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喆

“意象”是用外在具體的物象表達作者內(nèi)在抽象的心意，是“幾千年的文化和藝術(shù)的發(fā)展積淀在中國人心理深處的一種普遍的審美意識”a。

嚴歌苓作為中國當代著名作家，其小說中的意象設(shè)置也有著獨到之處。目前的嚴歌苓小說研究已經(jīng)注意到了小說中意象問題，探討了空間意象、身體意象、紅色意象等等。比如有研究指出，“嚴歌苓小說中空間意象中的草地、草原與地窖，都與神話思維有關(guān)，其喻指性關(guān)涉天堂、地獄、煉獄三重文化內(nèi)涵”，“閣樓、大海等空間意象，顯示出的焦灼、彷徨與無奈的主體真實意圖”b;有研究指出，嚴歌苓小說中的意象背后蘊含著深層意義，“乳房意象隱喻了文革和男權(quán)對女性身體的摧殘，辮子意象展現(xiàn)了種族歧視下的國民奴性”c;有研究指出，在嚴歌苓的筆下，“紅色意象孕育出野性生命力，象征著被壓抑的旺盛性欲，彰顯著勇往直前的革命精神，代表著獨特的中國風情”d。以上嚴歌苓小說意象研究，主要探究了意象背后的文化隱喻，這與嚴歌苓小說研究的一個重要層面有關(guān)，即將嚴歌苓小說納入海外華文文學的范疇，以多元化和跨文化的視角和方法開展研究，特別是以“身份”批評作為重要的研究角度。

研究嚴歌苓小說，除了“文化”視角之外，還值得重視的是考察作者故事敘述的視角。本文對嚴歌苓小說意象的研究，著力從小說故事的角度出發(fā)，討論嚴歌苓小說中比較典型的“食物”和“衣物”兩類意象，考察其所營造的故事意境。

一、食物：關(guān)照時代與人性

中國古人說“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e，也說“男女有所怨恨，相從而歌。饑者歌其食，勞著歌其事”f。前一句點出了“食”在人類生活中極端重要的地位，后一句指出了關(guān)于“食”的文學創(chuàng)作的原理。在嚴歌苓的小說中，能較多地看到關(guān)于對食物獲取、制作、口味等一系列的細致描述?？v觀嚴歌苓小說中的食物意象，大概形成了這樣幾種意境：

1.饑餓之堅硬

嚴歌苓小說常有對食物的描述，它們往往是日常的、簡單的，有時也是粗鄙、艱難的，有時是“無中生有”才可得的，甚至徹底是“無”的?！洞菩缘牟莸亍分校鞅辈菰系哪榴R姑娘們的日常食物只有限量供給的米和苞谷粉、糌粑，如要換口味只能靠珍藏著的僅有的掛面和醬油膏，最艱難時要靠吃馬料來解決吃飯問題;《一個女人的史詩》中，在食物極度匱乏的年代，用燉蛤蟆為病人增加營養(yǎng)，用炒小貓魚為客人下酒;而食物在《陸犯焉識》中的出場往往觸目驚心，甚至超出一般人的經(jīng)驗，比如勞改犯梁葫蘆會故意撞翻解放軍碗里的面條或餃子，然后安心享用地上的混了草根泥土的“美味”;勞改犯徐大亨“給餓成了一雙鷹眼”g，從鼠窩里找到生青稞，吃生青稞吃成了腸梗阻;勞改犯“張現(xiàn)行”在最饑荒的時候，只要監(jiān)獄院子里出現(xiàn)新鮮的尸首，他就會在夜里出動，“脫下尸首的棉褲，用一片碗茬割下腿肉，再把棉褲給尸首穿回去?！県每年夏秋交接時期，幾萬勞改犯和上千管教人員一起在青海湖邊展開一場原始的圍獵，在人與獸的交鋒后，勞改犯們能得到一份“羊腸子氣味湯”i。而陸焉識在饑餓中把聰明才智發(fā)揮到了極致：用精準的攪拌動作把有限的食物打發(fā)起來，從而帶來短暫的飽脹感;用輪胎片延伸舌頭的功能，從而舔干凈食器內(nèi)的每一丁點食物。

食物是滿足人類正常生活的最基本物質(zhì)。如果說生產(chǎn)力水平影響著人們的食物種類和飲食方式，那么嚴歌苓的這些小說讓讀者切實地感受到，生產(chǎn)關(guān)系決定著人們的食物分配，進而決定著人們的生存狀態(tài)。嚴歌苓小說的食物意象給我們展現(xiàn)了中國大陸在計劃經(jīng)濟時代的社會風貌。在商品短缺的條件下，我們國家通過計劃供應的方式在城市對包括食物在內(nèi)的各類日常生活物資進行分配。各類生活物資一旦被“計劃”，它們總是要按一定的規(guī)則進行分配，此時的規(guī)則就是“身份”，人們的“身份”決定了對食物享有權(quán)利的大小，部隊軍官在供給體系中的特殊地位是令一般群眾望塵莫及的?！兑粋€女人的史詩》中，在食物緊缺的六十年代初，作為省軍區(qū)副司令的都漢能夠給田蘇菲寄來一個如“小型食品倉庫”般的郵包。這樣的雪中送炭一定會打動人心，所以一向要強的田蘇菲母親會告誡小菲抓住都漢這座“大靠山”。與都旅長強大的物質(zhì)保障力量相比，他的年齡、身高、趣味等等方面與田蘇菲的不合拍之處都可以忽略不計。其實田母因都漢的軍官身份而忽略他的“大老粗”的特質(zhì)，同時也因都漢的軍官身份而忽略他“鐵漢柔情”的情懷。嚴歌苓的小說中用“食物”所展現(xiàn)的中國大陸在計劃經(jīng)濟時代的社會風貌，處處體現(xiàn)著限制和非自由。

如果說一個“非自由”的社會尚是能正常運轉(zhuǎn)的社會，那么一個“饑餓”的社會則是極不穩(wěn)定的社會。貧窮和饑餓曾是中國數(shù)千年以來最嚴重的社會問題，1949年以后的中國大陸在消除貧困方面取得了巨大的成就，社會經(jīng)濟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發(fā)展，但是“饑餓”這個苦難卻還沒有真正地離去。嚴歌苓小說中的食物意象很大程度上集中到“饑餓”主題，從定量供給食品的城市到幾乎斷絕食品供應的荒漠草原，再到接近人類生存絕境的勞改農(nóng)場，“饑餓”的感覺越來越強烈，直把人逼上絕境。一般看來，人與人爭食、與動物爭食、食人等等場景應該出現(xiàn)在生產(chǎn)力極為落后的遠古社會，如果出現(xiàn)在二十世紀的文明社會，則被視為異常甚至是反倫理行為。而上文提到的小說《陸犯焉識》中的一些關(guān)于“食”的場景，其殘酷的情形幾乎令人不寒而栗。饑餓是對人的生命權(quán)這一人類基本權(quán)利的剝奪，在饑餓面前，人的尊嚴不復存在，同時人的想象力爆發(fā)、創(chuàng)造力激增，但這種想象力、創(chuàng)造力可以說是畸形的。陸焉識對食物制作和飲食工具的創(chuàng)新，梁葫蘆搶食的無恥，徐大亨覓食的絕技等等，似乎都是在饑餓的壓迫下迸發(fā)出來的“力”，卻又是人在饑餓面前的一種無力和失敗。對“饑餓”的感覺，中國當代作家筆下多有表現(xiàn)，比如莫言的《豐乳肥臀》、阿城的《棋王》、余華的《活著》、虹影的《饑餓的女兒》等等，都對“饑餓”有著令人印象深刻的描寫，那些饑餓片段都是發(fā)生在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的中國大陸，“饑餓”也成為五六十年代出生的作家的深刻記憶。嚴歌苓出生于五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出國深造，三十多年的國內(nèi)歲月是她個人成長的重要階段，她在大陸題材的小說中，正是用食物的意象展現(xiàn)了對這一歷史時期的感官感受。

2.飽食之荒誕

與食物限量供應和食不果腹的情形相反，嚴歌苓的小說對食物極大豐富的情形也有表現(xiàn)，集中體現(xiàn)在2006年出版的長篇小說《赴宴者》中。小說主人公下崗職工董丹無意之間發(fā)現(xiàn)一個好營生，就是偽裝成記者赴各種宴會、領(lǐng)取“車馬費”，從而享受了各種美食，比如：乳鴿的鴿胸肉末混合豆腐泥做成的小丸子，有孔雀羽毛裝飾的孔雀肉，海螺肉、鮮蘑菇、小牛肉混合成泥而又塞回海螺殼，由小牛肉與海蟄皮擺出的形如篆字的冷盤，花七十個小時烹調(diào)的牛鞭海馬肉凍，由蛤蟆卵巢制成的湯，還有魚翅、鴿舌，以及少女之身為盤、極品海鮮為菜的“人體宴”?？梢哉f每道菜原料之奇異、制作之精巧都讓讀者瞠目結(jié)舌，仿佛傳說中的“宮廷菜”再世。

如果說饑餓讓人的想象力、創(chuàng)造力激增，那“飽食”也讓人的想象力和創(chuàng)造力爆發(fā)，而嚴歌苓賦予了這兩種想象力和創(chuàng)造力更多的內(nèi)涵。前一種“創(chuàng)造力”體現(xiàn)了人的無奈和社會的畸形，后一種“創(chuàng)造力”體現(xiàn)了人的異化和社會的荒誕。中國是古老的美食之國，同時也經(jīng)歷過漫長的饑餓苦難。當中國進入經(jīng)濟高速發(fā)展的社會轉(zhuǎn)型時期，食物的日益豐富演變成了鋪張浪費，美食的傳統(tǒng)演變成了奢靡享樂，而參與者則是坦然接受、見怪不怪，這背后是公款吃喝的機制、畸形的消費心理和混亂的道德觀在作祟。

嚴歌苓對于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的中國大陸的“饑餓”記憶是刻骨銘心的，當她在二十世紀初以旅居海外的華人作家視角審視中國社會“飽食”的怪現(xiàn)狀時，她格外震驚和擔憂，以小說的形式記錄下這荒誕的社會場景。雖然《赴宴者》在藝術(shù)成就上相較于她的其他作品并不突出，但如果將該作品與其表現(xiàn)饑餓情境的其他作品一起考察，可以體會到作者對中國社會的不間斷的思考和批判。

3.女性之柔情

善于在小說中表現(xiàn)食物的女作家不少，比較突出的有張愛玲、王安憶兩人。在她們的小說中，食物往往在字里行間隱隱穿過，卻肩負起展現(xiàn)家庭風貌、城市精神的大任，或者能夠烘托出氣氛或情緒。嚴歌苓的小說中對于食物的表現(xiàn)有與她們相似的地方，但差異之處更多。如果說《陸犯焉識》中的食物是為時代背景準備的，那么她的很多其他小說中的食物則為人物尤其是為女性人物形象準備的。

《一個女人的史詩》中，女主人公田蘇菲參加革命前，寡居的田母靠“一斤黃豆芽吃三頓”的功夫保證小菲每天早上有一個“滾著芝麻的糯米團子”。革命勝利后，田母心儀的“準女婿”都旅長到家做客，豐盛的晚飯從家里的各種家什中匯攏而來：“小菲見母親從草捂子里端出燉的、蒸的，從碗柜里端出冷盤小菜，又從屋檐下摘下個蓋籃，里面是一塊棉墊子，包著一砂鍋紅燒肉。母親從劇院回來就開始打點這頓晚餐了?！眏如果說這一階段對食物的鋪陳還能營造出一種小家的溫馨和母親的溫暖，那么當歷史進入三年困難時期，小說中每次食物的出現(xiàn)，幾乎都要熬盡田蘇菲母女兩人的心血和氣力：當一批客人趕在晚飯前登門造訪時，田母就給女婿送一碗用蛋粉沖的蛋花湯，以委婉提醒客人女婿的身體狀況;正常的食物買不起也買不到了，為了給丈夫養(yǎng)身體，田蘇菲在夏天夜里到郊區(qū)水塘逮蛤蟆;家中增加了人口，田蘇菲為增加食物，大冷天赤腳跳到浴缸里揉咸菜;田母也是殫精竭慮，去郊區(qū)農(nóng)民家里買雞蛋、鴨蛋、泥鰍、蛤蟆，讓每一餐飯都少不過三個菜;工宣隊師傅們時常晚飯時分上門，田母將貓魚精心制作成可口的下酒菜，將西瓜皮腌制成爽口的小菜;直到田母最后一次替女婿接待一批趕飯的，作者用了色香味形俱全的筆致表現(xiàn)了田母在人世間的最后一刻。以此，一位霸氣而充滿生活智慧的女性躍然紙上、脫穎而出。

嚴歌苓的小說中還有很多女性人物，其性格往往能體現(xiàn)在她們手中的食物上。比如《小顧艷傳》中，“三年自然災害”的大饑荒期間，百貨大樓的營業(yè)員小顧結(jié)婚時，自己為婚禮準備了一面口袋的花生米，這只有能干而又不矯情的小顧能做到?！兜诰艂€寡婦》中，農(nóng)村姑娘王葡萄會在做客時毫無顧忌地替女主人補做一道湯，這只有純良天真到極致的王葡萄能做到?！蛾懛秆勺R》中，勞改犯陸焉識的妻子馮婉喻會在探監(jiān)前，根據(jù)時節(jié)交替精心為丈夫準備食物，秋季剝蟹黃剝到 “十根手指尖都被蟹蟄爛了，皮膚被微咸的汁水腌泡得死白而多皺”k，這只有心至靜、愛至深的馮婉喻能夠做到。而在《小姨多鶴》中，有著兩種飲食風格，家中女主人小環(huán)是這樣做菜的：

她……從陽臺的瓦缸里撈出幾棵酸菜，又泡了一斤粉條。干了外皮的胡蔥里面水嫩玉白，她切出一大盤，跟雞蛋一塊兒炒。秋天曬的干豆角干茄子燜紅燒肉。等小彭和小石到來，三個大菜已經(jīng)端上了桌。l

這短短幾行文字是極符合小環(huán)的脾性的，它充分體現(xiàn)了小環(huán)的麻利、爽快和生活習慣;而家中另一位女性竹內(nèi)多鶴，出手的是飯團、柚子糖等等風味小食，這也烘托了多鶴作為性格內(nèi)斂的異域女子的形象。

家庭食饌出現(xiàn)在小說中往往呈現(xiàn)出一種脈脈溫情，作家們也常常喜愛作細致的描述。在以上片段和刻畫中，食物已經(jīng)遠遠不止意味著味道或工藝，也不僅僅附著“溫馨”或“鄉(xiāng)愁”等意義，而是讓人看到了食物背后的女性世界，看到女性各具特點的精神氣質(zhì)，看到女性堅韌、剛毅的質(zhì)地，看到女性充滿想象力、行動力的生存本領(lǐng)，看到女性以柔克剛的性別力量。

二、衣物：寄托情感與情緒

衣物是大部分女性較為關(guān)注的日用品，作為女作家不例外，作為創(chuàng)造的人物形象以女性為主的女作家更不例外，嚴歌苓小說中不乏衣物的意象。比如長篇小說《扶?！贰⒍唐≌f《少女小漁》都是以衣物開篇;短篇小說《紅羅裙》 《拖鞋大隊》 《灰舞鞋》則是以衣物為篇名;短篇小說《女房東》整篇縈繞著房東太太細膩輕柔的貼身衣物等等。在塑造人物形象、推動情節(jié)發(fā)展、營造故事情緒氛圍等方面，衣物的意象發(fā)揮了獨特的作用，總的來說形成了以下幾方面的意境：

1.難以遏制的生命欲望

小說《紅羅裙》中，一件夕照紅顏色的太陽裙貫穿了全文。37歲的女主人公海云為了兒子嫁給了72歲的華裔周先生，獲得了美國綠卡，帶著兒子住進了周先生的大房子，同住的還有周先生的兒子卡羅。周先生每日早出晚歸上班，海云除了做家務外，最大的愛好就是逛商場、試衣服、買衣服。當她試上一件夕照紅色的太陽裙，“那尖銳的色彩鑿子一般將她三十七歲的表層鑿了個缺口，青春嘩然涌出”。m當海云在家穿上紅裙，對她懷有愛慕的卡羅在樓梯拐角等著她，海云“感到自己在紅色太陽裙下漸漸腫脹。她對倫常天條的無知使她無邪地想要和想給;剎那間，她幾乎想回報卡羅，以同樣的話，同樣的動作”。n紅羅裙這個意象，喚醒了海云青春美好的容顏、飽滿豐富的情感和健康躁動的欲望。

文藝作品中往往不乏女性紅裙、紅衣的身影。古典文學中的“紅袖添香”是我們熟悉的意境，“紅袖”是年輕美貌、知書達理的女子，是讀書人的最佳伴侶。在上世紀八十年代，有兩部比較有影響的電影——《街上流行紅裙子》和《紅衣少女》，后者改編自鐵凝的小說《沒有紐扣的紅襯衫》，標題都不約而同地用了女性的紅色服裝。《街上流行紅裙子》表現(xiàn)的是改革開放初期，中國女性從單一刻板的服裝樣式中解放出來，既追求外在美，也追求心靈美?！都t衣少女》表現(xiàn)的是新時期高中女生的理想與孤獨、歡樂與悲傷、斗爭與覺醒。兩部電影都通過人物的內(nèi)心傳達了時代的特征與情緒。而嚴歌苓的《紅羅裙》故事的時代背景則是上世紀八九十年代中國出現(xiàn)的“出國熱”。這一時代背景給了小說人物組合的合理性，但小說的“戲”不在于時代背景，而在于異國結(jié)合的、老夫少妻的重組家庭中的人物關(guān)系。在故事中，紅羅裙的意象表達出強烈的生命欲望，同時，作者并沒有任這涌動的欲望決口，主人公海云失落而又堅強地為兒子健將和繼子卡羅美麗地生活，無望而又平靜地繼續(xù)做周先生的妻子。作者的處理沒有讓小說呈現(xiàn)出悲劇式的情感狂潮，但是情感層次亦是相當豐富，紅羅裙所象征的生命欲望正是在同現(xiàn)實生活、同個人認知的復雜碰撞中呈現(xiàn)出強大的感染力。

2.浪漫苦澀的青春情緒

嚴歌苓“穗子”系列小說中，有兩篇小說的題目涉及到了衣物——《拖鞋大隊》和《灰舞鞋》。“拖鞋大隊”的隊員是一群右派的藝術(shù)家的女兒們，包括“我”小穗子，當時父母們接受改造、學校已經(jīng)停課，女孩們穿著一模一樣的拖鞋，成群結(jié)隊地游蕩。按一般的想象，藝術(shù)家的女兒們應該是從頭到腳、從里到外散發(fā)著文雅的氣息，但她們偏偏是成天穿著拖鞋“夸嗒夸嗒”地招搖過市?！巴闲边@個“隊服”集中體現(xiàn)了這群女孩的形象和氣質(zhì)，她們衣著隨便甚至邋遢，言語鄙俗甚至下流，行為不端甚至小偷小摸。是她們貧窮嗎？是她們叛逆嗎？是她們特立獨行嗎？是，但也不全是。“優(yōu)雅”在那個年代是被唾棄的精神氣質(zhì)，學校已沒有正常的教學秩序，父母們也忙著進行改造而無暇給女兒們藝術(shù)熏陶，女孩們因父輩的身份而生活窘迫，又因父輩的身份而精神自豪，她們緊緊抱成了一個小團體，一起購買和制作隊服，一起謾罵與父親們作對的權(quán)勢人物，一起偷農(nóng)民的雞蛋、澡堂的鞋板，一起熱烈地擁戴、愚蠢地傷害一個女孩。這群女孩既有所有青春期少年的浪漫、激情、疑惑、苦悶，又有特殊年代青春期少年的自嘲自諷、無知無畏。作為一部幾乎是個人青春自傳的小說，作者回看年少的小穗子和她的隊友們的荒誕行徑，滿是不忍，筆端流露的便是這浪漫苦澀的情緒。

小穗子十五歲去當了文藝兵，舞鞋成為她最日常的裝備。舞鞋是一個浪漫的名詞，往往讓人聯(lián)想到優(yōu)雅的芭蕾舞、熱烈的拉丁舞或歡快的民族舞等等，但人們在欣賞舞蹈之余往往看不到職業(yè)舞者的辛苦與創(chuàng)傷，《灰舞鞋》中小穗子也是如此：“小穗子動了動凍疼的腳趾，舞鞋留下的創(chuàng)痛此時猛然發(fā)作”o;“在這之前，別的龍?zhí)族e穿過她的鞋，她只得套雙小一碼的鞋上場，把十個腳趾跳得血肉模糊”p;“她從華美的舞鞋中拔出血跡斑斑的腳”q;“小穗子在以后的歲月中，總是回想起這天的合樂排練。那雙嶄新的、淺紅軟緞舞鞋歷歷在目，給她的足趾留下的劇痛也記憶猶新”。r舞鞋里的腳趾創(chuàng)傷累累，但比肉體的創(chuàng)傷更疼痛的是心靈的創(chuàng)傷。十五歲的小穗子是一個情感早熟、思想晚熟的女孩，“至死不渝”地愛上了二十二歲的排長邵冬駿，全身心地投入到與他的暗語、密信、約會中去，為他化為深情詩、為他化為驚鴻舞。但邵排長作為一個比穗子年齡上、思想上、政治上都成熟的男性，后來還是選擇了成熟艷麗的連級干部高愛渝。如果只是移情別戀，也許這個故事還沒有那么觸目，但是邵冬駿把穗子寫給他的所有一百六十封情書都交代給了高愛渝。故事的高潮是這一百六十封情書還驚動了組織，文工團黨委連夜開會研討這樁男女作風案的處理問題。作者并沒有交代穗子在事件后的內(nèi)心感受，穗子甚至表現(xiàn)得有點遲鈍。一個幼稚、癡情的小女孩當然跟不上這男性世界和社會時代的節(jié)奏，但讀者怎會感受不到這位純潔的姑娘所受到的傷害呢，穗子經(jīng)常穿到的灰舞鞋似乎就是她這場戀愛的情緒寫照。對于舞鞋的灰色，作者做過專門的解釋——紅軍制服的灰顏色。關(guān)于女紅軍的形象，嚴歌苓在長篇小說《雌性的草地》中也有所提及，而穗子身上堅貞與苦難的精神氣質(zhì)似乎就與女紅軍一脈傳承。

“穗子”系列是一個關(guān)于童年和少年的故事，有穗子的青春，也有穗子的伙伴們的青春?！读D姐》中，穗子童年時期有一個“丫鬟”柳臘姐，被家人送到城里來討口飯吃的。柳臘姐剛進城時的著裝是這樣的：“深藍大襟褲褂，領(lǐng)口、袖口、褲腳有根桃紅的滾邊”。這個處于青春期的女孩子對城里的新鮮事物充滿了好奇，她偷偷地描摹、復制穗子母親的零碎小衣物，“穗子見她吸一口長氣把那叫乳罩的東西綁在了身上，給兩個自由了十五年的奶子上了鐐銬一樣”。s柳臘姐雖然給自己的身體戴上了“鐐銬”，但是她青春的性的意識卻是扒開鐵窗向外探頭探腦了起來。穗子的爸爸是戲劇家，注意到柳臘姐的藝術(shù)天分，帶她去看戲、學戲、拜師，并送給她一件紅黑格的粗呢外套。但后來柳臘姐還是被家人帶回老家去了，她恢復了四鳳的打扮，把在城里置下的外衣、內(nèi)衣都留在了穗子家。柳臘姐從四鳳造型到城里姑娘造型再回到四鳳造型，這個過程是她身體快速發(fā)育的過程，也是自我意識和性意識迅速成長的過程，她雖然看似平靜地跟著家人回老家“圓房”去了，但終究還是在“滿世界都是紅衛(wèi)兵”的時候跑出去參加了造反，造公公婆婆的反。人們不明白柳臘姐為什么對家人如此恩將仇報，但是我們能夠相信，柳臘姐經(jīng)過城市的啟蒙已經(jīng)不再是原來的童養(yǎng)媳，離開城市的苦澀心情應該也是影響她后來生活道路的因素之一。

3.晦澀隱秘的畸形情感

短篇小說《女房東》給人的感覺是終篇纏繞在房東沃克太太柔軟細膩的貼身衣物中。小說中的男主人公老柴是一位在美國留學的中國學生，四十八歲，曾經(jīng)有一個他“配不上”的老婆，后離異。老柴以極優(yōu)惠的價格租下了沃克太太房子，其原因聽說是由于其他人“都不合沃克太太的標準”，這讓自卑的老柴有一點疑惑，也生出一些男人的自信。老柴一直沒有當面見到沃克太太，他感受到的是她的種種生活細節(jié)，這一切讓老柴感覺到沃克太太與他那么貼近又那么遙遠，也不禁有了一些荒誕的想象。小說一直在營造一種朦朧的、曖昧的氣氛，直到老柴看到房東的浴室，小說氣氛達到了一個小高潮，浴室里牽牽絆絆地掛著沃克太太的各種貼身衣物，質(zhì)地柔軟、顏色柔和、形制精巧，讓老柴瞠目結(jié)舌。此后，老柴對沃克太太的關(guān)注和反應愈發(fā)地敏感，直到有一次老柴進入了房東的浴室，氣氛又達到了一個高潮，浴室的地面上有條半透明的絲質(zhì)襯裙，這讓老柴激動、躁動，以致于聽到沃克太太的動靜而驚慌失措——握著這條襯裙沖回了自己的臥室。這一舉動引向了一個荒誕的結(jié)局：老柴設(shè)法歸還襯裙—襯裙“失蹤”—沃克太太似乎變得冷淡—老柴決定退租—老柴意外與沃克太太照面—沃克太太昏迷—老柴在自己的衣櫥中發(fā)現(xiàn)襯裙?！杜繓|》這篇小說中，烘托氣氛的是沃克太太的內(nèi)衣，故事的線索也是沃克太太的內(nèi)衣，關(guān)注著這些衣物的是男主人公老柴的眼睛，它們引發(fā)了一個在獨在異國他鄉(xiāng)生活的中年男人內(nèi)心最隱秘情感，它是躁動而又克制的，卑劣而又坦蕩的?！杜繓|》是一篇典型的結(jié)構(gòu)精致的短篇小說，開頭疑團高懸、情節(jié)形散神聚、氣氛渲染烘托、線索簡潔明晰，而這些幾乎都與女房東的柔軟的衣物有關(guān)，衣物成為小說的核心意象。在小說的結(jié)尾，作者營造了一種失落、蒼涼、苦澀的情緒，因此對于老柴這個人物，作者所持的態(tài)度是同情多于批判，是把人性的弱點一絲一縷地鋪陳出來后仍給予溫柔的關(guān)照，這也是嚴歌苓對筆下很多人物的所持的態(tài)度。

中篇小說《白蛇》說的是文革時期一個偏男性化的女孩對一個著名舞蹈家的愛戀故事。舞蹈家孫麗坤的舞蹈把白蛇演繹地爐火純青，在紅極一時的時候，“她穿一條黑色寬大的燈籠褲，一件印度紅毛衫，領(lǐng)子都快翻到肩膀上了”。t在那個年代著實讓人驚艷。后來孫麗坤被打倒并關(guān)押在歌舞劇院的布景倉庫，年輕“男子”徐群山經(jīng)常來看望她，“她莊重得打抖，臉色煞白。她上身是件印度紅的毛衫，領(lǐng)子幾乎袒到肩膀上，它很舊了，某些部位有蟲蛀的洞眼。她為自己刻意地收拾打扮發(fā)窘。她的歲數(shù)全在表層，她一點也沒瞞什么。像印度紅的毛衫，略略的破舊使它格外可人”。u徐群山以軍官身份帶孫麗坤離開她的關(guān)押地，“她脫下年代悠久的印度紅毛衫，給出去她肉鑄的舞蹈者雕塑”。v徐群山恢復為女孩徐群珊后，孫麗坤赴她的婚禮，看到徐群珊面對她，咯咯地笑著，孫麗坤“不知她與人們在笑什么，也跟著咯咯咯、咯咯咯地笑起來。笑得汗毛直豎?；蛟S她笑的是自己：從盛破爛的藤箱里找出這件印度紅毛衫。它哪里還是紅的？”w一件印度紅毛衫，承載了一位舞蹈家的肉體、精神，承載了她對男孩徐群山的迷戀和依賴，承載了她對女孩徐群珊的愛戀和惜別。這故事似乎是一個同性之間畸戀的故事，但作者要展現(xiàn)的并不是這“畸”，而是人對于對美的癡迷追求，對于愛與被愛的執(zhí)著追求，在這追求中“人和畜都一律平等;老和幼、男和女都絕對平等”。x

以上通過考察嚴歌苓小說中的“食物”和“衣物”，可以看出嚴歌苓善于捕捉日常生活的意象，構(gòu)建與故事情節(jié)的隱喻關(guān)系，從而營造其小說獨特的意境，由此也可以看出嚴歌苓小說強大的敘事能力，實踐著她的“總想給讀者講一個好聽的故事”y的理想。通過考察嚴歌苓小說中的意象，可以看出嚴歌苓的寫作有兩種關(guān)注的重點，一是中國大陸的時代社會風貌和人物命運，二是女性的精神特質(zhì)和性別力量;可以看出嚴歌苓小說善于營造的情緒氣氛，表現(xiàn)出人物在理智與情感之間游走、掙扎所爆發(fā)出來的力量和溫度。嚴歌苓不僅僅是要講好聽的故事，也是在寫作中深刻地寄托著她對人性、政治和社會等問題的現(xiàn)實性關(guān)注，寄托著她對家國歷史的深沉關(guān)照和人性多棱鏡的細微考察。

【注釋】

a中國社科出版社文學編輯室：《小說文體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8年版，第33頁。

b劉紅英：《嚴歌苓小說的空間意象與文化隱喻》，《華文文學》2016年第3期。

c李婧：《嚴歌苓小說中的意象研究》，西南交通大學，2013年碩士研究生學位論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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