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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人之境

2019-04-30 08:41孫鵬飛
上海文學(xué) 2019年5期
關(guān)鍵詞:陳小姐阿哥劉雯

孫鵬飛

央生

央生在很長一段時間叫它大福島。

央生的中學(xué)時代,學(xué)校在西海岸,上下學(xué)乘坐渡輪。透過臟兮兮的窗玻璃往外看,大福島像一個風(fēng)燭殘年的老人,經(jīng)年累月守候著這片海面。央生的第一次約會便是在大福島。逃課乘了一天的輪渡,跟女孩在島上過了一夜。這便是成長中極大的事了。

現(xiàn)在輪渡又要起航,央生低頭看船尾犁開的海水。旁邊站著肚子發(fā)福的女友劉雯,劉雯抱著胳膊問央生,“受不了就分手,何苦折磨我?”

央生不說話,他第一次討厭起了私家偵探這個角色。

“誰能沒有過去呢?!眲Ⅵ﹪@息。

“過去也是寶貴的一部分吧!”

“你再冷嘲熱諷我就跳下去?!?/p>

劉雯用手腕蹭銹跡斑斑的欄桿,手腕一下蹭破了。

“你夠了?!毖肷鷶r她。

“不用你管,我活該?!?/p>

央生包扎好劉雯的手腕,問她要不要打針。劉雯說,“讓我走吧?!毖肷鷨査脒^孩子怎么辦嗎。到了西海岸的五碼頭,劉雯下了船。走前她說去醫(yī)院處理。隔了半個鐘頭,輪渡繼續(xù)起航。

已多年沒踏上大福島。島上有過一次兇殺案,游客漸漸少了。后來島城有了海底隧道,學(xué)生上下學(xué)也離開了輪渡。碼頭和輪渡都在減少,大福島此后改叫無人島。

央生的心隨著輪渡,一同往霧氣昭昭的深海駛?cè)?。天黑未黑之際,到了無人島。島上還是數(shù)年前那個樣子。偌大的釀酒莊園,又換了新老板,站在碼頭迎客。

央生隨著游客進了莊園,登記住宿,把塑料袋里幾件換洗衣服扔到床上。塑料袋并沒拆開,本來約好一起來無人島散心的,只是到了島上,一心又想著回去了。

島上北風(fēng)呼嘯,他扎著浴巾去泡溫泉。

“你不冷的嗎?”同行的女孩問他。

“不冷,凍得慌。”

女孩莞爾,“我姓陳?!?/p>

“央生。”他同陳小姐握手,風(fēng)一吹,浴巾飄了起來。陳小姐瞥了眼,匆匆而過。

央生躺進溫泉池里,手腳并用拍濺的水花,灑在木質(zhì)地板上,結(jié)了層薄薄的冰。老板拿了兩個高腳杯過來同他喝。

“供不上暖?!崩习褰o他斟好酒。

他一口吞了一整杯,指指杯子,老板又斟滿一杯。

“店里營生差,一整年都是淡季。”

“哈哈,我也不是打手,別怕?!彼豢谕塘艘徽?。

老板斟滿,看落地窗外面凍瘦了的皚皚積雪,又掉臉看他。杯子空了,重新倒?jié)M一杯。

“委托人問你續(xù)簽合同還是走人?”他問。

“到期了,我知道。”

“續(xù)簽合同?”

“我知道,上個月就到期了。”

“你別怕,我不是打手?!彼χ趾认氯ヒ槐?,“你也喝?!?/p>

老板自己倒了杯。

“所以,”他站起來,哆嗦著身子坐在冰涼的池沿,“上個月到期,正好十年?!?/p>

“我知道?!?/p>

“錢呢?”

“都是淡季,我接手,都是淡季。島上死了人——”

他把高腳杯摔到地上,瞪眼看老板,拿起酒瓶兜嘴灌下去一大半。緩了緩,把剩下的喝光了。

“再去拿一杯?”他問老板。

老板又拿來一整瓶,一臉假笑看著他。

他用牙咬著拔出瓶塞,把酒給老板,“你喝完。”

老板拿在手里,并不喝。

“喝完?!毖肷f,“誰沒遇上難事,活不下去,咱一起死。”

老板站著不動。

“那你別怪我?!毖肷e著瓶子往老板頭上砸,玻璃片爆到水里,惹得溫泉池里的陳小姐叫出了聲。

“嚇到你了?”央生和陳小姐并肩坐在吧臺。

“你真能喝?!标愋〗阃嶂^打量他。

“你不知道?!毖肷鷥煞N酒一起吞下,嗆紅了眼睛,“劉雯一直在眼前晃,我受不了。”

“遇到傷心事了?”

“喝酒吧,跟你說不著?!?/p>

一趟船來的除了陳小姐,另有一個叫霍君的姑娘,還有姓馬的大胖子,馬胖子的保鏢,以及一個二十四小時都是醉態(tài)的酒鬼。

醉鬼踉蹌著拿走了央生桌子上的酒,央生又要了一瓶。

醉鬼又來拿。

“放下。”央生站起來。

醉漢抱著酒瓶搖頭,央生伸手抓醉漢衣領(lǐng)。馬胖子上來勸,都是來玩的,別傷了和氣。馬胖子說今晚所有的酒他請了。

“我女朋友大學(xué)第二年來打工,讓老板強奸了。”央生擦著眼淚說。

“什么年代了,還介意這個?”

陳小姐蹺起腿,黑絲襪緊裹的大腿根露了出來。陳小姐說她是少數(shù)民族,從小生長在村寨。那邊天是藍(lán)的,思想是純潔的。青年男女見面看對了眼,唱支歌,鉆個小樹林。完了各自回家吃飯。所以,性愛有什么呀?

“問題是你介意她的過去嗎?”陳小姐拉了拉他的手。

不介意。可是有了隔閡。老板把劉雯強奸后,劉雯當(dāng)了一年老板的女朋友。劉雯說老板是一個很好的人。央生趁劉雯睡著,上了她的微信,給微信上每一個好友發(fā)了一條“約嗎”,大部分男性的回復(fù)都特淫蕩,老板也說約,并訂了具體的日子。央生用小號加了老板的微信。

央生的小號是個美女頭像,朋友圈里是復(fù)制的過去客戶的厚實的生活,沒有人會懷疑這么個人。央生發(fā)一些消息挑逗老板,老板完全相信有這么一位嗷嗷待哺的少婦即將投懷送抱。作為交換,老板也發(fā)了一些床照給央生。里面有劉雯。

央生把一瓶酒豎起來灌了下去,嗆到了,噴出一大口。

“我們鉆小樹林吧?”

陳小姐在唇邊豎起一只手指“噓”了聲。

馬胖子過來問央生聊什么,喝好沒有,央生跟他道了謝。結(jié)賬時,馬胖子跟保安吵了起來。老板擅自抬高酒價。馬胖子叫嚷起來,保安甩了他一個嘴巴子。馬胖子惡心得不行,要不是他們攔著,他的保鏢就把酒吧砸了。

老板說馬胖子的爸爸利用職權(quán)謀私,每半個月帶一個女人來消費,從來不給錢。說得馬胖子臉都變了。

回去天還早,不到九點,無人島上手機沒信號,他們房間的電視也沒有信號。央生訂的是標(biāo)準(zhǔn)間,還空著一張床。馬胖子和保鏢在大套間睡,所以酒鬼跟央生住同一間。

都沒吃晚飯,陳小姐和霍君去廚房煎了蛋,配著吐司面包給大家吃。面包吃完,有了睡意。央生當(dāng)眾表演了人民幣砍面包片,像是切菜。

霍君先回去睡覺了。馬胖子起哄要央生去霍君房間睡。他們推搡著把央生弄到了霍君房間。央生問,那陳小姐怎么辦。馬胖子說,霍君一個人怪寂寞的,陳小姐就交給我們了。霍君是個電影投資人,身上透著濃郁的玫瑰花香。她問央生想演她投資的電影嗎?央生反而靦腆起來,站在門口抽了支煙,沒接話走了。

房間里面都差不多,央生高中時候來得最多。那時他喜歡貼在門上聽房間里的動靜,除了女人精神分裂般一個人叫個不停,似乎整個世界都是安靜的。

央生到天臺吹風(fēng),老板和剛才的保安都在,似在竊竊私語,走近了,原來是爭吵。

保安問央生喝好沒,看起來保安和老板動手了,老板的臉破了,涌出的血暫時凍住了。央生問你們在這吵啥。老板沖他笑笑,下去了。

保安叫何極寶。何極寶說他是個武癡,會一百多種拳術(shù)。在何極寶的老家白虎鎮(zhèn),每個人都懂功夫。

“你懂功夫嗎?”何極寶問他。

“懂一點。”

“在老家,只懂一點功夫會被打死的?!?/p>

“所以你躲這里?!?/p>

何極寶正色道,在老家沒人敢這么跟他說話。用功夫打死人警察都不管,白虎鎮(zhèn)有自己的監(jiān)獄。要是兩方起了恩怨,一方必須打死另一方,不然也會關(guān)進監(jiān)獄。

“功夫烏托邦。”央生感嘆。

“他媽不信?”

“你小心點?!?/p>

“我不小心怎么著?”何極寶盯住他的眼睛。

電話響了,央生難以置信會有信號,接起來才知道是委托人打來的。聲音斷斷續(xù)續(xù),問央生事情處理得怎么樣了。央生說老板沒錢。委托人說,那我找你干嘛的。央生說我又不是打手。隔了一會兒,電話里說,搞不定,我就把你和你的偵探事務(wù)所告上法庭。央生笑一陣,說那謝謝你。委托人生氣了,又半天不說話。央生要掛斷時,委托人說,我請別人做,錢你就拿不到了。央生口氣和緩,我再試試吧。

現(xiàn)在請私家偵探只有一個目的,看自己丈夫或者妻子在外面干什么。每月一兩個這樣的人上門,央生的日子才得以維持。

央生的偵查本領(lǐng)是本家二叔傳的。二叔趕上了改革開放的好年代,一生游走在山區(qū),像個守護神。山里人結(jié)伴進城打工,只回來一個。他們真的會因為伙伴兜里的五十塊錢,在半路下手。

老馬抱著一箱酒上了天臺,問央生大冷天做什么。央生反問他。老馬說要結(jié)婚了,可是并不了解未婚妻。老馬說,完全看不透未婚妻有什么目的。央生想說你這么有錢,是為錢。但是老馬先說,又不是為錢。

“試試常溫下的啤酒?!崩像R給央生一瓶。

央生喝了一口,酒精到了嘴里成了冰棍,從喉嚨扎進了腦子。

央生、老馬喝了起來,何極寶也要喝,老馬趕他走。

“我要不走呢?”

“把你扔下去?!毖肷鷶]起袖子,兩條胳膊早已凍麻木。

何極寶冷哼一聲,回去睡覺了。

隔天大早起來,莊園供應(yīng)早餐不及,陳小姐和霍君下廚做的。

吃過早飯,約好了登山。陳小姐穿著短裙絲襪和高跟鞋,央生問她確定是要登山?陳小姐說,你攙著我。老馬和保鏢、醉漢、霍君都在后面跟著。無人島的山上原本要建亞洲最大的野生動物飼養(yǎng)場,這兩年游客少,項目擱下了。山路修過,瀝青路盤旋而上,可以開車爬。半路上跳出灰茸茸的兔子,逗得陳小姐追趕。樹林冒出了一只大熊,兔子和陳小姐掉頭跑。

腳下一滑,陳小姐兩只手護著臉往山坳里滾。

央生跟過去已經(jīng)晚了。

斜坡足有三米,陳小姐自己上不來。央生他們也下不去。樹枝上掛著一條綠蛇,竹子模樣,吐著信子往下游。醉漢說蛇顏色越艷,毒性越大。老馬讓保鏢下去救她,保鏢犯了難。

央生滑了下去,山坳比他想像中的要深。一瘸一拐走近才知道原來是條死蛇。

老馬問他們怎么上來,央生試了試,凍壁滑不溜秋,往上爬是不可能了。他坐下抽了支煙,決定帶著陳小姐下山。

陳小姐頭暈得厲害,央生背著她下了一段路。鼻子像是抹了清涼油,他招呼陳小姐給他擦鼻涕。陳小姐說沒有手絹,央生說什么時候了,用袖子。

“怎么不用你的袖子?”

正穿行在一塌糊涂的林地中,埋汰的積雪和枯葉在腳下碎個不停,倆人忽而失重,摔到硬邦邦的雪地里。

“主啊保佑我們?!标愋〗汶p手合十祈禱,“我媽媽是個信徒,早知道我跟她學(xué)學(xué)怎么和主交流。”

“我感覺迷路了?!?/p>

兩人坐在一根笨重的折枝上,陳小姐蕩悠著腿玩。央生問她冷不冷,她說不冷。

央生摸著她的絲襪說,這么薄還不冷。摸完又往上摸,陳小姐一把握住他的手。

“我未婚夫會來救我的?!?/p>

“未婚夫?”

“老馬?!?/p>

“那是你未婚夫?”

央生想起昨晚老馬的話,想問陳小姐嫁給他有什么目的??墒沁@跟自己也沒關(guān)系,話到了嘴邊又咽下去了。倒是陳小姐問,“你有事問我?”

“鉆小樹林吧?!?/p>

“為什么?”

“唱山歌,鉆小樹林啊。”

“你還愛著那個劉雯,跟我鉆小樹林,算怎么回事?”

“你愛老馬嗎?”

“不愛。”

“不愛為什么嫁?”

“適合我嫁。”陳小姐挑著眉毛說。

央生脫下大衣,給陳小姐裹上。陳小姐脫下來。兩個人接吻了。央生的指尖觸碰到陳小姐任何一個部位,陳小姐都要叫一聲。像是高中時候貼在門上聽到的,整個世界安靜了下來。

積雪上踩出了干巴巴的腳印。

央生身體冷了下來,陳小姐的身體是滾燙的。她纏著他,有那么一刻,是冰消雪融的錯覺。央生本來還想聊些別的,他對于陳小姐也是完全不了解的。還沒想好從哪里開口,陳小姐往手掌吐口水,在胸口抹勻了。赤身跪到雪上,把胸口迎了上去。

央生第一次呻吟。

他不知道自己呻吟是何種表情,能想到的也只是老板床照中的劉雯,兩個人也在這片樹林中有過一次。兩種表情精致地重疊在一起,像是突然懂得呻吟了。

他顫抖了一會兒,世界一幀幀往身后退去。像是昨天泡溫泉,赤身裸體離開那一池滾燙的熱水。

她的一雙手往雪上抓個不停。

他粗魯?shù)匚孀∷淖?,又往胸口抓去。她的胸一直在跳,涂過口水和體液的地方結(jié)了嘎巴。

她松開了雪,圈起他的脖子。在她的強勢下,兩個人耳鬢廝磨一番。他的身體繃緊了,他想直起身。她緊緊圈著他,用舌尖戳著他的耳孔。

他松弛下來,意識潰散。

潔白的雪壓垮了枝頭,忽而坍塌。起風(fēng)了,他的背上沾了一層雪沫。他像個銅雕的騎士,受潮了,蓬松了;像個石像,風(fēng)蝕了,破裂了;像個蠟人,熔化了,分解了。

他的唾液涂滿了每一個地方。

她騎到他的身上,像一匹踏風(fēng)而來的駿馬。

他的手臂凍住了,任何企圖都能讓他失去一雙手臂。

他的手臂落到她的胸口,他反身上了馬。

職業(yè)的緣故,他拍過太多男女情事??扉T聲,像是上馬的這一刻呼嘯在耳畔的風(fēng),一雙雙表情錯愕的男男女女就這樣留下了永恒的瞬間。

陳小姐舉著拳頭打他的胸肌。

他一只手捉住陳小姐的兩只手,按在陳小姐頭頂上。

山下的海水咆哮起來,一匹駿馬穿行在山林中,韁繩斷裂,撞到了大樹上,山頂雪崩。

回到蕭索的住處天已經(jīng)黑了,老馬和保鏢出去找陳小姐,還沒回來。

央生回房間,醉漢他們不在,鑰匙也不在。

他去找老板,老板和何極寶在大堂摔杯子。

何極寶威脅說要一把火燒了莊園。

老板一臉假笑:燒了吧,反正合同到期了。

并沒人攔他倆,央生問怎么了,何極寶說打工半年,老板一分錢沒給他。老板拿出一張紙說,簽了字的,只盡義務(wù),不談回報。

何極寶說,你馬上就溜了是不是?

老板捧腹大笑,和昨天見到的斯文人天壤之別。

央生拿了瓶酒走了。從一樓公廁的窗口鉆出去,順著排水管往上爬。在二樓有一間壞掉的窗戶,他從窗子進了房間。環(huán)顧著四周,布置沒變,空調(diào)也是壞的。他和劉雯在這里住過。

他披著毯子一口口往下咽燒酒,睡了過去。

門板外跳出幾聲空洞的聲響。他看看窗戶外面,天已經(jīng)黑了。

“你怎么找到這里的?”

“挨個門敲?!标愋〗銚渖蟻?。

他咬住陳小姐泛紫的嘴唇。

“這樣對身體不好?!?/p>

“那……”他把手放下,和陳小姐在床上躺好。

“聊聊天?!?/p>

酒店只有一樓供暖,其他的樓層近幾年沒人住。陳小姐枕著央生的胳膊,手摸著央生堅硬、光滑的腹肌。陳小姐說我喜歡有腹肌的男人,央生說可惜你未婚夫沒有。

央生一直沒敢睡,他忽閃著雙眼在黑暗里想著心事,有些怕老馬知道陳小姐的事,也實在不想因此改變陳小姐的人生。下半夜他把陳小姐叫起來。陳小姐回去和老馬睡了。

第二天霍君心事重重,乘坐最早的一班輪渡走了。剩下的人照舊吃吃玩玩。晚上他又順著排水管爬到二樓。有些期待陳小姐再來,也不想陳小姐再來。就這樣睡了過去。半夢半醒間聽見似有似無的鑰匙撞擊聲。他在黑暗中睜大了眼睛,又昏睡過去。

醒來,感覺到了這一天的不同。披著外套推門上陽臺,陽光混雜在鳥鳴中喧叫著,散了霧靄,碩大的厚厚的雪花伴著風(fēng)聲上了陽臺,像是火種沸騰起來,往腳下看,老板的尸體已經(jīng)僵硬了。

閱歷讓他的頭腦很快冷靜下來,他用外套裹住手,檢查老板的尸體。身上沒有打斗的痕跡,死亡時間可推斷是昨天晚上,他睡著了之后。

他房間的門是反鎖的。

老板

丁照悅穿西裝打領(lǐng)帶坐在門邊的圈椅上,把三張牌翻開,牌面是一對2,外加一張10。他慢條斯理把啤酒倒進酒杯,呷了一小口,用手絹擦擦嘴,涼爽不少,又開了瓶新的。酒吧在地下室一層,燈光偏暗,對面的王錘子翻開了一對7。

王錘子瞅著丁照悅把名字簽在欠款上,端起瓶子跟丁照悅碰杯?!翱梢粤?,一晚上四萬。”

丁照悅笑著搖搖頭,像個謙謙君子。新開的啤酒泛起沫子,涌出瓶口灑到了地上。

方才的投入使得汗水遮蓋住了眼睛,用手絹抹著眼睛往廁所走,腳下沾了啤酒沫黏黏的。鏡中是老去的自己,發(fā)際線比去年高了,夸張的抬頭紋上面光禿禿,一張老臉得了肝病般暗黃粗糙。在女兒的課本上見過這種景致,與水土流失的黃土高原如出一轍。

高腳凳子上坐著兩個學(xué)生模樣的姑娘,一個戴眼鏡,穿著寬松的短袖,下身是裙子,一只腳踩在凳子上,另一只落在地上。相比戴眼鏡的姑娘,另一個乏善可陳。他從廁所回來后沖王錘子擠擠眼睛,說著賭場失意情場得意的話,拿起兩個杯子一瓶酒坐到了姑娘跟前。

戴眼鏡的姑娘留著短頭發(fā),橙黃燈光下面容姣好。她用手扶了扶眼鏡,說沒要酒。

“我請?!倍≌諓偘驯臃謩e擺在姑娘胸前,倒?jié)M。

兩個姑娘都沒有主見的樣子,丁照悅問她們來島上散心嗎。戴眼鏡的姑娘盯著臉前的酒杯不說話,另一個姑娘說,我們離家出走了。

“離家出走?”丁照悅重復(fù)道,“來我這里打工吧。”

姑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沒回答。問起名字,戴眼鏡的姑娘說叫劉雯。丁照悅盯著劉雯胸口看了會兒,又倒酒,看劉雯裙擺下修長的腿。

“你們多大了?”

“我二十,上大一?!眲Ⅵ┱f。

“正是好年紀(jì)啊。”丁照悅揮手叫保安來把空調(diào)溫度調(diào)低。

他對于發(fā)號施令有種孩子式的滿足感。過去和王錘子開長途車運西藥,上了高速,他仰躺在座椅上,細(xì)心地指揮著同樣經(jīng)驗豐富的王錘子。王錘子也不急,只是嘴貧得厲害,兩個人說說笑笑倒也不悶。后來有了機會,倆人抵押了房子,合伙接手了大福島的莊園。他和錘子搖身一變,都成了老板。

“我?guī)銈儘u上轉(zhuǎn)轉(zhuǎn)?”

“不去。”劉雯拿出一把零錢問丁照悅,“夠不夠酒錢?”

“不夠哦?!倍≌諓傊钢缸郎系木扑畣危瑑r格貴得嚇人。也是故意抬高了酒價,原本就不是尋常百姓消費的場所。

劉雯把零錢收回。丁照悅微笑著跟姑娘又聊了幾句,倆人愛搭不理。他喊王錘子坐過來。另一個姑娘嚷著回去睡覺,丁照悅拉住起身要走的劉雯。劉雯高他一頭。他早年間相對象,女孩總像這樣矜持著坐一會兒就走。現(xiàn)在有錢了,情況該是不一樣了。他問,“你怕我們吃了你?”

“走吧雯雯?!惫媚飭舅?/p>

“你先走吧胖子,丑人多作怪?!彼R道。

姑娘賭著氣走了。劉雯喝光了桌子上的酒,他才放她回去。

隔天餐廳碰上,丁照悅把劉雯面前的卷餅收走了,帶著她到一間歐式宮廷風(fēng)格的套間,要了一桌子葷菜。

“窮家富路?!倍≌諓傋鴦Ⅵ┡赃叀D贻p女孩的腿總是胖瘦相宜,膝蓋上點綴著疤痕,竟也沒脫離淘氣。他想伸手過去捏一把。

“我可沒錢吃你這么多東西?!?/p>

“沒錢留下打工?!?/p>

“不留?!?/p>

“吃吧,跟我女兒差不多大的年紀(jì),我請你。”

看著她一口一口吃著,另一個姑娘也不爭氣地伸筷子夾菜。

“為什么離家出走,說說,咋想的?!?/p>

“待不下去了。”劉雯把筷子按在眉前,想了會兒說。

“跟家長鬧矛盾?”

“我們家喜歡比孩子?!?/p>

丁照悅露出一嘴洗褪色的煙熏牙,一臉微笑。他不拿孩子比,可是女兒最后也沒有跟著他?;丶沂橇璩?,沒有去買女兒點名要的米老鼠抱枕,開門聲很小。他躡著手腳進了女兒房間,沒有開燈,就坐了會兒。隔壁是他的臥室。他把外套搭在肩頭,推開門,黑暗中的呼嚕聲嚇了他一跳。開燈,是個從夢中醒來的白胖子。白胖子下了床,瞇縫著眼睛找拖鞋。他要轉(zhuǎn)身逃跑,腳定在地上,邁不開步子。

白胖子把他壓在地上,驚醒了老婆,老婆叫喊著,隔壁的女兒嚇醒了也上來勸架。他感到缺氧,一陣陣暈眩,很快昏迷過去。醒來后和老婆辦了離婚手續(xù),女兒牽著老婆的手一起走了。

這幾年總是想起這對背影。

劉雯吃完飯,丁照悅把胖姑娘交給王錘子,自己帶著劉雯四處參觀。他握著劉雯的手。劉雯掙脫不開,緊握著拳頭。腳下山石經(jīng)受風(fēng)化,裂出一道道整齊的縫。大福島沐浴在盛夏的陽光下,陽光摸起來像是交響曲,灑過植被茂密的坡面、斷崖、綠絨絨的山谷。枝葉一面亮晶晶,一面灰蒙蒙,樹根暗無天日卻同樣分享著藍(lán)天白云的想像。

“談過男朋友了?”

“談過一個。一米九的個子呢?!?/p>

氛圍適合親嘴,他拿不準(zhǔn)。低頭看劉雯的腳,束縛在黑皮涼鞋里的一雙鮮嫩的腳。小腿細(xì)挑,筆直,腰身輕盈,寬松短袖的背面看得到胸罩帶子勒出的痕。

“辦過事了?”他肆無忌憚笑起來。對于一米九嗤之以鼻。

“什么?”劉雯一張臉漲紅,“發(fā)生過關(guān)系。”

“學(xué)生妹抓得緊?!?/p>

看得出來劉雯生氣了,她快步走在前頭。他跟了幾步,問留不留下打工。知道也是白問,不過他不在乎。缺少父母庇護,總是被個子高的欺負(fù)?,F(xiàn)在人到中年,最不愁的就是得罪人。

“我們分了?!蓖砩显诰瓢珊染?,劉雯說起了一米九的男朋友,“腳踩兩只船,來這之前我去找他,他找了個一米五的女朋友,哈哈哈。”

“一米五,跟我一邊高。”他又端詳起劉雯的胸,高出領(lǐng)口的兩抹白,倒酒時用肘子輕輕碰了下,不壞。

“得了吧,你也沒那么矮?!?/p>

他問劉雯一會兒想吃什么,劉雯說不想吃,勸他別浪費時間了。

“我還不上你的飯錢?!眲Ⅵ┱f著解下手腕的銀鏈子,交給他。

“我還在乎這個?”

經(jīng)歷過缺吃缺穿的年代,家里人多,父母顧不上管。是有點羨慕有條件任性、離家出走的孩子,完全地摒棄父愛,也摒棄母愛。

“我們明天就走了,你收下吧。”

他接過鏈子,富有耐心地綁回劉雯腕子上,又叫酒保拿了沓錢。他依然帶著鄉(xiāng)下人的秉性,典型的不占便宜就是吃虧。劉雯推遲著不要,他硬塞到她手里。精神上的貴族,即使落難,也要保持體面吧。他對劉雯多了空前的好感。

送劉雯到了房間,兩人站在走廊,沉默了會兒,丁照悅問要不去我那里坐坐,劉雯說好啊,就光坐坐。

劉雯徑自坐到他的床上。房間收拾得很利落,劉雯看窗臺上一盆開的謹(jǐn)慎的君子蘭,很耐活的一種花。丁照悅拿了瓶冰凍的紅酒回來,用手絹擦擦瓶身,坐到劉雯邊上,把酒放到茶幾上。

他拔了瓶蓋,撲上去親了幾下,性急,親得很亂,哪里都親,又哪里都沒有親完整。劉雯喝了紅酒,臉色紅潤。他說了幾句話,把她按倒了。脫她衣服,她不讓,用手護著胸。他嘴里說著好聽的,把一輩子的花言巧語都用上了,沖著她的裙子說了一百遍喜歡你。她說要走??照{(diào)剛開,室內(nèi)尚悶熱。

“沒事,衣服都脫了,我挺喜歡你這樣,玩次沒關(guān)系?!彼耧柡偷臍馇?。當(dāng)了老板之后,鄉(xiāng)下帶來的黑色多少在臉上稀釋了。炎黃、干裂的一張臉,多么需要雨露。

“不行。”

他攔腰抱住她,臉正好貼著她胸口,猛地把她壓到床上。

“別走了,沒事,喜歡你……”

他拿起茶幾上的紅酒,對嘴喝著,一寸寸盯著劉雯潔白的肌膚,把劉雯胸罩推上去,黃蠟蠟的手指劃上光滑的胸,指尖最后留守在叢林處嬉戲。

玻璃窗外的夜空是一鍋徹頭徹尾焦了的米飯,又黑又實。

他把她的短袖扔到一邊。摸短頭發(fā),齊劉海,淡淡的眉毛,黑邊塑料眼鏡。

“別動。”她護著眼鏡,不讓他摘。

她坐起來說你再這樣我走了。他空出的手往耷拉在劉雯腳脖子上的長裙摸索,她又掙扎了幾下,咬著嘴唇哼哼幾聲便任其擺布。半夜起來上廁所,他掀開毛巾被,把她摸醒了。太陽沒出來,世界泛著藍(lán)光,涼爽異常。

她在島上住了四天,學(xué)校開學(xué)后,回去了。他給她錢,她推遲著沒要,說這樣成了你嫖我了。感覺她很早熟。每個星期五下午,她總能坐船來,星期天早上再回去。有時不來,但間隔最多不會超過兩個星期。她不按時來,他也會催。

他愛收拾,把他們住過的房間收拾利落了,躺在床上回憶。不是連衣裙,就是一個裙子,上面是個大T恤衫。說了什么真記不住了,肯定是喜歡你之類的吧。

帶她坐輪渡上對岸逛街,酒吧、影院、樹林,脫光了,用手機一張張拍。她很聽話,相好了之后,說什么都聽。她也真當(dāng)他是愛人了。

他當(dāng)老板以來,同不少女性發(fā)生過關(guān)系??墒莿Ⅵ┻@般素質(zhì)的,還是第一次遇到。高挑個、細(xì)長眉眼、細(xì)腰,脫下衣服才知道是人間尤物。要不是虛長她幾十歲,也不會有這樣的運氣。

劉雯的出現(xiàn),多少平復(fù)了他婚姻的痛苦。他討的老婆,自己是極不滿意的??墒强粗畠阂惶焯扉L大,像是遇見了另一個自己,竟活生生愛上了女兒?,F(xiàn)在女兒估計都有這般年紀(jì)了吧。

劉雯喜歡花花草草,每次都抱來一盆花和一行李箱黑土。她把花擺在每一個房間陽臺上。她對于性有種處女式的保守。非性冷淡,從不主動。他要她騎到上面,她扭捏著。他在床上也愛發(fā)號施令,恍惚中有了監(jiān)督自己女兒喝牛奶的錯覺。換她趴在床上,他從后面抱著她。他跪在枕頭上,依然矮一截。自卑與自大都不是與生俱來的,他腦子里晃動著那個一米九的男朋友。

有次他盤腿坐在床上打牌,襪子味很重。和劉雯好上之后,他是有些不注意形象了,頭發(fā)有時日沒剪,蓋著額頭,是有些著急。她趴在他肩頭看,輸了幾次,揮手讓她走。王錘子他們幾個掐著牌斟酌著打,他囑咐王錘子帶她到個空房間等著。

倆人在隔壁胡鬧半天,王錘子回來后說,“我以為瘦成這樣的女孩貧乳呢,剛才摸了一把,不是那么回事。”

他把一對2外加一張10扔到床頭。

他太清楚她的身體了。

下午他疏遠(yuǎn)了她,同王錘子躲在海岸釣魚。她從餐廳打了飯給他送來,自己掀起裙子坐上竹筏踩水玩。

“怎么趕都趕不走了?!彼絿伭艘痪?。

她愣愣地看他,他仰躺到沙灘上,用手臂遮住眼睛。

王錘子笑著拍拍她的肩,“輸急眼了?!?/p>

“你再賭錢,我們就分手。”劉雯哭了,“真是遇人不淑?!?/p>

“找你一米九的去?!?/p>

王錘子把劉雯摟到懷里,像哄自己的孩子那般,“他不會說話,別氣?!?/p>

老丁在烈日下瞇縫著眼睛,幽幽道,“你會說話?”

“我說你這人,我為誰呢?”

劉雯從拖鞋抽出腳,光著的一只腳在他頭上晃了一陣。惡作劇般一腳踩到丁照悅鼻子上,逗得王錘子哈哈大笑。

“咱不理他?!蓖蹂N子遞給劉雯竿子,“教你釣魚。”

劉雯把釣魚竿放在沙地上,向陽的這片沙灘未經(jīng)開采,遠(yuǎn)處的白色浪峰一波波往岸上爬,碧藍(lán)的海水潛藏暗涌,淺海浴場同樣深不見底。

丁照悅翻個身從沙灘上起來,拍打身上的沙子。隨波逐流的竹筏在咸腥的海水中浮浮沉沉,岸上灰燦燦的沙子觸手,精致得可愛,再遠(yuǎn)一點是浴場邊緣賣雪糕的亭子,建了一半的廣場的反光物都在掉漆,馬路牙子經(jīng)典的殘破不全,歷經(jīng)了雨水的樹木煥然一新,最遠(yuǎn)處山坡上生機盎然的花花草草擱眼睛里成了一刷子綠油漆,窮盡所及只看見莊園的天臺被橫空切了一道,浮在原始森林的上面,像是危樓蓋在天邊。

劉雯走后,王錘子擠著眼睛說,“她就是年齡小點,皮膚比較緊致?!?/p>

劉雯最后一次上島,和何極寶同船。本來沒打算留下何極寶,島上也不缺人。何極寶說不要工薪,只求一日三餐溫飽,差點跪下,哀求道救人救急。丁照悅答應(yīng)了,還堅持給了一筆錢。

劉雯坐著看丁照悅和王錘子打臺球。

“我真討厭酒店里的勾當(dāng),小姐的奶子都麻木了?!蓖蹂N子嘻嘻哈哈,一桿打進一個球,“還是雯雯的新鮮?!?/p>

劉雯紅了臉。

“一天到晚沒個正形,有那精力多在管理上下功夫?!?/p>

“要不我出一半錢讓你打理吧?!蓖蹂N子清空了桌面,沖劉雯挑眉,“你男人又輸了?!?/p>

“他玩不過你?!眲Ⅵ┱f。

丁照悅手抖著從網(wǎng)兜里把球一一掏出,擺好了,等著王錘子開球。

“一把一結(jié)哈,你都輸多少了?!?/p>

“我還賴你?”

“你說呢,我這個季度的分紅哪去了?”王錘子問。

丁照悅把桿子放回桌面。

“你再瞅我!”王錘子也把桿子放回桌面。

“不玩了。”丁照悅說。

“你別多事?!蓖蹂N子指著站起來的劉雯嚷。

王錘子來島上度假的小兒子口齒不清說著什么,哭了起來。劉雯過去哄他,小兒子眼窩很深,似有外國血統(tǒng)。小兒子哭著沖丁照悅鸚鵡學(xué)舌道,你就是個騙子。丁照悅離異,盤下莊園的本錢除了賣自己家的房子、貸款,還有一部分是王錘子出的。和王錘子口頭協(xié)議過盈利四六分成,可是畢竟沒有正式簽合同。丁照悅突然揚手打了小兒子一個嘴巴子。

倆人初中便同桌,這還是第一次動這么大火。

“都是大人教得好,你看我是騙子嗎?”

王錘子猛地?fù)涞沽硕≌諓?。丁照悅眼睛似乎瞇成了一條縫,帶著打腫臉充胖子的喜感,領(lǐng)著劉雯回了房間。

剛到清明,天氣還有點冷。劉雯穿著大街上普通女孩的衣服,有點土。

“我不想玩?!彼f。

他給她脫衣服,脫完粗魯?shù)匕阉耐炔黹_。

“我要去洗澡?!?/p>

她洗的時候他跟去一起洗,抱著摸了會兒,她回頭親他。他讓她坐到洗手盆上,洗手盆不平。她兩個手放在身體后面,腿放在兩邊,他站著,身高剛好合適。想來是來同他分手的吧,她已經(jīng)找了個私家偵探男朋友。

劉雯不說話,站在窗口看著霧霾里群星暗淡的長空,長空下鐵青色的海面是兒時的溜冰場。

劉雯睡下后,他坐到陽臺上喝酒。快天亮了都沒喝下幾口,從保險柜拿了捆好的錢,用手絹包著放進了劉雯行李箱。

隔天一早劉雯走了。王錘子到處找他的小兒子,后來莊園的保安何極寶說,溺水了,尸體飄走了。

丁照悅覺得花在何極寶身上的錢值得。

島上有了命案之后,游客少了。當(dāng)王錘子以醉漢的形象出現(xiàn)在大福島的那刻起,或許,丁照悅已經(jīng)預(yù)感到自己的死亡了。

霍君

山陰處的凍雪是一塊烤焦的白豬皮,四周或蒼老或翠綠的松樹柏樹是沒刮干凈的毛?;艟壬巷L(fēng)干的咯咯作響的白雪,突然感覺到舒適。莊園的保安何極寶拿來了滑雪板給她,攙扶著她一路走上白雪皚皚的坡面。她感嘆著許久不做戶外運動,跟劇組走青藏線的日子,早已一去不返。那會子她是比現(xiàn)在勇敢的。她滑了出去,腳下雪花飛濺,有了片刻飛馳的錯覺。停穩(wěn)后摸了摸胸口,小心地喘了起來。

“這邊真適合散心,你喜歡嗎?”她摘下遮陽鏡。

何極寶隨著她四處看,想了會兒說,“喜歡西藏?!?/p>

“你也去過?”

“學(xué)了一套失傳的喜馬拉雅刀法,那邊環(huán)境還要好?!?/p>

西藏?不想再提。她在無人區(qū)一待半年,導(dǎo)演編劇演員全都有正常的需要。她也有。嫁人之后,當(dāng)群演的事,都厭惡提及,甚至有橫店的朋友找她評價電影都反感。又摸了摸胸口,世界上真有活菩薩的話,她只希望能聽見她的全部心聲?!跋律降臅r候師父用三根銀針封住了我的穴位,飛不起來了?!焙螛O寶平伸兩只胳臂,作勢飛翔。

霍君想笑又笑不出來,跟走來的老板打了招呼。

老板杵在原地彬彬有禮道,價錢變動了。

她又把眼鏡戴回。“一直變一直變,我去別的地方取景也一樣。”

“都可以?!?/p>

“也是免費給莊園做做宣傳?!?/p>

“真無所謂。”老板笑笑說,“我到期了?!?/p>

她從老板的目光中看到了貪婪,從第一次登島談起借場地拍戲的事,她就看透了老板這種人。也是耐不住寂寞,都踩住青春尾巴了,反而想自己投資弄個電影,當(dāng)一回主演。人生多么滑稽。跟老公說起,老公也不反對,只是資金上緊巴一點??梢缘脑挘呤昼姷闹\殺戲都發(fā)生在這個莊園里。空間越小,所需要的壓迫感越強,戲的效果也會越好。

“你非要這樣?”她問,語氣是輕蔑的。

“看你怎么發(fā)揮了?!崩习宀槐苤M何極寶在場,笑聲愈發(fā)淫蕩。

她氣得手指發(fā)抖,指著他,一字一頓說,“你永遠(yuǎn)別想?!?/p>

老板走后。她撐著雪杖猛地沖上那塊堅硬的白豬皮,腳底的灰白色凍雪摩擦出澀澀的鈍響,她想到了皮肉下澀澀的腫塊。像兒童學(xué)步,像老漢醉酒,忽而一頭栽倒了。何極寶扶她,拍她身上的雪,拍到胸口時,她兩手抱住了自己。

“別這樣?!甭曇魪乃揽p擠出。

何極寶有些莫名其妙,張嘴要問,又乖乖閉了嘴。跟隨霍君在向陽處的石椅坐下,認(rèn)真地看著霍君解下雙板。

“那邊有什么?!彼煺怪鴥蓷l腿,累了。

“哪有什么?”

她盯著茫茫大海說,“再往前一千海里,有一座哀蚊山。”

什么意思呢?她也不知道,嫁了個貪慕虛榮又有錢的老公之后,她變得故作深沉。哀蚊山原本是說那座山到了秋天,到處都是蚊蟲尸體。過氣就是死,她掩嘴笑。

她問何極寶夢想和原則哪個更重要,發(fā)現(xiàn)何極寶嘴笨得厲害,偏她想找人說話遇見個悶葫蘆。

“熊。”霍君指給何極寶看,滑雪場對面樹叢跳躥出的一只大灰熊。

“不攻擊人。”何極寶說著還是扶霍君起來。

除去雙板,滑雪鞋有些笨。何極寶要背著她走,她說不連累你就好,然后上了何極寶的背。

“你的肉很結(jié)實?!被艟プニ母觳?。

“我會一百多種拳術(shù)?!?/p>

豐腴的小花貓從松樹上輕盈地跳下來,嚇得霍君在何極寶背上一陣痙攣。待看清是只貓,愣了幾秒,花貓繞過大灰熊跑進樹叢。山下的密林中,隱約可見陳小姐往胸口抹勻了口水,赤身跪到雪上,胸口沖著央生迎了上去。

“你覺得男人都喜歡乳房嗎?”霍君拍打何極寶后背,讓他停下觀摩。

“我喜歡你的眼睛?!?/p>

“為啥是眼睛?”

“和我姐姐的很像。”何極寶也跟著看陳小姐,霍君捂上了何極寶的眼睛。

她骨子里還是個演員,方才人家說像姐姐,這就給他把眼睛捂上了。

何極寶說自己跟著姐姐長大,姐姐嫁人后也把他帶到了姐夫家里。他每次在外面打架,姐姐都會看著他,什么也不說,只是長時間看著他。直到他心慌。他說剛到無人島的那個晚上,莊園的葡萄架上纏滿了白熾燈。站在葡萄架下回望輪渡,輪渡像凍在了水泥場,一動不動。走前他往姐夫家里扔了一把火,姐姐姐夫也是這樣一動不動。他的家像是輪渡上亮著火紅色的燈。

“什么?”

“我也不知道為什么告訴你,今早上看見你的眼睛又想起我姐姐了?!?/p>

“你真殺了人逃到這里?”霍君從何極寶身上下來。

“你可以去告我,我不怕。”

霍君扭臉看林中小馬駒和小獅子的溫柔廝殺。光天化日下,兩只野獸在雪地肆無忌憚地騰挪、嚙咬。一只綽約,一只雄健,相濡以沫。

“你不會殺我滅口吧?”

何極寶搖頭。

“我要走了?!被艟叱鰩撞?,回頭說,“我也跟你說個秘密?!?/p>

“你可以報警,也可以告訴別人?!焙螛O寶站在原地。

“我有乳腺癌。”霍君一只手按住胸口說。

見何極寶往她跟前走,她后退了幾步。

“你怕我?”

“左邊的要切掉?!?/p>

霍君小跑幾步,回頭看看仍原地不動的何極寶,也不跑了,踩著咯咯響的白豬皮一個人往山下走。

回了房間,霍君對著鏡子吐了口氣,為自己剛才反應(yīng)過度難為情起來。她一件件脫光了衣服,鏡中女人體態(tài)婀娜,亭亭玉立,只是可惜了。她揉了揉里面的腫塊,每天都在變小,似乎是跟她合作了。

撒了一包玫瑰花片進去,把自己泡進浴缸中,在氤氳霧氣中舒展著四肢。聽到敲門聲,她探著脖子看了看浴室外面。老板推門進來。老板像是過去橫店遇見的戴著假發(fā)的制片人,笑瞇瞇地背著手走來走去。

“是有臺詞的?!彼硬灰眩踔咀幼x了又讀。臺詞再長些該多好,實在太好背了。

“想得怎么樣了?”制片捧住了她的手,連同劇本一起捧著。

她沒有點頭,也沒有說話。她還不懂得這個世界。制片的厚嘴唇像是在她唇上蓋了個章,蓋在脖頸上,胸口上,一路蓋下去。

“你滾遠(yuǎn)點?!彼习逭f。

老板插著兜看了會兒,一雙黃澄澄的手從兜里摸了出來,摸到了她的嘴唇,脖頸,胸口,還要往下摸。

她站了起來,甩了老板一個耳光。

老板把她抱起來,抱到床上。她配合地躺好了,那天檢查胸口,也是這樣。醫(yī)生隱在口罩后面的嘴動了動,說切除。

“全部切除?”她一直到高中都分不清物理變化和化學(xué)變化,想到切除,她糾結(jié)著這該是哪種變化。

她打聽到一些偏方治癌,每天自己涂抹好幾遍,醫(yī)生舉著拍的片子說,心態(tài)好是必須的,但是腫塊沒有變小。

她問制片人究竟能不能演一次女一號。

制片人說拍的是網(wǎng)劇,為了點擊率女一號必須是網(wǎng)紅演的。

這個邏輯多怪,不演女一,怎么變網(wǎng)紅。她有些較真,抬手捅了捅早就失去耐心的制片人。他從床上坐起來,掐了煙頭,一只手在她胸口抓來抓去問,還想嗎?她打掉他的手,警惕地看住他,堅決不。他真生氣了,抓著她的頭發(fā)說,你喜歡演,就在床上當(dāng)女一吧。

他還真要去拿攝像機,隔天她用針扎人的事傳得劇組人盡皆知。

那幾針扎得雨點般密集,自問有些過分了,他捂著太陽穴掙扎著要起來。起先還以為是把被子蒙在他頭上,所以才老實了呢。像是演清宮戲時,貝勒爺把鳥籠上的布罩放下來,金絲雀瞬時安靜了。她坐在床沿,看了會兒,伸手摸摸,尸體是從腳開始涼的。

她苦心孤詣要弄一個謀殺的戲,現(xiàn)在謀殺有了,少一架攝影機記錄下來。死去的也并不是她劇本中的制片人。

晚飯時餐廳供應(yīng)了自助餐,她每樣都嘗了下。這感覺不壞,盡管她的味蕾退化了。過去,為了晚上拍戲不困,常吃刺激性食物提神,使得她的口味異常重。

何極寶端著餐盤坐她對面。

“我明天就走了?!彼f。

“我明天也想走。”

“去哪兒?”

“還不知道?!焙螛O寶頓了頓說,“工錢還沒結(jié)?!?/p>

霍君用小勺子一點點把紅辣椒分離出炒土豆絲,“你是為什么……算了?!?/p>

“為什么殺人?”何極寶用手指捻住霍君的紅辣椒,放進嘴里。

“你別這么魯莽,外面說。”

殘缺不全的日光燈環(huán)繞著室外,再往前走,世界漆黑一片。枯萎的葡萄架下,風(fēng)像野狗,咬得人渾身抽搐。她的風(fēng)衣鼓了起來,映襯著不遠(yuǎn)處墻皮上發(fā)育畸形的靈怪的影子。何極寶說現(xiàn)在黑暗中,他又看見了姐姐的眼睛。姐夫一直打他,也打姐姐,姐姐喝農(nóng)藥的那個晚上,溫?zé)岬乃螛O寶身上噴,頭頂?shù)臒襞莺诹?,他以為自己瞎了。血一點點從他圓臉上退去,在下巴上聚了一大滴。啪嗒,血掉到地上。姐夫也倒在地上。他扔了刀子,一路乘船到了無人島。站在葡萄架下回望輪渡,輪渡在大海上一動不動。他姐姐姐夫也是這樣一動不動。

“現(xiàn)在大海和輪渡都在腳下,姐姐的眼睛也在跟前?!?/p>

“別,我結(jié)婚了。”霍君推開他。

何極寶領(lǐng)著她走出葡萄架,沿著殘墻、土路往酒店走。她想去天臺看看莊園的全景,何極寶說夜晚什么也看不到。

“來這兒之前我想自殺?!被艟]上眼睛,淚珠掉在了風(fēng)中。

一雙凍得通紅的手沖著輪渡該在的方向揮舞著,何極寶像個剛出現(xiàn)第二性征的男孩,充滿著熱情和活力。“提前告別,明天就不送你了?!?/p>

“我在重新考慮,要不要自殺。”黑暗中的笑容該多模糊。

“好好活著?!?/p>

她解開米黃色大衣的紐扣,里面什么也沒穿。她握住他的手,摸上堅硬的乳房。何極寶一把握住了她的腫塊。

“你死了我會陪葬的?!?/p>

“別說傻話?!?/p>

何極寶走了。好像說話用了很長時間,像小船像鐮刀像細(xì)眉的月牙兒在夜空中一點點潰散,直到夜色像天燃?xì)鈬娭{(lán)幽幽的火苗。她點上支煙,想像著黑暗怎樣摧殘這張笑臉。二十來歲當(dāng)了演員,三十歲嫁了個老實巴交的男人。吃穿不愁,現(xiàn)在又有資金投拍電影。別人看來她有多風(fēng)光呢。女人啊,最豐滿的地方總是最先干癟,最在乎的也最先失去。看透才好。她捏著煙頭點上另一支煙,火紅的小點把黑暗戳疼了,在她眼前眨了一小下。

兩條腿分別喂了檸檬,酸澀不已。她彎了彎膝蓋,踩滅了最后一支煙。太陽猶豫著最后還是露出了一只眼睛,蔚藍(lán)壯闊的海面,白雪壓頭的枯枝林木,青灰色的群山,濃霧升騰的山頂,浮云藍(lán)天盡收眼底。

小花

“天快亮了?!毖肷p輕吻她眼睛,把她吻醒。

她支著頭看了會兒,翻個身抱住央生。

央生十個手指像彈鋼琴敲打她的小腹,很快游走在白凈的河灘上,巖洞口汩汩淌著水,打濕了茂盛的水草。她捧住央生眉眼不清的一張臉。央生巧妙地叼住了她的唇,兩手肆意撫弄她白里透紅的肌膚。她皮膚干凈,幾乎透明,嘴唇是可人的粉紅色,他一口口吃著。

她一把扯掉了假發(fā),真實的馬尾,一度小心翼翼隱藏在芭比娃娃一般的發(fā)套下。她伸著手在暗夜里摸索,摸到了開關(guān),開了燈。光線刺下來,像要整個灌滿巖洞。

“和老馬怎么好上的?”央生倚在床頭抽煙。

“我窮?!彼裰樥f。

“怎么認(rèn)識的?”

“別問了?!彼饋泶┮路?,“我阿哥給他做保鏢?!?/p>

“是你阿哥?”

她沖他點頭,想讓他多看一會兒她的黑頭發(fā)。她在床上坐了會兒,戴上假發(fā),開門走了。在樓梯處,遇見了從天臺下來的霍君,她一下子反應(yīng)過度,叫了起來?;艟哺小=型?,沖霍君笑笑,一同下樓,各自回了房間。

她和老馬住外間,阿哥住里間,沒有門,一堵墻隔開了整個套間。她打量了會兒,在床沿坐下。老馬睡覺跟死了一樣。她搖頭笑笑蹬掉了高跟鞋,一點點往下褪黑絲襪。

阿哥從里間出來,給她倒了水。阿哥的眼睛盯緊了她的腿,問她干嗎去了。

“鉆小樹林?!彼龤g快起來。

大學(xué)時候給一家雜志社寫詩歌,要貼她的照片。她頭一次拍藝術(shù)照,露出的就是這樣表情。

阿媽問她,寫詩歌靈感來自哪兒。

“詩靈神授?!彼f。

她小時,阿媽就說,大了嫁給你鄰家阿哥吧。盡管年紀(jì)小,她依然漲紅了臉。阿哥來找她,倆人牽手去坡地里割草,回來喂豬。

竹樓的一樓養(yǎng)了豬,常常在圈子里捉迷藏?!靶』愫锰?。”阿哥蹲下身子托著屁股把她抱起。她身子軟綿綿的,像是沒有骨頭化在阿哥懷中。

阿哥的爹送阿哥去參了軍,小花進了大學(xué)。

詩人,對情感的表達(dá)總是最直接。天不亮,女生宿舍門鎖著,她從二樓跳下去,坐最早的一班動車去看阿哥。

“阿媽說我們還太小。”她說。阿哥是海軍,每次回家穿雪白制服神氣著呢。

阿哥松開她,給她倒水,坐回床沿看她。她搞不懂,每次和阿哥見面總要來臟兮兮的賓館。阿哥盯著她的腿看一陣說,“給你買的好東西?!?/p>

她穿給阿哥看,是每個女生都喜歡的絲襪。

阿哥摸了摸她,把她攬進懷中,像小時候那樣。阿哥健身上癮,她摸起硬邦邦的肌肉群,是有些貪婪。她問阿哥能不能拉上窗簾,阿哥說我們小時候不是經(jīng)常見大人在豬圈里這樣。

“阿哥呀,不是每個女孩都喜歡這樣。”

也是在認(rèn)識老馬之后,才知道阿哥買的帶線頭的絲襪有多廉價。

阿哥的爹癱瘓了,阿哥復(fù)員,背著爹到她工作的城市尋醫(yī)。她在一家雜志社上班,兼職翻譯詩歌。

阿哥爹爹的脾氣好大,誰喂飯他打誰,摔破好幾只房東的碗。她抱著胳膊俯瞰一切并不知道怎么辦,阿哥回來說找到工作了,給一個官二代做保鏢。

阿哥在她的出租屋住,好幾次睡一覺醒來,臉頰是濕的。大概阿哥夜里哭濕了枕頭。

阿哥爹爹忽然昏迷,她跑去夜總會找阿哥。阿哥坐在老馬旁邊,嘴里含著煙,一手摟著一個渾身滾燙的小姑娘。她喊阿哥,喊了好幾聲阿哥才聽見。都不敢認(rèn)阿哥了。

頭一次見老馬,又高又胖的白漢子。老馬比她緊張,除了從褲兜摸錢,話都說不利索。

“老馬,怎么能要你的錢呢?!卑⒏缤泼?,手臂爆青筋。

老馬堅持要給,阿哥一把捉起她的手,遞到老馬手里,“還不快謝謝人家?!?/p>

阿哥真好笑,吃她的用她的,不謝謝她,反而謝老馬。

隔了段時間阿哥帶她去見老馬,約好了燭光晚餐。阿哥蹺著腿坐在旁邊的桌子刷股票,老馬問她知道水猴子嗎。

“民間說法是水鬼,日本叫河童。”老馬裝模作樣品著紅酒說。

頭一次吃西餐,竟像拱進豬槽。吃了飯,阿哥去開了房間。她坐在化妝鏡前梳頭發(fā),買了好看的酷似芭比娃娃的發(fā)套,把馬尾套了進去。

老馬敲門,搬著一箱子絲襪進來。老馬身上沾滿了寒氣,一屁股墩進圈椅里,倒也好笑。阿哥陪著坐了會兒,走了。她開了電視,脫了高跟鞋,上了床。老馬也不看她,搓著手好認(rèn)真看電視。

“所以真有水猴子?”她問。

沒想到老馬是個戀腳癖。口水黏連,她有種水猴子的錯覺,仿佛腳上生著蹼。老馬很快又像剛進門時端坐在那里,唯一不同是這次赤著身。老馬不光喜歡水猴子,對于世界上的一切神秘現(xiàn)象都有自己的看法。從物理現(xiàn)象到進化規(guī)律,一點一點給她普及。從水猴子講到了龍,中國的龍像鱷魚,會騰云駕霧,西方的龍像恐龍,會噴火。

“我覺得吧,我覺得不管中國龍西方龍,我覺得說的都是恐龍,鱷魚也是恐龍時代產(chǎn)物對吧我覺得?!崩像R用中指往鼻梁上推了下眼鏡,眼睛一直看著自己的大腿根,“龍估計是遠(yuǎn)古人類的恐懼記憶?!?/p>

她捂著嘴哈欠連連,怕是老馬在醞釀第二次進攻。

后來她在詩里寫道,盛夏夜的霜,窗外白茫茫一片,白得像這個蒼白的時代。沒有界限和內(nèi)容。比起發(fā)聲,我更愛犧牲者;比起看見,我更愛鮮花摧殘。今夜有多少玫瑰盛開,就有多少情人凋謝。

“你和那個央生干嗎去了?”阿哥盯著她的腿問。

“說了,鉆小樹林?!?/p>

老馬已經(jīng)醒了,睜著眼看她半天問她餓不餓。她搖頭,或許老馬是知道她和阿哥的。她拉了拉老馬的胖手,“陪我出去轉(zhuǎn)轉(zhuǎn)?!?/p>

上午霍君坐船走,何極寶央生他們?nèi)ニ?。她因為凌晨在樓道遇見的事尷尬起來,沒有再見霍君。

吃早點撞見了央生,她叼著勺子緊張兮兮低著頭,盡量不與央生目光交接。央生一直看她,用眼睛問她晚上見嗎。

不見啊。她看看老馬看看阿哥,又看看央生。央生起身要往她身邊走,她齜出門牙咬得勺子哀聲連連。

“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她看著央生忽然想到,終于是把阿媽教的詩記全了。

央生走了。老馬交代保鏢去跟老板談?wù)?,給老板匯一筆款子。只要別把老馬爸爸的事抖出去就行。阿哥說要抖早抖了,怕是要敲一筆大的。老馬恍惚一陣說,形勢嚴(yán)峻,還是小心為妙。

吃過早點,她和老馬到后山的巖洞溜達(dá)。巖洞大概在戰(zhàn)爭時期存儲過彈藥,兩個大門洞,旁邊都是落地窗一般的小門洞,里面四通八達(dá),能開進一輛裝甲車。

裝甲車?阿哥參軍之后,她對軍事頗感興趣。

巖洞上面蓋著厚墩墩的雪,山石和野草一脈枯黃,新生的松針泛著綠茬。老馬望著深山講起了物種起源,“人類是一個偉大的存在,不該是達(dá)爾文說的由單細(xì)胞動物進化的。”

“以你高見?”她挑挑眉毛,語言不通不外乎這樣。

“有了適宜的環(huán)境就有了人類。”

“哦?!?/p>

“就像是蘋果核里面的蟲子,不是蟲子鉆進去的,而是有了蘋果核有了適宜的環(huán)境,就有了蟲子?!?/p>

“原來不是通過做愛播種?!痹既颂焯煸诙捶坷?,一男一女就是一輩子吧。或許是一場別開生面的雜交。她無奈地沖老馬笑。老馬只問過一次為什么跟他訂婚,她說你有錢。老馬不信?!拔液桶⒏邕^去住村寨,穿絲襪要剪線頭?!边@么說,老馬似乎信了。彼此再無話,老馬大概在想山靈,她呢,想著如果真有山靈該多好。

一直到中午倆人都在山的陽面徘徊,談話瑣碎,上句不接下句,靠近一個黑窟窿,大灰熊蹣跚而出,下意識把老馬推到了跟前。老馬倒也不怕,也不躲。大灰熊半路扔下了不知哪里來的生地瓜,一路走得踉蹌不安。有些黑窟窿前的地面明顯耕過,不是原始人留下的文明,大概就是島上的人來開的荒。

老馬倒是徹頭徹尾的好人,從不逼她。每次發(fā)生關(guān)系,也都按她要求,洗澡、穿“雨衣”。指揮老馬抱了些干柴回來,從老馬褲兜里拿出“小雨衣”,灌滿了水,陽光折射下放大鏡一樣點了把火,用樹枝架著地瓜烤。族人常常露宿野外,生活是一件很簡單的事。她哼哼著山歌用花瓣把地瓜包勻了,問老馬香不香,老馬點頭說香,問老馬想不想吃,老馬說不想。她知道烤砸了,上學(xué)之后再沒有過這種生活。

她跟老馬回房間看電視,她說愛上了央生。

阿哥進來說老板嫌少,得翻一番。說完看了他倆一陣,出去了。

“我們分手?!卑⒏缱吆螅f。

老馬頻繁地?fù)Q著頻道,白發(fā)蒼蒼的老人打太極,梳著油頭的主持人教大家斗地主,竹竿一樣的姑娘為選手滅了燈,仙風(fēng)道骨的老太太邊買菜邊念詩,肥騾子一樣的歌唱者哭訴自己的夢想,一老一少化了妝準(zhǔn)備演小品,九球選手趴在臺球桌上,兩腿撇得很開,白色母球迅疾擊中黑球,在桌壁反彈兩次才知道一早打偏了。

整個晚上都沒有多少記憶,只是海水漲潮又退了。老馬像個癮君子乞求大煙,眼淚不斷往她臉上掉。她仰躺在下面像仰面吐信子的蜥蜴,像曬肚皮的牛蛙,像翻了殼的烏龜。做一次少一次,她想。隔天的雪是來赴一場約會,不是上帝撒鹽巴那么急,也不是北國的精靈那么緩。她赤身裸體站在窗前,第一次感到面前的路白茫茫一片真干凈。

央生

老板的尸體正處于完全僵硬過后的軟化階段,瞳孔顯著渾濁,初步斷定死亡時間在三十小時內(nèi)。央生用外套裹住手,掀起老板灰溜溜的西裝,埋進小馬甲里聞了一陣,胸膛藏著若有似無的淡淡的玫瑰香。他給袒胸露乳的老板翻了個身,用手指強壓尸斑,尸斑完全固定,不褪色。

他個人對于尸斑有種情結(jié),業(yè)務(wù)好壞全在于對尸斑的判斷上。死后八小時內(nèi)移動尸體,尸斑會發(fā)生位移。陽臺不該是案發(fā)現(xiàn)場,老板是被人移來的。

除了醉酒和捉奸,他以為偵探生涯也就這樣了,沒想到在這里迎來了事業(yè)的第二春。他難以抑制臉上的喜色,從第一天當(dāng)偵探就盼著大事件。他的手束縛在袖子里,笨手笨腳給老板穿回了衣服。老板身上無打斗的痕跡,太陽穴上一圈密匝匝的藍(lán)點點,另外額頭有血坑,那是初次見面央生送的見面禮。死后面態(tài)還算安詳,甚至微帶滿足感。

央生房間的門是反鎖的。

就這樣自己稀里糊涂成了殺人犯,而真正的兇手躲在暗處給他下了套。頗有挑戰(zhàn)性。他穿好衣服,手插褲兜來回走了幾遍,又重新看尸體。腦殼是囫圇的,腦袋上冒出的血已經(jīng)跟地面凍成一體。老板怎么來的?這兩天身子弱,老板來時央生估計在做一場大夢呢。他舉頭看樓上,四樓的天臺,比天臺矮兩層的枯得一塌糊涂的梧桐樹,又一點點往下看,地上覆蓋著纖細(xì)的雪,折斷的樹枝,看不見腳印。

“密室殺人?”他笑,兇手也無非手里多了把后備鑰匙。

“還假裝是自殺?!彼洁欤瑑词秩绻呶灰凭屯昝懒?。

“較為扯蛋,你要聽下嘛?”他問自己。

兇手把老板從天臺扔了下來,本來是讓老板摔在地上的,誰知打在樹枝上反彈回來,陰差陽錯來了他的陽臺。

為避開二樓監(jiān)控,他順著排水管下了一樓,在廁所找到一副膠皮手套,又從窗外進了一樓自己房間。

屋里酒精刺鼻,醉漢仰在床上打鼾,旁邊的床上是新?lián)Q過的被褥。被褥在沖央生招手。

“兩天沒見你在房間睡覺了?!弊頋h翻身閉著眼睛嚷。

他站了一會兒,慢悠悠戴上手套,抱著被褥從窗戶走了。爬排水管時念叨著兇手該不會背著老板上陽臺吧,在二樓的房間鋪好新被褥,才松了口氣。對于指紋痕跡的提取,比DNA痕跡的提取率還低。唯一需要下功夫的是腳印。他跪著擦一遍地,直起腰環(huán)顧了一圈。

裝作什么都沒發(fā)生過,抱排水管滑下樓。

央生到了一樓大廳,沉進沙發(fā)里休息。風(fēng)呼呼往玻璃門里灌,寒氣彌漫,門外百步以后的大海像被大自然強奸了,奮力掙扎、尖叫。陳小姐的哥哥推門進來,該是剛跑步回來,盡管穿黑背心和熱褲,裸在外面的皮膚還是淌汗。

老馬和陳小姐從房間出來,一前一后往餐廳走。哥哥叫住陳小姐,問了幾句,兩人路過大廳。

“都忍這么久,不怕多忍幾天?!备绺缯Z氣是在勸誡。

“你可能沒看到,我剛才沖你翻大白眼了。”

“就算走,也該讓他補償?!?/p>

陳小姐又配合著翻了個白眼,黑瞳孔一下翻沒了,像是翻出了一個蒼白的時代。

“我欠他的錢還沒還上?!备绺缋∷氖职?。

“阿哥,你自重?!?/p>

陳小姐進了餐廳,哥哥徘徊一陣,顯然不死心跟了進去。央生也起身往餐廳走。

陳小姐走到老馬對面坐下。老馬放下酒瓶,挖了兩勺魚子醬抹在吐司面包上,一點點抹勻了,遞給陳小姐。陳小姐一只手托著臉看了會兒老馬,接過面包咬了一小口,“你至于嗎?”

老馬喝了口酒,咽得很輕。

“不說話也就這樣了。”陳小姐說。

老馬不理她,扭過臉跟坐在陳小姐身邊的保鏢沒話找話,“昨天去看挖空的山洞了,估計毀了山靈,震驚。”

“我當(dāng)海軍那會,基地的山洞都是挖空的,哪有神靈?”

“裝什么?”

“彈藥,保養(yǎng)艦艇?!?/p>

老馬嘆息,沒忍住,一行淚垂到腮上。

保鏢沒再接著說。陳小姐潦草吃了幾口,跟老馬說要回房間收拾東西。“身份證還有護照你放哪里了?”她問老馬。

“你自己找?!北gS說。

陳小姐抱著胳膊坐了會兒,往門口走。老馬跟著站起來,又坐下,張望著陳小姐背影抓起酒瓶,摔了一地波光粼粼。穿藍(lán)制服的保安何極寶規(guī)規(guī)矩矩往這邊看,眼袋浮腫,臉面灰黑,島上待久了,不怎么洗漱。

“給他一個嘴巴?!崩像R說。

保鏢留著長頭發(fā),像個藝術(shù)家。違和的是筋肉勁爆,身材呈倒三角。他汗早已消下去了,走近何極寶,用拳頭告訴何極寶“單挑”。

“單挑就單挑?!焙螛O寶像個跟爸爸賭氣的少年。

保鏢拽住何極寶衣領(lǐng),一拳落在何極寶眼睛上,退開幾步,捋順了自己的長發(fā)。

何極寶癟著一只眼睛抬腳踢保鏢,保鏢迎上去,一腳把何極寶踹倒了。踹在心窩,何極寶蜷縮起來,像個回到媽媽子宮的嬰兒。保鏢架起拳頭護住臉,等著何極寶起來。

“你跟我吧?”老馬坐到央生對面。

“跟我說話?”央生眼睛離開何極寶,用大拇指往自己鼻子上指。

“我資助你的偵探事務(wù)所?!?/p>

“為什么?”

“保鏢不忠心?!崩像R紅著眼圈看央生,嗚嗚哭出聲。

臨近中午,何極寶發(fā)現(xiàn)了老板的尸體。何極寶一上午都在找老板,大家準(zhǔn)備聚餐時,何極寶回來說,老板的尸體在二樓陽臺。大家奔過去看,進了門保鏢問醉漢,你和誰一個房間。醉漢說,別提了,央生每天晚上都不回來。

“那他睡哪兒?”

“鬼知道。”

醉漢擠開圍觀的人,擠到最前面拍了拍央生肩膀,大聲嚷,“你每天晚上都不在房間,那你睡哪里?”

央生小心地瞥了老馬一眼,老馬專注看尸體,并沒看央生。

“兇手可能是霍君?!标愋〗阏f。

“你也聞到玫瑰花香了?”央生詫異。

“直覺是她?!?/p>

“不可能?!崩像R說,“保鏢昨天還見老板了。”

“你保鏢的可信度呢?”央生跟在老馬身后離開陽臺,跟著在屋子里轉(zhuǎn)圈。

“霍君前天走的?!焙螛O寶一邊的眼睛剛才還癟著,這會子胖了不少,成了妖艷的紫色。

“可能是自殺?!标愋〗阆裨诜治?。

醉漢對于老板的死最驚訝,“你知道是自殺?”

“我覺得可能?!?/p>

醉漢瞳孔放大了,“兩天沒見央生在房間睡覺了?!彼麤_眾人嚷嚷。

保鏢接著醉漢的話問央生,“你落單了?”

“你算干嘛的?”央生冷笑。

保鏢舉起拳頭告訴央生“單挑”,央生冷哼了一聲,沖保鏢豎中指。

“等警察來吧?!崩像R裝模作樣沉思了片刻。

“報警了嗎?”央生問。

醉漢指著央生,手指顫抖著說,“就是你?!?/p>

央生一把握住醉漢手指,往上折了一下。醉漢咧嘴叫。保鏢上前握住央生另一只手,兩個大俠杵在原地較量起臂力。醉漢噴了央生一臉唾沫。

“我教教他說話,要教你嗎?”央生占了上風(fēng),松開手。

“你兩天不在房間睡覺?!弊頋h倒吸涼氣,身子早蹭脫了墻皮。

小旦跑上樓說有臺風(fēng),公安局要推遲上島的時間。小旦是莊園的廚子,央生不認(rèn)識小旦,但是中學(xué)時候見過小旦的爸爸,大廚老旦。

“門是關(guān)著的,老板有后備鑰匙,這么說好像也只有老板自殺一種可能。”老馬說。

“不是有監(jiān)控嗎,看監(jiān)控?!毙〉┱f。

何極寶把一串鑰匙從腰上摘下,遞給小旦,小旦拿去開了酒店值班室的門,然后走了。何極寶一進門便站到了電腦墻跟前,等著看視頻。老馬找了張單人椅,坐下后大肚子蓋住了兩條粗腿,惹得站在人堆最后面的陳小姐笑個不停。央生開了電腦,一幀幀倒退視頻。

黑白色長廊寂靜無聲,看不出時間在前進還是后退,直到黑白色的女孩穿著短裙,絲襪已經(jīng)破了,露出大腿上黑白色的肉。央生面帶猶豫,放大了看,女孩腳上踩著高跟鞋,挨個門敲。門開了,一雙手伸出來擁抱女孩,女孩火急火燎進了房間。

“陳小姐?!焙螛O寶說著看陳小姐,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到陳小姐身上。

“你和老板有染?!弊頋h說。

“昨晚你來了?”央生問。

“我一直在自己房間?!?/p>

“你和老板有染?!弊頋h說。

“要講證據(jù)的。老馬,你說句話?!标愋〗阏f。

老馬看著眾人,沉默了。

保鏢問是不是你,陳小姐說是,保鏢說要打斷陳小姐的腿。

陳小姐又看央生。央生垂頭不語,他的嘴巴拱成了圓形,要吐未吐。

老馬氣沖沖回了房間。保鏢說視頻不對,昨晚陳小姐一直在房間。

“視頻可能替換過。”央生說著倒帶,監(jiān)控只對應(yīng)著昨天,再往前的都自動洗掉了。

醉漢嚷嚷道,央生已經(jīng)連續(xù)三個晚上不在屋里睡覺了。央生冷覷了醉漢一眼,揚手要抽醉漢一巴掌。

“老板不是自殺,就是死在你手里了。”醉漢逃了。

“陳小姐是無辜的?!北gS說。

央生抖著腿坐在圈椅里吸煙,中間隔著茶幾,茶幾上有半杯紅酒,另一邊坐著眼睛發(fā)直的醉漢。

央生抬起手把煙頭捻進煙灰缸,捻踏實了,品了口紅酒?!澳銇韻u上干嗎?”

醉漢并不看他。

“我沒什么耐心?!毖肷土酥煆澭o醉漢塞嘴里,點上。

醉漢吐掉煙。

央生盯著戳在地板上的火紅的煙頭,慢悠悠撿了起來。他覺得自己是時候上場了,幕布拉開,燈光亮了,觀眾安靜了。他重新把煙塞進醉漢嘴里,不等醉漢吐,一腳連人帶椅子將他踹到地上。

“來島上干嗎?”他壓過去,雙膝跪在醉漢胸膛,抽了醉漢一記響亮的耳光。

醉漢嘴里的煙歪了,乍看像是未老先衰的一張臉歪了。

央生把煙扶正,又抽了一耳光。

“來干嗎?”他又抽耳光。醉漢罵了句臟話,他拔了煙把兒,機械地抽醉漢的臉。

感覺手麻了,他站起來,一只手托著另一只手,轉(zhuǎn)手腕。醉漢半邊臉腫了,明早左邊眼睛會瞇成一條縫。他滿意地看著,一步邁過醉漢進了洗澡間,打開淋浴頭,把水溫調(diào)到最低后抓著頭發(fā)把醉漢拖進去。

淋濕的醉漢趴在地上,咬得牙齒咯咯響,像烏龜伸出腦袋看央生,嘴里不斷往外流口水。央生把水溫擰到最熱,一只腳踩住醉漢的腦勺,水汽蒸騰,鞋底的泥巴順?biāo)鞯阶頋h脖子里,醉漢在地上抽搐,像烏龜爬。

醉漢說丁照悅殺了他的兒子。他每次想殺丁照悅都要來一趟,只是始終沒有殺人的魄力。他老婆是新加坡華人,當(dāng)年不愿當(dāng)上門女婿,才變賣了家產(chǎn)來島上住,現(xiàn)在無親無故。關(guān)于何極寶,醉漢說何極寶來的時候差點給丁照悅跪下,哭著喊著就為了口飯吃。又說何極寶自殺過一次。央生問什么時候的事,醉漢說他兒子溺水后不久。

醉漢說丁照悅罪有應(yīng)得,禍害了那么多年輕貌美的姑娘。

“多少?”

“每一個上島的年輕姑娘,他都想?!弊頋h哀求央生饒了他。

晚上大家聚在央生房間,擔(dān)憂兇手會再動手,都沒敢先睡。央生倚在門上抽煙,何極寶像是考試不及格的孩子被罰站,醉漢坐在窗前地上,保鏢穿著鞋躺在醉漢床上,老馬坐在保鏢腳邊。陳小姐坐在梳妝臺前寫字,橫橫豎豎寫了幾行。

央生過去翻開看,是一首詩。

災(zāi)難使什么也沒發(fā)生,暴風(fēng)雪壓倒了一切。輪渡,偶然,愛情,金錢,包括剪過線頭的絲襪。遇見你,我想起一句至理名言,如果我在自己的婚禮上說謊,我將在,卡西莫多的鐘聲敲醒,第一個沉睡的嬰兒時,成為聾子。所以我決定脫下衣服,褲子,鞋子,將假發(fā)摘下,扔掉身份證和三個情人,送給我的,星星,象牙梳,絕望。

我的耳朵貼在地板上,聽覺就成了大鯨魚,它一直游泳,通過最后的航線。那么這里,所有的活物都必須,拋錨。

老馬問他干什么,湊過大胖臉來看。

“跟我去?!标愋〗憷肷庾摺?/p>

她拉著他的手,從房間出來。她隨便開了一間門,屋子里傳出馥郁的香氣,她把他推進去撕扯他的衣服。

陳小姐說褲子是最差勁的衣服,種類過于單一,遠(yuǎn)比不上他們族人的裙子文化。她褪掉了央生的褲子,一次次親嘴。

央生閉著眼睛,感受著全身上下濕漉漉的翕動的小嘴。

陳小姐叫了一聲,她摸到了一根針。

“哪里找到的?”央生問。

陳小姐坐起來,眨著眼看這根針,“棉被里摸到的。”她遞給央生。

一根銀釵,折斷了。

“是誰?”陳小姐問。

像那天在雪地上,陳小姐問央生,“是誰?”

央生的嘴巴離開陳小姐胸口,往向陽的坡上看。一男的背著一女的。

“他們也是干這事?”陳小姐笑著問。

“何極寶和霍君?!毖肷戳藭翰耪f。

下半夜,央生在房間里翻找起來。香氣的源頭是一浴池冷水,泡滿了玫瑰花瓣。央生在地上爬,弄醒陳小姐幾次,陳小姐問他睡不睡。

“明天我和我哥哥回老家,不回來了?!标愋〗阌蒙嗉舛伦∷淖欤呅厗査恢雷迦嗽趺刺幹脷У艋榧s的女人。

他搖頭,“那你還回去?”

央生把她按在身下,扯掉了她的假發(fā),摸著她的頭發(fā)說知道怎么回事了。央生專注地看著落地窗外閃爍的幾顆生了銹的星星,長天過了幾片大云,星星晃著范兒一點一點亮起來。天亮后老馬高價租了船,送陳小姐回去。

走時,陳小姐坐在梳妝臺前,央生給她梳頭發(fā)。

“我們族的女孩出遠(yuǎn)門,媽媽都會給她梳頭發(fā)。”

“也給早夭的孩子這樣梳頭發(fā)。”阿哥站在身后看。

“要不你別回去了?!毖肷f。

“我們族人有神靈庇護,犯了錯誤不回去咋行。”陳小姐坦然地摸摸央生的手,讓央生繼續(xù)梳,“人在做,天在看?!?/p>

“我說謊了,我昨天沒見到老板。”臨上船,阿哥說,“錢翻一番是我編的?!?/p>

“公安不會找我們吧?”阿哥問老馬。

“你只管把陳小姐安全送回去?!毖肷f,“兇手已經(jīng)找到了?!?/p>

“你們路上也多照顧著點?!标愋〗愀像R說。

老馬答應(yīng)相互照顧,陳小姐抱了抱老馬,又抱央生,抱完和阿哥一起上了船。

下午一個中年便衣和一個穿警服的小青年上了岸,分別找央生他們錄了口供。大概過程央生推理了一遍,向公安如實匯報。

霍君在泡澡,老板性侵霍君?;艟纯沟煤茌p,老板身上沒有任何抓痕。央生完全能推理出來,霍君當(dāng)時嚇壞了。走廊外面響起一串鑰匙聲,何極寶開門進來。致命的幾下來自這把銀釵。央生把斷了的銀釵交到公安手上。數(shù)十下扎到了神經(jīng)上。央生拿不準(zhǔn)何極寶在屋子里扎死的老板,還是在其他地方,這個需要公安同志調(diào)查了。他把老板從天臺推了下去。尸體落在梧桐樹枝上,彈回了二樓陽臺。

關(guān)于何極寶殺人,霍君是知道的,只是霍君隱瞞了。央生想,這愛情沒人性。

下午搭上輪渡往回走,中途手機信號滿了格,央生手機上跳出委托人的消息,問事情怎么樣了。央生回復(fù)道一言難盡。

“謝謝你?!毖肷阎狈旁诓妥郎?,對面正在吃牛肉的老馬停下,一聲不響看著央生。

央生用筷子夾起泡面,在老馬對面慢條斯理吃起來。

“快上岸了?!焙C嫔箪F,央生看著像煮沸的一鍋泡面掀開了蓋子,“不知道陳小姐回去沒?”

“畢竟做出這種事來,在海上多滯留些日頭總是好的。”

兩個公安分別坐在何極寶的左右小聲說笑,何極寶低著頭玩弄手銬。旁邊的金發(fā)老外注目連連。

打電話給陳小姐,陳小姐留的是空號。老馬身后的無人島完全看不到了,視野盡處的群山和濃霧綽約可見,仔細(xì)看又什么也不是。似乎從來只是心上的一個投影。

他看何極寶,輪渡上就這么十幾個人,吃過飯各自散去,冷清極了。要等到第一個碼頭,才會上來第一波游客?,F(xiàn)在輪渡快靠岸了,海鷗紛紛飛起。他最早想當(dāng)偵探,也無非是要弄清下雨天海鷗躲到哪里去吧。哪知道那天下暴雨,他跑來海邊看,海鷗老老實實待在海里。

他拿起支票,用手指蹭了蹭,直到刮出血。高中時候喜歡玩這個,可以用一張紙把蘋果切成兩半。

公安吃完了飯,重新給何極寶拷手銬。

醉漢趴在欄桿上往海里吐,倒退了幾步絆倒了,大家都好認(rèn)真地看醉漢怎么在驚慌狀態(tài)下把嘔吐物吃了回去。央生那天用人民幣砍面包時,大家也是用這樣的目光看他的。何極寶去上廁所,兩公安一左一右跟著他。何極寶出來時兩只手擎在胸前,像是要擋住冥冥中的一擊。

央生變戲法一般舉起支票,溫?zé)帷こ淼乃畯暮螛O寶脖子噴出。

穿便衣的中年人擰著腰拔出槍。

溫?zé)岬乃€在噴。央生倒在地上,一生的光景在這一刻清晰起來,電話響了幾聲,稍猶豫,斷了又重新響起來。忽然想到或許老板性侵霍君時,是霍君用銀釵把他扎死了。海面波瀾不驚,央生的心里卻有了一場海嘯。電池氣若游絲,眼睛也像緊窄的泛紅的最后一絲電,須臾耗盡。

附錄——

劉雯上岸之后,忽然失去了目的地。

“孩子是誰的還不一定?!碧澭肷f得出這話。你不喜歡,我去處理掉。劉雯要了一整瓶朗姆酒,還是有陌生男人過來搭訕。她有些迷糊,用酒精把它灌成畸形吧。得意是看得出來的,她似笑非笑打了幾行字,問問央生感想也是好的。陌生男人在她身邊站了一會兒,走了。短信并沒發(fā)送,她又整條刪了。

醫(yī)生是個頭發(fā)少了一半的中年人,落魄的丁照悅的即視感。他說五個月了,成形了。

“非要打掉呢?”

她背著手沿著海堤散步,隨波浪浮浮沉沉的海鷗,接二連三在腳邊哀鳴。她背靠欄桿,坐到了地上。

潮水起了波瀾,海鷗驚飛,又要有輪渡靠岸了吧。

前天這個時間就一個人上岸,是個穿米黃色大衣身上有濃郁玫瑰花香的尖下巴美女。劉雯把喝剩下的白蘭地倒進海里喂海鷗,沒忍住自己吐了起來。尖下巴美女踩著一片狼藉走過,沒給劉雯反應(yīng)時間去攔下她。

昨天上岸的是似主傭似兄妹似情侶的一對男女,似挾持似攙扶似相隨,匆匆而過。

她也不知道該怎么辦,從昨天晚上坐到現(xiàn)在。沿路燈火亮了又滅,累了又不累了,餓了又不餓。

碼頭上起風(fēng)了,海上的霧稀薄了,果真看見輪渡破霧,要靠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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