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均

不少國人有“諾貝爾情結(jié)”。諾貝爾文學(xué)獎得主奈保爾能在中國讀書界受到熱捧，并不意外。迄今，他的作品幾乎都有漢譯。儼然一座富礦，奈保爾的作品帶動了龐大的“批評產(chǎn)業(yè)”的發(fā)展。無論是一本正經(jīng)的學(xué)術(shù)專著，還是插科打諢的副刊文章，都以攀“奈”為榮。顯然，奈保爾在中國已是名利雙收。

奈保爾游歷頗豐，見多識廣，筆底風(fēng)云，席卷東西。盡管正面涉筆中國的文字并非濃墨重彩，但在隨意揮灑之下，奈保爾筆下的“中國形象”還是異常醒目。本文擬先細(xì)察《幽暗國度》（三聯(lián)書店，2003）和《自由國度》（上海譯文出版社，2008）兩書中的兩個文本片段，管窺奈保爾心目中的“魔種”，再略解他如此書寫的動因。

一、“幽暗國度”：“在中國軍隊的炮火下”

1962年，奈保爾首次踏訪故土印度;1964年，他寫下了《幽暗國度》，記錄下“記憶與現(xiàn)實交錯”之旅。在兩年的游歷中，他正好碰上了中印戰(zhàn)爭，內(nèi)容見該書第十章“緊急狀態(tài)”。

奈保爾起筆就說，中印軍隊在邊界兩個地區(qū)同時發(fā)生“大規(guī)模沖突”。印度“報紙的斗大標(biāo)題”宣布了這個驚人消息，人們爭相傳閱和打聽。盡管如此，人們的日常生活步伐似乎并未打亂，“街旁的巷弄里，打赤膊的車夫雙手握著車把子，使勁推著笨重的手推車，哼哼嘿嘿，踩著碎步，穿梭在滿巷川流不息的車陣中”。奈保爾評論道。這樣的場景與報紙上的標(biāo)題擺在一起，顯得很不協(xié)調(diào)。

在此書中，奈保爾刻意強調(diào)，“印度人民在某些政治人物誤導(dǎo)下，沉溺在非暴力主義的理想中”，因此“印度這個國家，并未具備打一場現(xiàn)代戰(zhàn)爭的資格和條件”。奈保爾認(rèn)為，盡管印度獨立了15年，但“在很多方面仍舊是一個殖民地”，其主要產(chǎn)品是“政客和空談”，經(jīng)濟受制于人，行政能力低效。面對突如其來的戰(zhàn)爭，它也只能打嘴仗，以“言詞”回應(yīng)，宣布進入“緊急狀態(tài)”，實施“國土防衛(wèi)法案”。

奈保爾在此書中表示，正是因為“毫無準(zhǔn)備”，印度政府才“倉促應(yīng)變”，結(jié)果不難逆料，“中國軍隊”勢如破竹，“赫赫有名的印度陸軍第四師，剛交手，就被中國軍隊打得潰不成軍”。亡國的流言像插上了翅膀，“邦迪拉今晚淪陷了。整個阿薩姆平原暴露在中國軍隊的炮火下。尼赫魯總理向全國人民發(fā)表演說。試圖鼓舞民心士氣，但他那套說辭，聽起來卻像是哀悼國家的淪亡”。商人已在討論“在中國統(tǒng)治下的經(jīng)商前景”印度南部的馬德拉斯人，“盡管一直反對將印地語頒定為印度國語，現(xiàn)在卻已經(jīng)開始學(xué)習(xí)中文”。收音機里傳來的是北京的聲音，播報的是“中國邊防部隊”的消息;“我們試圖轉(zhuǎn)到新德里電臺，但聽到的卻是嘎嘎聲和電波干擾”。奈保爾哀嘆，“獨立的印度共和國，我們的自由奮斗，真的就在言詞中崩垮了”。

奈保爾坦承，戰(zhàn)爭改變了他對印度及其人民的看法。他說，在先前的旅途中，沿途的見聞對他來說毫無意義，但如今，“在戰(zhàn)爭的威脅下，卻突然變得值得珍惜、愛護”。他從前那“不屑的目光”立刻變得“充滿柔情、充滿關(guān)愛”。他發(fā)現(xiàn)，奔赴前線的士兵“相貌俊秀、談吐斯文”;長官溫良謙遜，俠骨柔情地與家人道別，彬彬有禮地與人交談。部隊軍紀(jì)嚴(yán)明，進入火車站時，“剎那間，原本亂糟糟、鬧哄哄的月臺一下子安靜下來，變得井然有序”。更了不起的是，這還是一支人民的子弟兵：“途中，火車在蔗田邊停下。一個士兵跳下車廂，拔出小刀砍甘蔗。弟兄們紛紛跟進。霎時間，整片蔗田到處都是揮刀砍甘蔗的士兵。農(nóng)夫氣咻咻跑出來。士兵們掏出鈔票，塞到農(nóng)夫手里。農(nóng)夫眉開眼笑?；疖囬_行時。他還笑嘻嘻揮手道別?！备钅伪枴安桓蚁嘈抛约旱难劬Α钡氖悄切┯《让癖姡骸败噹杏幸蝗撼丝?。我看到一位男子脖子上環(huán)繞著一條長長的羊毛圍巾，上身穿著一件褐色的蘇格蘭粗呢夾克，腰間系著一條孟加拉式纏腰布。這一身裝扮顯得非常優(yōu)雅、自然，跟他那端正的五官和輕松自在的姿態(tài)配合在一起，相得益彰。骯臟、腐朽、視人命如草芥的印度，竟然也能產(chǎn)生出那么多相貌堂堂、溫文儒雅的人物……允許他們成長、茁壯，成為頂天立地的大丈夫。沒有一個國家的人民比這些印度人更有教養(yǎng)、更有個性、更有自信心?！?/p>

他感傷地寫道，“我不想看到印度淪陷，我會受不了”。他也知道戰(zhàn)爭的殘酷，夢想的奢華。“從火車上眺望，新興的鋼鐵城杜加浦看起來就像一個綿延不絕、燈光閃爍的圖案。我走到車廂走道上，觀看這一城燈火，直到燈光一盞盞消失在我眼前。多么微小的一個希望，多么容易破滅??！”然而，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第二天，戰(zhàn)爭結(jié)束了，有如變魔術(shù)一般”。

必須承認(rèn)，奈保爾以上文字聚焦的是印度。但這場戰(zhàn)爭畢竟是兩國之事。印度與中國在此構(gòu)成了鏡像關(guān)系。換言之，奈保爾以曲筆的方式書寫了“中國形象”：中國如一個“魔術(shù)師”，既讓人敬，更令人畏。

二、“自由國度”：來自“紅色中國”的“鼓脹的錢包”

如果說，在《幽暗國度》的第十章，奈保爾是通過觀察印度來曲筆書寫中國，那么在《自由國度》的尾聲中他直接將中國推向了舞臺的聚光燈下。

《自由國度》這部小說由相對獨立的五個故事組成，展示了異族文化間的沖突和扭曲的殖民關(guān)系。其尾聲標(biāo)題是“盧克索的雜技團”，并點明是“摘自日記”。這與《幽暗國度》的“游記”形式一樣，標(biāo)榜并非“文學(xué)的虛構(gòu)”，而是“親歷的歷史”。

盧克索是埃及古城，位于尼羅河畔，距離北邊的開羅約七百余公里。造訪這個旅游文化勝地的“雜技團”（當(dāng)然會變魔術(shù)！），來自“紅色中國”。為了加深讀者對這支來自“紅色中國”的雜技團的印象，奈保爾刻意書寫了兩次偶遇。

奈保爾先玩了一個花招兒，兜了個圈兒，從意大利的米蘭寫起。敘述者“我”（可以說就是奈保爾的化身）在去埃及的途中，在米蘭稍作了一次停留。時值圣誕假期，于是留在米蘭過節(jié)。“天氣惡劣、酒店空空蕩蕩的，很是凄慘”。一天晚上，“我”在外吃完飯后，冒雨回到酒店。接下來奈保爾寫道：“只見兩個身穿藏青色西裝的中國人從酒店的餐廳里出來?！麄冞€有同伴，另外三個中國人也從餐廳走了出來，其中兩個是穿西裝的小伙子，另一個則是氣色極好、穿印花束腰短上衣和休閑褲的姑娘。沒一會兒，又有五個中國人走出餐廳，都是生氣勃勃的青年男女，接著又走出來十來個，而后面出來的人我便數(shù)不過來了。中國人涌出餐廳，繞著寬敞、鋪了地毯的門廳一邊緩步而行，一邊輕聲交談，依次蹬上樓梯。……這群中國人總有一百來個，走了幾分鐘，門廳才重新恢復(fù)平靜。餐廳侍者們拿著服務(wù)用的紙巾站在門口注視著，像是終于能表示驚訝的人。這時，又有兩個中國人走出餐廳，他們是最后的兩位了。這兩人都上了年紀(jì)，身材不高，瘦精精的，兩人都戴著眼睛，臉上布滿了皺紋。其中一人瘦小的手里攥著一只鼓脹的錢包，可那姿勢很不自然，仿佛他的責(zé)任使他緊張不安。侍者個個挺直了腰板。手拿錢包的中國老人并未裝腔作勢，而是給侍者發(fā)小費，致謝。兩位老人又與他們一一握手，向他們鞠躬，隨后兩人便進了電梯。酒店門廳又變得空空蕩蕩?！?/p>

經(jīng)過這樣的鋪墊，奈保爾才掉轉(zhuǎn)筆頭，寫“我冒雪離開米蘭”，飛到開羅，然后乘車來到盧克索;入住酒店后，開始觀光尼羅河對面的沙丘，那些古文明的遺跡。在他筆下，那片古文明的“沙丘”上有兩個休息場所，一是“政府新建的休息室”，四周都是黃沙;一是“用干木料搭建的大棚屋”，建在“小小的綠洲”上。那里還有“棕櫚樹”。奈保爾描寫完“我”在“休息室”的見聞后，來到了“大棚屋”：

那天，大棚屋的生意要好得多，大約有四五輛面包車。棚屋里昏暗、涼爽、整潔。有幾張桌子拼在一起作為主餐桌。四周坐了大約四五十個中國人，輕聲交談著。他們就是我在米蘭見到的雜技團的部分成員。那兩位長者坐在長桌的一端，旁邊坐著一位身材矮小、氣度不凡的女士。從她年齡來看，已不像雜技演員。在米蘭時我沒有在人群中發(fā)現(xiàn)她。聚會結(jié)束后又到付費時，手拿鼓脹的錢包的男人用笨拙的雙手付了費;那位女士對埃及侍者說了些什么，這位侍者隨即將其他侍者叫到一起，排成一行。女士與侍者一一握手，并贈送禮物：錢、一只裝了物品的信封和一枚像章。窮酸相畢露的侍者們直挺挺地站著，神情嚴(yán)肅，目光旁視，仿佛受勛的士兵。禮品贈送完畢，所有的中國人都站了起來，他們輕聲笑著，交談著，邁著輕快的八字步緩緩走出回音繚繞的大棚屋?！幢阍谶@沙漠地帶，他們?nèi)允且鹿诔?，十分帥氣。小伙子身著西裝，姑娘們則穿著運動服，與他們在米蘭雨中的著裝一樣。這些中國人自制、矜持、帥氣、健康，相互間還有一種心照不宣的滿足，你很難想象他們是觀光客。

奈保爾不避諱重復(fù)，觀察得可謂細(xì)致入微。他十分留意這群中國人的言談舉止，包括“輕聲交談”“緩步而行”“鞠躬”“握手”“致謝”等，也關(guān)注衣著神情，諸如“西裝”“休閑褲”“運動衣”“氣色極好”“滿足”在書中常見。在文中還有一連串的褒義詞，如“自制”“矜持”“帥氣”“健康”等。這些詞似乎勾勒出一個優(yōu)雅自信、生機勃勃的中國文化形象。

然而，這幅“美麗”的中國形象并非全部的真相。奈保爾特意兩次提到那個拿著“鼓脹錢包”的中國男人的不自然、笨拙。在奈保爾的筆下，這才是信息的焦點。在中國人贈送的禮物序列里，錢居于首位，其次才是信封和像章?！澳俏话＜笆陶呷允且荒樀木o張和喜悅，他將像章戴在自己臟兮兮的條紋長布袍上。鑄造這枚像章的模子已經(jīng)磨損，頭像的臉部不夠清晰，但顯然是一張中國人的臉。裝在信封里的則是五顏六色、印著美麗牡丹花的中國明信片?！蹦伪柡退挠⒄Z讀者也“心照不宣”，作為典型的中國文化符號的領(lǐng)袖“像章”和“印著美麗牡丹花的中國明信片”，它們在“自由國度”的登陸是依靠作為經(jīng)濟符號的“錢”來開道。經(jīng)濟資本先行，文化資本隨后。接下來就是一場論功行賞的儀式，“窮酸相畢露的侍者們直挺挺地站著，神情嚴(yán)肅，目光旁視，仿佛受勛的士兵”;作為他們的新主，為他們授勛的中國人，也是“一種心照不宣的滿足”。

三、“魔種”：奈保爾的“中國威脅論”

在《自由國度》的“尾聲”中，奈保爾提到，埃及“經(jīng)歷了一場革命”。革命名義上讓埃及人從殖民狀態(tài)中解放出來，獲得了獨立。但奈保爾暗示，真正的獨立談何容易，舊的殖民勢力還未徹底退場，新的殖民勢力已悄然來臨。兩股殖民勢力的主要區(qū)別在于：前者倚賴明目張膽的軍事征服和領(lǐng)土占有;后者青睞較為隱蔽的經(jīng)濟控制和文化宰制。不言而喻，作為在“自由國度”中壓軸登場的雜技團，他們所代表的“紅色中國”，正是奈保爾所影射的“非洲新殖民勢力”。

在兩次偶遇之間，奈保爾將大量的筆墨用于描寫“按埃及規(guī)則玩的一個埃及游戲”。大舞臺就是沙丘中政府新修建的“休息室”，演員是一個中年埃及侍者和一群埃及孩子：“一個步履輕快、身著阿拉伯服裝的中年埃及人在餐桌問穿行，為游人倒咖啡。他的腰間別了一根駱駝鞭子;我慢慢地發(fā)現(xiàn)，休息室四周的沙丘時而可見那群沙漠孩子的身影。沙漠很潔凈，空氣也很清新，可這些孩子渾身臟兮兮的。這幫孩子是不允許靠近休息室的，可他們經(jīng)不住游客扔給他們的三明治或蘋果的誘惑，逐漸靠近休息室。這時，拿駱駝鞭子的侍者便會大吼一聲，那聲音如駱駝吼叫般恐怖;有時，他會奔到門外，用鞭子抽打他們，孩子們便四下里逃竄，如沙一般柔滑纖細(xì)的小腿在飄舞的長布袍下拼命奔跑。沒有人責(zé)怪給孩子們食物的游客;這只是按埃及規(guī)則玩的一個埃及游戲?！?/p>

“休息室”里的游客既是看客，又是導(dǎo)演。除了作為敘事者/人物的奈保爾之外，他們構(gòu)成了一個國際縱隊：“兩個年輕的法國人”“兩個德國小伙子”“一群英國學(xué)生”“一群意大利中年人”。某種意義上，他們分別代表了逐鹿這片文明古國的殖民勢力。從人數(shù)而言，英、意壓倒了德、法，暗示了他們在這里的殖民勢力曾經(jīng)最大。從殖民危害性而言，英國最輕——英國學(xué)生只顧“高談闊論”！由此可見，奈保爾在暗中努力維護英國的形象;德法居中——德法的年輕人對眼前的游戲“根本沒在意”;意大利最大——“意大利中年人諳熟這種游戲規(guī)則而開始戲弄孩子們”：“他們將蘋果扔得老遠(yuǎn)，讓孩子們?nèi)?他們還別出心裁，將三明治掰成幾塊扔到沙里。很快，孩子們便聚攏到這幫意大利人周圍，搶食三明治碎片。拿駱駝鞭子的埃及人知道自己該怎么做，只見他大聲吆喝，使勁用鞭子抽打沙地，一路跑到露臺的盡頭驅(qū)趕孩子們，他自己也因此而掙點小錢。一個穿淡紅色運動衫的高個子意大利人站起來，拿出相機。他干脆將食物放在露臺下面，孩子們隨即奔了過去。這次，似乎覺得對著相機鏡頭場景必須真實，埃及人抽打的不是沙地，而是孩子們的脊背，他那駱駝般的吼叫聲更響，更急促?！慰陀秩映龈嗟氖澄铮＜叭死^續(xù)抽打孩子們，他的吼聲變成了有回聲的哼聲?！?/p>

奈保爾寫道，正是他出于“義憤”的“奪鞭”，才結(jié)束了這場從虛擬表演走向真實懲罰的游戲。在此，有必要注意誘引這場“游戲”變質(zhì)的三樣道具：“蘋果”“三明治”和“小錢”。它們的區(qū)別只在于：“蘋果”和“三明治”引誘的是埃及孩子;“小錢”引誘的是埃及中年侍者?！板X”敗壞人心的魔力眾所周知;“蘋果”在《圣經(jīng)》中也是誘使夏娃墮落之果實;“三明治”令人想到“沙漠中的巫師”，奪人心魄。奈保爾巧妙地將這三者放在一起，暗示了中年侍者象征的埃及“現(xiàn)在”和孩子們象征的埃及“未來”都已被腐蝕：埃及這個文明古國，如今依然沒有擺脫被殖民的命運。

意大利人的“相機”成為激怒奈保爾的最后一根稻草。桑塔格說，“相機可以很仁慈;相機也是殘忍的專家”;因為“照片表明那些正在邁向自己的消亡的人們的無辜和脆弱，而攝影與死亡之間的這種聯(lián)系，始終陰魂般糾纏著人們的照片”?？赡芤惨庾R到“攝影與死亡”的關(guān)聯(lián)，奈保爾在眾目睽睽之下打斷了這場游戲。在某種意義上，他似乎是在為埃及“續(xù)命”。正如他將隨后的場景從那彌漫著死亡氣息的、四周為黃沙包圍的“休息室”，轉(zhuǎn)移到了修建在一片小小綠洲（是否暗示洋溢生機？）的“大棚屋”中。正是在這里，他與來自“紅色中國”的雜技團再次相遇。然而，正如他在《幽暗國度》中的哀嘆：“多么微小的一個希望，多么容易破滅啊！”他為“自由國度”“續(xù)命”的希望，也是多么渺茫易碎。他見到的是一場授“勛”儀式：獲得獎賞的那些人，正是他先前厲聲呵斥、準(zhǔn)備向開羅政府告發(fā)、鞭撻幼小同胞之人的同類！為他們授“勛”的人，己從先前的歐洲人換成了中國人。

奈保爾前面關(guān)于歐洲人的文字都是鋪墊和伏筆，為的是將中國人推向“自由國度”的大舞臺：“牡丹，中國！有多少帝國曾來此訪問?！蹦伪柊凳?，中國是一個新的“帝國”，接替了英法德意等老牌宗主國的大旗，以資本和文化“征服”了埃及所象征的非洲這塊古老的大陸?！拔猜暋遍_始那一句看似白描的話語“天氣惡劣，酒店空蕩蕩的，很是凄慘”——其實內(nèi)涵豐富。在奈保爾筆下，天氣惡劣、雨雪交加很是凄慘的米蘭，正是西方世界日漸沉淪的縮影;而中國，如“旭日東升”，提著“鼓脹的錢包”“緩步”進入“空蕩蕩”的西方殿堂，在他們一度掌控的“自由國度”閑庭信步。

但在奈保爾看來，作為新殖民勢力進入非洲的新帝國——“牡丹，中國”——也擺脫不了古羅馬老帝國折戟沉沙的宿命：“離我們不遠(yuǎn)處，是一座巨型雕像，在雕像的小腿部分，哈德良皇帝命人雕刻了詩文，稱頌自己，紀(jì)念自己的來訪。在尼羅河的對岸。離冬宮酒店不遠(yuǎn)處有一塊巨石，上面刻有粗陋的古羅馬文字，說明古羅馬南部的疆域，標(biāo)示一處旅游勝地?！?/p>

四、“別了，奈保爾爵士！”

奈保爾的《自由國度》寫于1969年到1970年，發(fā)表于1971年。他以隱晦的筆法暗示中國以新殖民主義的形式登陸非洲，威懾西方。奈保爾以英語寫作，采取游記或日記的形式，力圖讓其以英美為代表的西方讀者確信他親歷的“歷史”客觀而真實。但這只是假象，奈保爾筆下的中印戰(zhàn)爭，充滿歪曲。作為印度后裔，他為印度辯解，似乎情有可原;作為歷史現(xiàn)場的匆匆過客，身在局中，浮光掠影，不解真相，似乎也可理解。但歷史不是小姑娘，可以任意打扮。將印度書寫成“措不及防”的“無辜”犧牲品，于情于理都不通，有違常識。在1962年10月中印之爭爆發(fā)之前的十余年，中印邊界的沖突一直未斷，印度焉有“不設(shè)防”之理？事實上，挑起禍端的，恰是印度，中國不過是打了一場自衛(wèi)反擊戰(zhàn)而已。

西方的“中國威脅論”源遠(yuǎn)流長，在此細(xì)察的兩個文本片段，不過是這條長河中的兩朵浪花。鑒于奈保爾的影響力，它們也不可小覷。近年來，中國在多個場合都鄭重聲明，中國只是和平崛起，沒有侵略基因和稱霸野心。之所以如此公開頻繁白剖心跡，也恰是因為西方的“中國威脅論”已然泛濫，需要認(rèn)真應(yīng)對。

奈保爾身在英倫，對“中國威脅論”耳濡目染，于是信手織入文本，客觀上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這與奈保爾從小受的英式教育有關(guān)。他的“文化參照系完全取自英國，倫敦和牛津、劍橋這些地方在他心目中就像穆斯林的圣地麥加”;他將英國的文明等同于“普世文明”。因此，不難理解，他對東方的中國存有多少敵意和誤解。

陸建德先生指出，現(xiàn)在歐美學(xué)界對以歐洲為中心的文化觀一直保持批判性的警覺，但奈保爾對自己的英國中心觀卻不加掩飾，“執(zhí)拗得既悖時又可愛”。值得我們仔細(xì)探究的是為什么“在日不落帝國早已衰落之時它仍能從海外收養(yǎng)心儀它悠久文化的異族青年”。這真是一個值得深究的問題。1990年，因其對大英帝國的貢獻，出生于中美洲特立尼達(dá)和多巴哥的奈保爾獲封“爵士”。2001年，奈保爾榮膺諾獎。2004年，他出版了《魔種》。在這部作品中，依然彌漫著“中國威脅論”的話語，的確“執(zhí)拗得既悖時又可愛”。2018年，奈保爾與世長辭。我們不用再聽到他重彈“中國威脅論”的老調(diào)了。我們可以慷慨地贈他一言：“別了，奈保爾爵士！”

（作者單位：深圳大學(xué)英語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