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樊姬在哪兒

2019-05-09 03:29郭華麗
延河·綠色文學(xué) 2019年3期
關(guān)鍵詞:身體母親

郭華麗

熱。

陽光透過窗簾縫隙在化妝臺橢圓形的鏡子上閃閃爍爍。樊姬一次次伸出修長的左手捕捉陽光的影子,無名指鉆戒上的一粒粒碎鉆把從窗縫擠進(jìn)來的陽光劈得千絲萬縷,絲絲流動的熱氣也恍惚被撕開一道道口子。剛剛描過的眉,玫瑰色的唇,胭脂的紅又被汗水泅成了花臉??粗R子里被汗水斑駁出一塊塊白,一塊塊暗黃的臉,樊姬忍不住嘆了口氣:“唉,昨日黃花?!边@樣的類比對于年過四十的女人透著憐憫的嘲諷。樊姬不記得從哪天開始總會不自覺地長嘆一口氣。樊姬有一個表姨,三十多歲的年紀(jì)也常常嘆氣;“愛嘆氣的女人沒有一個命好的!”樊姬記得背著表姑的面這樣的話母親說過好多次。那時的樊姬覺得母親言語可笑。什么好命壞命的,命運不都是掌握在自己手里。

反反復(fù)復(fù)已經(jīng)五次,重新打粉底,重新描眉,重新點腮紅,重新畫口紅……樊姬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一遍一遍看自己。鏡子里的那個女人不斷變化著身形,少女,少婦,老妞。她看不見她們之間有什么必然的聯(lián)系,但她看見了那些消弭了以及還未到來的有著質(zhì)感的時間。汗水一滴滴滑過臉頰、脖頸,在乳溝間匯成一道道溪流。“玉山高處,小綴珊瑚?!狈Ы徊骐p手從內(nèi)到外一圈一圈揉搓自己的乳房,活潑潑的玉山更加圓潤飽滿,小小的珊瑚更顯得艷紅欲滴。樊姬從來沒有像今天一樣細(xì)細(xì)地愛她,這樣的愛如靜水流深,充滿憂傷。

我不知道我到底喜歡不喜歡樊姬,但我知道總有些時候我對她充滿了厭倦,這種厭倦像是國畫里的留白,似云,似霧,似草木……又似凜冽清冷的繁盛。曾經(jīng)有幾年我們總在一起討論存在、意義、生命等等一些形而上的話題。在那懵懂無知卻又急于表現(xiàn)的年紀(jì),這樣的話題都是我挑起來的。我已經(jīng)想不起來我是想用這樣的話題來表現(xiàn)自己的成熟、高深,還是想要借此治療我猝不及防的熱病并隨之伴隨的惶恐、羞恥。這樣的話題更適合男人與男人之間,而我之所以會跟樊姬說就是沖著她比我高出的半個頭和她區(qū)別于同齡人的淡定的眼神。她不會給我答案,但我知道我的話不會在她這兒變成一個笑料,她也不會被我嚇著。

現(xiàn)在我還會時不時到她家里去,幫她干些男人干的活,喝敗一壺茶就走。我們之間已很少有話,在她眼里現(xiàn)在的我儼然就是一個晦澀、世俗的中年男人;而對于這個四十多歲還活在幻想里的既不懂得乖巧、膽怯卻又瘋狂、桀驁的女人,一年年眼看著她從一顆豆芽菜慢慢變成一個豐盈飽滿的石榴,除了血脈的牽絆我還有著不明所以的情感。有那么幾年她簡直讓我不敢直視,我拽不住我的目光,它總是任由自己爬向她細(xì)細(xì)絨毛的臉,在臉上一雙大而無畏的眼睛上一瞥一瞥掃向她胸部?!皠尤裘撏谩?。很多次當(dāng)著她的面,這幾個讓人心慌氣短的字都跳上嘴里,卻硬是讓我生生壓回了肚子里。就像青春期的我們曾比試襠內(nèi)玩意兒的長短一樣,我們也曾打賭班里女生誰的胸大誰的屁股圓,有些膽大的男同學(xué)甚至還故意去碰觸女同學(xué)的身體??裳劬β湓谒男厣暇陀械淖锬醺凶屛覍λ?、對自己的身體充斥厭惡。

我不愿把這一切都界定為親情,當(dāng)虛無變成倦怠時,她的家是我可以卸下一切偽裝,一句話不說,把一杯新茶喝成舊茶又重新把自己武裝齊整走向生活的地方?!爸浜凇倍笆仄浒住?。多年以后我才明白,對她的厭倦原來一直都是給自己生命的留白。只有坐在她的家里我才會想起自己:那個坐在會場上拿起筆在記錄本上唰唰畫出一個曼妙女體或是梅蘭竹菊的年輕男子;那個初春追了一百多里地在窗外等了一夜被人兜頭潑下一盆冷水的男人;那個在電話一端流淚在手機上摁下“我寧愿選擇死也不會和你分開”的男人;那個伴著如米蘭·昆德拉《生命不能承受之輕》里隨時隨地會倒下,倒在雨水里的妻子的男人;那個事業(yè)有成家庭美滿內(nèi)心卻日漸荒涼的男人……我從不對她說我心存感激,我只允許自己在她面前失聲痛哭。想不到有一天我會放下手里的畫筆靠著無數(shù)根簽字筆走向仕途。也不會想到她會因為一個男人斷了對人生一切可能性的甄別、選擇。人生無法預(yù)測,未來卻等在那里。

“吃飯!還等我遞到你手里?”兩菜一湯、一葷一素,一小碗白米飯。只要我沒有電話告知我不回家吃飯,余虹都會炒上兩個我愛吃的菜等著我。如果她能好好聽我說話,不以一副委屈隱忍的表情對我,如果她的臉上偶爾能看見明媚的笑;如果我能清空心里的負(fù)罪感,把對她的憐惜轉(zhuǎn)換成對一個女人的愛……這個和我生活了近三十年的女人額頭上已經(jīng)有了白發(fā),曾經(jīng)飽滿的身體也被歲月擠得空癟,一雙水靈靈的眼睛已早早蒙上漠然。她是那個叫余虹的女人,是我的妻子,我孩子的媽,是我永遠(yuǎn)都不允許被別人傷害的女人。但是看著她,躺在她身邊我總會恍惚這個女人是誰?

英國作家韋恩·哈珀在他的短篇小說《藍(lán)》里說:一個事件可以被描述為過去,未來和現(xiàn)在,這取決于人的視覺。比如說我將要做什么是一個未來事件,當(dāng)它發(fā)生時它是一個現(xiàn)在的未來事件,當(dāng)它結(jié)束時,就是一個過去的事件……我記不清我是什么時候讀到這篇小說的,但這篇小說我讀了無數(shù)遍。我和書里那個總是拿著關(guān)于時間和存在的哲學(xué)書在看的男主人公以這種方式彼此走近,各懷心事,寂然無聲。

太陽還明晃晃地炙烤著大地,鋪天蓋地的大雨卻伴著閃電雷鳴傾瀉如注。天壓得很低,似乎伸手可及,一群群麻雀驚慌失措四散逃離,紅椿樹的風(fēng)鈴子禁不住風(fēng)雨的撕扯在空中打著旋兒……這相似的情景在陜南山區(qū)的每一個夏季沒有任何鋪墊迅猛而來又轉(zhuǎn)瞬即逝。余虹幾間房子來回跑,帶著土腥氣的雨水被閉合的窗戶關(guān)在了門外,粉色的真絲睡裙粘滯地貼在了身上,胸襟、裙擺上的泥點順著真絲的紋理一點點泅散,像似一朵朵緩緩綻放的水墨梅花。

通往森林公園路邊的變壓器、電線,突然燃燒了,紅色轉(zhuǎn)為黃色,黃色又轉(zhuǎn)為藍(lán)色的火苗在白茫茫的雨霧里劈啪作響出詭譎的色彩,那幾聲讓人驚悚的爆裂聲,在雨幕里騰空沖起幾股白煙……似乎持續(xù)了一個世紀(jì)那么長,燃燒終于在雨里沉寂了。停電了。大自然在收起自己余威的時候沒有忘記提醒人們最終一切都會回歸于寂靜,如天地萬物混沌初開。余虹知道自己不是個膽小的女人,但剛剛看見的一幕給自己造成的脅迫感,隨著腦海里一遍遍的上映又讓自己的心再次縮緊。面對大自然、面對人,個體的生命是如此弱小。曾經(jīng)那個見不得誰哭哭啼啼,見不得憂戚哀傷的臉,不屑于發(fā)嗲裝傻,喜歡熱鬧,凡事都往好處想的余虹哪兒去了?是不是到了更年期的女人總是喜歡回憶過去?猛然驚覺,余虹就會發(fā)現(xiàn)自己沉溺在過去里。一邊是現(xiàn)在的余虹,一邊是過去的余虹。余虹不知道哪個更真實,哪個才是真正的自己。那種從來不曾真切體會到的精神的割裂感、肉體的割裂感像不由自主的回憶,隨時都可能發(fā)生,執(zhí)著地盤踞在身體的某一處——所有的一切卻仿佛是一場幻覺,也是一場盛宴。余虹有些傷感,她對曾心安理得固守了四十多年的人生信條在某一天突然充滿了質(zhì)疑。

生活明明是一天天的存在,上班、收拾房子、洗衣做飯、黑夜里兩個身體偶爾重合,但余虹還是覺得自己就是一條缺氧的魚。有一份穩(wěn)定的工作,有一個安穩(wěn)的家庭,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凈凈,男主外女主內(nèi),安分守己不與人爭,這就是自己想要的生活嗎?父親與母親不就是這樣生兒育女一輩子嗎?父親離世的時候作為家里的獨生女余虹整個人都是懵的,69歲的母親和她一手張羅父親的后事,農(nóng)村白事的繁文縟節(jié)因為有母親不急不緩的指點,有村人、親戚、朋友同事的幫忙父親總算入土為安。那幾天,余虹除了坐在父親的棺木前看棺材里跟自己已經(jīng)陰陽兩隔的父親一次次號啕大哭,根本就不記得自己應(yīng)該做什么。余虹記得場里人很多,滿世界都在沸騰,有人走近,有人離開,有人哭泣,有人嘆息安慰,有人磕頭上香……在那滿世界的沸騰和靜止的黑洞里,余虹全然忘記了母親。余虹和母親都在極力回避關(guān)于父親的話題。到了禮拜天,余虹都是先到父親的墳前坐坐才回到母親的家,在父親的墳前墳后總能看見燃過的香燭、新培的黃土。半年后,在給父親砌墳立碑的那天,母親一遍遍撫摸石碑上父親的名字說:“你爸走在我前頭了好,我走時也就能閉上眼了?!边@是父親走后母親第一次談父親??粗自诘厣锨皟A著身體像撫摸生命一樣一遍遍撫摸墓碑的母親,余虹終于忍不住痛哭失聲。

離世父親留給余虹生命里的黑洞,有活著的母親一絲絲一寸寸填補,母親在,這個家就還在。父親周年之際,母親特意叮嚀讓余虹請來了鑼鼓響器,請了唱孝歌的先生說是要熱熱鬧鬧地迎父親回家。那一晚,母親顯得很高興,給左鄰右舍一遍遍發(fā)煙、續(xù)水,還和來守夜的幾個長者談孝歌的唱詞,品評方圓幾十里誰誰孝歌唱得好。一直到后半夜母親給余虹說自己累了,想要去床上躺一會兒,叮囑余虹天亮前一定把自己叫醒。余虹沒想到母親這一躺卻再也沒有醒來。在父親周年忌日母親隨著父親一道去了。余虹想起那夜母親不加掩飾的喜悅,就覺得這是母親蓄謀已久的結(jié)果?!胺虺獘D隨”對于農(nóng)村婦女的母親,從生到死,用自己一輩子的言行詮釋了從來不曾訴諸于口的愛。想著這輩子再也沒喚著“爸爸媽媽”的人了,再也沒有嘮叨她“女人就該有個女人的樣子”,再也沒有做好飯等她回家讓她天冷添衣,再也沒有叮嚀她踏踏實實工作的人了,余虹就會忍不住淚濕雙眼。歲月,世事把曾經(jīng)嘻嘻哈哈的余虹沖刷得如同水底的一顆石子,“人總會變得,由不得自己。”現(xiàn)在想起樊姬曾說給自己的這句話,余虹在心里有了認(rèn)同感。這個以親情的名義走進(jìn)余虹生活里的女人,余虹知道自己一直都是抗拒的?!拔覀儾皇且活惾恕?,對她說這句話時余虹感覺到自己的殘忍。同為女人,總有相似的疼。也就是近幾年,余虹對于一些人,一些事,心底有了諒解后的情愫,這情愫一點點蕩漾開去漾起一圈一圈溫暖的漣漪。雖然在這個家里他們言語很少,但余虹期望他能看得見,能看見這個家因為一圈圈蕩漾開的漣漪而閃爍的微光。

兒子終于如自己所愿,遠(yuǎn)遠(yuǎn)離家考到南方的一座城市上學(xué)了?!拔矣憛捘愕牡瓜?,我討厭這個家?!比绻约旱母赣H母親還在,自己會不會有那一天天一次次突如其來的倒下,讓兒子厭惡、懼怕的倒下,讓他無奈驚懼羞憤的倒下?那樣的場景模糊混沌似乎又歷歷在目。“倒下,倒下,倒下……”那個柔韌而冥頑的念頭控制著自己的精神,將輕飄飄的肉體拽向大地,墜入比大地更深的地方。是的,那是一場場真實的幻覺,也是自己饋贈給他的一場場盛宴。一年、兩年、三年……曾經(jīng)的漫長轉(zhuǎn)眼已過去,自己是個真正的老女人了,而丈夫也是個真正的老男人了。兒子不在的家,是兩個人的生活??粗麅婶W日漸豐沛的白發(fā),戴著集散光近視于一起的眼鏡卻時不時瞇縫起,見風(fēng)流淚的雙眼,余虹的心鈍鈍地疼。

“我寧愿選擇死也不會和你分開?!边@條曾把自己置于死亡邊緣的信息,還是會偶爾在余虹的記憶里閃現(xiàn)。曾經(jīng)的憤恨、羞辱被時光稀釋成一聲聲憂傷的嘆息。這個如今在仕途官場終于打拼出一片天地的男人,在黑夜里仍然像胎兒蜷縮在母親子宮里一樣蜷縮起自己的四肢。等他睡熟后,余虹會從后面緊緊貼著他的脊背,聽著他的呼吸,感受他的體溫。像一個母親擁抱襁褓里的孩子,也是一個女人與一個男人生命的相擁。

熱。

鏡子里被汗水沖刷變得暗黃的臉,在自己的愛撫下變得艷紅。這樣的歡愉是少有的,一波一波的余韻在身體深處蔓延出輕微的震顫。這樣的歡愉,純粹肉體的歡愉如一條邪惡的長蛇潛伏在樊姬身體深處,時不時扭擺身體睜大詭異的眼睛讓樊姬一再看見自己的不堪。深夜里放開自己安靜下來的身體,樊姬還是會抑制不住地趴在枕頭上無聲無息卻又歇斯底里的痛哭,羞恥絕望,卻又不可遏止。

“你是想把自己活成孤老?”一句從母親唇齒間一字字咀嚼后吐出來的絕望,在樊姬的心里日漸壘砌成一座沉重的壁壘。半輩子守寡的母親用自己的軟弱、粗暴把這句話連同自己的身體一同深埋于黃土之內(nèi)的父親身旁,卻把一個母親對于女兒的失望、怨恨、依賴和不舍扔給獨自的樊姬。母親一輩子從不嘆氣,她用自己的凌厲堅韌替代有可能等在喉腔里的一聲聲嘆息,從年輕到死亡。有她才有這個家,只有她在這個家里撐著,家才有家的樣子,不然早就坍塌了……母親鏗鏘地活著,樊姬懼怕又享受著母親的鏗鏘,母親從不肯承認(rèn)老去,就這樣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彼此依賴又彼此痛恨。樊姬總以為母親能活到天荒地老,73歲的母親卻在酷暑的7月倒在自己床前的地板上大睜著眼睛徹底丟失了最后一口呼吸。六年了,樊姬看見時針還停在7月某天的9:05分,像艷麗長蛇一樣的火燒云還懸在西邊的山邊。自己無論站在哪個方向,母親睜大的雙眼都緊緊盯著自己。羞于孤獨不肯妥協(xié)的兩個女人終于以生死兩極冰凍戰(zhàn)爭的硝煙。

“我是個罪人!”這個聲音在母親離世后或近或遠(yuǎn)或大或小地跟隨著樊姬。對于母親,對于這個家,樊姬知道自己是有罪的。母親大睜著的雙眼像一個黑洞,藏著她的不甘、怨憤,藏著對樊姬的痛心、失望?!叭松鷳n患識字始。”如果自己不是讀了那么多年的書,有一份看似體面的工作,如果自己能變成一個乖巧的人……那么一定就能符合母親的想象,這個家就會有母親心里家的樣子,自己也會有兒子或者女兒,有一個完整的家,過著不咸不淡源遠(yuǎn)流長的日子。“你終會把自己活成個孤老?!比绻f這是母親對自己的詛咒,這滴著血的詛咒也終被自己在盛年之后活成箴言。

拉開窗簾打開窗子,掛在西邊七月的驕陽用火紅的色彩追趕著群山不明所以的奔跑。一切都將在暗下來的天幕里消遁,一切又將在疏朗的星光、如眉的下玄月里展顏。樊姬立在窗前。天幕上的星星一顆顆在月光的清輝里眨著眼睛。一陣陣燥熱的風(fēng)穿過樹木撲向樊姬,披散的長發(fā)隨風(fēng)飄往腦后,又絲絲縷縷在臉上撥動出細(xì)微的瘙癢。樊姬看見星空月光下一個八歲的女孩雙手摟著父親的脖子爬在父親的背上,隨著父親的腳步數(shù)點著天上的星星,在月亮的亦步亦趨里醒來,睡去,醒來。那是孩子時的樊姬,安逸、溫順、平靜、傲嬌。在塵世里,通過時光,與自己的父母相守,與愛人相遇,眼見著自己的孩子一天天長大……樊姬也有著這樣的期許。

會是個男孩?還是女孩?如果執(zhí)意,自己的孩子也應(yīng)該有八九歲了??蓪τ谟行┥拇嬖谇∏☆A(yù)示他的死亡,他沒有生長,等待他的只能是死亡。躺在手術(shù)臺上叉開雙腿、冰冷的器械在體內(nèi)進(jìn)出、一瞥掃在臉上鄙夷的目光、醫(yī)生遞在眼前一塊血污。樊姬沒有痛苦,她只是麻木,無限輕盈的麻木,肉體已經(jīng)被掏空了,靈魂還剩下什么?

抱著他的一只膀子,聽著他伴著鼾聲的時斷時續(xù)的呼吸,看著他微微皺起的眉峰,深深呼吸他的體味。身體的歡愉如一汪靜默的湖,在樊姬的身體里靜水深流。他的身體已在自己的安眠里安眠,緊緊地貼他,感受著他溫暖的體溫。樊姬不敢閉上眼睛,怕時間在自己閉合的雙眼里流失,就這樣看著他,一秒,一秒,只有這樣貼著他,看著他,在不可預(yù)知的等待里才會多一點回想,等待無限蒼茫。十三年的等待已經(jīng)不再安于想象的安撫,樊姬依靠這分分秒秒細(xì)微的感知,在蒼茫無期的等待里為自己的肉體塑一座貞節(jié)牌坊。

這一年里,樊姬常在深夜里被自己的夢嚇醒。夢里總有個面目不清的孩子叫著媽媽,搖搖擺擺一步步朝自己逼近,樊姬伸出雙手想要抱住這孩子,卻發(fā)現(xiàn)伸開的雙手里只是一團結(jié)痂的血塊。那樣的心悸、恐懼一次次把樊姬從黑魆魆的深夜里嚇醒,在濃密的黑暗里,樊姬對自己顫栗的身體充滿了鄙夷。這具渴望相擁、渴望撫摸、渴望溫暖,極盡配合由衷取悅的身體早就該承受這樣的罪罰。孩子,別再以鬼魂的形式讓我看見自己的不堪,就算是傾盡身心,暗地里的感情根本就沒有資格給你一個身體接受你的靈魂。媽媽,我不可能在殘喘的生命里把自己活成一個孤老。我從不相信自己的命數(shù),一切都是自己甘愿的沉湎。

一闕月牙懸在無垠的高空,星星伴著月牙溫潤的微光閃耀。盛夏的夜,把萬物輕輕攏在懷里,所有的堅硬與凌厲在夜的懷抱里都變得柔和而安靜。白天的燥熱,在夜色里遁了形,樊姬感覺到內(nèi)心從未有過的寧靜。如水的夜色,被樊姬拉上的窗簾隔在外面,打開空調(diào),靜靜坐在化妝鏡前。樊姬看著鏡子里的自己,深深吸一口氣,拿起妝臺上粉底盒里的粉撲粘上粉底液,一點點細(xì)細(xì)涂抹在臉上、脖子上。鏡子里的臉顯得過于清白,樊姬用中指點上一點胭脂,從鼻翼兩側(cè)一寸寸輕柔地在顴骨上暈開。樊姬的眉毛濃密有致,只需要在眉梢處向上輕輕勾勒幾筆,一張稍顯松弛的臉就有了有致的立體感??诩t,是泛著金屬光澤的玫瑰紅,畫好雙唇,整個人就顯得嫵媚、靈動起來。樊姬看著鏡子里的女人,這個嫵媚靈動顧盼生輝的女人就是樊姬,就是自己。樊姬從未像這一刻這樣愛自己,一心一意,美好如初。

鑲著碎鉆的鉑金戒指在凌晨三點的夜色里忽閃微弱的白光,在把戒指吞進(jìn)嘴里的那一刻樊姬看到自己的身體微微閃光,接近透明,如浩瀚星空里一顆閃爍的星星。

十月的風(fēng)把天地間浩浩蕩蕩的青翠吹得發(fā)黃發(fā)皺,走在路上,我總會與無數(shù)倉皇奔跑的樹葉相撞,這些曾鮮活的存在正以飄落的姿態(tài)向生命辭行。生命之靜美,在跳下來之前,在一個無法預(yù)期的高度之上、深度之下定格。不由自主地我就會仰起頭,在深藍(lán)的天宇下尋找“秋水長空”的宏闊,深深地呼吸,任秋風(fēng)穿過喉腔打開我的肺葉,吹透我的五臟六腑,一次呼吸就是一次希望。

這幾個月來,我的從容,我信心十足的平衡,被生命的無力和不確定感一天天擊潰。除了下班之后漫無目的地在這個小城的背街小巷疾走,我沒法集中精力干任何事情,更無法把自己交給一個踏實的睡眠。我的心里藏著無可名狀的憤怒,我明顯能感覺到它對我五臟六腑的燒灼,卻沒有辦法把它熄滅。我被憤怒和恐懼攫取于掌心之中,但我卻不知道自己到底在緊張恐懼什么。不,是我根本不愿意理清或者不愿承認(rèn)我的緊張和恐懼?!澳銈兡腥说降紫胍氖鞘裁??我現(xiàn)在不要答案,等你老了,放下名利,應(yīng)該說名利棄你們而去后,如果你還記得,我想聽聽你的想法。”這是樊姬曾經(jīng)問我的問題?!澳愕睦硇杂∽C了你的殘酷。”這也是樊姬說給我的。作為一個男人我到底想要什么?這個近兩年我才真正思考的問題像一個黑色幽默,在男人的理性面前、在永無休止的欲求面前只是一切新陳代謝或延伸。

許多夜里,記憶會把我拽進(jìn)已然過去的時光。幼年、童年、成年以后的……以正在進(jìn)行時的真切在我的腦海里細(xì)微而真實地緩緩展現(xiàn)。父親的嚴(yán)肅沉默,母親的賢惠溫和;后門坡地里的紅柿子,門前的櫻桃樹;那個背著七十多斤苞谷的九歲的孩子,那個站在路口盼著父親回家看見父親卻撒腿就跑的孩子;那個拉二胡、畫素描的,沒黑沒白寫材料領(lǐng)導(dǎo)隨叫隨到的青年……我沉浸在記憶里,麻木的心被回憶浸泡得異常柔軟;也一次次被自己不由自主的嘆息從夜里叫醒。不甘心!一聲聲夢里的嘆息是我對現(xiàn)實的不甘心。從一個掌握實權(quán)的正處級領(lǐng)導(dǎo)幾年前被邊緣到一個閑置的副廳級位置,再過幾年退居二線到徹底退休。許多的夜里我睜著雙眼對自己的仕途做無數(shù)種遐想,這樣的遐想讓自己憤懣、無望。許多夜里,躺在床上把雙手敷在胸前細(xì)細(xì)感受心臟跳動的節(jié)奏,或是屏住呼吸在幾近窒息里試圖讓自己一次次體驗死亡的感覺??謶忠巡辉購娏?。樊姬你在哪兒?如果你能聽得見,我是想要告訴你,我想躲開,躲開一切,躲開自己,不會再因為我的存在,一輩子被“我所鉗制,所圈定,所追捕”?還是只能告訴你,我就是那個,在男人的世界里以事業(yè)的名義追逐世俗名利的我?還是要讓你知道追求仕途升遷的確是男人人生中最美好的時光,男人從不會因為生活里的某些缺如對它的美好滋生懷疑。

在十一月的夜里,在街燈昏暗的背街小巷,我總能和一些面容模糊的老人,一兩只懨懨欲睡的狗,幾只悄無聲息的貓,一場突如其來的雨相遇。與關(guān)閉的門扉里傳出抗戰(zhàn)劇的槍炮聲、老人沙啞的咳嗽聲、路燈打在地上的寂寥影子、一盆還等在門外的炭火相遇。我極力抑制住自己站在一扇門前想要敲門走進(jìn)去的沖動。溫暖的燈光之下是我溫和、健康的父親母親,家里的陳設(shè)還是舊時的樣子,我還是父親母親熟悉的我,還是他們心思澄明的兒子。“往回走了嗎?”余虹的信息在熒光里閃爍。這個曾隨時隨地都有可能倒下,對我恨之入骨的女人在十幾年后,在這幾個月,在我疾走的夜里默默地用一個信息喚我回家。十幾年來,我躲避著她的臉,躲避著她的眼睛,躲避和她目光的相遇。只有這樣,我才不會在她的臉上看見她的無助,在她的眼睛里看見我的罪惡。

昏暗的路燈把我的影子打在西漢時期和修復(fù)不久的嚴(yán)絲合縫的城墻上,我的下半身在西漢晃蕩,我的上半身不知道跑去哪兒了。我再次想起了“愛”這個已被我深深埋葬的字,用雙手覆住臉蹲在城墻下哭了。我不知道我是哭我的記憶,還是哭記憶里的我。似乎一切都寂然冷眼地等在那兒,在它們認(rèn)為合適的時候,只為來告訴那是無法掩飾不可回避的我。它們比我自己更明白?!拔覑勰?,我寧愿選擇死也不會和你分開”這是我對一個女人說的。我至今還活著,經(jīng)營著自己的家和妻子不離不棄白頭到老。哪一個我是真的?我到底愛過嗎?我愛過誰?她?還是她?還是我自己?我想肉體不一定就是靈魂,或者說不是在這個塵世行走的所有的肉體都帶著靈魂。一層層剝?nèi)窝b,在這個世間男人自有醉心的東西,靈魂也必須為它們讓路。

“樊姬死了,這世間不會再有這個女人?!币惶煲估?,面對著電視屏幕的余虹在我?guī)е股哌M(jìn)房子時說。這聲音像是她一個人的囈語,又像是一直等在她嘴邊就是要說給我聽的。我看不見背對著我的她的表情,電視的聲音很小,我能聽見血管里汩汩流動的血沖向心臟的撒歡聲。我用雙手扶住餐椅的靠背,聽任窒息潮漲潮涌。不知過了多久,余虹繞過沙發(fā)從后面緊緊抱住了我:“誰都會死的,包括你我?!蔽腋杏X脊背涼涼的,淚水,正從余虹那已經(jīng)枝枝蔓蔓的眼眶里穿透我的西裝、襯衣與我的身體相融。是的,我們都會死的。我轉(zhuǎn)過身把余虹擁在懷里。在白天之外的黑夜,我們在荒涼的夜里擁抱和取暖。

樊姬倒了一杯茶給我,就安靜坐在那兒,我們彼此看一眼對方卻都無話。一壺茶喝敗了,我該走了。很意外地,樊姬一直把我送到樓道外說要看著我走。一壺茶的功夫,天地間已飄起了紛紛揚揚的大雪。走了一陣兒,我回頭看,穿著紅色長呢大衣的樊姬,還那樣悄無聲息站在雪地里,像是生了根?!凹t纓懸翠葆。漸金鈴枝深,瑤階花少。萬顆燕只,贈舊情,爭耐弄珠人老。扇底清歌,還記得樊姬嬌小。幾度相思,紅豆都消,碧絲空裊,芳意奢靡開早……謾想青衣初見,花蔭夢好?!蔽乙活^從床上坐起來,屋里還是濃墨似的黑。“樊姬,樊姬,樊姬!”我在黑暗里叫出了聲。余虹翻了個身,在自己的睡眠里發(fā)出輕微的呼吸?!吧鹊浊甯?,還記得樊姬嬌小?!蔽亦钪?,任淚水肆意妄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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