 年版,第44 頁。,詹姆斯則強調它“是試圖探索其實際效果來解釋每一個概念”②威廉·詹姆斯:《實用主義》,陳羽綸、孫瑞禾譯,商務印書館1997 年版,第26 頁。的方法,并最終在杜威那里落實為一種自然的探究;而在古典之后的發(fā)展尤其是“新實用主義”復興進程中,無論是作為“分析哲學中的實用主義沖動”的C.I.劉易斯,還是作為“新實用主義的肇始者”的蒯因、古德曼等,其“方法”意義都得到了應用性闡釋,即使在語言轉向中呈現(xiàn)出了某種激進后果,也在當代實用主義哲學家那里得到了“回歸性”倡導和呼應。蘇珊·哈克出于對以羅蒂為代表的“庸俗實用主義者”對古典實用主義的過度闡釋的反對,表達了對皮爾士的感激和“回歸”倡議③參見蘇珊·哈克:《證據(jù)與探究——走向認識論的重構》,陳波、張力鋒、劉葉濤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4 年版,第232 頁。;而N.雷謝爾則基于避免實用主義的危機目的,在“實用主義的方法論轉向”訴求中強烈呼吁“回歸皮爾士”④參見N.Rescher,Realistic Pragmatism:An Introduction to Pragmatic Philosophy,Albany: 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 Press,2000,p.78。。然而,雖然所有這些基于“方法”維度的釋義都把“實用主義準則”解釋為“方法”,但仍然因為不同的解讀和應用而出現(xiàn)了理論后果的差異甚至沖突。皮爾士首先將其應用于“觀念的確定”,并因為對某種“濫用”的不滿而在對“實用主義準則”最初表述的不斷修正中愈加強調“實踐效果的客觀性和經院實在論立場”;詹姆斯則將其應用于真理和宗教問題的討論,不僅在其“徹底經驗主義”的語境中完成了“經驗轉向”,也因為更強調“在實際證實過程中使之為真的具體真理”和信念的“兌現(xiàn)價值”而呈現(xiàn)出了一種更強的“唯名論風格”;而杜威則因為像詹姆斯一樣對特殊真理及其實際證實過程的強調①參見孫詠:《美國實用主義:演變及其當代走向——蘇珊·哈克教授訪談錄》,《廣東社會科學》2014 年第2 期。,與皮爾士的實在論格格不入,并因此被歸入詹姆斯實用主義的承續(xù)之列。蘇珊·哈克認為,“如果說皮爾士哲學在邏輯和實在論的風格中趨向成熟,那么,詹姆斯哲學則在更為心理學和唯名論的格調中發(fā)展演變”②蘇珊·哈克:《導論:新老實用主義》,陳波譯,載蘇珊·哈克主編:《意義、真理與行動:實用主義經典文選》,東方出版社2007 年版,第14 頁。,而雷謝爾、莫恩斯和布魯克則直接將之區(qū)分為“客觀的與主觀的”“實在論的與反實在論的”③參見H.O.Mounce,The Two Pragmatism,London and New York: Routledge,1997,pp.2,29?!安僮髦髁x與推理主義”④參見F.T.Burke,What Pragmatism Was,Bloomington and Indianapolis: Indiana University Press,2013,p.3。的對立版本。更為嚴重的是,當我們把這種基于“方法”釋義的風格和版本差異置入實用主義的整體敘事進程時,對各種敘事的不同版本歸屬和風格認定,則會直接導致古典實用主義乃至整個實用主義敘事進程的斷裂和分野,并因此造成實用主義譜系的不融貫和“統(tǒng)一形象”刻畫的不可能。
那么,為什么同樣的“方法”釋義卻帶來了如此的后果差異呢?究其原因就在于,前述“方法”釋義更多聚焦于其作為“具體方法”層面,而沒有觸及和呈現(xiàn)其“方法論”維度,因此,也就只能在其“具體應用”的問題語境中并根據(jù)其理論后果做出差異和分野判斷,而無法在“具體方法”的應用和對“方法論”內涵的反哺的辯證互動中審視和考察實用主義的整體敘事,進而在整體譜系意義上完成對具體差異的合理說明和融貫統(tǒng)攝。那么,“實用主義準則”又是在何種意義上可以被理解為一種“方法論”呢?
如前所述,雖然作為一種哲學運動的標識和核心,把“實用主義準則”解讀為一種“學說”具有一定的合理性,而且其“方法”釋義也能在對其的經典表述和實際運用中找到根據(jù)并成為其題中應有之義,但這兩種維度的釋義卻并非其意義的全部。因為,無論是從其提出的科學、邏輯學、符號學、認識論等原初語境,還是從皮爾士對其表述的修正歷程和實用主義的整體發(fā)展進程看,“方法論”都是“實用主義準則”的本質要義,而這也正是古典實用主義經典作家們視之為實用主義哲學核心承諾的關鍵所在。
首先,從其提出的科學、邏輯學、符號學和認識論的原初語境看,“實用主義準則”從一開始就具有“方法論”意義,或者說,就是作為一種“方法論”而提出的。對于作為科學家的皮爾士而言,“實用主義準則”是對“科學領域中各種實踐中的成功科學方法”的理論概括。正如他坦承的那樣,“簡單來說,我的哲學可形容為,一個物理學家基于先前哲學家的成果,試圖對于宇宙的構造做出科學方法所允許的一些猜測”①C.S.Peirce,Collected Papers of Charles Sanders Peirce,Vol.1,edited by Charles Hartshorne and Paul Weiss,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31,para.7.,它不僅源自各種具體的“科學實驗”,也通過確立科學的意義結構揭示了科學方法的一般模式②參見桑德拉·羅森塔爾:《從現(xiàn)代背景看美國古典實用主義》,陳維綱譯,第26—48 頁。;不僅以“確定信念的方法”的形式刻畫了一般的科學探究過程,也以認識上的“可錯論”最終指向“科學知識的增長”,并服務于包括各種自然科學和哲學等人文學科在內的宏大科學體系建構。雖然在最初的表述中以一種“弄清楚一些抽象概念和詞匯的意義的方法”的具體形式被呈現(xiàn)出來,但在皮爾士的邏輯學語境中,“實用主義準則”卻同樣被構想和設定為一種嚴格的“邏輯推理準則”。因為,真正的推理是通過消除懷疑、確定信念而由已知通達未知,并將其結論的持續(xù)檢驗指向未來實踐效果的探究過程,而且,“我們的思想要根據(jù)我們準備去做的事情來解決,邏輯學……必定是倫理學即關于我們有目的的選擇做什么的學說的一種應用”①C.S.Peirce,The Essential Peirce: Selected Philosophical Writings,Vol.2,edited by Peirce Edition Project,Bloomington and Indianapolis: Indiana University Press,1998,p.142.,所以,盡管每一個具體的推理過程都指向某種特殊信念的確定,但作為邏輯推理總方法和一般探究法則的“實用主義準則”卻不僅適用于科學推理,也適用于常識、道德和宗教的一切推理;不僅作為具體方法適用于概念,也作為“方法論”適用于形而上學、實在等對象;不僅適用于理論推理,而且也作為“實踐推理”的法則構成了生活“習慣”的指導原則。如果把這種邏輯學植入符號學語境,那么,“實用主義準則”的“方法論”特質則更為明顯。因為,在符號學視域內,邏輯并不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亞里士多德式的三段論或者當時的數(shù)理邏輯,而是一種廣義的“準必然的或形式的符號學說”②C.S.Peirce,Collected Papers of Charles Sanders Peirce,Vol.2,edited by Charles Hartshorne and Paul Weiss,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32,para.203.和“有關符號一般法則的科學”,并且本身就“具有三個分支:(1)理論語法,或關于符號本性及意義的一般理論;(2)批判論,旨在劃分論證并確定每一種論證的有效性和強度;(3)方法論,旨在研究在探究、闡釋和應用真理時所應遵循的方法”③C.S.Peirce,The Essential Peirce: Selected Philosophical Writings,Vol.2,edited by Peirce Edition Project,p.260.,所以,作為邏輯推理準則的“實用主義準則”,不僅本身就具有“方法論”意義,或者說就是一種“方法論”,而且,也因為刻畫了整個符號過程而“使得思想活動成了一種有關符號新陳代謝的生動推理”④C.S.Peirce,Collected Papers of Charles Sanders Peirce,Vol.5,edited by Charles Hartshorne and Paul Weiss,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34,para.402,n.3.。如果說推理是對符號的解釋,并作為主要方法提供知識,那么,面向未來行動并將結論的持續(xù)檢驗交付于實際效果的“實用主義準則”,必將在與認識論的統(tǒng)一中歸于一種認識上的“可錯論”,進而在對教條主義和懷疑主義的雙重克制基礎上為人類的認識提供一種新路徑。
其次,從皮爾士對“實用主義準則”表述的修正歷程看,每一次改變和重述都是對其“方法論”內涵的強化和充實。眾所周知,皮爾士關于“實用主義準則”的首次表述完成于1978 年的論文《如何使我們的觀念清晰》,即:“考慮一下我們認為我們概念的對象具有一些什么樣的效果,這些效果具有一些可以想象的實際意義。這樣一來,我們關于這些效果的概念就是我們關于這個對象的概念的全部?!雹偻考o亮編:《皮爾斯文選》,涂紀亮、周兆平譯,第95 頁。在這個表述中,雖然皮爾士把概念意義交付于其帶來的實際效果,但并沒有對這個實際效果做出“經驗”和“理性”的明確的界分,甚至還基于對科學實驗精神的忠誠表現(xiàn)出了對“經驗效果”的強調和關注。正如莫恩斯所言:“當他撰寫1878 年的論文時,皮爾士接受了這樣一種觀點——沒有超越經驗的現(xiàn)實”②H.O.Mounce,The Two Pragmatisms,p.27.,因此,對于此時的皮爾士來說,與康德意義上的理性主義相比,經驗主義似乎更占上風,而“實用主義準則”,也因為具體適用于“概念”并同時被構想為“邏輯推理準則”而兼有“具體方法”和“方法論”的雙重意義。然而,詹姆斯1898 年后對“實用主義準則”的通俗闡釋,以及在運用于“真理”問題的討論時對“特殊真理”“經驗效果”和“兌現(xiàn)價值”的強調,卻引起了皮爾士的不滿。于是,皮爾士在1905 年的兩篇論文中對之進行了重述,即:“一個概念,即一個詞或其他表達式的理性意義,完全在于它對生活行為產生一種可以想象的影響”③涂紀亮,前引文獻,第4 頁。和“任何一個指號的全部理性內涵就在于合理行為的各種普遍模式的總和,它依據(jù)于各種可能的、不同的環(huán)境和愿望,從而引導人們接受這個指號”④同上書,第22 頁。,并以一個“丑陋到足以防止被誘拐”的名字“實效主義”(pragmaticism)以示區(qū)別和修正。在這里,皮爾士基于其業(yè)已成熟的符號學理論表達了對概念的“理性意義”的強調,并將其明確規(guī)認為超越“經驗當下”的“對生活行為產生的可以想象的影響”和“合理行為的各種普遍模式的總和”,因為概念的意義取決于“實際效果”,所以,這種規(guī)定也是對“實際效果”的理性規(guī)定。不難看出,隨著“實際效果”的“經驗性”的削弱和“理性化”的加強,“實用主義準則”也逐漸從對“具體特殊”的關注走向對“理性一般”的強調,并因此更多地擁有了普遍的“方法論”內涵。然而,修正并未終止。如果說前兩次重述還只是集中于“概念意義”或“實際效果”,那么,皮爾士對“實用主義準則”的最后一次表述:“我把實用主義理解為一種用以弄清楚某些概念的意義的方法,不是所有概念的意義,而僅僅是那些我稱之為‘理智的概念’的意義,也就是說,是那樣一些概念的意義,一些涉及客觀事實的結論可能以這些概念的結構為依據(jù)?!碇堑母拍睢鼈兪悄欠N被適當?shù)孛麨椤拍睢奈ㄒ恢柑栘摵伞獜谋举|上說具有某種涉及有意識的生物或者無生命的對象的一般行為的意義,因而傳達某種不只是感覺的東西,而是傳達某種比任何存在事實更多的東西,也就是傳達習慣性為的‘would-acts’(‘將會如此行動’)、‘would-dos’(‘將會如此行事’)”①涂紀亮編:《皮爾斯文選》,涂紀亮、周兆平譯,第44—45 頁。,則對概念對象和實際效果進行了雙重限制,進而完成了對“經驗當下”的完全剝離,也因此完成了“實用主義準則”的“方法論”意義的最終充實。從以上進程不難發(fā)現(xiàn),皮爾士基于其理論成熟度對“實用主義準則”的每一次重述和修正,都是對其“方法論”內涵的充實和完善,而從另一方面看,每一次充實和完善,實際上也都是對其作為“實用主義準則”本真內涵的強化和確認。
如果說“方法論”作為“實用主義準則”的本質要義被確認的話,那么,這種釋義也在實用主義進程以及對其的拓展應用中得到了呼應。盡管因為對“實用主義準則”的通俗闡釋以及應用于真理討論時對“感覺經驗”和“兌現(xiàn)價值”的強調,而在理論主張和立場風格(唯名論和實在論)上出現(xiàn)了差異,但無論是在“具體方法”還是“方法論”意義上,詹姆斯和皮爾士都并不沖突。詹姆斯將“實用主義準則”作為“具體方法”的應用從“概念”拓展到“真理”和“宗教”,不僅本身就是對其“方法論”意義的貫徹和承諾,而且,在他借用意大利實用主義者G.帕皮尼的“走廊”比喻中也可見一斑,畢竟,走向每一個房間的“具體方法”都必須穿過作為“方法論”的走廊。①參見威廉·詹姆斯:《實用主義》,陳羽綸、孫瑞禾譯,第33 頁。與前兩者一樣,杜威不僅主張對“實用主義準則”“應該盡可能廣泛地加以應用,應用到各種不同的爭議、信念、真理、觀念和對象”②John Dewey,The Middle Works,1899-1924,Vol.4,edited by Jo Ann Boydston,Southern Illinois University,2008,p.101.,而且基于“自然主義的經驗主義”立場將其歸于一種普遍意義上的自然探究理論。除了其“自然主義的經驗主義”更加趨近于皮爾士的“實在論”和“批判常識論”之外,杜威的“探究五環(huán)節(jié)”也與皮爾士的“懷疑——信念——行動”有著異曲同工之妙,他也坦承其是對皮爾士觀點的自由轉述。
至此,無論是提出的原初語境、皮爾士對其表述的修正,還是實用主義的發(fā)展進程,都向我們表明:除了作為“具體方法”之外,“方法論”也作為其不可或缺的釋義維度構成了“實用主義準則”的題中應有之義。事實上,正是這種“方法論”意義,才承諾了“實用主義準則”作為實用主義方法在哲學上的核心地位,不僅因此理所當然地成為實用主義譜系線索的首選,而且也為前述“學說”和“方法”釋義維度上的困境解決和實用主義的譜系建構提供了新的視角和可行路徑。
眾所周知,“實用主義準則”不僅作為誕生標識承諾和歸聚了實用主義的自然歷史生成,也作為實用主義方法在哲學上的核心而引發(fā)和統(tǒng)攝了其敘事邏輯的展開,這種“歷史和邏輯的融聚點”的特質和地位也使它理所當然地成為實用主義譜系線索的首選。然而,如前所述,以“實用主義準則”為線索展開的敘事描述和譜系建構,卻在“學說”和“方法”的釋義維度上造成了實用主義內容、版本和風格的巨大差異,不僅因此帶來了敘事的各種沖突、斷裂和分野,也無法給出一個融貫統(tǒng)一并得到普遍認同的實用主義譜系。那么,在“方法論”的釋義維度或視域下,又如何審視和看待這些斷裂和分野并以此為線索進行古典實用主義譜系的融貫建構呢?
如前所述,基于“學說”釋義維度對古典實用主義的描述,都是圍繞把“實用主義準則”作為具體方法應用于具體問題時所產生的“理論后果”展開的:要么以“所討論問題及其理論后果”為依據(jù)直接將實用主義描述為意義理論、真理論、宗教學說或者符號學理論等,要么則是以“內容”的特征概括為基礎對實用主義進行整體的歸并描述。前者導致內容的差異和沖突顯而易見,因為問題的不同必然帶來理論后果的差異,而且,即使是相同的問題也同樣會帶來理論后果的差異,譬如,希爾就以皮爾士并沒有像詹姆斯那樣把“實用主義準則”應用于真理概念為依據(jù)而把前者的主要貢獻排除在了實用主義之外①參見托馬斯·E.希爾:《現(xiàn)代知識論》,劉大椿等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89 年版,第367—368 頁。;而后者則會因為不同內容所呈現(xiàn)的不同特征而陷入差異甚至沖突,并因為“統(tǒng)一和全面”兩難而無法實現(xiàn)“整體特征”的統(tǒng)一歸并。實際上,這些差異和沖突在“方法”維度上就可以得到合理的解釋和說明,因為,所有這些將“實用主義準則”作為“具體方法”應用于具體問題討論時所帶來的具體理論后果及其特征的差異,在“方法”意義上或者就“方法”本身而言,不僅沒有任何不同,而且正是作為目標指向對其“方法”意義的貫徹和印證。
然而,并不是所有的“方法”釋義都必然帶來敘事的融貫,正如前文中指出的那樣,盡管同樣是從作為“方法”的“實用主義準則”出發(fā),但以蘇珊·哈克、雷謝爾、莫恩斯和布魯克為代表的實用主義敘事者卻基于其“具體應用及其結果”中所呈現(xiàn)的不同風格和立場區(qū)分了不同的實用主義“版本”,并因為對之的敘事歸屬而導致了敘事譜系的“斷裂”和“分野”。與前述“學說”維度相比,雖然這種“方法”釋義并沒有過多的集中于作為內容的“具體理論后果”,而是更關注作為“方法”的實用主義本身的風格,但仍然沒有逃脫“具體方法”的限制和囿困,因為,這種“風格和版本”的不同界定仍然是以其“具體應用”過程及其產生的結果所呈現(xiàn)出的“風格和立場”為依據(jù)的,換句話說,盡管都不是直接針對結果而是指向“方法”本身的,但也都是以“結果”對“方法”的反向影響和印證為根據(jù)做出的。譬如,之所以對皮爾士和詹姆斯做出“實在論——反實在論”“客觀——主觀”的區(qū)別,就是因為皮爾士在對“概念”意義的討論中更關注實踐效果和最后結果的“理性一般”,并因此表現(xiàn)出了更強的“實在論和客觀”風格,而詹姆斯則在討論“真理”問題時因為更強調“經驗當下”“特殊真理”“兌現(xiàn)價值”而凸顯了更強的“反實在論和主觀”傾向。然而,“實用主義準則”卻不僅僅是一種具體方法,也是一種方法論或者元方法,作為方法論或者元方法,“實用主義準則”指向任何對象,但又不針對任何一種特定對象,因此也就不會產生具體(后果)意義上的差異。換句話說,差異只會在“具體方法”層面出現(xiàn),而在方法論或者元方法層面,則始終保持探究(實驗)精神的統(tǒng)一,因為,制造這些后果差異的具體方法都出于并最終歸于統(tǒng)一的方法論原則,而方法論原則又通過將自身的統(tǒng)一異化為差異而呈現(xiàn)和完善自身。在這種意義上,所謂的“實在論、唯名論”風格只是“具體方法”應用語境及其后果中形成并持有的立場和風格,并不指向“方法論”,或者說,在“方法論”意義上并不構成差異并導致敘事的斷裂和分野。因為,皮爾士的“實在”本身就不是絕對的本體論概念,真理與實在都是假設性的,“實在是一個當我們發(fā)現(xiàn)一個不是在的東西、一個虛幻的東西時,才會第一次產生出來的概念?!瓕嵲诘臇|西就是信息好推理或遲或早終將導致的東西,……它沒有確定的限度,只有確定的知識的增長”①C.S.Peirce,Collected Papers of Charles Sanders Peirce,Vol.5,edited by Charles Hartshorne and Paul Weiss,para.311.,真理也“不可能是任何其他的東西,不多不少就是遵循該方法將引導我們達至的最后結果”②Ibid.,para.553.;而詹姆斯基于唯名論傾向對具體真理和經驗的強調,也并不必然導致與皮爾士相反的“主觀主義”甚至“唯我論”真理觀,因為真理“對眼前一切經驗是方便的,未必對后來的一切經驗能同樣的令人滿意”③威廉·詹姆斯:《實用主義》,陳羽綸、孫瑞禾譯,第114 頁。。
從上述分析不難看出,“實用主義準則”從一開始就兼具“具體方法”和“方法論或者元方法”兩種內涵,并通過兩者之間的持續(xù)變奏和互動——前者是后者指向特定對象時的具體應用和實踐展開,同時又通過這一過程及其理論后果完成對后者內涵的詮釋、充實和完善——主導并貫穿了整個古典實用主義的敘事進程。不僅保證了古典實用主義整體敘事的連續(xù)和融貫,也作為線索選擇承諾了其譜系的統(tǒng)一建構。在這種視域下,就作為“具體方法”的“實用主義準則”而言,如果說皮爾士的“概念意義的澄清方法”是對其作為一種“具體方法”的首次表述和應用,那么,威廉·詹姆斯則進一步將其應用范圍擴大到“真理”和“宗教”,而杜威和米德則將其擴展到包括教育、民主、社會在內的幾乎所有社會領域的問題討論。不僅完成了其應用范圍的極致拓展,也產生了包括意義理論、真理論、宗教理論、民主和教育理論等在內的諸多具體理論敘事,盡管因為對象和內容的不同導致了實用主義的“版本”和“風格”差異以及敘事的“斷裂”和“分野”,但都作為敘事主體成就了古典實用主義“理論內容”上的輝煌;另一方面,在“實用主義準則”的“方法論”意義上,實際展開的每一種“具體方法”的應用及其理論后果,又是對其“方法論”內涵的反哺式詮釋和充實,并隨著應用對象范圍的持續(xù)拓展實現(xiàn)最后的升華和完善。如果說在皮爾士那里,把“實用主義準則”作為“具體方法”應用于“概念”將其方法論內涵限制在“語言轉向”語境并更多體現(xiàn)在認識論層面的話,那么,詹姆斯擴大范圍的應用及其“徹底經驗主義”語境中對“經驗”的純粹化和本體論歸置則將其提升至“存在論”層面,而杜威對其全方位的應用及其從生命與環(huán)境的交互出發(fā)賦予的“生存論”意蘊則促成了其方法論內涵的最后升華和完善,并因此將古典實用主義的“方法旨向”推向了巔峰。至此,古典實用主義的眾多敘事,不僅被作為“具體應用”的理論后果納入了“實用主義準則”的“具體方法”內涵的展開,進而在消解差異、沖突、斷裂和分野基礎上統(tǒng)攝了古典實用主義理論內容的融貫生成,而且,也被當作反哺式詮釋的素材和載體納入了“實用主義準則”的“方法論”內涵的充實,進而在其作為實用主義方法在哲學上的核心地位的強化中確認了古典實用主義的“方法旨向”。事實上,正是也只有在“內容”和“方法”兩個方面的統(tǒng)一意義上完成其整體敘事的合理歸置和描述,才能保證古典實用主義譜系的成功建構和融貫統(tǒng)一。
無論是作為實用主義的誕生標識,還是作為實用主義方法在哲學上的核心,對“實用主義準則”及其內涵的準確解讀,都毫無疑問構成了實用主義的元問題,并作為出發(fā)點直接影響甚至決定所有關于實用主義的討論和話語,尤其是古典實用主義的譜系建構和“實用主義”自身特質和身份的厘定。在這種意義上,前文對“實用主義準則”“方法論”內涵的論證和確認,不僅在“方法”基礎上補足了其釋義維度和內涵的完整性,也作為譜系線索,把古典實用主義的所有敘事都作為“具體方法”及其應用的理論后果納入了兩種內涵的變奏和互動中,并最終通過把“具體方法”的差異和沖突消融于“方法論”的一以貫之而承諾了古典實用主義譜系的統(tǒng)一和融貫。更為重要的,“方法論”維度及其內涵的發(fā)現(xiàn)和確認,也在兩種釋義維度上實現(xiàn)了對實用主義何以成為并被冠以“古典”的創(chuàng)造性回答和重釋,即:“古典”并不僅僅是作為“具體方法”的應用拓展及其理論成果的“內容”輝煌,而更是其“方法論”內涵的最終完善和確認所標識的“方法”巔峰,是“具體方法”的展開和對“方法論”內涵的反哺式充實的雙重統(tǒng)一和實現(xiàn)。因為,所有實用主義敘事都源出于“古典”,所以,對“古典”的這種譜系厘定和意蘊重釋,不僅會為“古典實用主義”自身以及諸多古典敘事的“實用主義”身份判定提供基本依據(jù),也將為實用主義的“新——老”之分和實用主義“后古典”敘事的“新實用主義”身份歸屬提供明確界標(因為論題所限,關于這一點筆者將另文專述)。而在“兩種內涵的變奏和互動”中對實用主義的“古典”譜系和意蘊做出“融貫統(tǒng)一”承諾的“實用主義準則”,也必將成為“新實用主義”乃至整個實用主義百年敘事譜系建構的線索首選,并因此在持續(xù)擴展的“新”視域和“新”面向中進一步放大和凸顯其譜系學效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