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松濤

如果不是很冷，這兒的冬天還真不像冬天。

小區(qū)里，目力所及，到處是常綠樹，綠化帶低矮的灌木也綠著，黃楊木、桂花、冬青、樟樹，葉子依舊密匝匝的，冬天不屬于它們，或者它們一直站在冬天之外，依舊蔥蘢，即使少有陽光，即使陰雨、暴風(fēng)雪時常光顧，它們依舊綠著。綠，成為它們越冬的主色調(diào)。

人行道邊的灌木也是綠的，它們被修剪得整整齊齊，邊線都是直的，人工設(shè)計的痕跡在一個被樓宇密集占據(jù)的地盤上處處顯露無遺。

一株被修剪得貌似蘑菇的黃楊木就在門前不遠(yuǎn)處。有陽光的日子，隔壁的老黃頭就在上面攤開自己的被子。他的老伴跟著兒子媳婦去山區(qū)一個學(xué)校帶孫子去了，孫子剛出生幾個月，是二胎。媳婦四十出頭了，獨生子女禁令一撤銷，媳婦就懷上了。我看見那床棉被，猛一驚，知道冬天還是那么不愿意離開，往深處想，冬天的另外一層意思也很明顯，沒有人給老黃頭取暖焐腳，老黃頭比往年冷了些。更冷的是，有一天傍晚，老黃頭見我站在自家門前場子上，突然匆匆越過那棵立在中央空地處的一棵樹，來到我門前，問我吃飯了沒有。我立即領(lǐng)悟出他內(nèi)心里涌現(xiàn)出的無法遏制的一陣荒涼。老伴剛剛跟兒子媳婦走了，家里冷清多了，肯定一時適應(yīng)不了，他是想與人搭訕，是想通過交流，把自己驀然來臨的空虛的時光打發(fā)掉。老黃頭白天駕著一輛電瓶車游村走巷，收撿廢品，傍晚回家，少了人來問候，銜接自己習(xí)慣的日子，原本的慣性被陡然打破。我見他過來，自己也愣住了。幾年相處，老黃頭從來沒有過如此舉動，沒有越過一點地界。他跨過來的時候，可能連他自己也很吃驚，未立足站穩(wěn)，他就急忙往回折，我招呼他坐坐他也不肯，最后立在自家門前場地上。我立即意識到這是他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如此舉動有不妥的緣故，是個有自尊的人。

早先時候，有一次，我發(fā)現(xiàn)窗臺的外邊，猛然多了一堆破爛玩意，那堆破爛一直碼放到齊窗臺高，抵住我窗戶外邊的防盜護欄。房內(nèi)是我的臥室兼書房，我怕這一堆破爛散發(fā)出離奇刺鼻的氣息，各種刺鼻的化學(xué)氣味透露的是密集的有害污染。我立即在他兒子回家的時候悄悄說了。效果很明顯，當(dāng)天這堆雜物就被清理走了，顯然老黃頭接受了兒子的建議。我怕老黃頭誤會，幾天后一直注意他的反應(yīng)，幸好，沒有出現(xiàn)任何不快。我覺得跟他兒子事先交代是有道理的，先做個心理鋪墊比突然襲擊好。我說，在窗戶底下放幾天可以，如果長期放，這扇窗就不敢開了。他兒子是個聰明人，道理一聽就明白，我也就放心了。又隔了一段時日，我下班回家，忽然發(fā)現(xiàn)窗臺下出現(xiàn)了新的一堆破爛，雖然不是堆得那么高，那么緊實，但大有故態(tài)復(fù)萌的意思。我心里咯噔一下，難道黃老頭記性太差，竟然將前事忘記掉了？這時我找不到援手了，只得瞅老著黃頭在門口彎腰整理他每天收回的破爛時，硬著頭皮走過去，親切地喊他。他回過頭，發(fā)現(xiàn)我站在離他不遠(yuǎn)的自家門口，正疑惑時，我立即說明我的想法，我說春天即將來了，窗戶底下的氣味容易鉆進我的房子里，影響我的睡眠。老黃頭立即停下手中的活計，扭著脖子對我說，我明天就拉走，明天就拉走。我也就順口說了聲好好好。次日，我回家，那些輪胎呀、農(nóng)藥噴霧器呀、破銅爛鐵呀，全不見了。我心里輕松許多。

好像我這么做，對鄰居是一種虧欠，得想辦法予以補償。機會來了。那是個星期天，老黃頭一大早就出門了。我聽見有人來我家，叩門問我這里有沒有收垃圾的，我立即說有有有。那個浙江來的漢子就要我?guī)沂绽娜?，說某處的樓上大約有幾百公斤廢鐵要處理，我一聽，嗬，這生意還不小。立即想起隔壁的老黃頭，可是，我沒有老黃頭的聯(lián)系電話，家人也沒有，況且小區(qū)的鄰里我是不熟悉的，他們來自不同村莊里的村民，我真是找不著北。不過，我急中生智，立即稱呼他經(jīng)理，無論如何讓這個浙江人留下電話號碼，我拍胸脯保證，老黃頭馬上就回來，可能是買早點去了。那個漢子見我鐵了心，也就立即給了我聯(lián)系號碼。我記在一張紙上，并給他撥過去我的手機號碼。漢子走后，我就在小區(qū)附近轉(zhuǎn)悠，希望老黃頭立即從某處蹦出來，我要喜滋滋跟他說，我如何給他留住了客人并挽回一筆單子的生意，這生意還真不小呢！按市價賣，可以賺它個千把塊錢不成問題。不一會兒，老黃頭果然回家來，我立即給他說明情況，誰知，他說沒關(guān)系，這一地兒就他一人收廢品，跑不掉的。意思是沒人兼并他的生意。我的滿腔熱情立馬迸不出一個火星。不過，我還是把浙江經(jīng)理的號碼給了老黃頭，不作計較。這個上午，我見到老黃頭的電瓶車不住地往自家門前卸廢品，我猜這個周末老黃頭一定比平時更加渴盼他的老伴、兒子媳婦和孫兒回來，更愿意分享這一單生意的喜悅，即使不會提到我，即使喜悅不住地蔓延。

我沒把老黃頭的不承情放在心上。周末時候，我在門前曬太陽，老黃頭一家人也出來在門前曬太陽。太陽溫暖，天底下每一個熱愛生活的人，不分彼此。在老黃頭家曬太陽最多的是他的兒媳婦和嬰兒。兒媳婦是個教師，愛種花草，從網(wǎng)上買來的肉乎乎的盆栽，在一個個巴掌大的盆子里長得模模糊糊。我不喜歡這種太小的盆栽，一律都是放在沙子的培養(yǎng)基里，聽說沙也是從網(wǎng)上買來的含有養(yǎng)分的物質(zhì)，不可輕慢。我就建議她干脆將盆里的一株茶花栽到地里，所謂的地也就是我窗臺下與老黃家接壤的部分，如果按墻腳畫線，那地也歸我的地界，不過，我還是愿意她將一盆花栽在窗前，不愿意看到窗前堆一堆破爛。她果然聽從了我的建議，將那盆半死不活的茶花移栽到地上，接上地氣的茶花果然大不一樣，幾個月之后，不僅葉子變得有光澤，茂盛、盈綠、生機勃勃，還結(jié)出一朵碩大的花蕾，慢慢就開出紅艷艷的花朵，跟培育它的這個新媽媽紅潤的笑臉一樣迷人。新媽媽還輕輕地唱起了歌，我能想象，這歌聲給萬物帶來了歡樂，即使是冬眠的小蟲子。隨后，茶花又爆出四五個大小不一的花蕾，我判斷地力很旺，茶花是找到自己的地盤了。一般茶花不會結(jié)出如許的花蕾，那要盛年期的茶花才有的，如果肥水不足，光照不充分，是斷不可能的事。這是塊吉地，一定預(yù)示好兆頭。在這中間空出的地上，大家彼此有了呼應(yīng)的氣息，我將栽花的體會傳授給她，滴水觀音、吊蘭，紛紛長勢良好?？上В緛砼R，養(yǎng)花人離開了家，老黃頭既沒有心思也沒有精力和情趣養(yǎng)花，這些盆景一夜間都凍死了。唯有茶花依然姹紫嫣紅，奪人眼球……

這女子好，賢惠，親和。一次，我女兒在家，中午她主動送了幾個橘子過來，因為吃橘子上火我不敢吃，也沒有多少興趣，但不能虧待了她的一片善心。女兒去北京后，送的幾個橘子還在茶幾上擺放了很長時間。更多的時候，我愿意夸那個小嬰兒，她確實長得水靈，也很乖巧。每每老黃頭抱小孫女在胸前樂呵，老黃頭的老伴也興高采烈地向我介紹，“愛笑，也吃得”，這家伙能吃一大碗番瓜糊糊，才三個月的娃娃呀！我不敢相信，可是，沒有必要替一個孩子撒謊，我不服氣不行。老黃頭笑盈盈的：這家伙好，從來不哭。我說那肯定的，孕期孕媽媽心情好嘛。成天唱歌，跟歌聲琴聲盆景交流，孩子忘記了哭是正常的。這跟胎教有關(guān)。記得從某本書上看過，日本的一個護士，就自己護理孕婦的經(jīng)驗寫了一本書，書中寫到她自己曾經(jīng)對剛會說話的幼兒進行過詢問，許多幼兒都在一歲到兩周歲之間，回答自己曾經(jīng)記得的許多事，然而，令人不可思議的是，這些事都是在母腹中發(fā)生的。原來，胎兒是有記憶的，母親懷孕期內(nèi)的那些經(jīng)歷，母腹內(nèi)的胎兒一定感知到了。我對此深信不疑。老黃頭高興了就抓抓后腦勺，嘴里絮叨開了：“這小孩真是只知道笑，不知道哭，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其實，我早就聽出這話中蘊藏的甜蜜和滿足。老黃頭是生兒育女的人，與老伴養(yǎng)育了二男三女。一次他女兒送來自家種的蔬菜，老黃頭老伴立即拿幾棵給我，問我要不要，我當(dāng)然拒絕。她自豪地說，女兒家香芹吃不掉。我知道香芹很貴，記得8月里看電視新聞，一把香芹二十多塊，市民們都砸嘴，覺得菜價貴得咬手。晚間新聞，據(jù)電視里的分析師說：完全是今年雨水不調(diào)之故，造成蔬菜供不應(yīng)求?？墒牵依锶松?，給那么些菜，我也消化不掉。

這一家子人好，和善。于是乎，我家有什么紙殼子等物件，就讓我內(nèi)人拿到老黃頭家門口，并推開門招呼一聲，算是對他的照顧。這個做法雖然有些世俗化，好賣弄，但做了比不做好，起碼施放的是善意而非敵意。鄰里間不必要把關(guān)系弄得緊張，遠(yuǎn)親不如近鄰嘛。就在浙江的經(jīng)理那天來找人處理廢品時，我記得我家的人還特意讓老黃頭給了手機號碼，并明說，彼此留個號碼，假如有什么事，也可以及時通報。鄰里間有個照應(yīng)，多好呢！我也沒阻攔。這世上的人，人與人彼此不能孤立存在，適當(dāng)時候還是根據(jù)需要來打交道。我非常鄙視別有用心地跟人打交道的人，尤其是想著如何利用人的人。但是，誰都不是圣人，不能不兼顧起碼的生存之急需。我想開了，即使遇上不喜歡的人，也不要去完全拒絕或排斥，給自己留條后路無可厚非。

我打算在冬天給家里儲備些越冬的咸菜時，與老黃頭又一次有了交往。也是黃昏時分，我見老黃頭一個人吭哧吭哧地在我家窗臺下的一只蛇皮袋上用力，蛇皮袋里有什么，我不得而知。我發(fā)現(xiàn)一個很重的半爿磨盤壓在蛇皮袋上，而他不斷地移動磨盤的同時用力擠壓，我不禁問他，在擠壓什么？老黃頭蹲在門角頭也沒抬，氣喘吁吁地說揉蘿卜。原來，這是他多年來腌制蘿卜的方法。他腌制蘿卜與別人不同，一般人是將蘿卜洗凈切成小塊晾曬干后，用力揉搓，然后再晾曬幾天，待蘿卜塊全蜷縮起來，放進罐子里或瓦缸內(nèi)，加上生姜、蒜瓣、八角、鹽等佐料，壓上青石，然后封上十幾天。鐵鍋里滴上菜籽油，猛火一炒，就能吃上清脆可口的蘿卜干了。這味道一直吊我的胃口?？墒抢宵S頭不這樣，他有自己的速成法，即水蘿卜從泥里拔出后，洗凈，然后切片，撒上適量的鹽，用蛇皮袋裝好，再放在半爿磨盤下反復(fù)揉搓，就如眼前這個情形，十幾分鐘后，自己大抵也累得差不多了，蘿卜酸酸的香味才彌散開來。他說，蘿卜好了，次日早上就可以炒著當(dāng)菜吃了。我對這樣的速成法有些不放心，他立即給予否定，連說好吃好吃。經(jīng)他這么一渲染，我的鼻子里就彌漫開蘿卜特有的清香味。

老黃頭的思想有些蕪雜。這是他兒媳婦懷二胎后的事。二孩出生的第三天，按民俗，是要給孩子擺喜酒的，我們這里叫作三朝。那天中午，老黃頭喝得臉紅撲撲的，大約他不常喝酒，或者酒量也不怎么樣，幾杯酒就讓他走路輕飄飄的了。我見他這樣，就高興地問候，他卻連連搖頭。我知道這二胎沒有讓老黃頭滿意了。原來老黃頭的兒子已經(jīng)有一個大女兒，上初中了，長得十分清秀。老黃頭想二胎應(yīng)該是個男嬰。可是，他不光搖頭，嘴里還冒出了含混的混賬話來：“是個孫女哦，唉……”我卻心直口快：“女孩怎么不好？如果說不好，就是太少了不好，我還想多一個女兒呢！”可能這句話讓他覺得不好意思，老黃頭立即就佯裝沒趣，自己到小區(qū)里溜達去了。幾個月后，小孫女那個迷人的樣子沖淡了老黃頭的不快。某個周末，他抱著孫女跟我說：“這家伙不在家時，人還真是冷清得不行！”就這么個真實的老黃頭，我覺得靠譜。人都是有缺陷的，來到這個世界，不過是被觀念和價值觀左右著，所謂能與不能，對與錯，好與不好，要得與要不得，幸福與不幸，不都是取決于人這個思想觀念嗎？曾經(jīng)流行于主流媒體上的標(biāo)語式的政治口號，什么“觀念一變天地寬”“不換腦筋就換人”，是非常有道理的，根本不是什么空話、大話、假話，就是個大實話。領(lǐng)悟了，就知道了它的價值所在，不領(lǐng)悟，你就以為在騙人。

我對泥土有特殊情結(jié)，雖然我不是一個真正的農(nóng)人，但是，我是農(nóng)人的子孫，我什么時候離開過土地了呢？沒有。平時，我喜歡在窗子前的空地上種些蔬菜，盡管努力了兩年，沒有任何收獲，但我仍然樂此不疲。我買的菜種都花了一小筆開銷，可我不算那個小賬，我把自己的那塊被物業(yè)或環(huán)衛(wèi)工屢屢鏟平的小地塊當(dāng)作消遣，哪怕存在一天，也說明我仍然愛著農(nóng)事。對于日歷上的農(nóng)事我沒有感覺，但只要一拿小抓鋤，就被節(jié)氣里的時光俘虜了，說來怪不？我不厭其煩地種啊種，沒有收獲到實際上的東西，可是我收獲的是精神上的滿足。譬如，開始時菜被小區(qū)創(chuàng)建辦的人員鏟掉我還生氣，后來我不光不生氣，而且沒了脾氣。我覺得我所做的努力不是完全白費了，而是一次次重溫曾經(jīng)的美好。種，破土，不僅是在體驗，重要的是在體驗中獲得滿足與快慰。我甚至慫恿老黃頭也在墻角種一塊，老黃頭家果然在我窗前靠近他家的地塊里開墾了一處，種下了韭菜什么的。地太板結(jié)，我鋤地時順手替他鋤了下，我認(rèn)為植物也需要呼吸土層中的氧，不松土怎么行呢？還有，偶爾挖出蚯蚓，也丟進地里，蚯蚓不僅能耕地，還能給地里生肥。腐殖質(zhì)是它的糧食，它的糞便又是很好的有機肥。多么好的微循環(huán)系統(tǒng)啊，別看事小，卻蘊藏著天地人和的大文章！我給老黃家韭菜松土，是他老伴在家的時候，那天，她站在我正在作業(yè)的場地上，我不想讓她嫉妒，就立即給她的韭菜松土，并告訴她，如果有豆角殼啥的就不要送垃圾桶，要放到地里埋青，這樣土地更肥，韭菜自然長勢好。老黃頭的老伴見我給她做義務(wù)工，就自然滿臉開花般地笑了。在開心和諧的氣氛中，鄰里間互諒互讓的情懷也就夯實了基礎(ch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