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士強

現(xiàn)代詩發(fā)展到現(xiàn)在，已的確成了一個“任人打扮的小姑娘”，所有的成規(guī)、標準、邊界，都遭到了質疑、顯出了其有限性，一切的命題似乎都會遇到它的反題，并被闡述得井井有條、頭頭是道。有人說現(xiàn)代詩是少數(shù)人的事業(yè)，在社會分工、文化分層越來越精細的情況下它只能越來越小眾，有人說詩歌如果不能被大眾所接納，便沒有真正的生命力，最終只能自生自滅、自掘墳墓;有人說言為心聲，詩歌只能是個人的、個體的，有人說詩歌要有公共性的視野、現(xiàn)實性的關切，詩歌仍需言志、載道;有人說詩歌是語言的煉金術，詩歌的責任是語言的責任，有人說語言的背后還需有“人”，語言游戲、修辭練習是沒出息的……現(xiàn)代詩來到了一個王綱解紐、天下大亂的階段，一切的價值都值得重估，同時，潘多拉魔盒已然打開，詩歌界出現(xiàn)了諸多出格、荒誕、無底線的言論，以及各種“奇葩”“怪物”“牛鬼蛇神”。在當今這樣一個急劇變化、極富戲劇性的時代，詩歌界濃縮了各種戲劇性因素，真與偽、善與惡、美與丑、莊與諧、俗與雅，交相輝映、混沌莫辨，典型地體現(xiàn)著時代“故事”與時代“精神”。

當今的現(xiàn)代詩可能的確處于最好的時代，當然可能同時也處于最壞的時代。好的一面，詩歌的確獲得了自由，它不再處于社會關注的聚光燈下，不再被要求擔負反映現(xiàn)實、改造社會的職責。在很大的程度上，只要不觸碰若干的禁區(qū)，詩歌“八仙過海”“大鬧天宮”，盡可“折騰”，這種自由度和可能性是前所未有的。壞的一面在于，在物質至上、金錢至上的時代，詩歌幾無“變現(xiàn)”和“致富”可能，它是邊緣的、窘困的甚至寄生的，權力與金錢為中心超穩(wěn)定的社會結構、成功學支配的高度同質化的價值觀念鉗制和消解著詩歌的自由意志和獨立精神。對現(xiàn)時代的詩歌而言，它既可能是剛剛走上正途、前途遠大、充滿可能性的，也可能是被“龐然大物”或者“無物之陣”所分化、瓦解，可能性空間消失殆盡、面臨嚴重生存危機的。

現(xiàn)代詩的公共性問題同樣如是。詩歌需不需要公共性，需不需要對外在現(xiàn)實、公共議題發(fā)聲？詩歌中的個人性與公共性是怎樣的關系，小眾化與大眾化之間應該如何取舍？諸多的問題互相糾纏、見仁見智，難有公論、定論。當然，一定意義上其實也并不需要有“公論”和“定論”，在具備理性和反思精神的前提下，大家依循各自的標準和立場寫作即可，關鍵是創(chuàng)作出好的作品。好作品并非只有一種，各種寫法都可能寫出好的作品。另一方面，好的作品也往往包含了藝術上奇妙的辯證法，一些非常個人性、私人性的作品，往往反映出了“全人類”的特征而具有了高度的公共性、可通約性，一些高度公共性、現(xiàn)實性、社會化的作品，往往包含了獨特、豐富、具體的個人性……實際上，個人性與公共性并不是非此即彼的對立關系，而原本就是相通甚至相同的。與此同時，關于詩歌的小眾化與大眾化寫作取向，也不一定非要做出孰高孰低、孰是孰非的價值判斷，小眾化的寫作同樣可能抵達大眾的層面，為大眾所接納、喜愛，而大眾化的寫作取向未必沒有包含高端、精英的立意與標準，未必沒有以“小眾”的精神為其價值內核。

進入21世紀以來，詩歌的公共性問題凸顯。這其中既有社會生活發(fā)展變化的原因，也有詩歌本身發(fā)展邏輯的原因。首先，就外在原因而言，一方面，網(wǎng)絡（互聯(lián)網(wǎng)）對社會生活的公共化有著極為重要的促進作用。網(wǎng)絡雖然是一個在21世紀初年才得到迅速發(fā)展并逐漸普及的新生事物，卻具有革命性的意義，它帶來了社會生活一系列深刻、全面的變化，對人的社會交往、生活方式、思想觀念等均有著重要的影響，也促進了人的文明素質、社會文明程度的提高。另一方面，近些年來又是中國經(jīng)濟快速增長、貧富差距增加、社會矛盾多發(fā)的階段，由于網(wǎng)絡時代信息傳播的快捷和聚集效應，眾多的事件、信息以數(shù)倍于前的強度和頻率“撲面而來”，每每讓人感到震驚。這其中，環(huán)境污染、食品藥品安全、社會福利保障、社會公平正義等諸多方面的問題和熱點頻發(fā)，個人與社會以前所未有的緊密程度聯(lián)結在一起，小國寡民、獨善其身式的生活方式在全球化時代不得不面臨嚴重沖擊。面對一日千里、快速變化的世界，所有人都需要重新“睜開眼睛看世界”。從詩歌內部的發(fā)展軌跡來看，20世紀90年代詩歌主要是向內的，強調詩歌的“獨立性”，重視“自身建設”，在語言、技藝、觀念、知識等方面用力，具有一定的唯美、純詩趨向，其社會性、功利性的一面則一定程度上被忽略和貶抑了，這一時期的詩歌因而也受到了過于封閉、脫離現(xiàn)實、遠離大眾等的指摘。在此之后，詩歌再度“向外轉”，增加與現(xiàn)實、與社會的有機關聯(lián)，重建其公共性向度，也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就具體的詩歌寫作而言，公共性與社會性、現(xiàn)實性、本土性等有著密切關聯(lián)，事實上，關于詩歌與現(xiàn)實的關系是21世紀頭20年詩歌界討論最為集中、范圍最廣、影響最大，同時也最為聚訟紛紜的一個話題。在2003、2004年左右，底層寫作、打工詩歌逐漸受到關注，一個數(shù)量龐大但廣受遮蔽的社會群體和寫作群體進入公眾視野，并拉開了一場持續(xù)數(shù)年的大討論的序幕。在這其中，社會問題與詩學問題、美學問題與倫理問題交織纏繞，許多的觀點針鋒相對、水火不容，體現(xiàn)出不同詩歌立場的差異性和分歧。打工詩歌群體中，80后打工詩人鄭小瓊可為代表。在短短數(shù)年間，鄭小瓊受到了官方、民間、學院等的廣泛認可與接納，這自然并不是偶然的，它表征了對詩歌來源于現(xiàn)實生活、反映現(xiàn)實生活的期待與回應。進入21世紀以來，一些扎根大地、立足本土、關注現(xiàn)實的詩歌寫作廣受關注，他們的寫作從自我的生活與命運出發(fā)，與腳下的土地、與普通民眾的生活、與轉型中的鄉(xiāng)土中國息息相關，從而具有了極強的現(xiàn)實性和表現(xiàn)力。雷平陽的寫作在這其中頗具代表性，他所寫的是他生活的土地，是云南和邊地，同時也是中國，是巨變之中、由鄉(xiāng)土社會向現(xiàn)代社會艱難轉型的中國，而這種轉變，實際上是中國的同時也是世界的。雷平陽的影響不僅僅在詩歌界內部，在社會公眾層面也有較大的影響，應該說他的詩歌探索為現(xiàn)時代詩歌如何面對大眾提供了有益的啟示。雷平陽之后，與其寫作路徑不無相近的年輕詩人如劉年、王單單、張二棍等同樣以其貼近現(xiàn)實、貼近心靈的書寫產(chǎn)生了較大的影響，同樣在詩歌圈之外贏得了一定的讀者。這樣的寫作接地氣、有生活，具有現(xiàn)實性和公共性，因而也能夠引起普羅大眾的共鳴，受到他們的喜愛。這里面延續(xù)著“饑者歌其食，勞者歌其事”的現(xiàn)實主義精神，同時也說明在當今時代真正的現(xiàn)實主義寫作仍然是有生命力的。與中國的現(xiàn)代化轉型同步，關注人的現(xiàn)代性主體建構，凸顯現(xiàn)代精神、現(xiàn)代意識是另外一些詩人所著意強調的，他們以個體、獨立、審視的立場面對時代生活的變化及其所出現(xiàn)的問題，強調個人主體的介入和批判，探詢更為理想的個人生活與公共生活的可能形態(tài)。這其中，朵漁、沈浩波等的寫作頗具代表性。他們的寫作極具公共性與現(xiàn)代性，體現(xiàn)著鮮明的現(xiàn)代精神，其價值內核對于現(xiàn)代性主體的生成與建設而言具有重要意義。有必要指出的是，這樣的價值理念在更為年輕的80后、90后詩人那里是更為普遍和內在的，這在一定程度上顯示了代際的差異以及文化的嬗遞，他們的“起點”的確要更高，整體而言也是更值得期待的。

如上種種的寫作當然并不是沒有問題的，甚至可以說問題多多。比如，為數(shù)眾多的打工詩歌寫作者，看似都有生活、都在書寫現(xiàn)實，但實際上可能寫的是同一種現(xiàn)實，是表象化、口號式的現(xiàn)實因而也是虛假的現(xiàn)實，這也是為什么這個寫作群體為數(shù)甚眾而能夠給人留下深刻印象的詩人非常之少的原因。又如，關于底層、關于苦難的書寫，很多書寫者的確在批量復制苦難、消費苦難，形成一種煽情、虛浮的文風，實際上構成了對現(xiàn)實之苦難的消解、漠視與背叛。再如，許多對社會問題、社會熱點的書寫，因過于切近、過于用力而憤怒有余蘊藉不足，缺少回環(huán)、涵詠的空間，等等。整體而言，關于公共性的詩作是難以稱得上讓人滿意的，除了極個別的詩人如異峰突起之外，寫作的整體水準是不高的，大多是在低水平重復，意義不大，格局不夠，層次不高。

公共性應該是現(xiàn)代人、現(xiàn)代社會的基本構成，是現(xiàn)代詩的題中應有之義。在當今這樣一個碎片化、原子化、“自掃門前雪”、看似豐富實則匱乏的時代，詩歌寫作的公共性維度尤其值得提倡，在當前的詩歌寫作中它不是太多而是太少了。但是，公共性不是表面的，不是口號的、概念的，它應該以個體為本位，從個體、個人出發(fā)而達到對社會生活、公共生活的新的表述、想象與實踐。集體性、公共性是需要的，但不應以抽空、懸置個人為前提，而應該是尊重每一個具體個人的，并由之出發(fā)，達到更高層面的一種融合與統(tǒng)一，其公共性應該是以個體化為前提的公共性，其個體性也應該是有公共視野、公共關懷的個體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