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永偉
(《比較》雜志社研究部,北京 100026)
20世紀30年代(以下簡稱30年代)是中國銀行業(yè)發(fā)展的重要時期。一方面,這一時期的銀行業(yè)規(guī)模不斷壯大,并取代了傳統(tǒng)的錢莊業(yè),成為了最重要的金融勢力[1]。據統(tǒng)計,全國共有89家銀行,實收資本總數約為1.5億元;而到抗戰(zhàn)全面爆發(fā)前的1936年,銀行總數已增加到了161家,實收資本總數則增加到了4億元[2]。另一方面,中國銀行業(yè)的行業(yè)形態(tài)也發(fā)生了重大轉變。在30年代早期,中國的銀行業(yè)基本上處于“自由銀行”形態(tài)。由于國民政府建立時間較短,地位尚不穩(wěn)固,因而無力對銀行業(yè)進行有力的控制。當時,在銀行界最具實力并最有影響力的是以“南三行”和“北四行”為代表的民營銀行,而國民政府控制的官辦銀行則相對弱小[3-4]。隨著政府統(tǒng)治力量的不斷加強,其對銀行業(yè)的控制也不斷強化。國有銀行不僅在業(yè)務上排擠私營銀行,而且以增資、補助、救濟、改組等名義滲入和控制民營銀行[5]。1935年,國民政府借助政權力量,攫取了對中國銀行和交通銀行的完全控制,構建起了“四行兩局”主導的銀行體系。同時,還趁“白銀風潮”之機,控制了包括四明銀行、中國實業(yè)銀行等在內的一大批較有實力的民營銀行。自此,原本的自由銀行體系被國民政府壟斷的銀行體系所取代。
目前,關于30年代中國銀行業(yè)的研究已經相當豐富。例如,朱蔭貴[1]對抗戰(zhàn)全面爆發(fā)前中國銀行業(yè)的發(fā)展趨勢進行了全面介紹,并對促成這期間銀行高速發(fā)展的因素進行了全面分析;洪葭管[3]分別對30年代的官辦銀行、民營銀行及外資銀行的經營狀況進行了詳細介紹;而鐘思遠和劉容基[5]則著重分析這一階段民營銀行的狀況。近年來,隨著量化分析技術的普及,不少基于微觀銀行數據的定量研究開始涌現。例如,高瑋[6]應用數據包絡技術,分析了1932—1937年間71家中資銀行的信用風險狀況和效率狀況;劉沖和盤宇章[7]對“白銀風潮”中銀行間市場在維護金融市場穩(wěn)定過程中扮演的角色進行了分析。劉愿和岳翔宇[8]則對“白銀風潮”中銀行的發(fā)鈔行為進行了考察,并討論了聲譽機制在這一過程中的作用。但在現有文獻中,關于銀行間的相互關系及其對銀行經營行為和績效影響的分析仍然是相對缺乏的。根據社會網絡理論,包括銀行在內的所有企業(yè)都是“嵌入”在社會中的,與其他企業(yè)的關系,以及這些關系形成的網絡結構都會對其經營模式、經營狀況產生重大影響。因此,將銀行放回其所處的網絡來重新進行研究,對于理解30年代銀行的經營狀況、發(fā)展趨勢、業(yè)界形態(tài)變化等都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
本文應用《全國銀行年鑒》中提供的數據,根據30年代上海銀行之間的連鎖董事狀況及其網絡關系,考察了網絡結構對銀行的經營行為和績效所產生的影響??傮w來說,本文有如下三方面的發(fā)現:第一,在1935年上海的“自由銀行”體系被國民政府控制之前,銀行間的連鎖董事網絡是不斷密集化的,在此之后,這一網絡的密集性有所下降。第二,銀行節(jié)點在連鎖董事網絡中位置的關鍵性,以及銀行與中央銀行關系的親疏都會影響銀行的風險承受能力,進而影響銀行行為。具體來說,在網絡中位置更關鍵的銀行和與中央銀行距離更短的銀行會持有更高比重的公債,并會有更高的貸款—存款比。1935年之后,網絡位置關鍵性的影響會減少,而與中央銀行距離遠近的影響則增大了。第三,在網絡中位置的關鍵性,以及與中央銀行的距離都會影響企業(yè)的利潤率,1935年之后,前一效應會減小,而后一效應則會增加。本文是第一次從社會網絡角度對30時代上海銀行體系進行的量化分析,并為理解30年代的企業(yè)行為及政企關系提供了一個新的視角,因而是有較強理論意義的。
企業(yè)是“嵌入”在社會中的,時時刻刻都與其雇員、客戶、供應商及競爭對手發(fā)生著各種聯(lián)系,所有這些關系構成了紛繁復雜的社會網絡,而這些網絡又對企業(yè)的經營行為和經營績效產生了多方面的影響。近年來,有關社會網絡對企業(yè)影響的研究已成為了經濟學、社會學及管理學等多個學科共同關注的一個新領域。目前,已有大量研究對這一主題進行了探討,并取得了豐富的研究成果。相當的研究表明,發(fā)達的社會網絡有助于企業(yè)提升自身的績效,這一效應表現在以下四個方面:首先,社會網絡可以幫助企業(yè)增強融資能力,從而獲得資金方面的優(yōu)勢。其次,社會網絡可以幫助企業(yè)更好地獲得信息和資源,并更為迅速地革新技術、更新產品。處于網絡中心位置的企業(yè),往往會具有更強的科技能力,更快地推出新產品。再次,社會網絡能幫助企業(yè)更為便捷地雇傭到勞動力,并更好地保持雇員的穩(wěn)定性。最后,社會網絡也能幫助企業(yè)更有效率地安排生產,從而實現資源的更有效配置。當然,社會網絡的存在除了可能改善企業(yè)績效外,也有可能造成一些對企業(yè)或社會不利的后果。例如,社會網絡可能鼓勵企業(yè)之間達成破壞市場秩序的共謀行為。又如,成熟的社會網絡也可能導致企業(yè)之間達成僵化的共識,造成不當的集體思維,這可能對創(chuàng)新行為起到很大的阻礙。具體到銀行,銀行間的相互網絡還可能會導致金融風險在銀行間相互傳遞。
究竟社會網絡的存在是會對企業(yè)產生正面還是負面的影響,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具體的社會條件和制度環(huán)境。以本文關注的內容為例,在“自由銀行”體系下和在國家壟斷的銀行體系下,銀行網絡對于個別銀行所產生的影響可能是截然不同的。而這種不同,也是本文研究的一個重點。
如前所述,對企業(yè)發(fā)生影響的社會網絡數量眾多,即使僅把關注點集中到企業(yè)與企業(yè)之間,也會發(fā)現企業(yè)之間所達成的網絡可能是多種多樣的。例如,企業(yè)之間可能存在著貿易和金融網絡,可能存在著相互持股網絡,還可能存在著協(xié)作研發(fā)網絡。本文關注的是由一種特殊關系,即由連鎖董事形成的網絡。所謂連鎖董事,指的是同時在兩家或兩家以上企業(yè)出任董事職務的人。通過連鎖董事,企業(yè)間可以建立起密集的網絡,而這一網絡會對企業(yè)的經營行為和經營績效都產生十分顯著的影響。具體來說,這些影響表現在如下三個方面:第一,連鎖董事可以在不同企業(yè)之間扮演“商業(yè)關系協(xié)調人”的角色,因而連鎖董事網絡有助于讓企業(yè)之間更好地協(xié)調利益,共同改善經營狀況。根據Koening等[9]的研究,企業(yè)之間通過互派董事到對方的企業(yè)中任職,可以讓彼此的信息更加透明,這可以讓雙方更容易協(xié)調行為,對抗共同的競爭對手,從而讓雙方的績效同時得到改進。第二,連鎖董事可以幫助企業(yè)獲得關鍵資源,進而獲得核心競爭力。根據資源基礎理論,資源是約束企業(yè)生存與發(fā)展的重要影響因素,而某些稀缺資源甚至決定了企業(yè)核心競爭力的有無。企業(yè)間通過連鎖董事構建的網絡,可以為企業(yè)提供對外聯(lián)系,是獲取外部資源的重要渠道,因而也會有助于企業(yè)經營績效的改善。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在一些新興經濟體,外部制度環(huán)境往往會出現缺失。這時,連鎖董事網絡的存在將有助于克服制度缺陷、降低企業(yè)經營風險[10]。第三,金融機構和部分大企業(yè)可以通過連鎖董事網絡對其他企業(yè)形成控制[11]。一些小企業(yè),尤其是創(chuàng)業(yè)企業(yè)由于資金缺乏,往往需要求助于金融機構或資金充足的大企業(yè)。在這種情況下,金融機構或大企業(yè)通常會派董事到小企業(yè)任職,既是行使出資人權益,也有利于監(jiān)督或操控小企業(yè)行為。而從小企業(yè)角度看,這也有助于它們降低談判難度、節(jié)約融資成本。
當國家對市場的監(jiān)管較弱時,連鎖董事網絡作為一種企業(yè)之間進行聯(lián)合、滲透和控制的形式是十分常見的。根據Bunting[12]的研究,1816年,美國紐約10家最大的銀行和保險公司就通過連鎖董事形成了緊密連接的網絡。1836年,紐約的38家大企業(yè)(包括18家最大的銀行、10家最大的保險公司、10家最大的鐵路公司)中,有12家企業(yè)之間存在著11—26個連鎖董事席位,有10家企業(yè)之間存在著6—10個連鎖董事席位,有16家企業(yè)之間存在著1—5個連鎖董事席位。而根據Domhoff[13]的研究,1845年,波士頓商會中的80人通過擔任連鎖董事控制了占全美20%市場份額的31家紡織企業(yè)、占全美40%資本份額的銀行以及為數眾多的保險公司和鐵路公司。后來,隨著各國對市場干預的加強和反壟斷政策的陸續(xù)出臺,連鎖董事網絡對于經濟的控制和影響程度有所降低,但其現實影響依然是不可忽視的。
從某種意義上講,30年代中前期的上海銀行發(fā)展史可以被解讀為一部以“江浙財閥”為首的民營力量和國民政府的官方力量相互角力的歷史。進入民國后,上海銀行業(yè)獲得了迅速的發(fā)展。一方面,由于政府力量的相對衰落,客觀上為民營銀行業(yè)的發(fā)展創(chuàng)造了良好的環(huán)境。另一方面,軍閥之間的連年征伐,也迫使北洋政府發(fā)行巨額公債來為軍費融資。這些公債經各個軍閥之手后,有相當一部分轉化為銀行資本,這對銀行業(yè)的發(fā)展起到了重要作用。與此同時,由于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的爆發(fā),帝國主義列強無暇東顧,這也給中國銀行業(yè)的發(fā)展提供了良好的外部環(huán)境。在以上有利因素的推動下,上海的銀行業(yè)獲得了蓬勃發(fā)展。
在銀行業(yè)迅速發(fā)展的同時,大量的民營銀行之間開始結成網絡。銀行之間經常相互代理、聯(lián)合放貸、聯(lián)合清算、相互開戶、相互投資。與此同時,銀行之間相互派駐連鎖董事也日益成為一種時代潮流[14]。據統(tǒng)計,在1931年,有61位上海銀行家每人兼任5家以上銀行的董事,有15位銀行家每人同時在3家以上的銀行中兼任重要職務。通過連鎖董事,整個上海的民營銀行形成了一張龐大的網絡,而這個網絡的核心就是由江浙財閥控制的“南三行”,即上海商業(yè)儲蓄銀行、浙江興業(yè)銀行和浙江實業(yè)銀行。這一網絡的出現,讓金融資本家,尤其是江浙金融資本家有了可以依托的聯(lián)合體。借助這一聯(lián)合體,他們可以在經濟上和政治上更好地代表自己、并更好地爭取和維護本集團、本階級利益[15]。
上海銀行界同國民政府之間的關系極為復雜,但大體來說可以歸結為從“相互支持”發(fā)展到“控制與反控制”。最初,上海銀行界為了獲得穩(wěn)定的發(fā)展條件,對國民革命軍的北伐給予了巨大的財力支持,并扶持了國民政府的建立。而作為回報,國民政府也幫助這些資本家鎮(zhèn)壓了工人運動。但由于軍費開支龐大,國民政府與上海銀行界之間的關系變得十分緊張。為了加強對銀行界的控制,國民政府不僅通過修改法規(guī)、改組銀行來對民營銀行實現打壓、滲透,甚至勾結幫會力量來對銀行家進行恐嚇[16]。1935年,國民政府通過增加資本,攫取了中國銀行、交通銀行兩家最具實力的民營銀行的控制權,1935年3月,中國銀行被迫接受增加官股改為國營,而總經理張嘉傲改任中央銀行副總裁后又被調任為鐵道部部長一職,標志著國民政府對銀行控制權的全面攫取[3]。同時,國民政府借機對多家民營銀行進行了兼并。自此,原本以江浙財閥“南三行”控制的上海銀行網絡被國民政府官僚資本控制的銀行網絡所取代。
本文所關注的焦點是30年代上海銀行界連鎖董事網絡結構的變化及其對銀行經營行為和經營績效的影響。在“自由銀行”階段,連鎖董事網絡的不斷發(fā)展是銀行產業(yè)資本集中的一種必然要求[14]。既存的銀行出于互通有無、共擔風險的需要,會不斷加強這一網絡;而新的銀行出于生存和發(fā)展的考慮也會選擇加入這一網絡。因此,在這一階段網絡的密度應該是不斷發(fā)展的。而在政府力量對銀行界實行控制后,連鎖董事網絡的很多職能將會被破壞,因而銀行維持或加入這一網絡的積極性也會降低。根據這兩點,可以得到如下研究假說:
假說1:在1935年之前,連鎖董事網絡的平均度和平均聚類系數等指標會不斷增加,平均路徑長度和網絡密度等指標會不斷降低;而在1935年后,該網絡的平均度和平均聚類系數等指標會不斷降低,平均路徑長度和網絡密度等指標會不斷增加。[注]關于平均度、平均聚類系數、平均路徑長度、網絡密度等術語,在后文中會有詳細介紹。
在“自由銀行”階段,連鎖董事網絡對于銀行之間分擔風險,因而能更好地提升銀行的風險耐受能力。在30年代前期,公債是重要的高收益、高風險的投資項目。如果連鎖董事網絡有助于風險分擔,那么可以料想處于網絡關鍵位置(如擁有更高的度、更高集聚系數)的銀行將有更好的風險耐受力,因而會傾向于持有更高比例的公債。但在國民政府攫取了對銀行系統(tǒng)的控制后,銀行系統(tǒng)的投資行為將在很大程度上受到政治因素的影響,因而連鎖董事網絡的上述作用將減弱,而與國民政府關系的遠近將會對銀行行為產生更為關鍵的影響。如果用網絡中銀行與中央銀行的距離來刻畫銀行和國民政府關系的遠近,就可以得到如下研究假說:
假說2:占據更關鍵網絡位置(表現為更高的度、緊密中心性、介度中心型、Bonacich特征向量中心性等)的銀行,其持有公債與總資本的比重將會更高。1935年后,這些因素的影響會下降。與中央銀行距離更近的銀行,其持有公債與總資本的比重將會更高,且在1935年后,這一效應會更大。
此外,同樣出于風險和收益的衡量,在“自由銀行”時期,由于關鍵的網絡位置能有助于更好地分擔風險,因而處于這些位置的銀行將更有可能采取更為激進的貸款策略。而在國民政府對銀行體系的控制實現后,與政府關系更近的銀行即使遭遇投資失敗,也會更容易得到救助,因而就會有更高的風險耐受能力,進而會采取更為激進的貸款策略。由此,可以得到如下研究假說:
假說3:占據更關鍵網絡位置的銀行,貸款和存款的比重會更高,1935年后網絡位置的影響會減弱。與中央銀行距離更近的銀行,貸款和存款的比重會更高,且在1935年后這一現象會更為顯著。
從企業(yè)經營績效看,更重要的網絡位置會讓銀行更有競爭力,因而也會讓銀行表現出更好的績效,但顯然這一效應在“自由銀行”時期會表現得更加顯著。同時,與政府更近的關系也有助于銀行獲取資源,但這一效應應當在國家對銀行體系的干預力量更強時才更為顯著。根據這兩點,可以得到如下研究假說:
假說4:占據更關鍵網絡位置的銀行利潤率會更高,但網絡位置的影響作用在1935年之后會減弱;與中央銀行距離更近的銀行利潤率會更高,且這一效應在1935年后會更加明顯。
本文使用的數據來自于國民政府時期中國銀行總管理處編寫的1934—1937年的《全國銀行年鑒》(以下簡稱《年鑒》)。在這套《年鑒》中,包含了對1932—1936年全國銀行的基本信息。其中,在上篇的《總覽》部分,《年鑒》給出了各個銀行的基本歷史狀況、董事會信息、總部所在地、雇員數等基本信息,以及資產負債、成本收益等數據。而在下篇的《銀行統(tǒng)計》部分,則給出了統(tǒng)一口徑匯總后的銀行主要財務指標。本文主要使用了《總覽》部分的董事會成員信息,以及《銀行統(tǒng)計》部分給出的財務指標,并根據這些數據構造出了研究所需要的因變量和自變量。
本文根據銀行間是否存在“連鎖董事”來定義銀行之間的相互連接狀況。如果發(fā)現兩個銀行的董事會中存在著連鎖董事,就定義這兩個銀行是連接的,否則就認為不存在連接。根據這一原則,本文對1932—1936年間各年度的銀行間網絡進行了構造。圖1分別給出了1932年和1935年銀行連鎖董事網絡圖。從直觀上看,1932年的網絡相對較為稀疏,而1935年的網絡則要更緊密一些。表明在這段時期內,銀行間的連鎖董事現象是逐漸頻繁化的。
為刻畫每個銀行在網絡中所處位置的重要性,本文用Gephi軟件計算了四個指標:
(1)度?!岸取笨坍嬃嗣總€節(jié)點在網絡中所擁有連接的數量。在本文中,表示和某一個銀行存在連鎖董事的銀行數量。一個銀行的度越大,就說明與其擁有相同董事的銀行數量越多。
(2)緊密中心性。這一指標被定義為網絡中某個節(jié)點和其他所有節(jié)點的平均距離的倒數,刻畫了這一節(jié)點和所有企業(yè)節(jié)點之間的接近程度。
為了刻畫銀行與國民政府之間的關系,本文還計算了每個銀行與中央銀行之間的距離。根據前面的論述,這一距離越短,銀行與國民政府之間的關系越密切。
為了對前文所述的假說進行實證檢驗,本文還整理相關的被解釋變量和解釋變量。這里要考察的被解釋變量主要有三個:“公債/實收資本”“貸款/存款”“利潤/實收資本”。采用的主要解釋變量是上一小節(jié)所述的網絡指標,而采用的控制變量則包括銀行總資產的自然對數、經營時間等。表1給出了本文所使用的主要變量的描述性統(tǒng)計。
表1主要變量的描述性統(tǒng)計
為了檢驗假說1,分別計算了四個有關網絡發(fā)展程度的指標:平均度(Average Degree),即網絡中所有系數的度的平均值。平均路徑長度(Average Path Lenth),即網絡中任意兩個節(jié)點之間路徑的平均值。網絡密度(Network Density),即一個網絡中的總連接數和可能的連接數數之比。平均聚類系數(Average Cluster Coefficient)。所謂聚類系數,指的是每一個節(jié)點的鄰點中每一個實際的連接數和可能存在的連接數之比。而平均聚類系數是網絡中所有節(jié)點的局部聚類系數的平均值。
由定義不難知道,在上述四個指標中,平均度、網絡密度和平均聚類系數這三個指標越大,就說明網絡越加發(fā)達,而平均路徑長度這個指標越大則說明網絡更不發(fā)達。表2為以上四個網絡指標在1932—1936年的變化趨勢。容易看到,平均度、網絡密度和平均聚類系數這三個指標在1935年之前一直是上升的,在1936年則下降了。而平均路徑長度則正好相反,在1935年之前一直是下降的,但在1936年卻出現了上升。這些結論與假說1完全一致。也就是說,在“自由銀行”階段,銀行之間出于經營的需要,會不斷發(fā)展連鎖董事網絡,從而提升自身的績效。而在銀行體系被國民政府控制之后,連鎖董事網絡對企業(yè)績效的作用減弱了,因而銀行之間繼續(xù)發(fā)展連鎖董事網絡的激勵降低了。加之由于國民政府的排擠,一些原本在網絡中處于較為關鍵位置的銀行(如江浙商業(yè)儲蓄銀行、大滬商業(yè)儲蓄銀行等)相繼倒閉,這也導致了1936年網絡的連接程度相對于1935年降低了。
為了檢驗假說2,構建如下方程:
(1)
需要指出的是,當采用不同的指標來刻畫銀行在網絡中的位置時,所得結果的顯著性存在著一定的差異。例如,當用度來代表銀行節(jié)點的重要性時,這一項的估計結果并不顯著,而當用Bonacich特征向量中心性來代表銀行節(jié)點的重要性時,估計系數的顯著性就要強得多。產生這種情況的原因可能有兩個方面:一是由于Bonacich特征向量中心性考慮了與節(jié)點相連接的節(jié)點的重要性,因而可以比單純考慮連接節(jié)點數量的“度”更好地度量節(jié)點在網絡中的地位。二是由于在使用的數據中,“度”和“與中央銀行的距離”這兩個指標之間存在著很強的相關性,因而多重共線性問題可能會削弱結果的顯著性。所幸的是,這些問題都沒有影響到系數的符號,對總體的結論也沒有產生根本性的影響。
表3網絡特征對公債占資產比重的影響
注:*、**和***分別表示在10%、5%和1%的顯著性水平下顯著,括號中的是異方差穩(wěn)健標準誤。FE和RE分別表示固定效應模型和隨機效應模型。下同。
為了檢驗假說3,構建如下方程:
(2)
其中,被解釋變量Loan/Deposit是銀行貸款與存款之比,解釋變量和控制變量的定義如前所述,ηit是誤差項,而γ0、γ1、γ2、γ3、γ4、γ5和Γ是待估計的參數。如果假說3是正確的,那么將會看到γ1>0,γ2<0,γ3<0,γ4<0。對于方程(2),分別用了固定效應模型和隨機效應模型來對此加以估計。表4給出了估計的結果。[注]限于篇幅,表4,表5僅顯示關鍵變量的回歸結果,具體信息請向作者索取。由表4可知,無論采用何種指標來度量銀行在網絡中所處位置的重要性,得到的估計結果在符號上都和假說3的預言一致。這一結果也印證了這一猜想:如果銀行處于更為重要的網絡位置,或者與政府有更為密切的關系,則更有可能保持較高的貸款—存款比。當然,以上兩種效應的產生機理并不相同——前者是試圖用市場的力量來更好地抵御風險,而后者則是由于有了政府關系而不懼怕風險,因而當政府主導的銀行體系取代了原有的“自由銀行”體系后,前一種效應就減弱了,而后一種效應則得以強化。
表4網絡特征對貸款—存款比的影響
為了檢驗假說4,構建如下方程:
(3)
被解釋變量Profit_rate是利潤率,即銀行利潤和其實收資本之比,解釋變量和控制變量的定義如前所述,ζit是誤差項,θ0、θ1、θ2、θ3、θ4、θ5和Ο都是待估計的參數。如果假說4是正確的,那么將會看到系數θ1>0,θ2<0,θ3<0,θ4<0。對于方程(3),分別用了固定效應模型和隨機效應模型來對此加以估計。表5給出了估計的結果。由表5可知,在各種設定下,所得估計系數的符號和假說4的預言基本一致(盡管由于前述原因,一些回歸系數并不顯著),因而驗證了關于網絡特征對銀行績效影響的猜想:無論是銀行在網絡中處于更為關鍵的位置,還是與中央銀行的距離更近,都能獲得更高的利潤率。而在政府逐步對銀行體系完成了控制后,銀行在網絡中所處位置的關鍵性對利潤率的影響降低了,而銀行與中央銀行之間的距離對利潤率的貢獻則變得更大了。
表5網絡特征對銀行利潤率的影響
20世紀初期,由于政府對經濟控制力量的相對薄弱,上海銀行界經歷了一段較長時期的“自由銀行”階段。直到國民政府加強了對經濟的直接控制,這一階段才宣告結束。在“自由銀行”階段,銀行之間自然發(fā)展出了一套完整的關系網絡。通過連鎖董事網絡的構建,商業(yè)銀行間降低了競爭而加強了合作,同時各銀行的資本得到增加,銀行抵抗風險的能力增強。從而銀行可以持有更高比例的債券,擁有更高的貸款—存款比,并實現更高的利潤。這不只是上海銀行業(yè)的情況,同時期北方私營銀行的代表“北四行”也出現了類似的情況,作為連鎖董事制度的進一步發(fā)展,“北四行”在1923年開始聯(lián)合經營,到了1926年“北四行”在24家銀行中所占比重:資本為21.4%,存款為15.6%,放款為15.7%,比1921年分別同比增長了5.7、6.2和5.4個百分點[17],到1934年,“北四行”聯(lián)營集團總資本達3 250萬元[18],成為了國內最大的私營銀行集團。但是,隨著國民政府對銀行干預增強,“自由銀行”階段宣告結束后,通過連鎖董事網絡形成的影響力度大大減弱。而與此同時,與政府的關系成為了影響銀行行為和經營績效的更重要因素。這兩個變化是政府壟斷之網取代市場自發(fā)形成網絡的一個重要表現。本文利用《全國銀行年鑒》的數據,用量化的方法重現了以上兩個變化,這些經驗證據對理解30年代上海銀行界的運作情況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
當前的社會網絡研究往往只考慮網絡的結構,而沒有考慮網絡所處的社會背景。社會網絡是嵌入在一張由經濟社會制度所構成的更大網絡之中的。探討網絡結構的影響不能忽略這些因素。本文就提供了一個很好的例證,填補了相關研究的空白。需要指出的是,除了本文所考察的銀行間連鎖董事網絡外,還有很多網絡都對30年代的上海銀行產生影響。例如,當時的銀行界和實業(yè)界存在著十分普遍的交叉持股和連鎖董事現象,因而銀行和企業(yè)之間存在著十分復雜的社會網絡。再如,當時不同的銀行背后也與各類政治勢力存在著多種糾葛,由此構成的社會網絡也十分值得研究。遺憾的是,關于這些有趣的話題,本文沒有機會進行探討,希望在后續(xù)的研究中能對它們進行考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