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兆榮,楊嬌嬌
當代人類學反映的一個核心問題,是在一個急劇變遷世界中的社會表述問題。“民族志田野工作和寫作已經(jīng)成為當代理論探討和革新中最活躍的競技舞臺?!泵褡逯镜淖⒁饬υ谟诿枋觯瑢τ诩嫒葜鐣?、歷史的、文化意蘊的文學而言,民族志的表述更富于敏感性。民族志的表述范式于是將人類學置于當代各種話語(discourses)爭論的旋渦中心,比如“書寫權力”(writing culture)問題等,由此帶動了認知和表述發(fā)展的趨勢。
民族志作為一種“對事實的記錄方式”(ethnography as a record of fact),
要求人類學者到事件發(fā)生的“現(xiàn)場”。同時,由于任何“事實”都存在一個“事實之后”(after the fact)的“雙重雙關語”的多相維度, ——特別是事實在變遷中的語義變化,以及人們在不同語境下對事實解釋的差異,致使以事實為根據(jù)的“真實性”(authenticity)也就具備了多種樣態(tài);所以,民族志對“事實”的描述充滿了復雜的語義。換言之,民族志的表述已然成為“實驗時代“(experimental moment)最具表現(xiàn)力的一種“表述方式”(expressive method)。文學民族志作為一種應用性的實驗方式,除了反映當代人文學科實驗時代的背景外,還具有與眾不同的特色,包含了“四合四維”的表述——闡釋性結構。所謂“四合”,指文學民族志是一個“四合一”的立體表述,包含了作家、作品、當事人(或對象),以及民族志者對“事實”進行“田野作業(yè)”(field work)的深描性表述。所謂“四維”,指由此連帶性地推展出闡釋的“四種維度”:作家、讀者、當事者、人類學者在不同語境、不同時代所包含的闡釋性之間的巨大維度?!懊褡逯久枋鲇腥齻€特色:它是闡釋性的;它所闡釋的對象是社會話語流;這種闡釋在于努力從一去不復返的場搶救對這種話語的‘言說’。把它固定在閱讀形式中?!?/p>
無論是表述還是闡釋,某種意義上說,都是“言說”;相對而言,“四合”強調的是“客位”(即對“事實存在”的描述),而“四維”側重的是“主位”(對“事實存在”的詮釋)。雖然“四合四維”的表述和闡釋具有大的容納空間,但是“親臨現(xiàn)場”都是需要堅守的根據(jù)地:既是表述的根據(jù),亦為闡釋的依據(jù)。簡言之,無論是作家、作品、讀者還是人類學者,都繞不過現(xiàn)實。所以,回到現(xiàn)場、還原生活,是文學民族志執(zhí)守的圭臬。
中國是一個以“鄉(xiāng)土”為本色的國家,費孝通先生以《鄉(xiāng)土中國》概之,至為準確。中國近現(xiàn)代一批有影響的文學作品,都深刻地反映了鄉(xiāng)土社會的生活,而通常最為鮮活的部分都是作家自己的故鄉(xiāng)。賈平凹的《秦腔》獲得第七屆茅盾文學獎,作家在獲獎時感言:
在我的寫作中,《秦腔》是我最想寫的一部書,也是我最費心血的一部書。當年動筆寫這本書時,我不知道要寫的這本書將會是什么命運,但我在家鄉(xiāng)的山上和在我父親的墳頭發(fā)誓,我要以此書為故鄉(xiāng)的過去而立一塊紀念的碑子?,F(xiàn)在,《秦腔》受到肯定,我為我欣慰,也為故鄉(xiāng)欣慰。
與其說作家的《秦腔》是他的“發(fā)誓”之作——作家對故鄉(xiāng)、對父親所欠“債務”的償還,勿寧說是作家內心的自我救贖式的“還愿”?!肮枢l(xiāng)”在此并非只是抽象,更多的卻是具象和生活常態(tài)?!肚厍弧酚眯蜗笾v述具象、還原生活,卻蘊含抽象的道理;形象、具象、抽象全化在“唱腔”中,成了刻于作家心碑的情結與情述。
從根本上說,秦腔是秦人的唱腔,屬于秦地,就像方言,其特點非土生土長不易體會,難以欣賞:山川,便風俗有區(qū)別,便戲劇存異;普天之下人不同貌,劇不同腔;京、豫、晉、越、黃梅、二簧、四川高腔,幾十種品類;或問:歷史最悠久,文武最正經(jīng)者,是非最洶洶者?曰:秦腔也。人類學講究“個體的超越”——每一個個體都是獨一無二的,都有自己的DNA;同時又都是具有普遍意義的“人”,人類(Man-kind)?!肚厍弧芬嗳缡牵乔匚幕摹扒徽{”,又可為人類所共享。
作家以“秦人”身份講述了秦腔的原理,非秦人似難分享;仿佛那羊肉泡饃,秦人獨愛。值得一說的是,秦腔是一種發(fā)自土地上的呼喊,亦暗合了“秦”之本義?!扒亍?,文字上屬“禾族”。甲骨文,上部是雙手持杵,下部是成堆稻谷。像抱杵舂禾之形。造字本義為打谷脫粒?!墩f文解字》釋:“秦,伯益之后所封國。地宜禾。從禾,舂省。一曰秦,禾名?!笨芍扒亍蹦宿r事農作之象,說明秦腔原本就是從土地上生長出來的,是一種發(fā)自土地上的“吶喊”。文化的獨特性原來如此,地緣是其生長的土壤。某種意義上說,長篇小說《秦腔》講述了文化的獨特性,因而受人喜愛。
小說的敘事非常獨特,是一種“隱喻的直白”?!鞍籽笔切≌f中唯一“高潔”的人物,她就是縣劇團唱秦腔的演員。小說開篇的第一句話就是:“要我說,我最喜歡的女人還是白雪”。書中有一個情節(jié),白雪為主人公“我(引生)”寫下了文字的秦腔(留下了“秦腔—情腔”的憑據(jù)):
秦腔,又名秦聲,是我國最早形成于秦地的一種梆子聲腔劇種,它發(fā)端于明代,是明清以來廣泛流行的南昆、北弋、東柳、西梆四大聲腔之一。唱腔以梆子腔板腔體為主,除有“慢板”“二六板”“帶板”“滾板”“箭板”“二倒板”等基本板式外,還有“麻鞋底”等彩腔腔調十余種。板路和彩腔均有歡音、苦音之分,苦音腔最能代表特色,深沉哀婉,歡音腔剛健有力。凡屬板式唱腔,均用真嗓,凡屬彩腔,均用假嗓……表演均以我國傳統(tǒng)的戲曲虛實結合,且以寫意為主,并采用虛擬的表現(xiàn)手法,有四功五法和一整套的程式,再加上世代藝人的智慧運作和多方創(chuàng)造,形成眾多“絕活”……
作者通過“白雪”和“引生”對秦腔的介紹這一情節(jié)安排,表達出作家特殊的“寓意”,形成了三位一體的關系結構:作家以《秦腔》表達對故鄉(xiāng)、家鄉(xiāng)執(zhí)著的愛,那種愛是鄉(xiāng)土性的,也是超越的,——“秦腔”只屬于他的故鄉(xiāng)和人民;卻暗含著對大寫的“人”(超越地方群體)的生命演繹和演義。作家以“白雪”的高潔隱喻秦腔,——因為只有秦人能悅之、樂之,即所謂的“陽春白雪”。然而,他們卻是一群擅長種地的“秦人”。作家喊出了一個質問:秦人(鄉(xiāng)土的人民)—秦腔(鄉(xiāng)土的產(chǎn)物)何不能是“白雪”?!毫無疑問,“引生”是隱喻,“秦腔”的生命延續(xù)當前在正面臨著新危機和新的轉型。這是作家的心愿,也是作家的心病。
秦腔作為民風的精神和血脈,如洪流一般,來自曠古,既生生未息;也承受挑戰(zhàn),尤其在當代,她正面臨著各種各樣的沖擊,特別是當代流行音樂對其形成挑戰(zhàn)與沖擊。作家用“鄉(xiāng)下(鄉(xiāng)土傳統(tǒng))/酒樓(經(jīng)濟利益)”這一情節(jié)設計,對二者的沖突和危機做了鮮活的描述:在縣劇團里,白雪和演員們商量起了明日演出的內容,說著說著,意見發(fā)生分歧,一部分主張唱秦腔,一部分主張還是唱流行歌,雙方爭執(zhí)起來,紅脖子漲臉……兩撥人當下分開,一撥直接就去了西山灣,一撥去了酒樓……
唱秦腔的回到“鄉(xiāng)下”,唱流行歌的去了“酒樓”。鄉(xiāng)土藝術與鄉(xiāng)土社會是一個整體,總要面臨時代、語境的考驗,變遷是必然的,在所難免。但變遷并都不意味著衰弱、死亡。新舊事物的交替也未必總是新事物獲勝;任何文化上的新事物都是對“傳統(tǒng)的發(fā)明”,即在舊事物之上的創(chuàng)新。傳統(tǒng)是經(jīng)歷過洗禮,經(jīng)受過考驗的??梢韵胍?,可以預見,秦腔的存續(xù),如同鄉(xiāng)土傳統(tǒng),過去、現(xiàn)在和將來已經(jīng)經(jīng)過、正在進行和將要面臨生存的抗爭和守護。傳統(tǒng)就是這樣。
在《秦腔》中,“白雪”是秦腔的守護者。小說的最后,白雪化成了神靈:“我抬頭看見了七里溝的白雪,陽光是從她背面照過來的,白雪就如同墻上畫著的菩薩一樣,一圈一圈的光暈在閃。這是我頭一回看到白雪身上的佛光……”白雪是秦腔永恒的化身;無論世道發(fā)生什么樣的變故,秦地總在,秦鄉(xiāng)總在,秦人總在,秦腔總在。
《秦腔》的背景是清風街,也就是作家的家鄉(xiāng)原型和縮影。作家在描寫自己家鄉(xiāng)的時候,人和事皆托著背景;是故事的一種“載體”;只是人和事不可“太實”,太實就俗了,就成了簡單的鄉(xiāng)村故事。同時,過于直白還很容易得罪人,畢竟都是鄉(xiāng)里鄉(xiāng)親,即便有所“得罪”,也說不出口。為此,作家的心卻總放不下、忐忑。故而象征著,隱喻著,比興著,切換著,讓人霧里看花,是實地,是實景,卻可以有聯(lián)想,能夠有提升。其實,故鄉(xiāng)雖然是小說里的“實景”,但作家更高的心性,更大的心愿,更切的心意,是通過家鄉(xiāng)的故事和變遷抒發(fā)內心的情感,同時也曲折地發(fā)表自己對時政的見解。
小說中,家鄉(xiāng)的背景沒有隱晦,那是真正可以喚起作家全部細節(jié)真實的根據(jù)地。清風街就是這樣,書中描寫的既是事實的,也是真實的:
我現(xiàn)在給你說清風街。我們清風街是州河邊上最出名的老街。這戲樓是老樓,樓上有三個字:秦鏡樓。戲樓東挨著魁星閣,瑬金的圓頂是已經(jīng)壞了,但翹檐和閣窗還完整……
今天的清風街雖舊貌換新顏,卻仍舊依稀沉著歷史,殘著舊景,夾著舊情,戲樓戲臺的風物都還在,娓娓訴說著昔日的故事。值得一說的是,在棣花鎮(zhèn)有一批宋金時代遺留下來的歷史遺址、遺物,包括二郎廟、宋金橋、宋金“界碑”、月牙泉,今天也還可以看到以這一段歷史為背景、充滿商業(yè)化氣息的宋金街、女真面館等,而且與作家的紀念館、老宅緊挨著,但賈平凹在《秦腔》中極少涉及、提及,除了二郎廟。
清風街 魁星樓 古鎮(zhèn)中的一個戲樓
《秦腔》所講述的故事雖是作家自己的家鄉(xiāng),卻是中國鄉(xiāng)村社會變革的縮影。故鄉(xiāng)的變遷實為中國農村的變遷,它有兩個“面向”:守土與離土。小說中的矛盾化作雙面合體:“引生—夏風”。作家將自己的矛盾和境遇合二為一,賈平凹坦承:“夏風由鄉(xiāng)村入城市的經(jīng)歷與我有相似之處,而引生的個性與審美追求則與我十分相似?!痹谶@個“合體”中,夏風只是“表象”,“那個講故事的‘引生’其實就是平凹?!?/p>
“引生—夏風合體”包含著以下值得分析的價值:1.“我(引生)—白雪—夏風”是一個以秦腔為代表的鄉(xiāng)土整體。“我(引生)”是土俗的、無能的,甚至是自殘的,但卻是自然的,智慧的和樂觀的;“白雪”是秦腔的化身,代表著堅持、堅守,甚至高潔的精神,是“我”始終不渝的愛;“世俗—神圣”在此得以轉化。夏風娶白雪身體(婚姻結合),“我(引生)”取白雪精神(柏拉圖式的愛),秦腔的生命何不如此?她是秦地、秦人生活的本真,是生命的常態(tài),務實而不失精神追求。2.作家的生活軌跡與夏風相似,他是從棣花鎮(zhèn)走進城里的讀書人——形似,而作家的精神靈魂、生命源泉、情感牽掛、創(chuàng)作靈感等卻恰恰體現(xiàn)于“另一個我(引生)”——神似。這也反映出中國鄉(xiāng)土作家的創(chuàng)作離不開生于斯、死于斯的“鄉(xiāng)土中國”,無論是“形”還是“神”。3.夏風所從事的文學創(chuàng)作,實際上是由鄉(xiāng)土社會的耕讀傳統(tǒng)造就的,他的作家身份并沒有磨滅他靈魂深處的“農民本色”。賈平凹在家鄉(xiāng)當農民直到十九歲。他渴望離開農村,他做到了,進了城;可他發(fā)現(xiàn),他的體認、認知和認同原來都還是那一口老調調的“秦腔”。他發(fā)現(xiàn),他永遠屬于他的故鄉(xiāng),至少是靈魂和精神。而“我(引生)”幫助作家實現(xiàn)了自己的審美旨趣和“鄉(xiāng)土守望”。4.“秦腔”浸透著作家對家鄉(xiāng)深深的愛,也羼入了作家深深的擔憂。學術界有一個較為普遍的看法,認為賈平凹的《秦腔》是“鄉(xiāng)土敘事的終結”。筆者不以為然。有話為證,作家曾經(jīng)執(zhí)著地認定:
廣漠曠遠的八百里秦川,只有這秦腔,也只能有這秦腔,八百里秦川的勞作農民只有也只能有這秦腔使他們喜怒哀樂。秦人自古是大苦大樂之民眾,他們的家鄉(xiāng)交響樂除了大喊大叫的秦腔還能有別的嗎?
憂患其實反映出作家對鄉(xiāng)土的“最后的認可”;除非八百里秦川不再,秦人不在,秦腔才會“終結”?!肚厍弧冯m有“悲愴之音”,與其說那是作家心中的“悲腔”,莫如說是鄉(xiāng)土的“本色”。
所謂“鄉(xiāng)土本色”就是生活的常態(tài),也是生活本身。秦腔生長在鄉(xiāng)野的土地里,伴隨著土地上的人民,融化在了人民生活之中,唱詠出當?shù)厝嗣竦南才В骸凹t喜”要唱秦腔,“白喜”要唱秦腔,孩子出生要唱秦腔,“社火”要唱秦腔,“祭土地神”要唱秦腔,蓋房“立木”要唱秦腔,“賀喜”時要唱秦腔,聚會開心時唱秦腔,“心情好”時唱秦腔,“喝酒”的時候唱秦腔,“煩惱”時唱秦腔,“思念”時唱秦腔,“憂傷”時唱秦腔,“沮喪”時唱秦腔,“提神”時唱秦腔,說話“不利索”者就唱秦腔,唱的比說的更利索。
當人們了解、體察了棣花鎮(zhèn)的生活原景和現(xiàn)場,就能夠深切地明白秦腔原是人民的“心聲”。賈平凹的《秦腔》,除去表達了作家的懷舊情結外,更唱出了秦腔與鄉(xiāng)土不離不棄的深情與依戀。這也正是中國鄉(xiāng)土社會的“草根性”的品質和文化再生產(chǎn)的根據(jù)。
“變形”是人類認知和表述中的常用方法,看一看古代羅馬奧維德的《變形記》就能豁然。變形主要有三種:1.人形物性;2.物形人性;3.半人半物(包括“內變”和“外變”)等?!白冃巍笔窃S多作家在創(chuàng)作時使用的方法,也是將生命表述“延伸化”的一種技巧。那些特殊的,與特定的社群有著認知上親密關系的動物、植物或自然物都可以成為敘事的對象,也可以成為表述的“主體轉述”——將通過“他者”表達“我者”的意思,使得語義更為豐富:既可表達人與自然(《秦腔》中的“故鄉(xiāng)”)的親密關系,表達自然中的變化、變遷復雜現(xiàn)象,表達社會生活中不能表明、不便言明的人和事,亦可用于表述特殊“語義簇”的刻意。在表述策略上,“變形”給了讀者巨大的想象空間,并將這種想象的可能性延伸到未來更大的時間維度中。賈平凹在《秦腔》中大量使用各種“變形”——作為“我(引生)”特殊“生命現(xiàn)象的語義簇”。
賈平凹在《秦腔》中夾雜著大量“變形表述”,看得出作家受到拉美“魔幻現(xiàn)實主義”和西方“意識流文學”,尤其是《尤里西斯》的影響,把生活的“碎片化”(“瑣碎的方式”)與“史詩化”表述交織、累疊,并刻意將這種表述“本土化”。他的作品中大量使用了“隱喻”、“象征”、“比興”的手法,除了將那些不能直白、難以言表、可能引起“對號入座”的誤會和“苦衷”進行手法上的處理之外,更多的則是:1.返還鄉(xiāng)土社會的原貌——鄉(xiāng)土社會原本就是這樣的;2.增加作品的豐富內涵,讓讀者在自己的認知背景和“知識天空”中盡情地發(fā)揮想象。3.以鄉(xiāng)土敘事反襯對現(xiàn)代文明、城市文明的反思。4.避免對時弊的批評和批判過于“直接”和“直白”。
從作家的整體創(chuàng)作看,除了在他的散文中較為直白地表述“胸臆”外(小說《高興》也屬于此類),他的小說大多有這樣的特點,而《秦腔》作為鄉(xiāng)土文字的一座高峰,更是將“變形”的隱喻推到了極致,其中諸如老鼠、蜘蛛、狗、魚等皆為鮮活的敘事者。
“我”與“引生”即一系列變形化的替身:還記得從水眼道里鉆出來的那只老鼠吧,那是我養(yǎng)的,它經(jīng)常在屋梁上給我跳舞,跳累了就拿眼睛看我,它的眼睛沒有眼白,黑珠子幽幽的發(fā)射賊光。貓是不敢到我家來的……我要說的是,我家的老鼠乃是一只有文化的老鼠。
作家還以老鼠為“引生(我)”的替身去向白雪表達思戀和愛意。小說對老鼠描述的真切,來源于他的養(yǎng)鼠經(jīng)驗和與鼠“對話”的經(jīng)歷。他在《養(yǎng)鼠》中說:“既然無法捉他攆他(老鼠),他又無法自己出去,畢竟是一條生命,那就養(yǎng)吧。一養(yǎng)便養(yǎng)過了四年,我還在養(yǎng)著。養(yǎng)老鼠其實不費勁,給他提供食物就是。不僅在《秦腔》中,《古爐》、《高興》等中都有記述,作家有一個樸素的觀點:老鼠光顧,說明有糧食,日子好過,有財源;反之,老鼠不來,可知家主生計堪憂。
賈平凹在鄉(xiāng)土小說中常以動物、植物代言,這已經(jīng)成為他的“寫作風格”。在他另一部鄉(xiāng)土作品《古爐》中,各種動物爭相“發(fā)言”,相互“對話”,比如狗尿苔(小說中的主角)與牛對“牛黃”的對話,生動活潑。作家還常常在表述中將主人公的內心意愿通過動物,甚至昆蟲的鳴叫來表達。
我(引生)白天沒有見到白雪,晚上我在家里就輕輕地叫著白雪的名字。我一直覺得,我叫著白雪,白雪的耳朵就會發(fā)熱。叫著叫著,我聲音就發(fā)顫,可著嗓子高叫了一下,恐怕是鄰居也聽得到的,我往我的院里扔了一個破瓦片,我不管它。我對著院中樹上的一只知了說:“你替我叫!到他院子里去叫!”知了果然飛到了鄰居家的院里,爬在樹上使勁地叫:白雪白雪——雪——。
作家的家鄉(xiāng)有一條江,實為一條溪流。作家本人十分熟悉“水”,他在家鄉(xiāng)時曾經(jīng)在“水庫”的工地上干過活?!棒~水情”在小說中不是宣傳口號,而是情愛的比興?!暗そ眹@著棣花鎮(zhèn)流過,當?shù)厝苏f,因為江里的魚是“紅魚”,故而叫“丹江”。江中的“魚”有靈性,“魚”在民間社會也常常用來表達性愛。《秦腔》里“魚”于是也成了隱晦表達性愛的“魚的故事”。
另外,小說中的“來運”與“賽虎”的情愛故事令人欷歔。它們都是狗。小說充滿了來自各種各樣“敘事者”的聲音:人的,心的,情的,性的;生物的,心理的,社會的,文化的;直白的,曲折的,隱喻的,比興的;我的,你的,他的,大家的;過去的,現(xiàn)在的,將來的,無時的;這里的,那里的,轉世的,永恒的……
文學少不了文學的表達。《秦腔》之所以成就偉大的作品,是因為它為鄉(xiāng)土和故鄉(xiāng)樹碑;它說的是鄉(xiāng)土的“秦腔”。筆者非秦人,沒有秦地土生土長的經(jīng)歷,也沒有棣花鎮(zhèn)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喜怒悲歡;因此,我是“聽不懂”秦腔的;但是,《秦腔》的鄉(xiāng)土之音是超越的,是中式“三農”的復調和變調。正如他所說:“‘三農’永遠是我們的痛,農村的事大如天?!蔽乙鄟碜脏l(xiāng)土,自然也會有“鄉(xiāng)土的共鳴”?!肚厍弧肥乔厝饲氐氐漠a(chǎn)物,也是中國鄉(xiāng)土的傳統(tǒng)“唱腔”。
我喜歡《秦腔》,卻難以總結,還是以作家自己話作總結吧:
樂為家鄉(xiāng)鼓與呼
賈平凹
我的家鄉(xiāng)棣花古鎮(zhèn)作為商於古道文化景區(qū)核心區(qū)域之一,今天在這里首發(fā)開園,這是全商洛市的一件大喜事,是丹鳳縣的一件大喜事,也是我的家鄉(xiāng)棣花的一件大幸事……棣花古鎮(zhèn)以先秦、盛唐、宋金、千年歷史文化積淀當代等文化形態(tài)在此交織和融合;古今眾多文人墨客、進士和舉人從這里走過;這里也是我的小說《秦腔》的原型實景地清風老街和原型人物生長地;宋金邊城塞上風光在這里得以重現(xiàn),鳳山丹水,秦雄楚秀,荷葉田田,棣花古鎮(zhèn)自然景觀豐富獨特,是陜南的一方風水寶地;且棣花古鎮(zhèn)也曾是“北通秦晉,南連吳楚”的商於古道上的一個重要驛站……重要性我就不說了,主要說一下我的心情:一是,我的家鄉(xiāng)棣花是一塊神奇而美麗的土地;二是,感謝這塊土地養(yǎng)育了我;三是,衷心祝愿這塊寶地,保佑這方臣民生活幸福美滿;四是,用我手中的筆,為商洛、丹鳳、家鄉(xiāng)鼓與呼!
說明:為了解賈平凹鄉(xiāng)土文學系列中的原型和原景,我們專程前往作家的家鄉(xiāng),到現(xiàn)場進行“參與觀察”,與作家小說中的原型、作家的親屬們、當?shù)氐拿癖娺M行深入的交流。此文正是研讀原著與田野作業(yè)的合璧——筆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