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1899年2月3日—1966年8月24日),原名舒慶春,上學(xué)后,自己更名為舒舍予,含有“舍棄自我”,亦即“忘我”的意思。因之取筆名老舍。北京滿族正紅旗人。中國現(xiàn)代小說家、作家,語言大師、人民藝術(shù)家,新中國第一位獲得“人民藝術(shù)家”稱號的作家。代表作有《駱駝祥子》《四世同堂》,劇本《茶館》。
火車在北平東站還沒開,同屋那位睡上鋪的穿馬褲,戴平光的眼鏡,青緞子洋服上身,胸袋插著小楷羊毫,足登青絨快靴的先生發(fā)了問:“你也是從北平上車?”很和氣的。
我倒有點迷了頭,火車還沒動呢,不從北平上車,難道由——由哪兒呢?我只好反攻了:“你從哪兒上車?”很和氣的。我希望他說是由漢口或綏遠(yuǎn)上車,因為果然如此,那么中國火車一定已經(jīng)是無軌的,可以隨便走走;那多么自由!他沒言語??戳丝翠佄?,用盡全身——假如不是全身——的力氣喊了聲,“茶房!”
茶房正忙著給客人搬東西,找鋪位??墒锹犚娺@么緊急的一聲喊,就是有天大的事也得放下,茶房跑來了?!澳锰鹤?!”馬褲先生喊。
“請少待一會兒,先生,”茶房很和氣地說,“一開車,馬上就給您鋪好?!?/p>
馬褲先生用食指挖了鼻孔一下,別無動作。
茶房剛走開兩步。
“茶房!”這次連火車好似都震得直動。
茶房像旋風(fēng)似的轉(zhuǎn)過身來。
“拿枕頭,”馬褲先生大概是已經(jīng)承認(rèn)毯子可以遲一下,可是枕頭總該先拿來。
“先生,請等一等,您等我忙過這會兒去,毯子和枕頭就一齊全到?!辈璺空f得很快,可依然是很和氣。
茶房看馬褲客人沒任何表示,剛轉(zhuǎn)過身去要走,這次火車確是嘩啦了半天,“茶房!”
茶房差點嚇了個跟頭,趕緊轉(zhuǎn)回身來。
“拿茶!”
“先生請略微等一等,一開車茶水就來。”
馬褲先生沒任何的表示。茶房故意地笑了笑,表示歉意。然后搭訕著慢慢地轉(zhuǎn)身,以免快轉(zhuǎn)又嚇個跟頭。轉(zhuǎn)好了身,腿剛預(yù)備好要走,背后打了個霹靂,“茶房!”
茶房不是假裝沒聽見,便是耳朵已經(jīng)震聾,竟自沒回頭,一直地快步走開。
“茶房!茶房!茶房!”馬褲先生連喊,一聲比一聲高:站臺上送客的跑過一群來,以為車上失了火,要不然便是出了人命。茶房始終沒回頭。“茶房!”我拿起報紙來。
他站起來,數(shù)他自己的行李:“可惡的茶房,怎么不給你搬行李?”
我非說話不可了:“我沒有行李?!?/p>
“嘔?!”他確是嚇了一跳,好像坐車不帶行李是大逆不道似的?!霸缰?,我那四只皮箱也可以不打行李票了!”這回該輪著我了,“嘔?!”我心里說,“幸而是如此,不然的話,把四只皮箱也搬進(jìn)來,還有睡覺的地方啊?!”
我對面的鋪位也來了客人,他也沒有行李,除了手中提著個扁皮夾。
“嘔?!”馬褲先生又出了聲,“早知道你們都沒行李,那口棺材也可以不另起票了!”
我決定了。下次旅行一定帶行李;真要陪著棺材睡一夜,誰受得了!
茶房從門前走過。
“茶房!拿毛巾把!”
“等等,”茶房似乎下了抵抗的決心。
馬褲先生把領(lǐng)帶解開,摘下領(lǐng)子來,分別掛在鐵鉤上:所有的鉤子都被占了,他的帽子,大衣,已占了兩個。車開了,他頓時想起買報,“茶房!”
茶房沒有來。我把我的報贈給他——我的耳鼓出的主意。
他爬上了上鋪,在我的頭上脫靴子,并且擊打靴底上的土。枕著個手提箱,用我的報紙蓋上臉,車還沒到永定門,他睡著了。
我心中安坦了許多。
到了豐臺,車還沒站住,上面出了聲,“茶房!”沒等茶房答應(yīng),他又睡著了;大概這次是夢話。
過了豐臺,茶房拿來兩壺?zé)岵?。我和對面的客人——一位四十來歲平平無奇的人,臉上的肉還可觀——吃茶閑扯。大概還沒到廊坊,上面又打了雷,“茶房!”
茶房來了,眉毛擰得好像要把誰吃了才痛快。
“干嗎?先——生——”
“拿茶!”上面的雷聲響亮。
“這不是兩壺?”茶房指著小桌說。
“上邊另要一壺!”
“好吧!”茶房退出去。
“茶房!”
茶房的眉毛擰得直往下落毛。
“不要茶,要一壺開水!”
“好啦!”
“茶房!”
我直怕茶房的眉毛脫凈!
“拿毯子,拿枕頭,拿手巾把,拿——”似乎沒想起拿什么好。
“先生,您等一等。天津還上客人呢;過了天津我們一總收拾,也耽誤不了您睡覺!”
茶房一氣說完,扭頭就走,好像永遠(yuǎn)不再想回來。
待了會兒,開水到了,馬褲先生又入了夢鄉(xiāng),呼聲只比“茶房”小一點??墒莿蛘{(diào),繼續(xù)不斷,有時呼聲稍低一點,用咬牙來補上。
“開水,先生!”
“茶房!”
“就在這兒;開水!”
“拿手紙!”
“廁所里有?!?/p>
“茶房!廁所在哪邊?”
“哪邊都有?!?/p>
“茶房!”
“回頭見?!?/p>
“茶房!茶房??!茶房??!”
沒有應(yīng)聲。
“呼——呼呼——呼”又睡了。
有趣!
到了天津。又上來些旅客。馬褲先生醒了,對著壺嘴喝了一氣水。又在我頭上擊打靴底。穿上靴子,溜下來,食指挖了鼻孔一下,看了看外面。“茶房!”
恰巧茶房在門前經(jīng)過。
“拿毯子!”
“毯子就來。”
馬褲先生出去,呆呆地立在走廊中間,專為阻礙來往的旅客與腳夫。忽然用力挖了鼻孔一下,走了。下了車,看看梨,沒買;看看報,沒買;看看腳行的號衣,更沒作用。
又上來了,向我招呼了聲,“天津,哎?”我沒言語。他向自己說,“問問茶房,”緊跟著一個雷,“茶房!”我后悔了,趕緊的說,“是天津,沒錯兒?!?/p>
“總得問問茶房。茶房!”
我笑了,沒法再忍住。
車好容易又從天津開走。
剛一開車,茶房給馬褲先生拿來頭一份毯子枕頭和手巾把。馬褲先生用手巾把耳鼻孔全鉆得到家,這一把手巾擦了至少有一刻鐘,最后用手巾擦了擦手提箱上的土。
我給他數(shù)著,從老站到總站的十來分鐘之間,他又喊了四五十聲茶房。茶房只來了一次,他的問題是火車向哪面走呢?茶房的回答是不知道;于是又引起他的建議,車上總該有人知道,茶房應(yīng)當(dāng)負(fù)責(zé)去問。茶房說,連駛車的也不曉得東西南北。于是他幾乎變了顏色,萬一車走迷了路?!茶房沒再回答,可是又掉了幾根眉毛。他又睡了,這次是在頭上摔了摔襪子,可是一口痰并沒往下唾,而是照顧了車頂。
我睡不著是當(dāng)然的,我早已看清,除非有一對“避呼耳套”,否則不能睡著??蓱z的是別屋的人,他們并沒預(yù)備來熬夜,可是在這種帶鉤的呼聲下,還只好是白瞪眼一夜。
我的目的地是德州,天將亮就到了。謝天謝地!
車在此處停半點鐘,我雇好車,進(jìn)了城,還清清楚楚地聽見“茶房!”
一個多禮拜了,我還惦記著茶房的眉毛呢。
★賞析:
套用一句流行語,這真是一篇有聲音的小說??赐晷≌f,腦中還回響著“茶房”兩個字,讀的時候,每次看到這兩個字,都好像耳中響了一個驚雷,讓人心驚肉跳。作者對于主人公具體的形象并未著濃墨,只在開頭交代了他的裝束,我們甚至連他長什么樣子也不清楚。全篇幾乎都是通過對話,近乎戲謔的筆觸來表現(xiàn)出了一位頤指氣使,高高在上,作威作福,幾乎把茶房當(dāng)作奴仆的一個普通旅客的形象。通過反復(fù)、重復(fù)的話語、叫嚷不斷將這種形象強化到讓人不能忍受的地步,塑造出“馬褲先生”夸張而強烈的個性。但其對于公民素質(zhì)的批評自在不言中。
老舍先生的作品有太多的經(jīng)典,但大多是長篇,短篇少為人注意。其實他的短篇也有很多極為精彩。2016年范偉主演的《不成問題的問題》就是改編自老舍先生的同名小說。這篇《馬褲先生》,并沒有多么宏大,多么深刻,而只描寫了一個人,卻讓這個人的形象呼之欲出。余音繞梁,“一個多禮拜”不絕。當(dāng)然,這個“音”,是噪音。
對于中學(xué)生的寫作,我們可以從中學(xué)習(xí)到很多,尤其是對于人物形象的表現(xiàn)方法,如何用最合適的形式,來表現(xiàn)出人物的特質(zhì)。
作者選取了主人公的一個穿著,叫他“馬褲先生”,而我們或許可以根據(jù)他最討厭的地方叫他“‘茶房先生”。那么,你的身邊,有沒有這樣的一位“馬褲先生”呢?(寒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