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xiàn)存三種明刻本的《長物志》,其中一種明代木版的除各卷均注雁門文震亨編、東海徐成瑞校外,每卷的卷首還注明有一位審定人,分別是:卷一,太原王留定;卷二,滎陽潘之恒定;卷三,隴西李流芳定;卷四,彭城錢希言定;卷五,吳興沈德符定;卷六,吳興沈春澤定;卷七,天水趙宧(yí)光定;卷八,太原王留定;卷九,譙國婁堅定;卷十,京兆宋繼祖定;卷十一,汝南周永年定;卷十二,兄震孟定。并有序言曰:“友弟吳興沈春澤書于馀英草閣?!?[明]文震亨著、陳植校注、楊超伯校訂,《長物志校注》,江蘇科學(xué)技術(shù)出版社,1984年,第5-6頁。這組早期版本中的重要信息顯示出《長物志》在完稿之時曾廣邀當(dāng)世名士為之審定其稿本,盡管清供、清玩、清賞之類的展示和營造生活情趣的書籍至少自宋代以后就風(fēng)行了,而在文震亨撰寫《長物志》之前,已有類似如高濂的《遵生八箋》、屠隆的《考槃馀事》等煌煌巨著,但把這些清賞之物明確定位為“長物”,并為之如此鄭重地營造一種“名人效應(yīng)”,《長物志》恐怕還是開風(fēng)氣之先。而我們通過對這些作為《長物志》各卷審定人物的群體性特征的解讀,正好可以作為理解明代中后期“長物”觀念形成和傳播方式和軌跡的關(guān)鍵之鑰。
一
明版《長物志》各卷的這十一位審定人的基本信息如下:
王留(生卒年不詳),明蘇州府長洲人,字亦房,王穉登子。以詩名,有雋才,科舉不得意,卒年不滿四十。2張撝之、沈起煒、劉德重主編,《中國歷代人名大辭典》(上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第125頁。
潘之恒(約1536-1621),字景升,號鸞嘯生,冰華生,安徽歙縣、巖寺人,僑寓金陵(今江蘇南京)。明代戲曲評論家、詩人。明嘉靖年間,官至中書舍人,得汪道昆保薦,入“白榆社”。兩試太學(xué)未中,從此研究古文、詩歌,恣情山水,所過必錄。與湯顯祖、沈璟等劇作家交好。曾從事《盛明雜劇》的編校工作,撰有《敘曲》《吳劇》《曲派》等劇評,均收入《亙史》《鸞嘯小品》兩集中,撰有詩集《涉江集》。晚年與黃山結(jié)下不解之緣,在黃山湯泉附近建“有芑堂”,廣邀賓朋、名人游黃山,又于萬歷年間重編黃山志,取名《黃海》,隨撰隨刻,至去世未完稿。3鄭志良撰,〈潘之恒生平考述〉,載《文獻》,2000年第9期,第190-199頁。
李流芳(1575-1629),字長蘅,一字茂宰,號檀園、香海、古懷堂、滄庵,晚號慎娛居士、六浮道人,南直隸徽州歙縣(今安徽歙縣)人,僑居嘉定(今上海嘉定),明代詩人、書畫家。三十二歲中舉人,后絕意仕途。詩文多寫景酬贈之作,風(fēng)格清新自然。與唐時升、婁堅、程嘉燧合稱“嘉定四先生”。擅畫山水,學(xué)吳鎮(zhèn)、黃公望,峻爽流暢,為“畫中九友”之一,亦工書法,撰有《檀園集》。4陶維明撰,〈嘉定名士李流芳〉,載《上海文博論叢》,2005年第2期,第67-71頁。
錢希言(1612年前后在世),字簡棲,吳縣(一作常熟)人,明代文學(xué)家、小說家。博覽好學(xué),刻意為詩。恃才負氣,人爭避之,卒以窮死。
沈德符(1578-1642),字景倩,又字虎臣、景伯,浙江秀水(今浙江嘉興)人。明代文學(xué)家,萬歷四十六年(1618年)中舉人。其父、祖皆舉出身,曾任職監(jiān)司詞林。沈德符自幼生長于北京,曾在國子監(jiān)讀書,精通音律,熟諳掌故。其所撰《萬歷野獲編》多記萬歷以前的朝章國故,并保存了一些有關(guān)戲曲小說的資料,除《萬歷野獲編》外,還著有《清權(quán)堂集》《敝帚軒剩語》三卷、《顧曲雜言》一卷、《飛鳧語略》一卷,《秦璽始末》一卷。5韓慧撰,〈晚明曲論家沈德符的成就及影響〉,載《蘭臺世界》,2014年第18期,第122-123頁。
沈春澤(生卒年不詳),字雨若,江蘇常熟人,移居白門(今南京)。才情煥發(fā),能詩工草書,善畫蘭竹,得趙孟頫遺意。6瞿冕良編著,《中國古籍版刻辭典》,齊魯書社,2009年,第410頁。
趙宧光(1559-1625),字凡夫,一字水臣,號廣平,又號寒山梁鴻、墓下凡夫、寒山長。南直隸太倉(今江蘇太倉)人,國學(xué)生。與妻陸卿隱于寒山,讀書稽古,精于篆書,夫婦皆有名于時,有《說文長箋》《六書長箋》《寒山蔓草》《寒山志》等。7崔祖菁撰,〈晚明書家趙宧光的身世考略〉,載《美術(shù)學(xué)報》,2015年第1期,第58-67頁。
婁堅(1554-1631),字子柔,一字歇庵。祖籍長洲,徙江東(今高橋鎮(zhèn)),后徙嘉定城南。年五十,貢于春官,經(jīng)明行修,擅詩古文辭,從歸有光游,融會師說,成一家言。詩律在元和長慶間,古風(fēng)尤勝。書法大蘇,妙絕天下,尺書寸簡,人爭傳購。與同里唐時升、程嘉燧并稱練川三老。謝三賓合三人及李流芳詩文,刻為《嘉定四先生集》,著有《學(xué)古緒言》。宋繼祖(生卒年不詳),四川漢州人,進士,授定海令,志大才敏。8同注7,第653頁。
宋繼祖(生卒年不詳),四川漢州人,進士,授定海令,志大才敏。9徐朱玫撰,〈明代成都府進士信息考證〉,載《重慶科技學(xué)院學(xué)報(社會科學(xué)版)》,2014年第12期,第139-144頁。
周永年(1582-1647),字安期,周用曾孫,吳江松陵人。七歲入學(xué),十二歲能賦詩作文,補蘇州府學(xué)博士員,于科場無緣,每試都名落孫山。雖為諸生,但對朝野要務(wù)、兵農(nóng)水利皆有深入研究,與佛門中人多有交往。死時家徒四壁,無以為殮。著有《詞規(guī)》《鄧蔚山寺志》《霓丘山寺志》《中吳志余》《吳郡藝文志》《松陵先哲詠》等及讀經(jīng)史數(shù)十種。10曹雪娟主編,《吳江名人錄》,上海文藝出版社,2009年,第120頁。
文震孟(1574-1636),初名從鼎,字文起,號湘南,別號湛持(一作湛村),南直隸長洲(今江蘇蘇州)人,文徵明曾孫。天啟二年殿試進士第一,狀元。歷官修撰、少詹事、禮部左侍郎兼東閣大學(xué)士。著有《姑蘇名賢小記》《定蜀記》。11同注7,第108頁。
二
上述各卷標(biāo)明的審定人,從時段上來說,都大致與文震亨(1585-1645)所處的時代相同,即明代的嘉靖以后至明亡這段時間。此時,江南社會經(jīng)濟與商業(yè)相當(dāng)發(fā)達,以蘇州為引領(lǐng)的文人之風(fēng)也漸趨鼎盛,但由于科舉考試錄取名額的限制和明中葉以后朝廷政治的日漸腐敗,大量文人賦閑在野,悠游林下。他們在官場上幾乎沒有什么作為,即便如文震亨之兄文震孟曾于天啟二年(1622)狀元及第,并授翰林院編修,但在此前的很長一段時間,也曾長期處于一種屢試不第的狀態(tài),而到考上狀元被授官后,明王朝已處于岌岌可危之勢,距離滅亡也不遠了。而文震亨本人,終其一生也未考取什么功名,只在崇禎十年(1637)時因為祖蔭才選授隴州判,后又改授武英殿中書舍人,協(xié)理校正書籍事務(wù),六十余年的人生經(jīng)歷,在朝為官的時日,卻也不過短短的四五年時間。這十一位審定人中,與他相似的情況不少,如潘之恒、李流芳、沈德符、婁堅等人,皆有過中舉并被授官的經(jīng)歷。不過大概是因為干得不開心,當(dāng)然更多的也是因為當(dāng)時十分動蕩的政治環(huán)境,他們最后又幾乎都選擇了絕意仕途,歸隱山林。
不過,盡管這些人絕大多數(shù)時候都沒有什么官員的身份,但也并不影響他們成為當(dāng)朝的一介名士。這當(dāng)然首先還是得益于他們顯赫的家世。比如文震孟、文震亨兄弟所在的文氏家族,為明代蘇州一地之郡望,其原籍湖南衡山,自文震亨六世祖文惠始遷居吳中,入長洲縣籍。文震亨的高祖父文林,字宗儒,明成化八年(1472)壬辰科進士,官至溫州府知府。文震亨的曾祖父文徵明(1470-1559),初名璧,號衡山,從吳寬學(xué)文章,從李應(yīng)楨學(xué)書法,從沈周學(xué)畫,以書畫詩文四絕稱雄吳中,正德末以歲貢生薦試?yán)舨?,授翰林院待詔。祖父文彭(1498-1573),字壽承,號三橋,別號漁陽子、國子先生,明經(jīng)廷第一,授浙江秀水縣學(xué)訓(xùn)導(dǎo),官國子監(jiān)博士,善書法,尤長篆刻,被譽為吳門派鼻祖。伯公文嘉(1501-1583),即文彭弟,字休承,號文水,官和州學(xué)正,擅畫山水,能詩善書,精于鑒別古書畫。文彭、文嘉的表兄文伯仁(1502-1575),字德承,號五峰、葆生、攝山老農(nóng),諸生,善畫山水、人物,亦能詩。父文元發(fā),字子悱,號清涼山人,官至河南衛(wèi)輝府同知,亦以書畫詩文著稱于世。文元發(fā)的從弟文元善(1554-1589),字子長,號虎丘。善書畫,山水、木石逼肖其父文嘉,殊多逸致,王穉登銘其墓,稱畫品第一,書品第二。叔父文肇祉(1519-1587),字基圣,號雁峰,官上林苑錄事,善詩文。12[明]顧苓撰著,《塔影園集》,卷一《武英殿中書舍人致仕文公行狀》;[明]文震孟等撰,《吳中小志續(xù)編》,廣陵書社,2013年,第102-103頁。
其余幾位審定人,也無一不是身世顯赫的簪纓之族。如王留是明代后期鼎鼎有名的文學(xué)家、書法家王穉登(1535-1612)之子。13同注2。潘之恒的先祖中,五世祖潘洋發(fā)是一代名儒,曾祖父潘增壽、祖父潘侃都是徽商中的成功人物,也是亦儒亦商的當(dāng)?shù)乜ね?4鄭志良撰,〈潘之恒家世考〉,載《藝術(shù)百家》,2000年第3期,第61-65頁。李流芳出生于嘉定南翔一戶官宦人家,祖父李文邦為遷翔始祖,任成山衛(wèi)指揮使,封贈公爵。父親李汝筠系縣學(xué)生。伯父李汝節(jié)是嘉靖進士,官至安吉知州。堂兄李先芳,萬歷進士,四川參議。李流芳兄弟四人:長兄李元芳,諸生,詩人;仲兄李名芳萬歷進士,翰林院庶吉士;弟李三芳,定海縣丞。15李晨撰,〈李流芳生平交游考略〉,載《故宮博物院院刊》,2003年第1期,第38-43頁。錢希言的祖先為常熟錢氏奚浦一派,相傳為吳越王錢繆之后,自他的五世祖錢泰開始,家道日漸顯赫,成為當(dāng)?shù)赝?。錢泰曾以舉人為承事郎,兒孫中的錢元禎、錢體仁皆中舉人,至他的曾孫輩,也即錢希言的叔父,考上進士的就有錢順時、錢順德、錢之選等。16同注5。沈德符的家族即有“江南沈最盛”的長溪沈氏,至沈復(fù)始大稱望族,自沈謐而下至沈自邠,起家進士三世,極盛之時,“累世鼎貴,僮奴數(shù)千指,江以南名家,屈指長溪沈氏。”17[明]馮夢楨著,《沈母王孺人墓志銘》,《原國立北平圖書館甲庫善本叢書》,第838頁?!犊煅┨眉?,北京:中國國家圖書館,2013年,第2559頁,卷十五。趙宧光則是宋太宗趙炅第八子元儼之后,宋王室南渡,留下一脈在吳郡太倉,便有了晚明時期吳郡充滿傳奇色彩的趙氏一族。18同注8。婁堅祖上曾為宮廷御醫(yī),后世代行醫(yī),父親婁巽之為嘉定神童,未成年時,已補博士第一。19黃霖主編,《歸有光與嘉定四先生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107頁。
當(dāng)然,使他們有資格成為當(dāng)朝名士的,絕不僅僅只是其父祖之輩的榮光,而根本取決于他們是否擁有被時人所認可的各種成就。如潘之恒一生喜游歷,足跡遍布大江南北,廣交文友、曲友,每到一地,便選伎、征歌,品藝、品艷,觀摩當(dāng)?shù)氐膽蚯莩觯谪S富的觀劇實踐后寫出《鸞嘯小品》與《亙史》兩部極富獨到見解的表演論著,提出“傳神”的一系列要求,演員需要具備的才、慧、致等素養(yǎng),對唱曲、念白、身段等表演技巧作了具體論述,成為中國戲曲批評史上具有重要地位的戲曲評論。20俞為民撰,〈潘之恒的戲曲表演論〉,載《江淮論壇》,2016年第2期,第151-157頁。
錢希言是明代著名的小說家,一生筆耕不輟,著有《獪園》《桐薪》《戲瑕》《聽濫志》《桃葉編》《二蕭篇》《討桂編》《織里草》《遼邸記聞》等,晚年將之編為《松樞十九山》。其中又以小說成就最引人注目,其種類多樣,風(fēng)格各異,在明代小說史上具有重要的地位。如志怪小說《獪園》,取材廣泛,文采斐然,涉及神仙道化、釋異報應(yīng)、淫祀妖怪、奇聞異事等內(nèi)容,有較強的游戲色彩、教化特色以及師法傳奇的創(chuàng)作追求;而筆記小說《桐薪》,內(nèi)容包羅萬象,具有較強的“格物”性質(zhì);志怪小說《聽濫志》,著力刻畫了一個跟現(xiàn)實生活相交織的神靈世界,體現(xiàn)了作者從“鼠思泣血”到“抒其憤懣”的心靈歷程。21袁媛撰,〈錢希言《獪園》呈現(xiàn)的晚明小說圈〉,載《明清小說研究》,2008年第3期,第266-279頁。
沈德符撰述的《萬歷野獲編》是明代首屈一指的史傳筆記,共記事1400余條,內(nèi)容十分廣博繁富,桐鄉(xiāng)錢枋曾概述曰:“此編,上自宗廟百官,禮文度數(shù),人才用舍,治亂得失;閭闈瑣語,齊諧小說,無不博求本末,收其是而芟其偽。”有關(guān)明代的各朝大事、政治經(jīng)濟、學(xué)術(shù)文化、社會奇聞、風(fēng)俗習(xí)慣,無不畢載與辨證。同時,沈德符也是晚明著名的曲論家,他所提出的“元以曲取士”,以及把“本色”“當(dāng)行”作為品評戲曲的的標(biāo)準(zhǔn),都對后世產(chǎn)生了較大的影響。22林家豪撰,〈沈德符史學(xué)思想探析——基于《萬歷野獲編》的史料記載〉,載《嘉興學(xué)院學(xué)報》2015年第2期,第25-36頁。
趙宧光是晚明著名文字學(xué)家、書法家、篆刻家,以草法明顯、微帶隸意以和取法秦篆、鼎彝的風(fēng)格獨特的“草篆”名世,并著有書論名著《寒山帚談》,建立了以篆書古法為基礎(chǔ)的關(guān)于崇古、格調(diào)、變通等書法思想。23崔祖菁撰,〈趙宧光“草篆”名實辨〉,載《南京藝術(shù)學(xué)院學(xué)報(美術(shù)與設(shè)計版)》,2013年第4期,第20-24頁。
婁堅早年從歸有光游,《明史·文苑傳》附載《有光傳》中,稱其與唐時升、程嘉燧號“練川三老”,又與時升、嘉燧及李流芳號“嘉定四先生”,幾人之中,獨以婁堅能融匯師說,成一家之言。其詩文古雅平和,以真樸勝人,并有自得觀、以“意”為主、文風(fēng)追雅馴等詩文理論。24黃霖撰,〈“嘉定文派”散論〉,載《中國文學(xué)研究(輯刊)》,2015年第1期,第87-94頁。
而被錢謙益譽為“有高世之志,才氣宏放,不可紲覆”的李流芳,則是一個在繪畫、詩文、書法、制印等方面均有杰出成就的全才型文人畫家。李流芳的山水畫成就極高,師法造化,廣習(xí)名家,早期的畫風(fēng)縝實、構(gòu)圖嚴(yán)密、刻劃精細、筆意工整,晚年則愈老愈見精神,“墨沉淋漓,如山雨欲來,蒼翠若滴”。其書法規(guī)摹東坡,用筆圓潤、遒勁而以氣韻取勝。篆刻受文彭影響,“不擇石,不利刀,不配字畫,信手勒成,天機獨妙。”25李晨撰,〈李流芳藝術(shù)創(chuàng)作簡論〉,載《故宮博物院院刊》,2003年第2期,第24-37頁。詩文則雍容典雅,至性至情,溢于楮墨之間。26吳承學(xué)著,《晚明小品研究(修訂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17年,第208頁。
以我們今天的眼光來看,他們在詩、書、畫、印、筆記、小說、戲曲等方面所取得的成就,想來應(yīng)該是名利雙收、風(fēng)光無限的。然而,實際的情形卻并非如此。這些審定人里面,名氣最大、文藝才能最為突出的李流芳,雖然書畫詩文皆工,但窮老不遇,放浪形骸于吳山越水之間。明末名士嘉定知縣謝三賓曾說李流芳“文章書畫絢爛海內(nèi),其徒盜竊名姓及摸勒炫售者,猶足以奉父母,活妻子,而長衡身沒之日,園亭水石圖書鼎彝之外,籯無一金,廩無釜粟”27[明]李流芳撰,《檀園集》卷首,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1頁。,其晚景凄涼,可見一斑。李流芳從未將寄興遣懷的書畫之事作為干謁手段,他甚至明確反對:“君不聞,京師畫工如布粟,閩中吳彬推老宿。前年供御不稱旨,褫衣受撻真谷畜,此事下賤不可為,君但自娛勿干祿?!?8同注28,卷二,第15頁。這也是晚明名士的風(fēng)氣,不留意功名、不關(guān)心世事,造就了他們自由而張揚的個性與氣質(zhì),也成就了流光溢彩的日常書寫和豐富而敏銳的藝術(shù)表現(xiàn)力。
三
《長物志》其實就是在晚明這種“不務(wù)正業(yè)”的士風(fēng)之下形成的29《長物志校注》,第10頁,正如沈春澤在序言中云:“夫標(biāo)榜林壑,品題酒茗,收藏位置圖史、杯鐺之屬,于世為閑事,于身為長物,而品人者,于此觀韻焉,才與情焉,何也?挹古今清華美妙之氣于耳、目之前,供我呼吸,羅天地鎖雜碎細之物于幾席之上,聽我指揮,挾日用寒不可衣、饑不可食之器,尊踰拱壁,享輕千金,以寄我之慷慨不平,非有真韻、真才與真情以勝之,其調(diào)弗同也?!?,“長物”即多余之物,典出《世說新語》王恭之語,沈春澤說其集聚天地之精華,可為慷慨不平之寄寓。實際上,關(guān)于清供、清玩、清賞的對于寄興遣懷的意義,明人實踐得最多,也開掘得最深。費元祿說士人的“游道”有三,即天、神、人,而其中人的游道是“抗志絕俗,玩物采真”30[明]費元祿撰,《晁采館清課》,《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子部第118冊,第119頁。,即玩物非但沒有“喪志”,而且還能“采真”,從中獲得人生的真諦。文震亨的《長物志》、高濂的《遵生八箋》、屠隆的《考槃馀事》、張應(yīng)文的《清秘藏》、程羽文的《清閑供》、董其昌的《古董十三說》、陳繼儒的《巖棲幽事》《太平清話》等,均是這種營造高雅趣味的文人生活教科書。
《長物志》中的某些文字,雖然也有摘錄前人的嫌疑,但絕大部分其實還是文震亨個人閑居生活的一種總結(jié)和提煉。前文已經(jīng)提到,綜觀文震亨六十載的人生經(jīng)歷,雖然自始至終都以一種積極的態(tài)度投入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事業(yè)中,但實際在朝為官的時日,卻不過短短的四五年,其余的絕大部分時間,都是在耕讀、避亂與隱退中度過的。因其這種生存狀態(tài)主要表現(xiàn)為賦閑在野,又往往將此稱之為“閑居”。當(dāng)然,徹底絕緣于仕途乃是后話,閑居狀態(tài)中的文人,無論其再入仕途的希望多么渺茫,他們總是不會徹底放棄仕進的念想,這便使得多數(shù)官僚的仕宦生涯帶上了時出時隱的味道。如此看來,文震亨的閑居其實可以分為三個階段,第一階段從天啟元年(1621)以諸生卒業(yè)于南京國子監(jiān)后到崇禎十年(1637)選授隴州判之前,其間在天啟四年(1624),“試秋闈不利,即棄科舉,清言作達,選聲妓、調(diào)絲竹,日游佳山水間”31同注13。,并在此時見證經(jīng)歷了胞兄文震孟從天啟二年(1622)十次會試失利后終于狀元及第并授翰林院編修到崇禎九年(1636年)卒的疊經(jīng)起落的仕宦生涯?!皩ぶ的骈幧谜?,捕天下賢士大夫殺之獄,文肅公(震孟)旦夕慮不免,公乃歸故園侍文肅公”32同注13。,雖然如此,震亨亦受牽連,天啟六年(1626)三月吏部郎中周順昌因反對閹黨而被捕,百姓為之聚集鳴冤者達數(shù)萬人,震亨和楊廷樞、王節(jié)等均參與其中,并向巡撫毛一鷺呼吁,希望能為之伸冤,毛雖嚇得戰(zhàn)戰(zhàn)兢兢,卻也未置可否。直到隸役把周順昌銬起來,顏佩韋等帶頭反擊,旗尉李國柱當(dāng)場被打重傷后斃命,毛一鷺上疏言震亨、楊廷樞乃事變之首,應(yīng)予懲辦,幸而當(dāng)時東閣大學(xué)士顧秉謙的門客與其親善,才得以免罪。第二階段閑居時間較短,起自崇禎十五年(1642)于薊州勞軍后給假回蘇州原籍,直至隔年(1644)五月福王朱由嵩在南京即位才獲復(fù)職。第三階段閑居是在福王召之復(fù)職后不久受阮黨追殺東林黨人而牽連獲罪又得以幸免后,辭官隱退直至最后就義。
在文震亨不多的存世詩作中,卻有為數(shù)不少的詩作是在書寫這種閑居生活的點點滴滴,比如《侯廣成衙齋看弈》:“至理惟應(yīng)靜始知,官閑客冷最相宜。藏機妙若忘機者,注想全于非想時”33[明]文震亨撰,《文生小草》,明崇禎刻本,第1-111頁,以下所引文震亨詩句均出自此書。;《秦淮女郎范雙玉善書畫索詩》:“林下風(fēng)存冠狹斜,自然骨格帶煙霞。書臨鍾傅今宣示,畫本倪迂女大家。蛩逓秋聲來枕簟,鳥啣幽夢入窗紗。誰同韻事分淸福,靜對人間品外花”;《寒夜同容自孩未集之三先生集太蒙先生齋中集之韻》:“羈也終何取,諸公不鄙夷。久淹非失計,飲別亦無詞。缸熱香分品,杯停茗獨飲。惟應(yīng)慚擊缽,高韻恐難追”;《看眉生畫蘭》:“雙鉤已勝馬家湘,墨葉分明似子昂。親見吮毫良久態(tài),妒他筆亦近脂香?!瓏銈魅氘媹D中,車馬門前流水同。能事最為纖手累,熏爐火煙不曾烘”;《社賦蚤春郊游聞鳥鳴緩轡晚歸》:“或命巾車或杖藜,春疇未事且郊西。誰將細管調(diào)禽舌,尚少飛花驟馬蹄?!薄渡缳x月下觀梅醉吟》:“自與梅花問獨醒,影參差處月中庭。傲他風(fēng)雪猶多日,更莫相逢是酒星?!薄哆^丁蘿月司農(nóng)衙齋看奇石》:“圭組文人自羽儀,含香譽望冠當(dāng)時。軸簾分遣千花侍,入座旁妝五岳奇。金石錄中朝共夕,有無聲里畫兼詩。亦知不獨才華美,能與君王佐度支?!薄度氯张c治招同社集市隱園修褉各賦四言》:“昔我來游,空林已霜。今我來游,夭桃始芳。交交黃鳥,集于苑楊。其雨如絲,滌此春陽。偕我同人,陟彼崇岡。以泳以游,泛舟泂翔。中林有堂,于焉豆觴。洽我話言,以代鼓簧。……”《中元日邀僧佛禮》:“頂禮慈光有所祈,依人何似佛堪依。全從徃事忘恩怨,欲向多生懺是非。岀世未能身漸老,利他無力愿多違。香林洗缽曾留約,慚負靑山久不歸?!蔽覀儍H僅只是瀏覽一下這些詩作的題目,習(xí)字、作畫、對弈、賞石、校書、品茗、飲酒、禮佛、觀梅弄菊、登高望遠、外出踏青,閑適的心情處處流露,雅致的品味時時展現(xiàn),一派引人入勝的世外桃源。
這些優(yōu)雅講究而又充滿了文人情趣的閑居生活,成為文震亨寫作《長物志》的現(xiàn)實基礎(chǔ)?!堕L物志》一書分為室廬、花木、水石、禽魚、書畫、幾榻、器具、衣飾、舟車、位置、蔬果、香茗十二類,基本上就是在教人營造家居高雅的藝術(shù)環(huán)境和藝術(shù)氛圍。從這個角度來說,《長物志》很像是一本文人生活居家指南,它在寫作之時就已經(jīng)隱含了高雅文人趣味生活的教科書這一性質(zhì)。因此,文震亨在成書之際廣邀名士審定,其實也是為了傳播和引導(dǎo)這種高雅情趣的藝術(shù)化生活方式。正如復(fù)社領(lǐng)袖張溥在為其同人編纂文集時采取的策略:“集中詳列姓氏,以示門墻之峻;分注郡邑,以見聲氣之廣”,晚明書籍里大量可見在卷首稱“參訂姓氏”等信息,刊刻與成書相關(guān)的人員名單。34[日]大木康著、周保雄譯,《明末江南的出版文化》,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53頁。在其時出版業(yè)繁盛的江南地區(qū),這種經(jīng)由眾多名士審定的文人居家生活趣味指南,很快便被普及到更廣泛的社會階層,“長物”思想也隨之而流播甚遠,清初李漁所撰的《閑情偶寄》便可視為對這一風(fēng)氣的延續(xù)。
不過,我們也不要忘記,在文震亨寫作《長物志》并廣邀名士審定之時,明王朝實際已處于岌岌可危之勢,以閑居作為主要的生命樣態(tài),對于這些曾經(jīng)持有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遠大抱負的文人來說,實乃不得已而為之。而他們著力撰寫的這類營造優(yōu)雅品味的文人生活情趣指南,也在其一生的經(jīng)歷中顯示出一種撫慰療救的深遠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