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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葫蘆

2019-05-09 03:29段玉芝
延河·綠色文學(xué) 2019年3期
關(guān)鍵詞:文華鬼子

段玉芝

1

段木匠最大的理想,是成為十里八村有名的木匠,再就是老婆孩子熱炕頭,過著富足的小日子。如果這算是理想的話,其實(shí)段木匠已經(jīng)實(shí)現(xiàn)了。此時的他,是小雪周邊方圓幾十里小有名氣的木匠,誰家嫁閨女置辦嫁妝,或自家想置件像樣的新家具,都以請到段木匠為榮。段木匠有個不漂亮但賢惠的媳婦,叫翠喜,給他生了兩個閨女,美中不足的就是還沒有兒子,當(dāng)然翠喜可以不停地生下去,直到有了兒子為止。段木匠的手藝是祖?zhèn)鳎蛑赣H去世早,隔代傳,是祖父教的。后來祖父也去世了,段木匠便成了段氏木匠活兒的唯一傳人,當(dāng)然段家男丁也不少,不是學(xué)不好,就是不愿學(xué),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兒。

日本人的到來改變了段木匠平靜的生活,讓他離開了他熱愛的木匠活兒,離開了他熱愛的村莊小雪,也讓他的經(jīng)歷在后代子孫眼里成了一個傳奇。

段木匠名叫段正镕。

段木匠平靜的日子在一九三七年秋天的一個凌晨被打破。

鄉(xiāng)村的凌晨格外寂靜,娘的叫喊聲就顯得尤為刺耳:失火啦,失火啦!秋霞,秋霞啊,沒了你我可怎么活???如果不是因?yàn)楸?,很讓人以為是在唱歌?/p>

正镕起身穿衣服,翠喜也跟著起身,拉住他,低聲說,我去勸勸娘。正镕說,說什么也白搭,看來我得去南京一趟了。

前一陣子,在上海拉車的新龍回到小雪,說日本人打進(jìn)上海了,那叫一個慘啊,血流成河,日本人就不是人,見了男的就殺,見了女的就……他哥哥新華沒能回來,鬼子的炮彈不長眼,連人帶車,炸飛了。娘顛著小腳火急火燎地去找新龍,問他南京的情形。新龍說,聽說日本人緊跟著就要去打南京,三嫂,趕緊想法叫秋霞娘兒幾個回來吧。娘接著就哭了起來,邊哭邊罵,一會兒罵日本人,一會兒罵秋霞不聽話,惹得四鄰八舍都來勸。

娘生了四個孩子,只秋霞一個閨女。物以稀為貴,娘最疼秋霞,可是秋霞傷了娘的心,十七歲的時候,不顧娘尋死妥活,執(zhí)意嫁了臨村一個大她十來歲的貨郎。貨郎的爹早亡,家中只有老娘,靠他走街串巷度日。老娘去世后,貨郎帶著秋霞和三歲的閨女去南京投奔親戚,先是干老本行,后來賣糖葫蘆,日子好過了以后,又開了個雜貨店。家里不斷添丁,如今已有四個孩子,最小的才十一個月。偏偏貨郎也不長壽,最小的孩子還沒出生,就一病撒手走了。那時候娘就想讓秋霞回來,秋霞舍不得那店和好不容易置下的一點(diǎn)房產(chǎn),就一直拖著沒有回來。

正镕穿好衣服走進(jìn)堂屋,看到娘披著夾襖坐在床上,正錫正鋒和正錫媳婦坐在床前勸慰。看他進(jìn)來娘又哭了,說,我剛剛夢見你姐的店里進(jìn)了日本人,他們搶走了所有的吃食,又放了一把大火,你姐和四個孩子全在大火里……

正镕上前說,娘,哭也白搭,想也白搭,今天收拾收拾,我明天一早去南京把他們娘兒幾個接回來。老三正鋒搶著說,我也去,見見世面。正镕說,兵荒馬亂可不是見世面的時候,鬧不好命就沒了。正鋒嘻嘻笑著說,你不帶我我也要出去。誰也沒把正鋒的話當(dāng)真,誰也沒想到正鋒真的就走了。

準(zhǔn)備一番,吃過飯正镕便去雍爺家告假。雍爺是小雪的大戶,有幾百畝地,兼做著布匹糧食生意。祖上家業(yè)不薄,再加上自己非常能干,更是掙下偌大一份家業(yè)。前些年去南方,囤了一些上好的木材,今年忽地想起置辦物什,便請方圓幾十里有名的木匠段正镕去打家具。

雍爺七十二歲,鶴發(fā)童顏,清癯有力,聽完正镕的一番言辭當(dāng)即表態(tài),這種事刻不容緩,你放心去吧,事情安排好了再過來接著干活兒,工錢我一分不少你的。

正說著一個清秀男孩跑進(jìn)來爬到雍爺腿上,嚷著要聽?wèi)?。雍爺家大業(yè)大,就是人丁不旺,娶了兩個老婆都不生養(yǎng),后來娶了繡玉,才生下這么個男孩子,取名金貴。

繡玉滿月臉,杏眼劍眉,聽說正镕要出遠(yuǎn)門臉拉得老長,拖著金貴往外走。金貴回頭看著正镕說,木匠哥哥,你再給我做兩個蟈蟈籠子吧?正镕笑著說,出門回來就做。脧繡玉一眼,見繡玉目光炯炯看向他,似怒似憂,慌忙低下頭去。

為閨女時,繡玉家跟正镕家鄰墻,兩人一起玩大,繡玉喜歡欺負(fù)正镕,正镕也樂得被她欺負(fù)。繡玉三歲死了娘,十六歲上又死了爹。第二年正镕央著娘去向繡玉的叔提親,娘要了繡玉的八字,找人一算,說與正镕八字不合,克夫。娘緊接著托媒人說了翠喜。翠喜八字合,脾氣好,娘喜歡,正镕不同意,娘放出話,要是娶了克夫的繡玉,她立馬跳井。正镕整整一個月沒說一句話,最后還是不敢違背娘的意思,娶了翠喜。正镕娶親的當(dāng)天繡玉跳了村北的二河,被雍爺家的長工救上來,三天后嫁給了雍爺。

正镕告辭退出,走至堂屋門口,雍爺自椅上站起,朗聲道,正镕,你可一定要回來,我的花梨木大床還等著你打呢!這話看似關(guān)切,又好像含著不祥。正镕回身抱拳,多謝雍爺!

正镕來到院中,略一猶疑,又轉(zhuǎn)身去后院。果然,繡玉正陪著金貴在后花園玩。后花園有一方池塘,金貴喜歡在池塘邊的亭子里逗蟈蟈,天熱的時候也讓人給他抓蛤蟆玩。正镕過去看金貴的新蟈蟈,繡玉說,你不知道南京要打仗嗎?他們沒長腿,自己不能回來嗎?非要你去南京接!正是因?yàn)橐蛘涛也湃ィ聝汗涯傅?。又是你娘的意思吧?你可是個大孝子,老子娘說一你不敢說二!要是萬一……繡玉哽住了,順了一會兒氣,又說,別去了!正镕說,要我在這時候做個縮頭烏龜?繡玉扭過身去不再理他。正镕說,那我走了。

繡玉從懷里掏出一把半尺長帶鞘的木劍來。劍是桃木的,劍鞘上雕著三朵在風(fēng)中搖曳的桃花,雕工精純,栩栩如生,劍把上綴著紫色流蘇。繡玉說,這是你送我的桃花劍,帶上吧。正镕沒有接,說,送給你避邪的,我?guī)е鴽]用。繡玉說,拿著!劍是我的,你回來后還要還我!正镕接過劍揣進(jìn)懷中。

第二天一早正镕準(zhǔn)備起程,正要開屋門,聽到翠喜低低地說,他爹,有個事兒想給你說……正镕回身,看到翠喜低著頭,摩挲著自己的衣角,囁嚅著說,他爹,我——有了,快兩個月了。正镕驚喜地?cái)堖^翠喜,真的?翠喜低低地說,覺得和前兩次不一樣……本不想給你說,可是你要出遠(yuǎn)門……自從進(jìn)段家門兒,翠喜一連生了兩個閨女,沒能生個兒子,讓翠喜覺得對不起正镕。正镕摸著翠喜的肚子說,這回可要給我生個兒子!

正镕推開屋門,看到娘、正鋒、正錫和正錫媳婦站在院中等他,他心頭一熱,感覺有一種叫作悲壯的東西在胸中激蕩。

2

關(guān)于怎么去南京,正镕向新龍打聽過了,要命就不要坐火車,也撈不著坐。聽說鐵路被炸,一截通一截不通的,通的火車上拉了很多的兵,有日本兵也有中國兵,趕上就沒命了。新龍他們從上?;乩霞遥褪歉与y人群一路走回來的。

就這樣,正镕決定走著去南京。滕縣城有一條鐵路通往南京,姐姐秋霞僅有的兩次探親就是沿著這條鐵路坐回來的,讓小雪的人羨慕得不得了,農(nóng)村人哪見過火車,別說坐了。鐵路邊還有一條官道,和鐵路平行,也通往南京。正镕要走的,就是這條官道。

正是秋收季節(jié),人們在地里忙著掰玉米棒子,有的玉米秸刨了,躺倒一地,等曬干了拉回去冬天燒;有的還沒來得及刨,秸上剩得不多的葉子已經(jīng)發(fā)黃,有些蕭瑟的感覺。要不是天殺的日本鬼子要來,該收的收該種的種,哪有這么多揪心事。正镕一邊看著咒罵著,一邊腳下不停。累了在路邊歇歇,渴了找水喝,餓了啃煎餅。

就這樣星夜兼程,正镕來到了南京城,按信上的地址找到秋霞家。秋霞帶著九歲的外甥文華和十一個月的外甥女文新在家。老大文玲十九歲,去年嫁了人。戰(zhàn)亂開始,文玲跟著丈夫回南京鄉(xiāng)下老家去了。老二文靜十四歲了,眼看也成大姑娘了,秋霞不放心,也讓一同跟了文玲去,自己舍不下家和店,帶著文華和文新守著。

文新小,抱著趕路太累,正镕想了一個辦法,一副扁擔(dān)兩個筐,一個筐里放文新,一個筐里放吃的和貴重家什,挑著走,秋霞領(lǐng)著文華跟在后面。

出了城,文新坐在筐子里睡著了,小腦袋倚在筐沿上,隨著筐子的顛簸一晃一晃,秋霞給文新披上一件衣服,用一塊毛巾墊在文新腦后。文華走了這些路,也是又累又困,拽著秋霞的衣角,邊走邊打著瞌睡。

爆炸聲伴隨著飛機(jī)的呼嘯聲由遠(yuǎn)及近,一行人慌忙跑進(jìn)路邊樹林。文新被聒醒,咧著嘴大哭。秋霞用喂奶堵住文新的嘴,文華緊緊貼著正镕,小身子不住發(fā)抖。

投下幾顆炸彈,大約盤旋了十幾分鐘,幾架日軍的飛機(jī)呼嘯著進(jìn)了南京城。

正镕一行從樹林里出來繼續(xù)趕路,其他行人也陸續(xù)回到路上。文華趕在秋霞前頭,看著正镕穩(wěn)健沉著地往前走,忍不住問,舅舅,鬼子撂炸彈你不害怕嗎?正镕微微一笑,炸彈,誰不怕呀!可是怕能躲得了嗎?文華閃著小眼睛若有所思。舅舅怕,他們就不扔了?這么一想,就沒什么可怕的了。文華滿臉崇拜,舅舅膽真大!秋霞說,文華呀,你是男子漢,也不能怕。文華挺起胸晃著小腦袋,我知道了,怕也沒用,下次文華也不怕啦!

文華從口袋里掏出一個小葫蘆,用手拎著線在文新眼前東晃西晃,逗得文新咯咯地笑。小葫蘆黃橙橙的煞是可愛。秋霞嗔怒,舅舅不是說好了,輕裝上陣不帶小玩意兒的,等打完仗再回來拿。正镕說,一個小葫蘆有多沉,拿就拿著吧。文華說,娘,這葫蘆可是金葫蘆,能保佑我們平安的。正镕說,哦,金葫蘆?文華說,對呀,你看像不像金子的顏色?正镕看一眼,可不。文華得意洋洋地笑了。多可愛的孩子,要不是打仗,應(yīng)該在南京的學(xué)堂里念書,這下好了,一下子回到了鄉(xiāng)下,不過跟著我學(xué)個木匠,倒也能自己掙口飯吃。便說,文華,我看你夠機(jī)靈,回到鄉(xiāng)下跟舅舅學(xué)木匠吧,閑時舅舅教你幾套拳腳。文華說,拳腳好,木匠不學(xué)。秋霞瞪眼說,不學(xué)木匠沒飯吃!文華說,那就學(xué)好啦,娘,別這么兇。正镕和秋霞都笑了。秋霞說,文華就這一點(diǎn)本事,嘴甜會哄人。正镕說,嘴甜不吃虧——打心眼里喜歡上了這個外甥。文華把臉轉(zhuǎn)向正镕,舅舅,會拳腳才不吃虧,想打誰打誰,碰見鬼子也不用怕了。正镕點(diǎn)頭表示贊同,當(dāng)即放下?lián)釉诼愤吰降厣侠艘惶锥问稀拔邋N”,文華在一旁比著葫蘆畫瓢,表情認(rèn)真,動作滑稽,逗得正镕開懷大笑,一時忘了眼下的處境。

四個人風(fēng)餐露宿,走走歇歇,歇歇走走,轉(zhuǎn)眼過去了七八天。這一日路過一個集鎮(zhèn),正想歇歇腳吃點(diǎn)東西,忽聽有人大喊:鬼子來了!鬼子來了!眾人拿起物什四下奔跑。正镕放下?lián)颖鹞男?,秋霞拉著文華,一起往山上跑。一轉(zhuǎn)眼集鎮(zhèn)上跑得空無一人。

正镕抱著文新拽著文華跑到山上隱蔽處,在一座墳頭后趴下來。文新哭了,秋霞急忙掀起衣服用奶頭堵住文新的嘴。山下一隊(duì)日軍從另一條路上過來。頭前幾個士兵歪著頭似乎在聽什么,并朝著山上放了幾槍。秋霞捂著文新的耳朵,拼命用奶頭堵著文新的嘴,生怕文新再哭。日本兵見山上沒什么動靜,注意力便轉(zhuǎn)到集鎮(zhèn)上沒來得及帶走的燒餅、饅頭和活的雞鴨上,轟然上去,一會兒的工夫這些東西就不見了蹤影。正镕從墳頭后探出頭,突然發(fā)現(xiàn)一個穿著灰色衣服臉上抹著鍋灰的姑娘在柴垛下發(fā)著抖,心一下子懸起來。果然一個鬼子發(fā)現(xiàn)了姑娘,邊脫褲子邊嘰哩哇啦地?fù)渖先?,柴垛里傳出姑娘凄厲的哭喊聲。一個鬼子出來,另一個鬼子又進(jìn)去……

大約進(jìn)出了十幾個鬼子,突然不知從哪里躥出一個小伙子,一面連聲叫著“桂花”,一面拿著根扁擔(dān)往鬼子身上掄,把剛要進(jìn)柴垛的一個鬼子掄倒在地。一個鬼子拔出刺刀直刺小伙子后心,小伙子頓了一下,一聲未出,直挺挺撲倒在地。桂花披頭散發(fā)拎著褲子去拉小伙子,被一個鬼子又推進(jìn)柴垛里面……

正镕按著文華的頭不讓他往那邊看。

所幸的是一個領(lǐng)隊(duì)的鬼子嘰哩哇啦嚴(yán)厲地嚷嚷了一通,其他鬼子一聽只好悻悻歸隊(duì),一路向東走去。領(lǐng)隊(duì)的鬼子拔出腰刀砍向姑娘,一尺多的血飛濺而出,有一堆東西從姑娘肚子里淌出來……正镕手抓著墳上的土,抓出了血。

鬼子的隊(duì)伍轉(zhuǎn)過彎去不見了,眾人正要起身,有兩架飛機(jī)盤旋著飛過來。文華忽然指著前面,焦急地說,娘,我的金葫蘆掉那里了!探頭看鬼子已走遠(yuǎn),起身往小葫蘆那邊跑。秋霞趕緊喊,回來,回來!正镕也喊,文華,飛機(jī)過去再撿。兩人連喊帶喊,文華已跑出二三十米,彎腰撿起小葫蘆就往回跑。一架飛機(jī)突然俯沖下來。文華,快趴下!正镕剛爬起來,一顆炸彈在文華附近炸開。正镕沖過去,看到文華安靜地躺在地上,手里緊緊握著小葫蘆。正镕松了一口氣,正要拉文華起身,發(fā)現(xiàn)文華胸口正汩汩地往外流血。文華看著正镕,舅舅,胸口……有點(diǎn)疼。正镕從懷里掏出毛巾捂住文華胸口,毛巾一下子被浸透了。正镕說,沒事文華,一會兒就好了,有舅舅在,不怕。文華咧開嘴笑了。又一顆炸彈在附近爆炸,正镕用身體護(hù)住文華。秋霞抱著文新跑過來,幾個路人也一起過來。正镕緊緊抱著文華,文華的胸口還在淌血,文華使勁全力說,舅舅,我——不怕……文華緊緊握著金葫蘆的手松開了,金葫蘆從手里滾落下去。正镕的眼淚奪眶而出。

文華!文華!我的兒呀……又一顆炸彈爆炸了,湮沒了秋霞撕心裂肺的哭喊。正镕凝視著文華,文華就像睡著了似的,胸口還在淌著血,只是越來越慢了。

山上起了一座新墳。正镕手拿金葫蘆立在文華墳前。秋霞的眼淚已經(jīng)風(fēng)干,她不停地叫著文華,文華,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

從那時起,秋霞失聲了。

3

一個月后,當(dāng)正镕挑著文新后面跟著秋霞出現(xiàn)在自家門樓前時,家里人差點(diǎn)沒認(rèn)出他。他的兩個大腳趾露著,瘦得只剩一副骨架,眼窩深陷,眼神沉痛,一點(diǎn)也沒有大難不死回到家鄉(xiāng)的喜悅。一向話多的秋霞竟然一言不發(fā),只用袖子擦眼淚和鼻涕。當(dāng)然,不一會兒大家都知道了他們這一個月的經(jīng)歷,免不得又都哭一場罵一頓。

寡言但隨和的正镕自此變得陰郁且沉悶。

正镕繼續(xù)去雍爺家做活。繡玉去看他,他把桃花劍還給繡玉。繡玉說,你瘦了。正镕從懷里掏出金葫蘆,我外甥文華,才九歲,被日本人扔的炸彈炸死了,這是他的葫蘆,他叫它金葫蘆。繡玉盯了一會兒油亮的金葫蘆,你不打算去打日本人?正镕一愣。繡玉轉(zhuǎn)身往院外走,舍不下你媳婦跟你娘吧。

段家老太太在哭了幾天之后接受了秋霞成了啞巴的現(xiàn)實(shí),操心叫正镕正錫幫著秋霞在東邊搭兩間房子。開始干活的時候正镕發(fā)現(xiàn)少了正鋒,才知道正鋒招呼也沒給家里打就跟幾個年輕人一起出去了。正镕隱隱知道正鋒去了哪里,既欣慰又擔(dān)心。

入冬的時候傳來南京的消息,說鬼子攻陷了南京城,燒殺奸淫無惡不作,南京城血流成河,死人無數(shù)。一家人慶幸接回了秋霞,更詛咒該千刀萬剮的日本人。

有一天賣豆腐的正河來了,偷偷告訴正镕,正鋒參加了山里的隊(duì)伍,一切都好。正镕的猜測得到證實(shí)。正河說,那邊的隊(duì)伍越來越壯大,你也去吧,不趕走日本人,國家不太平,你想過安生日子?秋霞姐的孩子怎么沒的?正镕沉著臉不說話。正河又說,鬼子很快就要打滕縣城了,游擊隊(duì)打算配合川軍打鬼子,你要去也趕得上。見老太太從屋里出來,兩人迅速分開,正河說,想好了去我家找我。

正河邁出大門不見了身影,正镕說,娘,正河哥說有人見到過正鋒,挺好的,就是不知道干什么。老太太說,別哄我了,我知道,正镕啊,你是家里的老大,一家人都指著你,你不能出去。正镕連忙賠笑,娘,我哪里也不去。

年關(guān)的時候,正鋒回來了。正鋒還是那么瘦,人卻精神了,一副見過世面的樣子。晚上正鋒把正镕拉到院角磨盤上,對他說,大哥,過了年跟我走吧,一起打鬼子。正镕臉上露出向往的神色,那邊怎么樣?山里可好著呢,雖然條件艱苦,隊(duì)伍剛組織起來,也沒有什么武器,可是大家個個帶勁兒。有了目標(biāo)人就有心勁兒了,你不想替文華報仇?正镕沉思不語。

黑暗中傳來腳步聲,兩人噤聲,是翠喜。翠喜沒看見他們,低著頭去了茅廁。正镕看著翠喜隆起的肚子,對正鋒說,你去山里,我不按娘的意思攔你,我是不去了,你嫂子這樣,雍爺那邊的活兒還沒完。

正鋒說,大哥再想想吧。我想好了,不去。這一大家子人家也得過日子啊。依我看,日本鬼子一天不走,咱們一天也過不上安生日子。正镕知道正鋒說的對,他無言以對,擔(dān)心自己的木匠還能不能長遠(yuǎn)做。

在正镕的幫助下,正鋒在初三夜里再一次不辭而別。

轉(zhuǎn)眼就到了二月,一九三八年的二月。那天正镕正在屋里干活,雍爺不知什么時候站到門口,說,日本人來了,聽說滕縣城里炮火連天。正镕抬起頭來,說打就打來了?雍爺抬腿邁進(jìn)小院,說,好日子到頭嘍!好日子到頭嘍!漫無目的地在小院里轉(zhuǎn)了一圈,轉(zhuǎn)身又出去了。正镕緊追幾步,咱小雪沒事吧雍爺?誰知道呢,小雪離滕縣城只有三四十里地,小雪富裕著呢,富裕著呢!這個時候富了可不是什么好事。雍爺?shù)难凵褡屨F恐慌,雍爺可是小雪的主心骨,一向鎮(zhèn)定自若談笑風(fēng)生,在正镕的記憶中,雍爺還從來沒有這么沉重過。

雍爺轉(zhuǎn)身欲走,忽然又停住,正镕,打完這張大床,就別再打別的家什了,先給我段刻雍打一個上好的棺材吧。正镕大驚,雍爺,您這是說哪里去了,您身子骨硬朗著呢,再說您又不去打鬼子。雍爺一笑,有備無患,有備無患啊!

自此大家提著心,天天打探打仗的情況,得到的消息是還在打,打得天昏地暗。第五天上,雍爺走過小院門口,正镕趕上去又問戰(zhàn)勢,雍爺面如寒霜,滕縣城被鬼子攻陷了,中國軍隊(duì)官兵一個不剩,全部戰(zhàn)死!正镕心里就像裝了個秤砣。

雍爺在家三天閉門不出,第四天騎上高頭大馬帶著兩個貼身隨從和十幾個家丁出門了。自此進(jìn)進(jìn)出出,忙得不亦樂乎。正镕好奇,偷著打聽,原來是貼乎日本人去了。正镕將信將疑。

傳言很快得到證實(shí)。一個陽光高照的午后,雍爺家門口來了一隊(duì)日本人。翻譯是個中國人,吆喝著說,小坂隊(duì)長要見小雪的族長段刻雍,還不快點(diǎn)去通報!

雍爺把小坂一行讓進(jìn)大廳。小坂神態(tài)倨傲,嘰哩哇啦說了一通,翻譯說,小坂隊(duì)長說,雍爺既然愿意為皇軍效勞,就要拿出誠意來。那當(dāng)然,我已為皇軍備下厚禮,一會兒便知,相信皇軍不會失望的。翻譯傳話過去,小坂居高臨下地點(diǎn)點(diǎn)頭。雍爺說,我又動員了四周村里的族長,他們也同意為皇軍效勞。小坂滿意地點(diǎn)頭。雍爺沉吟了一下說,我……我也有一個小小的請求。小坂臉一沉說了一句話,翻譯說,小坂隊(duì)長說了,不要給皇軍提條件!雍爺抑制住不悅,依舊陪著笑,都是無條件的,無條件的。只是小雪給皇軍提供糧棉等等給養(yǎng),皇軍得保證小雪的安全呀,這樣才能長期提供,長期提供呢。還有周圍我動員的幾個村子,也要保證安全生產(chǎn)才行的呀。聽到這些話,小坂的臉色緩和下來,這要看你們的表現(xiàn)!雍爺巴結(jié)說,一定不會讓皇軍失望!

那天日本人走時,雍爺送了他們一車糧食、一車棉花和布匹,還有一車上拉了兩頭豬。人們看到雍爺在大門外拱手送走日本人,就像送多年的老朋友一樣。

正镕在門里一個角落看著,心里冒出兩個字:漢奸!

4

月光灑了一地。繡玉踏著小院一地的木屑敲開了正镕的門。正镕緊張起來,繡玉,這么晚了你來有事?繡玉說,沒事就不能來看看你嗎?正镕沒有讓進(jìn)的意思,說,看完了吧?我要睡覺了,明天還得干活。繡玉一把推開正镕走進(jìn)去,徑直坐到正镕的小床上,冷冷一笑說,正镕,你忘了嗎?七年前的今天,也是在這張床上,你摟著我睡了一個晚上。那天我喝醉了。世道這么亂,今天我就跟你說實(shí)話,是雍爺把你灌醉的,我在床上等你,也是雍爺事前安排好的。正镕一凜,繡玉,別胡說!繡玉沉靜地說,雍爺跟我說了,他不能生養(yǎng),要我借種給他生個兒子,我同意了,只有一個條件,要借得借你的種,別人的,休想!

正镕轉(zhuǎn)過身去,背對著繡玉。繡玉柔聲道,你不覺得金貴長得很像你嗎?正镕愣了半晌說,我又給金貴做了個蟈蟈籠子,你拿去吧。繡玉起身從背后抱住正镕,籠子我自然會拿走……正镕紋絲不動,繡玉,我對不起你,可是你我都已成家,雍爺寵愛你,翠喜……繡玉低吼,我不管!我什么都不管!你個假正經(jīng)!正镕轉(zhuǎn)過身緊緊摟住繡玉,我這輩子對不起你,下輩子做牛做馬……在繡玉還沒有反應(yīng)過來的時候,正镕推開繡玉沖出房間。

院外傳來大門帶上的聲音,繡玉一腳踢飛地上的搪瓷碗,段正镕,你個膽小鬼!

是夜雍爺醉醺醺地回來時,繡玉正端坐床頭,床頭上掛著一個新的蟈蟈籠子。繡玉迎上去扶著雍爺,雍爺喝一口茶,才多長時間,日本人又要東西了,越要越多,這次要十車!十車啊!繡玉說,老爺還要接著喂這些喂不熟的狼?雍爺惱怒地倒在床上,念叨著十車……十車,睡過去了。

雍爺湊齊九車糧食停放在后院里,第十車難湊,小坂派人催了兩次,雍爺沒辦法去外村借,又拖了三天總算湊夠了十車。

大門外,正镕趕馬車,雍爺騎馬,幾個隨從跟隨左右,才剛走了幾步,看見小坂隊(duì)長帶著一隊(duì)人馬氣勢洶洶而來。

雍爺一凜,趕忙上前抱拳行禮,解釋正要送去。小坂冷冷一笑,嘰哩哇啦一通,戴著手套的手還不停揮舞。翻譯板著臉,小坂隊(duì)長說了,皇軍一共才要了十車糧食,你就推三阻四磨蹭到現(xiàn)在,他很不滿意!雍爺哈著腰,唉,我也是沒辦法,這不才湊齊。翻譯接著說,小坂隊(duì)長說了,將功補(bǔ)過,再加十車!三天之內(nèi)湊齊!雍爺差點(diǎn)背過氣去,什么,再要十車?就是要了我的命也湊不齊了呀!翻譯剛剛翻譯完,小坂揚(yáng)起手中的馬鞭打向雍爺,雍爺捂住臉,血從指縫里淌出來。

正镕看著從雍爺指縫淌出的血,小坂隊(duì)長,這也太欺負(fù)人了!要東西就要吧,又不是不給,還動手打人……正镕的話還沒說完,小坂的鞭子已經(jīng)抽過來。正镕閃身躲過,順勢抓住鞭子一把奪過來,小坂晃了幾晃,從馬上跌落下來。正镕把鞭子一折兩斷扔到地上?!皣W啦”一聲,小坂帶的兵把長槍齊刷刷對準(zhǔn)正镕,小坂爬起來回手一槍,雍爺上前擋住正镕,子彈打中雍爺左肩,血流如注。雍爺不顧傷口連連作揖,小坂隊(duì)長,他是個車夫,不知天高地厚,饒了他吧,我回去一定好好管教他!您只要放了他,那十車糧,我一車不少地送過去!翻譯急急上前,附在小坂耳邊嘀嘀咕咕,小坂余怒未消,朝著雍爺連開兩槍,子彈打在雍爺腳下。

后院水塘邊,金貴拎著蟈蟈籠子正在草叢中找蟈蟈,槍聲一響,嚇得回身就跑,一頭栽進(jìn)池塘里。繡玉看見,沒命地跑過去。奶媽死死抱住,太太!太太!你也不會游泳呢!丫鬟撒腿就往前院跑,邊跑邊喊,金貴掉水里去了,快來人?。】靵砣税?!

大門外,翻譯指著正镕,小坂隊(duì)長說了,要想放過他也行,他得給小坂隊(duì)長下跪。雍爺說,好好好。轉(zhuǎn)身對正镕低聲說,好漢不吃眼前虧,跪下。正镕說,那還不如讓他一槍崩了我。雍爺臉一沉,一腳踹向正镕雙膝,正镕“撲通”跪下。正镕想起雍爺?shù)奈涔σ彩沁h(yuǎn)近聞名。雍爺隨著跪下,死死按著正镕,小坂隊(duì)長,冒犯了。正镕正要掙扎,雍爺小聲但嚴(yán)厲地,你想讓我讓繡玉讓金貴都陪你死!小坂狂笑著,哈哈哈哈……一揮手,走。

丫鬟沖出大門,凄厲地喊著,金貴掉水里去了,金貴掉水里去了——

正镕撒腿就跑,第一個跳進(jìn)池塘。

金貴被抱上來時,仰面躺在正镕懷里,四肢軟塌塌地垂著,很像文華被炮彈擊中后的樣子,一種不祥涌上正镕心頭。正镕在眾人幫助下倒背著金貴的雙腳在后院來回跑,水從金貴的嘴里淌出來。正镕來回跑著,直到金貴嘴里再也沒有水淌出來,才把金貴放到地上。雍爺和繡玉爭相喊著金貴的名字,金貴一點(diǎn)反應(yīng)也沒有。正镕試了試金貴的鼻息,哪里還有一絲?

繡玉雙手捧著金貴的臉拼命搖著,金貴,金貴,快醒醒,娘給你抓蟈蟈去,抓蟈蟈去啦!金貴無聲無息地躺著,仿佛睡著了一般。眾人圍成一圈默默望著,奶媽終于忍不住哭出聲來。繡玉臉上突然現(xiàn)出光芒,驚喜地,金貴醒了,醒了!走,走,去抓蟈蟈去。繡玉去拉金貴的手,金貴,別跟娘斗氣,跟娘走……奶媽哭得越發(fā)悲凄。繡玉厲聲道,你嚎什么,沒看到金貴睡著了嗎?繡玉臉上一滴淚都沒有,甚至還帶著些微的笑意,輕輕摸著金貴的臉。眾人既痛心又可憐地望著繡玉,忽然,繡玉發(fā)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嚎叫,一頭栽到金貴身上。

雍爺站起來,金貴怎么就掉到水里去了?丫鬟戰(zhàn)戰(zhàn)兢兢說,老爺,讓那兩聲槍響嚇的……雍爺直挺挺地往后倒去,作孽呀!

眾人看到正镕大叫一聲捂住胸口,“哇”地吐出一口血來。

小坂的隊(duì)伍駐扎在離小雪五里路的大雪鎮(zhèn)鎮(zhèn)北,他們在那里蓋了一座炮樓作為據(jù)點(diǎn)。當(dāng)晚,有兩個鬼子照例在附近巡邏,忽然幾只飛鏢呼嘯而來,一個鬼子胸口連中三鏢,應(yīng)聲倒地。另一個鬼子左眼和肩膀各中一鏢,捂住眼大叫,另一只眼看見一個人影已在麥地里跑出老遠(yuǎn)。鬼子哇哇叫著往麥地里一陣放槍,眾多的鬼子被引出來,拿著手電筒牽著狼狗,氣勢洶洶奔向麥地。

正镕在麥地里狂奔,槍聲在身后亂響。前邊是一條深溝 ,一步跨不過去,跳下去還不知能否爬上來,正镕猶豫著,狼狗的叫聲越來越近。一只大手抓住他,不要下去,跟我來!正镕又驚又喜,是正河哥。

兩人朝另一個方向跑了三百多米,看到一條小路,路邊樹上拴著一匹馬。正河解開馬,兩人上馬疾馳而去。麥地里,狼狗吠著,手電筒的光束晃來晃去。

正镕和正河先是朝著與小雪相反的方向跑了幾里路,誤導(dǎo)鬼子,又繞了一個大圈子,才繞過大雪回到小雪。

事不宜遲,正镕回家跟娘說了情況,小雪是待不下去了,必須連夜搬走,鬼子琢磨過來一定會來小雪滋事,第一個懷疑的是雍爺,第二個就是正镕。正镕當(dāng)機(jī)立斷,對段老太太說,娘,洪山口老姑家的破院子沒人住,咱們先到那里躲一躲——咱們?nèi)遗芰瞬拍芷睬逵籂?。段老太太說,也只能這樣了。

把東西裝上馬車準(zhǔn)備要走的時候,正镕才對段老太太說要參加山里的游擊隊(duì)打鬼子。出乎正镕的意料,段老太太痛快地應(yīng)了,去吧,去吧,被人欺負(fù)到家門口再不還手,這活得也太窩囊了!說著說著,就流下淚來。正镕跪倒在地,給娘磕了三個響頭。

正镕一家搬走不到半個時辰,接到消息的小坂半夜爬起來帶人闖進(jìn)雍爺家里。雍爺家客廳擺了個靈堂,黃花梨的棺木閃著刺眼的光。雍爺說,小兒玩耍不慎掉進(jìn)池塘。小坂愣了一下,摘下軍帽沉默了幾秒鐘,對雍爺說,你的,派人帶我去車夫家。雍爺問,去他家做什么?他不是都給太君下跪了嗎?翻譯說,就在今夜,有兩個士兵被偷襲了。

正镕家空無一人,院子和屋子里一片凌亂。大桌子上壓著一張紙,上面用毛筆寫著:小坂,下跪之辱,日后必報!段正镕。聽到翻譯,小坂一刀劈了桌子,下令放火燒了正镕家。

片刻之后,正镕家里燃起熊熊大火。

此時正镕正趕著馬車走在鄉(xiāng)村路上,一只烏鴉叫了一聲從頭頂飛過,他忽然覺得一陣心悸。

就這樣,正镕參加了山里的游擊隊(duì),與正鋒在山里會合,并跟正鋒學(xué)會了打槍。由于正镕自幼習(xí)武,飛鏢打得準(zhǔn),所以槍打得也準(zhǔn),很快槍法就在正鋒之上,在游擊隊(duì)也數(shù)得著了。他又改造了幾輛馬車和地排車,火車上扒下來的槍支和藥物,都通過這些改造后的車陸續(xù)地運(yùn)進(jìn)山里。

正镕第一次上戰(zhàn)場是在一個黃昏。游擊隊(duì)接到情報,由北往南開過去的鬼子的大部隊(duì)中,有兩輛卡車壞了,正在修,他們的任務(wù)便是襲擊這兩輛卡車。

游擊隊(duì)包圍了這兩輛車。正镕像瞄靶子一樣瞄準(zhǔn)一個射擊的鬼子,只一槍,那個鬼子便應(yīng)聲栽到了卡車下面。正镕不敢確定這個鬼子是不是他打中的,于是他又舉槍對準(zhǔn)另一輛車上的一個鬼子,那個鬼子一震,直挺挺往后倒去。正镕熱淚盈眶。自從目睹文華死,金貴死,還有那個叫桂花的姑娘的死,他還從來沒有這樣痛快過。正鋒豎起大拇指,好樣的,俺大哥!轉(zhuǎn)眼沖到前面去了。

這次戰(zhàn)役游擊隊(duì)大獲全勝,兩輛車上共二十多個鬼子一個不落全被殲滅,他們繳獲了三十多支槍。不過游擊也有損失,兩個隊(duì)員犧牲了,七個受了傷。

正镕從懷里掏出金葫蘆看著,正鋒過來,也拿過金葫蘆來看。正鋒問,文華喜歡這個金葫蘆?正镕說,是,他偷偷告訴我,金葫蘆從不離身,白天揣著,晚上摟著睡覺。

夏天的時候,正河帶過信來,說翠喜生了,生了個男孩,讓正镕起個名字。兄弟兩個很高興,正镕給孩子起名叫來望,帶來勝利的希望。正鋒說,還不如叫希望來得直接,也順口,于是就叫希望。正河試了幾試,終于又張口說了段老太太的事,原來那夜搬到洪山口后,段老太太受了風(fēng)寒,臥床不起,不久就去世了。正鋒嚎啕大哭,正镕默然流淚。等他們冷靜下來,正河又說翠喜盼著正镕能回去看看孩子,正镕讓正河捎信回去,他很好,等有機(jī)會就回家。

正镕沒想到,這一等就是一年半。

5

冬天的時候,游擊隊(duì)接到可靠情報,日軍有一批布匹藥品要從徐州送到魯南各日本據(jù)點(diǎn),在通往滕縣縣城的必經(jīng)之路上,有二里半非常狹窄的山路,游擊隊(duì)講劃在此伏擊,攔截貨物。

夜里十一點(diǎn)時,下起了細(xì)鹽般的小雪。正镕趴在一塊大石頭后面,緊緊盯著日軍將要過來的方向。前面一片漆黑。正镕把手放在嘴邊,哈著氣,正鋒激動地說,來啦!

一共五輛卡車,當(dāng)?shù)谌v卡車從正镕眼皮下經(jīng)過時,車隊(duì)突然停下了,一堆大石頭攔住了去路。前面那輛車顯然意識到了情況不妙,沒等他們做出反應(yīng),突然槍聲大作,槍聲很雜,步槍,機(jī)關(guān)槍,還有手榴彈的炸響。日軍匆忙還擊,一時山路上槍聲四起,火光沖天。最后面一輛卡車想往回倒,大石從山上滾滾而下,堵住了它的退路。車上的鬼子知道中了埋伏,嘰哩哇啦亂叫,拼命開火。正鋒端起步槍突突開火,小鬼子,見閻王去吧!正镕往火力密集的卡車上扔去一顆手榴彈。

激戰(zhàn)之后,日軍的火力漸弱,最后只剩零零星星的了,隊(duì)長一聲令下,游擊隊(duì)員們潮水般沖下山去,與日軍展開肉博戰(zhàn)。正鋒也往下沖,一顆子彈打中了他的左臂,正镕回頭問,老三,沒事吧?正鋒撕下衣角扎一下,嬉笑道,離心遠(yuǎn)著呢。

這時山間涌出許多老鄉(xiāng),有推著地排車、獨(dú)輪車的,也有挑著擔(dān)子的,從山間小路跑下來。眾人搬開大石頭,把卡車上的布匹、棉衣、槍支和藥品裝上地排車、獨(dú)輪車和擔(dān)子的籮筐羅里。沒多大工夫,幾輛卡車上的貨物就被拉個差不多了。

沒料到的是另一個方向又來了幾輛鬼子的卡車,是前來接應(yīng)的鬼子。明顯的敵眾我寡,正镕主動要求他們班留下來掩護(hù),老鄉(xiāng)和其他班的同志先撤。

車未停穩(wěn),車上的日本兵便開了火。正镕、正鋒和其他戰(zhàn)士開槍還擊,又是一場惡戰(zhàn)。日軍的火力很強(qiáng),好幾個戰(zhàn)士受了傷。正镕看看后面,老鄉(xiāng)都撤走了,其他的同志也在迅速撤離,下令:邊打邊撤!與戰(zhàn)士們一邊抵抗,一邊往山上跑。日本兵往山上一陣亂開槍,又不敢上去,嘰哩哇啦叫喊著,查看著車上的貨物和車上地上的死傷者。

回到山上,正镕發(fā)現(xiàn)正鋒沒回來,問其他人,都說沒看到正鋒。正镕帶人下山一路尋找,一路叫著正鋒的名字,嗓子都快喊啞了也沒正鋒的回音。山下的鬼子已經(jīng)撤走,戰(zhàn)士們找遍了整個戰(zhàn)場,也沒找到正鋒的尸體。天快亮?xí)r見到路邊一個奄奄一息的戰(zhàn)士,他爬到一塊大石頭后面藏起來,僥幸沒被鬼子發(fā)現(xiàn)。戰(zhàn)士哭著說,班長,我看到正鋒大腿中彈,淌了一攤血,日本兵把他拖上卡車,帶走了。正镕的頭轟的一聲——正鋒被捕了。

第二天下午正镕得到消息,說帶走正鋒的日本兵是小坂派去的,那些物資大部分是送給小坂部隊(duì)的,正鋒也被他們帶到了小坂的據(jù)點(diǎn)。

游擊隊(duì)長派正镕和正河下山打探情況,設(shè)法營救正鋒。

兩個人喬裝回到小雪,在正河家的偏房里合計(jì),要想打聽小坂那邊的情況,只有一個人最合適:雍爺。正河說,金貴死后,雍爺與小坂的關(guān)系好像更密切了,送糧送物的事一向積極,倒從沒幫著小坂干傷天害理的事兒。正镕說,依我看雍爺這是為了自保,金貴因日本人而死,我就不信他心里不恨日本人。正河說,該是又恨又怕。正镕說,只要恨就好,就能爭取。正河點(diǎn)點(diǎn)頭,又說,金貴死后的一年多繡玉才緩過勁兒來,不瘋瘋癲癲的了,只是不大說話,除了做點(diǎn)針線活兒,就是提著個蟈蟈籠子在院子里轉(zhuǎn)悠。正镕沉默了一會兒,說,找機(jī)會先見見繡玉,看看她能不能幫著從雍爺那里打聽消息。正河說,好,我來想辦法。

過了幾天終于等到機(jī)會。正河對正镕說,繡玉說雍爺外出辦事,第二天才回來,晚上你喬裝打扮一下,跟著我一起去送豆腐。晚上兩人如約送下豆腐,繡玉領(lǐng)著他們?nèi)ビ籂敃?。來到書房門口,正河讓正镕進(jìn)去說話,他在外面望風(fēng)。

書房里,正镕摘下帽子。繡玉胸口劇烈地起伏著,都說你死在逃跑的路上了。繡玉瘦了許多,也顯老了。正镕說,沒死。繡玉又說,還有人說你參加了游擊隊(duì),在打鬼子。正镕沒有說話。繡玉說,我倒覺得這話像是真的,金貴被鬼子害死了,你該去打鬼子。正镕說,繡玉,這兩年你還好嗎?繡玉說,疼金貴疼得差點(diǎn)死了!也沒死。有一天我在池塘邊站了一夜,我聽見爹對我說,繡玉呀,你不能死,金貴死得就夠虧的了,再搭你一個,不更虧?我想了想也是,總不能讓金貴白死——繡玉直視著正镕,我得為金貴報仇!正镕說,這事由我們男人來干!繡玉說,雍爺也這么說,難道女人就只能在家里坐吃等死嗎?正镕說,眼下倒是有一個機(jī)會……繡玉打斷他說,救正鋒,讓他出來繼續(xù)打鬼子——你冒險來找我,是為著正鋒吧?正镕一愣,正鋒的事你聽說了?繡玉說,聽雍爺說的,我勸雍爺想法救正鋒,雍爺直嘆氣。正镕面色沉重,我就是為正鋒的事來的。繡玉說,等雍爺回來我再幫他想想辦法,我看那個翻譯貪財(cái),先買通他再說。正镕說,好,先不要跟雍爺說我來過。繡玉說,不到時候我自然不說。正镕說,繡玉……謝謝你。繡玉凄然一笑,你要知道我揣著你送我的桃花劍,天天為你燒一炷香,你更得好好謝謝我……正說著正河閃身進(jìn)來,我剛剛聽到大門響,是雍爺?shù)穆曇???熳?!兩人往外走,繡玉說,雍爺說了明天才回來的。正河說,我沒聽錯,是雍爺?shù)穆曇簟?/p>

正河和正镕推開門,雍爺肅然站在門口。正镕急忙戴上帽子,伸手去腰間摸槍。雍爺沉聲道,正镕,別掏槍,屋里說話。正镕和正河對視一眼,退回書房,雍爺進(jìn)去,順手關(guān)上門。繡玉說,喲,老爺提前回來了?雍爺說,事情辦得順利。我進(jìn)門聽說家里來了兩個送豆腐的,好生納悶,別說送豆腐的,就是送金山銀山的人繡玉也沒心思多看一眼……繡玉說,老爺別繞圈子了,正镕回來了。雍爺說,正镕,聽說你也參加了游擊隊(duì)?正镕沒有正面回答,他說,我在為金貴和我外甥文華報仇!為更多的中國人報仇!雍爺一震,緩緩道,正镕,你是好樣的……正鋒也是好樣的。正河和正镕對視一眼。雍爺說,我知道你是為正鋒而來,我知道正鋒的情況,全告訴你。正镕說,多謝雍爺。雍爺勉強(qiáng)一笑說,謝什么,我還有事要求你,我的那具棺材你還沒給我打呢。正镕凄然一笑。雍爺正色道,小坂知道正鋒家是小雪的,便讓我去勸正鋒,只要正鋒說出這附近他知道的游擊隊(duì)員的名字和游擊隊(duì)的落腳之地,皇軍定不會虧待他,否則生不如死!我這樣跟正鋒說了,正鋒當(dāng)著小坂的面把我罵了個狗血噴頭,罵我是日本人的狗,兒子被日本人害了還拿日本人當(dāng)?shù)衣犃?,雖然裝作暴怒的樣子,還搶過鞭子抽了正鋒幾鞭子,但我心里還是很高興。說到這里,雍爺頓了頓,后來,他們就對正鋒用刑,老虎凳,辣椒水,拔指甲……繡玉的臉變了色,該死的日本人,我要?dú)⒘怂麄?!雍爺攬過繡玉,拍著她的肩膀以示安慰。正河說,雍爺,有什么辦法把正鋒救出來?雍爺說,這件事我插不上手,小坂從一開始就防著我。繡玉說,老爺,別忘了金貴是被日本人的槍聲嚇得掉進(jìn)水塘的,正鋒是打日本人的。雍爺沉聲道,我一霎兒也沒忘過。雍爺又對正河說,你天天賣豆腐路過我家,有什么情況隨時聯(lián)系。正河說,好。

正镕和正河拖著沉重的步子走出雍爺家,路過正镕家的時候,正镕與正河站住了,眼前一片廢墟,泥挑的院墻也已經(jīng)歪了。恍惚中娘從屋子里走出來,笑吟吟的。娘!正镕流下男兒淚。

連著三四天都沒有正鋒的消息,正河說雍爺說了,小坂最近不讓他去據(jù)點(diǎn)了,更是絕口不再提正鋒,即便他湊過去,小坂也不見他。正镕問,雍爺說的是真的嗎?正河說是真的,他從繡玉那里得到證實(shí)。

第五天,正河豆腐沒賣完就早早回來,帶回一個消息:小雪兩個游擊隊(duì)的通訊員被小坂帶走了。正镕“呼”地從凳子上站起來,顫聲道,難道……難道正鋒叛變了?正河沉痛地點(diǎn)頭,說,極有可能——為保險起見,我們也得盡快回山里送信,讓大家趕快轉(zhuǎn)移。正镕又坐下,我不信!正河說,我也不愿相信——我再去見見雍爺。正镕拉住正河說,你也別出去了,說不定下個被抓的就是你。正河說,要抓第一個該抓的就是我,也不一定正鋒就……正河挑起豆腐擔(dān)子又出去了。

約莫一個小時,正河挑著豆腐擔(dān)子臉色凝重地回來了,告訴正镕雍爺收買了翻譯。翻譯告訴他,小坂這兩天調(diào)集兵力,正在秘密準(zhǔn)備一場戰(zhàn)役,說是要突襲某個地方,什么地方小坂沒說。正镕說,我們天黑就出發(fā),連夜趕回山里報信,頓了頓又聲音低沉地說,這么說正鋒全說了?正河點(diǎn)點(diǎn)頭。正镕抱住頭,種種跡像表明,三弟真的成了叛徒。

6

正镕和正河在第二天的凌晨回到山里。隊(duì)長聽完他們的匯報,立即緊急集合,部署人員和物資迅速轉(zhuǎn)移。

轉(zhuǎn)移到一半的時候,隊(duì)長接到報告,有大批鬼子從山下包圍過來,他們選了幾個地方重點(diǎn)圍堵:平常上山下山的幾條路,游擊隊(duì)秘密撤退的路。當(dāng)時正镕正在隊(duì)長身邊,聽了報告以后心情異常沉重,他很清楚,秘密撤退的這條山路是游擊隊(duì)另辟的,只有游擊隊(duì)員知道,外人(包括當(dāng)?shù)氐睦相l(xiāng))都不知道,鬼子能找到,說明有內(nèi)部人透露消息。這進(jìn)一步證實(shí)了正鋒的背叛。隊(duì)長下令:全力突圍!山下已有槍聲響起,有一批游擊隊(duì)員與鬼子遭遇了。

正镕站在山上往下望去,漫山遍野都是鬼子,看來鬼子動用了大量兵力,是想把游擊隊(duì)一舉殲滅。正镕率領(lǐng)游擊隊(duì)員迅速往山下撤退,這條秘密撤退的路上擠滿了鬼子,他們端著槍往上爬。望遠(yuǎn)鏡里,走在最前面的那個人,越來越近,越來越近,正镕終于看清了,是正鋒。正鋒健壯的身體變得清瘦,走起路來有些發(fā)飄,不像往常鏗鏘有力,那一定是受刑的緣故。正镕只覺心里一陣絞痛,捂住胸口。正鋒的后面跟著一群日本兵,再后面那個當(dāng)官的就應(yīng)該是小坂了。

正河焦急地望著鬼子越來越近,正镕,開火吧,再近就晚了。正镕搖搖頭,再等一等。正镕拔出手槍,瞄準(zhǔn)正鋒。正河表情復(fù)雜地望著正镕,終是不忍,把頭轉(zhuǎn)向一邊。正镕的手微微顫抖。“叭叭叭”一連三聲槍響,正鋒應(yīng)聲倒地。正镕狼嚎一聲,正鋒……安心上路吧!正鋒仰躺在地,捂住胸口,喃喃地,哥,哥……緩緩閉上眼睛,一副如釋重負(fù)的樣子。

前面的士兵開槍還擊,后面幾個士兵上前保護(hù)小坂。小坂看看正峰的尸體,又看看山上子彈打過來的方向,問翻譯,剛剛開槍的那個,就是他大哥,那個車夫?翻譯點(diǎn)頭說,正是。小坂望一眼山上,拔出腰刀用力揮舞,嘰哩哇啦一通叫喚,鬼子紛紛開火,往上沖。

正镕聲音沙啞著,打,給我狠狠地打!一時間槍聲一片。正镕端起步槍,突突一陣掃射,子彈打光了,又奪過正河懷中的沖鋒槍,瘋了一般向日軍掃射。

不遠(yuǎn)處的山頭上“轟”地一聲飛起許多沙石,日軍的炮兵到了,又一顆炮彈落在正镕附近,正河急忙按倒正镕。

這一場圍剿與反圍剿之戰(zhàn)持續(xù)了四個小時之久,槍炮聲漸漸停息,山上尸橫遍地,沒有來得及轉(zhuǎn)移的游擊隊(duì)員絕大多數(shù)都犧牲了。鬼子像螞蟻一樣從山下往上爬。正镕班里只剩下三個人,他,正河,還有小游擊隊(duì)員小亮。正镕的頭部也受了傷,被他自己簡單包上。小亮報告,班長,鬼子沖上來了,我們的子彈和手榴彈也沒了,怎么辦?正镕冷冷地看著山下的鬼子,凜然說道,跳崖!正河探頭看看下面,也不一定就摔死。正镕轉(zhuǎn)身對小亮:看到正鋒的下場了嗎?小亮看了看懸崖,又看了看不遠(yuǎn)處烏壓壓的鬼子,朝正镕敬個軍禮,服從班長的命令!

正镕掏出金色小葫蘆看了看,塞回懷中,縱身跳崖。正河拉住小亮,兩人一起跳下去。小坂剛剛爬上來,目睹了眼前的一切,他想活捉游擊隊(duì)員的想法落空了。他走到崖邊,俯身往下看了看,摘下帽子,靜默了幾秒鐘。

回到據(jù)點(diǎn)的第二天,小坂帶人去了雍爺家。雍爺急忙迎出來,聽說這次突襲小坂隊(duì)長取得了勝利,游擊隊(duì)全軍覆沒。翻譯接過去,全軍覆沒?小坂隊(duì)長正為此生氣呢。游擊隊(duì)一半的人員都轉(zhuǎn)移了,當(dāng)然,剩下的一個沒落下。雍爺臉色不易察覺地變了一下,笑道,收獲還是不小啊。小坂上前一把抓住雍爺?shù)囊骂I(lǐng)大吼。翻譯趕忙翻譯,小坂隊(duì)長說了,這次行動有人提前走漏了風(fēng)聲,是不是你?雍爺無辜地,這次行動隱秘,事前我是一點(diǎn)不知道呀,我還嘀咕小坂隊(duì)長不信任我呢。小坂松開雍爺,竟然笑了。翻譯說,小坂隊(duì)長說跟你開玩笑。雍爺心里話,試探人也不是這么個試探法。小坂掃視了一下大廳,轉(zhuǎn)身走了。翻譯路過雍爺身邊時壓低聲音說,你村里那個游擊隊(duì)員,讓他大哥打死了,親兄弟呀。

雍爺心神不定地往后院走去,迎面碰到繡玉,繡玉問,老爺,日本人又來干什么?雍爺說,圍剿山里游擊隊(duì)計(jì)劃失敗,想賴我通風(fēng)報信。繡玉笑了,多虧你了老爺。雍爺說,正鋒帶路,讓正镕打死了。繡玉一凜。雍爺說,對外不要說。繡玉焦急地問,正镕怎么樣了?雍爺說,正镕撤退了。

晚上,雍爺在書房燒了一刀紙,正镕啊,你們兄弟兩個……雍爺老淚縱橫。

7

雍爺再次見到正镕是三年以后。三年后一個春天的夜晚,有人敲響了雍爺書房的門。雍爺懶洋洋地問,是誰?門外傳來低沉的聲音,是我,雍爺,正镕。雍爺“嚯”地坐起來,不錯,是正镕的聲音。雍爺略一沉吟,拔出手槍,迅速打開門,用槍指住來人。正镕微微一笑,雍爺,您大可不必這么緊張。見真的是正镕,雍爺收回槍,關(guān)上門,拉住正镕的手,正镕,你不是跳崖了嗎?你沒死?正镕說,我們?nèi)齻€人一起跳的崖,正河哥死了,腦袋像西瓜一樣開了花,小亮也死了……只有我活下來了,我被樹枝擋了一下,再往下落時借勢翻了一下身,肋骨斷了幾根,右腿斷了,一個老鄉(xiāng)救了我,養(yǎng)了半年多病。養(yǎng)好病,就被派到棗莊那邊去工作了。

雍爺說,你命大。正镕說,您老的棺材我還沒打,鬼子還沒被趕走,我怎么就能死呢?我還有很多事要做呢。您老最近怎么樣?雍爺嘆口氣,村里所有人都罵我是漢奸,漢奸就漢奸吧,小坂可自始至終不完全相信我,也就指著我收些東西,維持治安。這兩年我借口年紀(jì)大了,也只應(yīng)付著他,好歹小雪的百姓不遭禍害,我也算對得起祖宗了。正镕說,金貴如果活著,也十來歲了。雍爺臉上現(xiàn)出痛楚的表情。正镕說,我這次來,就是奉命拔掉小坂這個據(jù)點(diǎn)。雍爺精神一振,能行嗎?據(jù)我所知游擊隊(duì)打了好幾次都沒攻下來,小坂的據(jù)點(diǎn)里有個炮樓,易守難攻,火力很強(qiáng)。正镕說,硬攻肯定不行,我來就是要另想辦法。雍爺說,我豁上這把老骨頭也要幫你。

就這樣,正镕在雍爺家悄悄住了下來,就住在雍爺?shù)臅坷?,雍爺下令,這些天他要靜靜心,吃住都在書房。正镕白天睡覺,晚上出去察看情況。小坂的據(jù)點(diǎn)在大雪外的高地處,占著有利地勢,易守難攻,無論從哪個方向都不好攻。雍爺和正镕私下里設(shè)計(jì)了許多方案,最后都被否定了。事情的進(jìn)展陷入了僵局,而小坂卻更加瘋狂地四處掃蕩,圍剿抗日游擊隊(duì),游擊隊(duì)遭到極大破壞。

有一天晚上雍爺去小坂那里沒回來,直到第二天吃過中飯才回來。雍爺想從小坂那里了解更多情況,晚上跟小坂喝酒喝多了,便睡在那里——在小坂最依靠他的時候,給他在偏僻處設(shè)了個辦公室。其實(shí)就是兩間平房,里面有簡單桌椅和一張小床。正镕眼睛一亮,雍爺,你的辦公室離炮樓有多遠(yuǎn)?雍爺想了想說,有二百多米,離小坂的住處遠(yuǎn)些,他防著我呢。正镕興奮道,從這間書房到您的辦公室有多遠(yuǎn)?雍爺想了想,走最近的路,也得四五里。正镕說,直線距離呢?走地下。雍爺兩眼放光,地下?不繞莊稼地也就二里路。你是想……正镕點(diǎn)點(diǎn)頭,從這里一直挖過去,挖到您辦公室床底下。雍爺激動地站起來在書房里走來走去,說,這是一個好辦法。

門外傳來敲門聲,正镕趕忙躲到書架后。雍爺不悅地問,是誰呀?我不是說了嗎,沒有我的話誰也不要來打擾我。門外傳來繡玉的聲音,是繡玉,老爺。雍爺開開門。繡玉放下一個瓦罐,老爺,這是我給你和正镕燉的雞湯,趁熱喝了吧。雍爺一凜。繡玉說,老爺,什么事能瞞過繡玉的眼睛。雍爺正驚詫,正镕出來,繡玉,我還是被你發(fā)現(xiàn)了。繡玉沉靜地說,老爺,正镕,打鬼子別忘了繡玉,給金貴報仇也有我一份!兩人正想著怎么說,繡玉已經(jīng)出去了,順手帶上門。門外傳來繡玉的抽泣聲。

三天后的一個清晨,雍爺家門口來了七八個精壯小伙(實(shí)際上是游擊隊(duì)員),是來給雍爺挖池塘的。雍爺找人看了風(fēng)水,說要在院西新挖一個大池塘,把原來那個池塘填了,他家才會人丁興旺。雍爺命人放了五千個頭的爆仗,便轟轟烈烈動工了。

消息傳到小坂那里,小坂哈哈大笑,用日語說,雍爺啊雍爺,還做夢再生兒子,用你們中國人的話來說,除非有人給他戴頂高帽子。翻譯討好地說,是綠帽子。眾人哈哈大笑。

填塘挖塘的工事熱火朝天地進(jìn)行。這期間小坂還來過一趟,他看著那個用白石灰線劃出來的池塘,現(xiàn)出嘲諷的表情。雍爺裝作沒看見,虛心地請小坂指點(diǎn)一二。后來雍爺多次去找小坂喝酒,送頭豬送十來只雞什么的,說等他有了后要請大客。

地下通道的挖掘都是在晚上進(jìn)行的,池塘在書房后不遠(yuǎn)處,有人隱約聽到動靜,也以為是雍爺讓人連夜開挖池塘。池塘還沒有完工的時候,地下通道已經(jīng)完工了,一個出口在雍爺家書房床下,另一個出口在小坂據(jù)點(diǎn)雍爺辦公室床下。

一個晚上,游擊隊(duì)從四面八方涌過來,向小坂的據(jù)點(diǎn)發(fā)起猛烈進(jìn)攻,日軍以更強(qiáng)的火力回?fù)簟?/p>

雍爺?shù)霓k公室里一片漆黑,雍爺借著外面的燈光拉開床,游擊隊(duì)員一個個從地道里爬出來,又有一些手榴彈、步槍、機(jī)槍、炸藥包從地下運(yùn)上來。外面一些鬼子扛著槍往炮樓里跑,正镕拉開窗簾看了看,把手一揮,上!

游擊隊(duì)員仿佛從天而降,沖出去一陣掃射,打得日軍暈頭轉(zhuǎn)向。另一些游擊隊(duì)員把手榴彈、點(diǎn)燃的炸藥包扔進(jìn)炮樓,炮樓里發(fā)出轟轟的悶響,里面的火力明顯減弱了。

小坂帶人急速跑過來,邊開火邊警覺四顧。辦公室里,雍爺蓋上地下道的蓋子,正要把床拉回去,身后響起小坂的聲音,八格呀魯!雍爺頓了一下,抱起地上的一個炸藥包,鎮(zhèn)靜地轉(zhuǎn)過身去,沖著小坂微微一笑,小坂,知道什么叫臥薪嘗膽嗎?中國人不是這么好欺負(fù)的!今天你死定了!翻譯不敢翻譯,小坂知道雍爺說的不是什么好話,氣急敗壞的要向雍爺開槍,看看炸藥包,又停住了。雍爺喊一聲,金貴,爹來了!從容地拉開導(dǎo)火索。

小坂大驚失色,還沒來得及后退,“轟”地一聲,炸藥包爆炸了。只見火光沖天,那兩間房子轟然倒塌。

正镕正帶著游擊隊(duì)員從后面進(jìn)攻炮樓,聽到爆炸聲渾身一震,大叫,雍爺!

這場戰(zhàn)役持續(xù)了三個小時,游擊隊(duì)拔掉了這個多次未能攻下的據(jù)點(diǎn)。鬼子死的死,被俘的被俘,一個都沒有剩下。

游擊隊(duì)在小雪臨時駐扎了幾天,正镕雖然心里惦記著翠喜和孩子,這邊卻脫不開身,只好打消了去洪山口的念頭。

正镕離天小雪的那天路過雍爺家門口,猶豫了一下,大踏步走了。走到村頭的時候,繡玉從后面追上來,胳膊上挎著個包袱。繡玉大大方方說,正镕,我要跟你走。正镕愣了愣神說,我是去打仗。繡玉說,我也是去打仗,不是跟著你私奔。正镕的臉紅了。繡玉說,我要給金貴和雍爺報仇。正镕說,走吧。

一九四二年春天的一個清晨,有人看到正镕帶著繡玉走出小雪的村頭,他們身后還跟著十幾個小伙子。繡玉見到熟人便說,我參加游擊隊(duì)了,跟著正镕去打鬼子。

這是小雪的人們最后一次見到繡玉。

一年后,繡玉送情報回去的途中被日軍的一支小分隊(duì)包圍在一個破廟里,繡玉與日軍激戰(zhàn)。破廟里一片寂靜時,日軍圍上來,他們知道繡玉打光了子彈。繡玉鄙夷地望著涌上來的鬼子,眼前晃過正镕的影子,接著是金貴和雍爺?shù)挠白樱咽种械淖詈笠活w子彈頂上膛。槍聲一響,鬼子們愣住了。

當(dāng)然,那次激戰(zhàn)沒有人親眼目睹,一切都是正镕的想象。正镕帶著隊(duì)伍殲滅了日軍的小分隊(duì)時,繡玉已倒在破廟地上,右手持槍對著自己的太陽穴,左手緊緊攥著一樣?xùn)|西——桃花劍。

8

正镕再次回到小雪是日本投降之后,他們?nèi)乙矎暮樯娇诎峄貋砹?。小雪的人們問起繡玉和正鋒時,正镕沉痛地說,犧牲了,然后一言不發(fā)。大家見他這樣子,不忍再問。

正镕帶回了繡玉和正鋒的尸骨。那次圍剿之后,有相熟的老鄉(xiāng)找到正鋒的尸體,把正鋒就地掩埋在山坡上。正镕把繡玉葬在雍爺家祖墳,把正鋒安葬在父母墳邊。

很快正镕就又離開了小雪——解放戰(zhàn)爭打響了。他仍然把文華的金葫蘆帶在身邊,因?yàn)樗氲热珖夥帕?,把文華的尸骨也帶回小雪,他要把金葫蘆親手還給文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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