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小澤
我們一路走過,人們一路停下,仿佛時光靜止,仿佛這里的人們突然陷入一個共同的遙遠的記憶。
那年我十二歲,就被弄堂里的拿著拐棍兒的鄰居老太太給壁咚了。她把木制拐棍兒抵在我頭的右側(cè),兩者只差幾厘米。
再遠個十幾米,有人活動在弄堂里,可他們對此熟視無睹,因為這一帶的幾條弄堂里,好賭博的男人、打情罵俏的女人、往街心潑臟水的老人幾乎都被她如此壁咚過,當然也包括不聽話的孩子。我生來靦腆木訥,不愛說話,唯獨一個優(yōu)點就是聽話,我從來沒想到她會這樣對待我。
“你最近跟我孫女阿花關(guān)系挺好喲!”她理直氣壯地沖我說,似乎還帶著點得意,“別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兒啊,小心被我逮??!”
她的孫女阿花,同她一樣,讓這一帶弄堂顫抖的女人,爬樹、掏鳥窩、廁所里面扔鞭炮……這些還不足以讓我恐懼,最讓我恐懼的是她發(fā)育太早,胸脯老早就鼓了起來,而且她說她喜歡我。
我唯獨一個優(yōu)點就是聽話,當然也包括她的孫女阿花的話。因此,不是我想,而是我不得不同阿花來往密切,誰讓我爸媽沒先生個哥哥替我出頭呢。
“幫我做件事兒?!彼蝗豢拷遥诺土寺曊{(diào),一團白發(fā)被太陽照得明晃晃的,“幫我給一個人送封信。”
我覺得她沒必要玩什么大人的心機,先表明有什么把柄抓在她手上,在我這里沒這個必要。
當我接過她那沒粘郵票的信封從她家走出來的時候,我才有點勇氣,不滿地嘟噥起來:摳門兒的老太太阿蘭,跟她孫女阿花有著同樣難聽的名字,為了省幾毛錢的郵票錢就讓我給她送信,而且明明說讓我保密也懶得在信上粘根雞毛。噢,對了,她讓我給人讀信,郵差可不會幫他干這個,原來是個不識字的家伙……
我穿過一條條老舊的弄堂,挨戶數(shù)數(shù)的時候,我忽然知道收信人是誰了,盡管我所來到的這片兒不是我們的“勢力范圍”,但我知道這里有一個整天坐在門口聽收音機的瞎老頭。
從東邊數(shù)第六家,沒錯,就是他,今天他沒坐在門口。
我敲了敲緊閉的鐵門,一個打扮頗土、帶外地口音的老太太問我找誰。
“我找阿滿,有封信要給他?!蔽姨拐\相告。
“阿滿?”她噗嗤樂了,扭頭沖里喊起來,“阿滿!有人找你!”
“阿滿,這么多年你還好嗎?”我很不好意思地站在光線昏暗的房間里,努力讀著歪七扭八的字,阿滿——那位盲人老爺爺和那位暫時身份不詳?shù)睦咸吂М吘吹刈诎宓噬下犞?,一只哈巴狗搖著尾巴抬頭看著我,牙齒有點地包天?!拔彝蝗缓芟胍娨娔?,”我又降低了些聲調(diào),“有些話憋了很久,想痛痛快快跟你說說。時間:今天晚上八點。地點:龍拱河橋南岸橋下。不見不散。阿蘭?!?/p>
“嗬!”身份不詳?shù)睦咸蝗徽酒鹕?,“我當是誰呢?還不死心呢!”說完,她就消失了,怎么消失的,我沒看見。
在我不知所措的當兒,阿滿站起來。“還得請你幫個忙,行嗎?”
晚上八點,月黑風高,一對男女在龍拱河邊的石欄上擁抱著說悄悄話,被夜染黑的水細細地流著,我牽著阿滿的盲杖一步步來到約定的南岸橋下。
“你送了嗎?”兩個鐘頭前阿蘭依舊盛氣凌人地問我。
“送了?!蔽夜怨缘鼗氐?。
“他答應(yīng)了?”
“答應(yīng)了?!?/p>
“你會向他表白嗎?”我傻傻地問。
“有可能?!彼┛妨?,“就怕人家不接受啊怎么辦?”
“沒事,他不敢。”我很誠懇地回答說。
“為什么他不敢?”她臉上仍帶有殘留的笑。
“害怕呀!你們家人都很厲害?!?/p>
“瞎說什么呢!”她的臉突然由晴轉(zhuǎn)陰,“給我保密知不知道?跟誰都不許說!”
我嚇得鄭重其事地點點頭。
“給你!”她從身后的柜子里翻了半天,拿出一袋東西?!皝淼臅r候一定給我發(fā)信號啊,聽話!”
我接過來,轉(zhuǎn)身走出門去,到了弄堂隨手把那包東西丟進了垃圾桶——誰還吃糖啊,當我三歲小孩!
走在前面的我遠遠看到了一個倔強的黑影,三條腿,其中一條是拐棍兒。正當我想要加快腳步,稍稍用力拉了下手中的盲杖的時候,盲杖那頭用的力更大,將我拉了回去。
我一個趔趄被那盲人老頭攬在懷里,我想大聲喊人,一只硬甲斑斑的大手將我的口鼻捂住,要不是我一向聽話的本性向他發(fā)出信號,我敢肯定他那天會把我給捂死。
我們兩個躲進一旁的草叢里,屏住呼吸,任憑老太太阿蘭再怎么呼喊,我們也不肯出來相見。
我們玩了一個緊張刺激的捉迷藏,最近的時候,阿蘭的拐杖只離我們幾米遠。我很聽話,既聽她的話也聽他的話,但那并不意味著我會面對矛和盾的難題,因為我只聽最近一次的命令,上一次命令的有效期僅限于新命令的出現(xiàn)。
阿蘭報復我的方式是我絕沒有想到的,她的孫女阿花將我騙到房頂上,然后趁著夜色親了我。一個濕漉漉的、滾燙的、帶著草莓冰淇淋味兒的吻讓我天旋地轉(zhuǎn)、不知所措。
隨后幾天,我?guī)е薮蟮睦Щ蠛蜔浪伎贾信@回事。最后,我想到了我爸,我沒有提我和阿花,我問的是阿蘭和阿滿。當然,替她送信這件事兒我會聽她的話,保密。
我爸是個老實巴交的會計,他從經(jīng)濟學的角度給我解釋了阿滿和阿蘭不能在一起的原因:我們的老弄堂就要拆遷了,阿蘭可以分四套房子,阿滿只能分兩套,這造成了一種經(jīng)濟上的不平衡,阿蘭和阿滿年紀差不多,但不知道誰先死,這又造成了一種時間上的不平衡,如果結(jié)了婚,夫妻是第一繼承人,兩邊的兒孫自然不同意。
“別聽你爸瞎說,”一旁的我媽似乎更懂行,“這個問題立遺囑不就完了,阿滿是個老光棍兒,又是個瞎子,誰會同意???這是身份問題。”
“人家阿滿怎么成光棍兒的,還不是因為她!”我爸反唇相譏,“阿滿怎么瞎的?還不是因為……因為打仗?!?/p>
“你以為阿滿是什么癡情種啊,年輕時候花花事兒也不算少?。 蔽覌屗坪醺鼊僖换I。
“什么花花事兒?男人誰還不經(jīng)歷點這種事兒?”我爸不甘示弱。
“你也有這事兒嘍!?”
“說人家,你扯我頭上干嘛???”
“說漏嘴了吧……”
我錯了,我不該問他們,我爸我媽太不爭氣。
我懶散恍惚地走出家門,走到弄堂里,直射的陽光很強烈,晃得我睜不開眼。
“小流氓,小流氓,阿花叫你上樓房!”弄堂里的幾個和我差不多大的孩子沖我嘲諷著。
弄堂這種地方最不缺的就是比你厲害的孩子和從他們嘴里喊出來的歌謠,他們邊走邊唱,很快傳遍四方。我和阿花的行跡敗露了,那天在房頂上的時候,對面閣樓的窗口后面有個孩子在拿望遠鏡咯咯看著我們笑。
我很聽話、很聽話,我沒搭理他們,羞臊無比地逃回家,緊緊關(guān)上門。他們?nèi)耘f隔著門叫?!靶×髅?,小流氓,阿花叫你上樓房!”
連續(xù)幾天,我爸回到家,像是沒事人一樣繼續(xù)看他的電視,繼續(xù)研究報紙上彩票號碼的規(guī)律,我媽也像什么事情都沒發(fā)生一樣,繼續(xù)做她的飯,時而抱怨生活的難。
除了小孩,弄堂里的大人都懶得搭理我,阿蘭也一樣,見了我從不跟我提“我是小流氓”這件證據(jù)確鑿的事兒。
我困惑著繼續(xù)給她幫忙跑腿,但這次送的不是信,而是飯。
我提著保溫桶再次敲響了阿滿家的門,身份已明的阿滿的保姆給我開了門,她讓我用北方的稱呼喊她趙大媽。
“又來送信?”她抬起一只腳,用拖鞋的尖重重磕著地。
“送這個?!蔽沂疽馐稚系谋赝啊?/p>
“阿滿沒在家。”她低頭看了下腳,從拖鞋里蹦出一顆黃豆粒兒。
我斜過身體往里面看,阿滿就坐在院子的墻角下。我是個孩子,但卻不傻,而且我收到的命令是送飯,而且面前這位趙大媽沒有給我新的命令,而且她顯然在說謊。
“阿滿,阿蘭給你做的飯!”
“我們家阿滿只喜歡吃我做的飯,你把飯給她送回去!”
“你們家阿滿?你不是他的保姆嗎?”
“小孩子懂什么!”她氣得一把接過飯,突然消失了,怎么消失的,我又是不知道。
阿滿沒讓我立刻就走,像是要還那天晚上差點捂死我的一個人情,我、趙大媽、還有那只哈巴狗一起吃了保溫桶里的飯。
盡管我實話實說,阿滿沒吃那飯,可阿蘭還是等我放學后將保溫桶遞給我,我還是聽話的一次次穿過弄堂給阿滿送過去,然后我還是聽從阿滿的話,跟趙大媽還有那只哈巴狗將保溫桶里的飯給吃了,直到一個星期以后,我們的鐵門被咣咣砸開。
趙大媽起身去開門,門打開的時候,我看到一團卷曲的純白色的頭發(fā)剛好越過趙大媽束起的花白色的頭頂。我一扭頭,原本坐在墻角的阿滿消失了,我再一扭頭,趙大媽也被壁咚了。
“阿滿在不在里面?”阿蘭盛氣凌人。
“不在?!壁w大媽毫不示弱。
“你閃開!”
“這是我們家,我憑什么閃開!”
“你們家???別忘了你的身份!你是她的保姆!”
“我是保姆沒錯,可我照顧了他整整十年!你呢?你傷了她一輩子!”
這句話殺傷力夠大,阿蘭撤下了抵在鐵門上的拐杖,從門口消失了。她沒有追問我,要是她問,我肯定實話實說:阿滿消失了,怎么消失的我不知道。
門被趙大媽關(guān)上,她哭了,女人一哭就想找個人說說話,哪怕是個還不完全懂事的小孩兒。趙大媽一邊跟我講著故事,一邊時不時越過我去瞧一眼阿滿消失的地方。
阿滿和阿蘭在這片弄堂里一起長大,他倆的關(guān)系就像現(xiàn)在的我和阿花,只不過阿花親了我,而阿滿太過分,在找阿蘭的時候進到一個不該去的房間,那時阿蘭的媽媽正在洗澡,全身赤裸,與他四目相對。小孩子嘛沒關(guān)系,可今后這個孩子長大成了她的女婿就太不合適了。原本順理成章的事兒,后來就被人為的天各一方,阿滿去當了兵,打了一仗,腦袋里鉆進過一塊彈片,阿蘭被逼著遠嫁,生了兩個男孩三個女兒。阿滿回來后住進這片弄堂,執(zhí)拗地成了個老光棍兒,十年前突然失了明,阿蘭五年前喪偶后回到這片弄堂,兩人又做了鄰居。
阿蘭剛回來的時候曾放出話要嫁阿滿,當時因為我還小,無人傳話,只好街頭巷尾的四處傳,阿滿聽到后在弄堂里大聲嘟噥兩句,被隔壁澆花的老王聽到,老王又傳給點心鋪的老劉,老劉又傳給前個弄堂的遛鳥的老孫,老孫在打麻將的時候又將消息傳給前一個弄堂里的趙婆,趙婆在上廁所的時候又將消息傳給一起蹲坑的王婆,王婆就邀請阿蘭來家做縫紉女工,完成了最后一棒消息的傳遞:沒門兒!
我決定不再去阿蘭家了,這樣我就不用再見阿花,我們的事敗露,成了弄堂小兒的笑柄讓我渾身不自在。大人們雖滿不在乎,但我處在的是小孩子的世界,那里自有一套規(guī)則??删驮谖蚁肟觳阶哌^阿蘭家門口時,阿蘭家的門突然打開,就像鰻魚從洞口捕獵一樣,我被一只強有力的手“嗖”地給拽進去了。
是阿花,她沒必要這樣,如果她要求我進去,我是不敢拒絕的,她似乎忘了我很聽話。
“我外婆找你!”阿花似乎還沒意識到我打算不理她的事情。
“什么事?”我不知道該用什么表情面對她,我想讓他知道我的決定,可有點不敢。
“送信!”
“還送信?!”
我再次接到命令出發(fā),穿過一條條弄堂,有人開始在墻上丑陋地寫著一個“拆”字,一群人吵吵嚷嚷地在巷口討論著什么,對即將發(fā)生的一切,我沒有一點感覺,只覺得空氣里有某種人們積蓄多年的不安分現(xiàn)在像是要爆發(fā)出來。阿蘭似乎蒼老了很多,少了些盛氣凌人,說話也比平常舒緩,我開始有些同情起她來。
我敲響阿滿家的門,趙大媽一如既往地開門,可這次她很嚴肅地面對我。
“阿滿叫你以后別來了。真的別來了?!?/p>
“我來送信?!?/p>
“他說了,不再讓我接你的任何東西?!闭f著,她關(guān)上了門。
“阿滿!對不起,我只是想跟你真心實意地說說話,將一輩子想說的話都說完。”我站在關(guān)閉的鐵門前,拆開信封大聲念了起來,我必須聽阿蘭的話把她念完,阿滿“以后不讓我來”的命令推遲生效?!罢f完以后,我不再打擾你的生活。時間:今天晚上八點。地點:龍拱河橋南岸橋下。不見不散。阿蘭?!?/p>
我和阿花陪著阿蘭一起來到橋下,從七點半一直等到八點半,然后半個小時,我和阿花不耐煩地在河邊蹦跶,阿蘭則一動不動地守在橋下。約莫九點的時候,我和阿花勸阿蘭回去,阿蘭拄著拐棍兒跟隨我們走了幾步,然后一屁股坐到地下。我和阿花去扶她,她擺了擺手,拒絕了我們。
“前些年我只敢遠遠地、偷偷地看看他,現(xiàn)在這也辦不到了,怎么才能見到他呢?”她問自己,也問我們,看上去要是我們不給她解決這個問題她就會賴著不走。
“這好辦啊,爬墻頭?。 蔽译S口答道。
月黑風高,我們?nèi)齻€坐在河邊,想出兩套方案,綜合考慮成本和風險,我們決定選第二套,成本雖高,但風險小,成功率極大。
次夜月明,烏雀南飛,一輛吊車緩緩駛?cè)爰澎o的弄堂。先是一架云梯搭在十五弄六號院墻上,我爬上梯子,越過墻頭看到一片黑暗,然后伴隨著發(fā)動機吭哧吭哧的聲響,阿蘭從我的頭頂越過,頭發(fā)上泛著銀色的月光。我手扶著她,讓她順利下降,冰冷的鋼絲繩磨得我的手生疼。然后,那條笨哈巴狗終于叫了起來,一陣咳嗽聲悶悶地從里面?zhèn)鱽?,院子里房子里仍舊黑著,只有月光照進一片銀白。門打開了,不是趙大媽,是阿滿。
“阿滿?!卑⑻m叫著他的名字,“我只想見見你,說會兒話?!?/p>
“你……你怎么進來的?”阿滿開著半扇門,問道。
“我從院墻外飛進來的?!卑⑻m笑起來。
“胡鬧!”門“砰”的一聲關(guān)上了,留下阿蘭呆呆的站在那里好久好久,身上的吊繩搖晃著,她還沒有想起解鎖扣。
事后我們分析,第二套方案有誤,忘了院子里面還有一扇門,一旦他鐵了心不開,就會碰到先前這種情況。于是我和阿花極力向阿蘭推薦第三種方案,就是由我、阿花、隨便再找兩個人(如果阿蘭愿意她也可以拄著拐棍兒加入,這樣我們就可以少找一個人)分別抬起滾木的四邊,用力撞擊大門,像是攻城門一般,撞擊完外面的大門,就可以連續(xù)撞擊里面的小門,這樣就可以避免上次那種情況了。
但這個方案被拆遷隊無情地給拖延了,弄堂里一夜之間亂成一片。對于拆遷,母親很是愿意,得了錢還有了房子,那是爸爸當幾輩子的會計都賺不過來的。我一向聽話,大人們都解決不了的,我肯定毫無發(fā)言權(quán),我只是心里很慌亂,熟悉的房檐、熟悉的臟亂、熟悉的晾衣架、熟悉的鴿子優(yōu)雅飛翔的景象、熟悉的伙伴、熟悉的王婆劉姨老孫家,他們要各奔東西了,我的十二年的生活過往要連根鏟平了。
我在弄堂里奔跑,人們各顧各的忙亂,我跑到阿蘭家,尋找阿花,房間里沒有阿花,她媽媽把她帶走了。
“你們可以在學校里見啊?!卑⑻m安慰我道。
“那不一樣?!蔽揖趩实卣f,“怎么能一樣呢?”
“那你們以后就結(jié)婚,一輩子在一起。”阿蘭笑道。
我羞臊地看她一眼,轉(zhuǎn)身想出門。
“哎?!彼凶∥遥白詈笤賻湍棠虃€忙行嗎?”
我點點頭。
“再幫我送封信?!?/p>
我又點點頭。
我拿著阿蘭交給我的信封穿過一個個弄堂,許多搬家公司的車堵在弄堂口里,幾個人給我打招呼,算是道別,一群孩子興奮地跑動跑西,收集別家廢棄的玩具。突然他們追上我,將手里的東西敲得震天響。“小流氓!小流氓!阿花叫你上樓房!”
他們跟著我越過一個又一個弄堂,大人們?nèi)耘f忙碌著,沒人在乎我們,這是弄堂里的小孩最后一次歌謠般的回響。我焦躁不安、臉紅發(fā)熱地加快腳步,甩不掉他們,他們跟我一起來到阿滿家門口。
我咣咣咣砸著那扇鐵門?!靶×髅ィ⌒×髅?!阿花叫你上樓房!”他們歇斯底里地一遍遍唱著。
“開門??!阿蘭給你送的信!”我大聲喊著。
“開門啊!阿蘭給你送的信!”那群小孩改口跟我喊道,他們一遍遍喊著,最后在一聲門栓的清脆碰擊聲里戛然而止。門口出現(xiàn)的是阿滿。
“趙大媽呢?”我問。
“走了?!彼?。
“阿蘭給你的信,她說這是最后一次。”我說。
“進來吧?!卑M把我放進去。
“小流氓!小流氓!阿花叫你上樓房!”那群孩子在院墻外又開始喊道。
我進到阿滿屋里,他緩緩行動著,仿佛一切都沒有變,仿佛外面的世界跟他毫不相干,仿佛他的房子可以永遠留在這里。
“你念吧。”他又在那個沙發(fā)上畢恭畢敬地坐下。
我在他面前直直地站立著,撕開信封,抽出信紙。不,那不是信紙,是一張打印好的紙,我翻了翻,確認是一張醫(yī)院的診斷書。我奶奶住院的時候,我就在我爸手里見過,同樣在這張紙上,最下面幾行字里也看到“腫瘤”兩個字。
阿滿和我一起出了門,門口原本停歇的小孩還沒走,一見到我馬上集合隊伍重又喊起來。阿滿從身后遞給我他的盲杖,我意識到他讓我牽著他去找阿蘭,我接過去,盲杖的那一端卻松了。
“用這個把他們趕走?!彼f,然后將我關(guān)在了門外。
我攥著阿滿的盲杖不知所措地往回走,那群孩子似乎鐵了心要喊破嗓子。
“小流氓!小流氓!阿花叫你上樓房!”
他們?nèi)耘f跟著我,又想跟著我一路返回,我穿過一個個弄堂,耳邊是嗡嗡嚶嚶的回響,一切都要離我而去,我像在夢里,可以目睹眼前的一切,可伸手抓不到任何東西。我生來靦腆木訥,不愛說話,唯獨一個優(yōu)點就是聽話,剛剛阿滿給我他的盲杖讓我把這群小孩趕走,命令生效!
我轉(zhuǎn)身對著那群孩子打,揮在他們胳膊上,打在他們頭上,他們哀嚎哭泣,四處逃竄,而我熱淚盈眶,世界在我眼前旋轉(zhuǎn)。阿滿出現(xiàn)在弄堂的拐角,他換了新衣服,頭發(fā)也不再零亂,他牽著那只哈巴狗,大踏步地越過弄堂,越過一個個“拆”字。
我用袖子抹掉眼淚,將手杖的一端遞給他,我、阿滿、那只哈巴狗一起出發(fā)去找阿蘭。
正在忙碌的人們突然停下,一個一個停在那里看著走過的阿滿,我們一路走過,人們一路停下,仿佛時光靜止,仿佛這里的人們突然陷入一個共同的遙遠的記憶。
“阿蘭阿蘭,他來啦!”我在門口大聲呼喊著。
阿蘭從靠墻的一張椅子上站起來,手里的那根拐杖將她吃力地撐起來,然后像是完成了使命,棄置在地上。
阿蘭想往前走,一根盲杖伸過來,抵在墻上,阿蘭終于被別人壁咚了。
“趁現(xiàn)在……趁這里的房子還沒有先跟我們道別,我們先走吧。”阿滿對阿蘭說。
“去哪兒?”阿蘭哭了,滿是皺紋的臉抽動起來。
“去哪兒都行,就我們兩個人,你給我引路,我扶著你走?!?/p>
“好。我去收拾東西……”
“不,什么都用不帶?!卑M堅定地說著,“就我們兩個,現(xiàn)在就走,我們要拋棄他們,不能讓他們擺布我們,我們算是私奔,什么也不顧的私奔……”
我看到阿蘭緩緩往下降,靠著墻壁緩緩往下滑,阿滿仍舊激動地說著,他知道他們相處的時日無多,但他不知道時間已經(jīng)沒有了。
我驚訝地一時張不開嘴,和那只哈巴狗一樣,說不了話。
我知道老弄堂拆遷,能帶走許多東西,當然也有人會固執(zhí)地把一切都留下,比如隱瞞病情的阿蘭和對外面發(fā)生的一切都試圖熟視無睹的阿滿。
在老弄堂里的房屋一個個倒下的時候,我在學校里收到了阿滿寄來的信,信封上是我特意給他留下的地址。
那是一張遺囑,字被一個盲人老頭寫得異常漂亮,他要將拆遷的房屋和補償款全部留給趙大媽,并拜托我完成它。他在最后對我表示感謝,同時鼓勵我凡事別那么懦弱,我一向聽話,遺囑和鼓勵都生效。
我突然意識到什么,迅速沖出教室,跑回我們的老弄堂,我穿過馬路,穿過人群,穿過一團團的煙塵,穿過一片片弄堂的廢墟,我找不到阿滿的家、找不到阿蘭的家、找不到我的家,一切都已消逝,只有推土機的轟鳴和一個深埋其間的老人的倔強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