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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黃印章

2019-04-30 08:41荊歌
上海文學(xué) 2019年5期
關(guān)鍵詞:夫子婦人東海

荊歌

當(dāng)今雜項收藏圈里,我朋友易揮的名字知之者甚眾。倒不是說他的藏品有多重要,而是因為,他的身份有些特殊。他首先是一位小說家,其次,他對印章收藏的考據(jù)研究,幾乎無人能出其右。中國古印,自秦漢以來,從材質(zhì)看,金銀銅鐵瓷玉竹木牙角水晶琉璃之外,最多的就是石章,浙江青田、福建壽山乃絕對的兩大種類,其中尤以封門青、雞血和田黃為貴;若以治印風(fēng)格論,則秦印自由灑脫,漢印大氣沉穩(wěn),隋唐有了九疊篆,宋元出現(xiàn)了圓朱文,及至明清,篆刻名家輩出,各領(lǐng)風(fēng)騷,不在話下!

易揮的小說,很多都是以收藏玩物為背景,寫國寶在俗世生活里的傳奇,寫珍玩于紅塵男女間的傳遞。而他的讀者,也就不局限于文學(xué)愛好者,還有許多對文物收藏有興趣的人士。

他寫過一篇關(guān)于紅山文化玉器的,說那博物館里的一只玉鳥,原是七千年前的一個鳥人所雕琢。這個鳥人原來也是普通人,因他想飛,所以把全世界幾乎所有的鳥都射了下來,將它們的羽毛制成巨大的翅膀,但他還是沒有飛起來。后來,最后的一只鳥,是一只潔白的鳥,主動把自己的靈魂給了他,他就飛起來了。但是世界上再也沒有了鳥,他的心和天空一樣寂寞。于是他決定按照白鳥的樣子造出一只鳥來。他用一塊玉石,雕刻了一輩子,才把玉鳥雕成。但是他的后代,見到

玉鳥,沒有人知道這是個什么東西,因為世界上早已經(jīng)沒有鳥了。過了一千年,人們還是不知道。又過了一千年,還是沒人知道。后來,突然天上又有了鳥,人們才相信這個玉石雕刻出來的東西確實是鳥。再后來,玉鳥被放進了博物館,許多參觀的人都發(fā)現(xiàn),只要窗外有人吹口哨,玻璃展柜里的紅山玉鳥就會動一動翅膀,好像要飛起來。

他還寫過一個和古代銅鏡有關(guān)的小說。那是一面唐代的海獸葡萄鏡,有個小朋友把它放在枕頭底下天天拿出來照自己。她的父親是個經(jīng)常跟盜墓者打交道的人,他家里許多亂七八糟的東西都是從古墓里挖出來的,這面銅鏡也不例外。小朋友在銅鏡里看自己,由模糊到清晰,有時候清晰有時候又模糊了。后來她在銅鏡里看到了家里死去的貓和死去的奶奶,銅鏡告訴了她許多家庭的秘密。

他寫小說和別人不一樣,寫著寫著就寫到了文物,寫著寫著就魔幻,穿越到另外的時空里去了。

易揮的收藏,重在研究。他同時又是一位藝品極高的篆刻家和印鈕雕刻家。他用原本無鈕的明清舊章雕刻神獸,其風(fēng)采神韻,沒人能看出是新刻。人們有所不知,許多拍賣會上高等級之所謂老印,印鈕和印文,其實只是易揮所為。他的見識和功力,可以讓他的刻刀隨心所欲、為所欲為,雖無古人身,卻具古人心,兼有古人技。一旦出手,神仙難斷。

易揮有位藏友夏東海,是個有錢人。年紀(jì)不大,開了家房地產(chǎn)公司,時運大好,賺了很多錢。他喜好收藏,從字畫開始,不知深淺,橫沖直撞,買了無數(shù)字畫贗品,不知道花了多少冤枉錢。認(rèn)識易揮之后,方知江湖險惡,憑他那點文化,要玩字畫,等于送死。

有次拍賣會上,兩人正好坐在一起。夏東海拿著號牌,跟人搶一幅弘一書法?,F(xiàn)場熱火朝天,夏東海激情洋溢,把價格一路抬起。一旁的易揮輕聲嘆息,嘴角掛著明顯的不屑。夏東海轉(zhuǎn)頭看他,不禁內(nèi)心一驚。易揮的江湖名頭,他是久聞的,此刻看他表情,知道大勢不妙,便立刻收手,讓這件高仿砸在了別人手上。

兩人從此成為好友。易揮說:“你那么喜歡弘一法師的字,我送你兩幅便是。”

夏東海說:“那怎么行,我買就是了!”

易揮說:“不用買,我給你寫幾幅還不是舉手之勞?所謂秀才人情紙一張!”

夏東海倒吸一口氣,說:“乖乖隆地咚,原來都是你仿的??!”

易揮說:“仿得好的另有其人,這些年吃弘一飯吃成大胖子的可是大有人在?。 ?/p>

夏東海將易揮邀延至家,請他看滿屋的字畫,什么林散之、費新我、于右任、陸儼少,還有董其昌、文徵明,應(yīng)有盡有,卻無一真跡,甚至還有噴墨打印的。易揮說:“你這是扔了多少錢進去?。?/p>

“打印的還出來混?。坎皇且谎劬湍芸闯鰜韱??”夏東海說。

易揮說:“德國技術(shù)、日本技術(shù)的噴墨打印,就是用放大鏡也看不出來!只有看它的背面,才能知道是打印還是墨跡,托裱以后根本看不出,把很多專業(yè)鑒定書畫的也給蒙了!”

夏東海痛不欲生,恨不得一把火把屋子也燒了。易揮寬慰他說:“假作真時真亦假,古玩字畫這行,其實沒有真假,只有買家和賣家。既然有你這樣的人買進來,你也可以接著賣出去。不要急,慢慢來,你在哪家拍賣公司拍來的,就交哪家再拍出去?!?/p>

對夏東海而言,易揮就是貴人、恩人。若不是遇見他,若不是和他成為好朋友,他夏東海這一輩子就完了,還會繼續(xù)陷進去,直至萬劫不復(fù)之境地。

“我還是收印章吧!”夏東海想拜易揮為師。

易揮說:“印章你可就更看不明白了!”

夏東海說:“但我有你呀!我跟著你學(xué)呀!”

易揮說:“有錢你還不如聲色犬馬,別去買這些玩意。錢這東西,生不帶來死不帶去,花掉才是最有價值的。留著錢,留著任何東西,最終都是貶值,都是別人的。”

夏東海說:“吃喝玩樂多了就膩,讓你天天喝天天嫖,你逃都來不及!玩收藏好,那是文化,玩文化不會厭倦!”

易揮說:“印章只是小道,是我們窮人玩的。你這樣的大老板一進來,行情就要大漲了,我們就更買不起印了!”

其實印章雖小,三千年來,長河珠璣,精彩紛呈、浩如煙海,辨材質(zhì)斷年代,辨文字?jǐn)嗾鎮(zhèn)?,何其難也!

而辨認(rèn)印文篆字,易揮總是高人一籌,甚至那些鳥蟲篆、九疊篆,于他而言,常常也是不在話下。他為人清高孤傲,但是在藏界依然受人尊重。因為收藏圈是很有意思的,一個人的尊貴,不會因為你是有錢人,或者當(dāng)官的,或者有社會地位的名人,這些都沒用。最牛氣的就是藏有重器的人,再則就是眼力好、肚子里有貨、經(jīng)驗豐富的人。易揮顯然屬于后者。起碼當(dāng)許多人對印章上的字和青銅器上的銘文無可奈何時,只要去請教易揮,就常常能得到滿意的答案。

古玩市場上所謂的撿漏,不知道害了多少人。哪里會有那么多的漏給你撿啊!現(xiàn)在贗品高仿讓許多專業(yè)人士都吃藥打眼,買到一件真東西的概率都很小,哪里還有撿漏這樣的餡餅掉到你頭上!但是易揮說撿漏,那就不是說著玩的。印章上的文字,不是誰都能看明白的,看不明白,當(dāng)然就沒辦法查到資料,度娘也幫不了你!即使把字認(rèn)出來了,也不見得就能知道這印章的來歷。古人姓名之外,還有字和號,而號往往多得不要錢。古人活了,死了,古人后頭又有古人,古人何其多?。∧敲炊嗟娜?,那么繁雜紛亂的名號,即使是在今天的大數(shù)據(jù)時代,也是有無數(shù)寂靜的角落和偏僻的盲點。這就是漏!這漏是羊腸小道,是沙漠腹地,是冰山雪蓮,是空谷幽蘭,你怎么去,你怎么得到,這是個問題。

往俗里說,印章收藏講究的就是“三頭”,即石頭、鈕頭和名頭。石頭,當(dāng)然是要材質(zhì)好、稀有,并且適合下刀,比如封門凍,比如壽山石里的芙蓉、汶洋,最珍貴的就是田黃。玉印是漢印中等級最高的,超過黃金。其實鈕頭相對來說不是那么重要,倒是這“名頭”,實在太有講究了。印章是文人的玩意兒,誰刻的,誰使用的,差別就大了。這和字畫有點類似,一張再賤的紙,齊白石、張大千作了畫,那就貴了。易揮說:“我畫的,紙再好也不值錢!”道理確實是這樣。當(dāng)然,印章與紙還不是完全一樣,如果章料好,刻得好,又是名人的印,那當(dāng)然就是好印。

印章收藏中還有一個特別的現(xiàn)象,那就是,印文是人名字號的,不如閑章貴。所謂閑章,是指鐫刻姓名、齋號、職官、藏書印等以外的印章,從秦漢時的吉語印演變而來,除刻吉語外,還??淘娋洹⒏裱?、自戒之詞等。

只有像易揮這樣的人,才有資格撿到漏。他曾經(jīng)在一個拍賣會上,以十五萬元拍下一方瑪瑙印章,送拍后竟然三百多萬落槌。“為什么當(dāng)時我也在拍場,我也看到這方印了,我在預(yù)展廳還上手看了,我怎么看不到它值幾百萬?”有人不無遺憾地說。

這就是眼力嘛!

夏東海棄字畫而改玩印章后,正巧一些好東西價格猛漲起來。一方乾隆御用和田白玉圓章,在香港拍出了過億的天價。

偏偏夏東??瓷鲜裁?,求易揮轉(zhuǎn)讓,易揮就是不給他。他對夏東海說:“你不要買我的東西,咱倆水平不對等,我覺得好的東西,你未必看得到它的好;而我認(rèn)為一般的東西,你卻有可能覺得是國寶?!?/p>

夏東海說:“這個沒關(guān)系,你說了算,我信你!”

易揮說:“你信是你的事,我卻信不過你。我怕東西賣便宜了給你,你還是覺得貴,那我豈不冤死!”

夏東海說:“你不要賣便宜給我,你可以賣貴。我不在乎貴,只要東西真,上等級,就好!”

易揮又把話繞了回去:“就怕我覺得東西對,路份又高,但是你看不明白?!?/p>

夏東海說:“這個你不用擔(dān)心,我已經(jīng)說了,我信你,你說對就對,你認(rèn)為路份高就高!”

易揮說:“可是人這個東西,最不是東西,今天這樣,不能保證明天也這樣。你現(xiàn)在說信我,但是有人看了東西對你說,這個不對,那個不好,說得頭頭是道,你保不準(zhǔn)就信了,然后懷疑我給你下套,這不就不合適了嗎?”

夏東海聽他說得有理,不再堅持,便說:“那可怎么辦?”

易揮說:“沒有什么怎么辦的,你就多看多學(xué)多上手,少買,看懂了看準(zhǔn)了再買!”

夏東海說:“但是,古玩這一行,實在太難了,尤其是印章這門,比起房地產(chǎn)來,不知難上幾百倍?!?/p>

易揮說:“不要急,慢慢來。”

夏東海說:“可是我已經(jīng)奔五的人了,還有幾年可活?而要學(xué)的東西卻太多太多,得到哪一年才能像你說的會了懂了能看準(zhǔn)了?”

易揮說:“你說的倒也是,人生苦短,而知識浩如煙海,且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如今造假手段日新月異層出不窮,想要在有生之年學(xué)好學(xué)精學(xué)通,那是幾乎不可能的,只能在一門上深入研究,不斷長進?!?/p>

夏東海說:“所以我要拜你為師,跟你學(xué),請你帶我,為我把關(guān)?!?/p>

易揮說:“拜師免了,咱們互相學(xué)習(xí),多交流。把關(guān)可以,這樣,你看上什么東西,我給你參謀,東西對不對,夠不夠檔次,價格是不是合適,我可以給你意見,供你參考,買不買你自己定奪?!?/p>

易揮沒想到的是,夏東海說他也是很喜歡文學(xué)的,以前還寫過詩,還在地方小報發(fā)表過兩首。所以他認(rèn)識了易揮,和他成為朋友,那也是回歸了他青年時期的理想,他可以在學(xué)習(xí)古董尤其是印章的同時,重新親近文學(xué)。

他在網(wǎng)上把易揮所有的書都買了,搬來請他簽名,包括一本《印章趣談》。他還真有老文青的勁,沒過多久,就把易揮的全部著作讀了。讀了還來跟作者商榷探討,說哪里哪里寫得好,比莫言還有大師氣象,哪篇又可以和余華的《活著》媲美,哪篇的語言,比蘇童還要精致;而哪里哪里,則寫得不夠真實,比如《玉鳥》那篇,人即使有再大的翅膀,也不可能飛起來,而且,既然世界上的鳥都被這個人射完了,那么后來天空又出現(xiàn)了鳥兒,這就不合理。還有,唐代的銅鏡里能看到死去的人,這也太荒誕了,只有《聊齋》才可以這么寫。

易揮被他說得有點煩,終于忍不住對他說:“你說我寫得好,我不會高興;你說我寫得不好,不真實、不合理,我也不會生氣。”

夏東海問:“為什么?”

易揮說:“術(shù)業(yè)有專攻,因為你是做房地產(chǎn)的,又不是搞文學(xué)的!”

夏東海聽了,很不高興,知道易揮的意思很明白,就是說他外行,不懂的。但他并不認(rèn)為自己不懂,他說:“我不會寫,但我會欣賞。”

他對易揮說:“我搞了這么多年房地產(chǎn),商海沉浮,有太豐富的經(jīng)歷,多少驚心動魄的故事,可惜自己不會寫。現(xiàn)在認(rèn)識了你,我可以慢慢把自己的經(jīng)歷告訴你,你寫出來一定精彩!”

他還讓易揮把他寫進小說里,“可以用我真名,對,就用真名,我不在乎姓名權(quán),不收你錢的?!?/p>

易揮說:“你倒貼我錢我都不要!我對別人的故事不感興趣,我從來不需要通過采訪來寫東西,你的故事壯懷激烈,還是你自己寫吧!”

夏東海說:“你們作家發(fā)表文章、出書,稿費收入肯定很高吧?”

易揮說:“比你搞房地產(chǎn)稍微高一點?!?/p>

夏東海的眼珠子都幾乎要瞪出來了:“你出一本書多少稿費?”

易揮說:“說出來你不會相信的!”

夏東海說:“你說,只管說,我沒什么見識,錢卻是見過的,你嚇不倒我!”

易揮說:“一本書定價二十八元,我拿百分之十版稅,如果印一萬本,你算算,我得多少?”

“才兩萬八千元?”夏東海算得很快。

易揮說:“還要繳稅?!?/p>

“我的天哪!”夏東海簡直是嚷嚷起來,“那為什么還要寫?”

易揮說:“這是心靈需求你知道嗎?人家每天吃齋念佛,又能賺多少?”

易揮不讓夏東海買他的東西,只是陪他去拍賣會,或者和他一起去逛古玩市場,有時候,還會帶他去某位藏家朋友家里看東西。

夏東海的購買欲很強,從來不會空手而歸。說是去看東西,其實只是去買東西。他進了拍場,總是急吼吼的,恨不得不要拍賣這個環(huán)節(jié),直接付錢,把東西拿走。他總是一只名牌包包不離身,就是用它去裝東西的。

到了藏友家,主人邀座,然后燒水沏茶。夏東海就說:“不喝不喝,喝多了尿多!快拿東西出來看!”

東西拿出來,他拿起來就問:“多少錢?”人家說“對不起自己玩的”,他就面有不悅之色。人家開了價,他通常也不砍價,掏錢就要交易。

易揮總是在一邊說:“看看,再看看,以看為主,學(xué)習(xí)嘛,玩嘛,干嗎一定要買?”

當(dāng)然也會主動推薦他:“這方白芙蓉不錯,浙派金石家,有名頭的。”或者說:“還不如要這方,這方鈕好,生動?!?/p>

有次去上海參加秋拍,一方陳巨來刻閑章,印面是“竹響如誦”,壽山白芙蓉,拍到十五萬,還有人要。夏東海有點急,轉(zhuǎn)過頭去看后排和他爭得不亦樂乎的人,居然嘴里不干凈起來。易揮趕緊制止他:“這是拍場,就是來競價的,怎么能這樣!”

夏東海甩起了土豪派頭,嘀咕道:“和老子搶,老子用錢砸死他!”

易揮說:“拍賣會上的爭搶,那是巧斗,可不能意氣用事。錢再多,到了古董拍場上,都是滄海一粟?!?/p>

蘇州拙政園邊上有一家古玩店,名曰“悅古齋”。有天夏東海走進店里,店主孟慶文拿出一方玉印,龜鈕,說是漢代的。“你看這沁色,這皮殼玻璃光,還有這龜鈕,只有一個字:美!”夏東海拿到手上看了半天,就是看不出真?zhèn)巍Kf:“有沒有銅的龜鈕?”孟老板說:“銅的當(dāng)然有,秦漢最多的就是銅印,金印少,玉印等級最高。東西這么好的,我開古玩店十年,只到手這一件。你不買沒關(guān)系,上手就是緣分?!?/p>

夏東海當(dāng)然想買。孟老板要價二十萬。但他不敢買,只是拿在手里翻來覆去地看。

閑聊之間,雙方互通了姓名,孟老板說:“我這里有一方秦印,是個夏字,夏老板看看?”

夏東海馬上說:“這印我要了!有沒有‘東海的?”

孟慶文說:“這倒沒有,但我可以幫你留意。銅印甘肅寧夏那邊出得不少,我那里有朋友,都是一線源頭貨,我讓他們幫你找去?!?/p>

夏東海說:“銅印假的可不少!”

孟老板說:“我這里的東西,假一罰十!看青銅印章不難,你看這是生坑,紅斑綠銹孔雀藍(lán),這里還有返金,這是大開門!缺點是字口不太清楚,你要有耐心,回家用牙簽慢慢剔,注意不能急,老祖宗留下的東西,有幸到咱手里,咱得把它當(dāng)寶貝,弄壞了罪過!”

夏東海說:“那個玉印,能不能給我拍點圖,我請朋友看看?”

孟老板說:“你是要發(fā)給易揮看吧?”

夏東海說:“這可神了,你怎么知道?”

孟老板說:“收藏江湖,說大很大,說小也很小,都說你買了他很多貨呢!”

夏東海說:“我不買他的東西,我都是買別人的,他給我掌眼。”

孟老板冷笑了一下,不做聲。

夏東海說:“他看東西厲害嗎?”

孟老板笑道:“何止是厲害!”

夏東海問:“這是什么意思?”

孟老板說:“許多大名頭的東西,都是他刻的,你說厲害不厲害?”

“是刻鈕還是刻?。俊毕臇|海問。

孟老板說:“都有啊,獸鈕、博古、薄意,還有齊白石、吳昌碩、來楚生、陳巨來,他都能亂真!”

孟老板又說:“他還刻犀角杯呢,去年紐約蘇富比拍的那件明代饕餮紋犀角杯,就是他刻的。什么明代,當(dāng)代哦!”

“那,像這種玉印他也能刻嗎?”

“怎么不能!”孟老板掏出一個煙斗,裝上煙絲,吸了兩口,滿屋生香。

夏東海說:“你這煙絲不行,太香,我喜歡抽原味的。你這有雪茄沒有?”

孟老板說:“我不抽茄?!?/p>

夏東海說:“抽了好的雪茄,你就對煙斗沒興趣了。改天我送你一盒,古巴最好的!”

“但是,”孟老板接著說,“老東西主要看包漿。都說看神韻,神韻是什么?虛得很。只有包漿才是最難仿的!你看這個,這種玻璃光,怎么仿?”

“那老料新刻呢,不是很難分辨嗎?”

孟老板說:“你看這刀痕處,有沒有包漿,和別的地方是不是一致!”

夏東海被他這么一說,越發(fā)不自信了,怎么看都沒有看出來玻璃光,整個印章包漿是不是統(tǒng)一,更是越看越迷惘。

夏東海有個毛病,收進的老章,材質(zhì)好的,如田黃、大紅袍雞血、封門凍、白芙蓉,都要讓易揮幫他磨去原來的印文,刻上自己的名字。有時候要刻閑章,內(nèi)容惡俗,什么寧靜致遠(yuǎn)、厚德載物、茶禪一味,幾乎要讓易揮抓狂?!澳氵@是糟蹋古人東西啊!”易揮說。

夏東海說:“這叫傳承有序!我搞房地產(chǎn)不能青史留名,我就把自己刻在石頭上?!?/p>

易揮說:“但是這些都是好石頭,名字刻在好石頭上,是最不容易留下去的。”

“為什么?”

“因為擁有好章的,都是你這樣的有錢人,他們也都像你一樣,拿到了就會把原來的名字磨掉,刻上自己的名字。人生短暫,不是人藏物,而是物藏人,今天它是你的,他日又歸誰?再好的東西,你能永遠(yuǎn)守著它嗎?人總是要死的,而印章不會,它不死,也不腐爛,這個人死了,它就跑到那個人那里去了。”

“那不是越磨越短?”

“沒錯,許多都是侏儒??!轉(zhuǎn)手一次磨一次,越磨越短。所以吳昌碩從來不用田黃、雞血給自己刻印,他知道這最容易被磨掉?!?/p>

香港蘇富比春拍,有一件龔心釗舊藏田黃印章,夏東海在圖錄上看到,志在必得。易揮說:“這件東西我要有錢,一定會把它拿下!”

夏東海就買了頭等艙機票,請易揮陪他去香港。易揮說:“恐怕要過千萬?!?/p>

夏東海說:“錢不是問題,只要東西沒問題!”

易揮說:“龔心釗的名字,就是可以和‘沒問題劃等號的!”

在香港吃了米其林餐廳,還去泡澡按摩了一番,易揮說:“這聲色犬馬費那么多錢,真不如買一件像樣的東西。”

夏東海說:“不是你說的嗎,錢這東西,花了才是你的,不花等于沒有。買了東西,你不是說了嗎,以后歸誰都不知道。”

易揮說:“但是東西暫時歸你,就給你帶來無比的快樂,經(jīng)過了你的手,至少曾經(jīng)是你的,滿足了占有欲,那也是價值?!?/p>

夏東海說:“女人不也是這樣嗎,說起來是浮云,完了就完了,但是過程嘛,重在過程,爽了一把,就是價值!”

競拍果然激烈!但是夏東海有備而來,閉著眼睛舉牌,自然如愿以償。取貨的時候,易揮不免感慨,看這精美包裝,都是當(dāng)年龔氏親力親為,用心設(shè)計,反復(fù)斟酌,物色材料,然后請最好的工手制作。看這當(dāng)年的包裝盒,藍(lán)布面,黃絲里,簽條上龔先生的書法內(nèi)斂而格高,低調(diào)奢華,本身就是藝術(shù)品,里里外外,設(shè)計講究,制作到位,田黃印章嵌于其中,真是珠櫝合璧,相得益彰??!

兩人得寶而歸,飛機上夏東海就把它交給了易揮:“磨掉磨掉,刻我名字,刻個鳥蟲篆,這方是我鎮(zhèn)宅之寶,留給子孫了!”

易揮說:“子孫常常也是靠不住!”

夏東海說:“那就不管了!照你這樣說,沒有什么是可以流芳百世的,地球還要毀滅呢,宇宙都要縮回大爆炸之前那么大,火柴頭那么大,人又在哪里?印章又在哪里?”

打開錦盒,易揮覺得自己都不敢自然呼吸了。他一個人在燈下,看著這方田黃印章,覺得人生真的就像一場夢!這是在夢里嗎?在夢里,他其實不止一次得到過如此極品的田黃,但是眼下情景,確定不是夢,比夢可是要清晰一萬倍!而且,東西比夢里出現(xiàn)的,也不知道要高級多少呢!

世界上真的會有如此的奇珍?看它黃熟的質(zhì)感,人們以蒸栗比喻之,那是委屈了它。它的美,是沒有一件東西可以用來作比的。它就是它,就是超級田黃,就是稀世之寶,就是日月天地之精華,好像對著它呼一口氣,它就會瞬間變?yōu)榻^色佳人,美目盼兮,巧笑倩兮!奪人心魄,令人銷魂!

可嘆他易揮這么多年醉心于此,尋尋覓覓,潛心研究,勞心勞力,將光陰、錢財和智力心血,都交付給了它。立身之本文學(xué)創(chuàng)作,也始終以此為背景,真可謂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但是,他還是不能擁有這樣的寶貝,只能為人作嫁,內(nèi)心涌起悲哀,仿佛看賭陪嫖,苦澀落寞,甚至還有一份說不出來的屈辱呢!

現(xiàn)在的收藏,已經(jīng)完全進入了資本時代,市場不斷洗牌,一次次洗,好東西全部到了有錢人手上。誰最有錢,誰就擁有最好的東西;誰更有錢,就可以把最好的東西從你手上奪去!

雖說過眼即是擁有,但是古往今來,能有如此境界的又有幾人?無數(shù)高僧大德,視一切財富如浮云,但是他們的袈裟環(huán),卻常常以上好的和田白玉制成,有的則是象牙、翡翠等珍稀材料。夏東海說得對,金錢美女、香車豪宅,榮華富貴、功名利祿,不都是浮云嗎?但是,人活著,不就是在追逐這些嗎?誰又會因為擁有這些而覺得人生失???誰又會因為與這些無緣而反倒沾沾自喜?

他取出一件錯金的漢代青銅博山爐,點燃日本炭團,架上云母片,舀了一勺棋楠沉香粉置之其上。一縷幽香,便從鏤空的爐蓋中裊裊而出,沁人心脾??催@博山古器,蓋子雕鏤成蓬萊仙山,香煙如篆,飄渺于仙山瓊閣之間,古人坐在這樣的爐子前,感受到了什么?想了些什么?他們的所思所想,他們的心靈體驗,和今人又有什么不同呢?

應(yīng)該是一樣的!以求永恒,以求不死。然而,那么多活過的人,那么多乞求永生的靈魂,爾今安在?

易揮收藏了十幾年印章,千帆過盡,擁有這樣一枚田黃印,可謂是夢寐以求?。‖F(xiàn)在,它就在自己面前,就在自己的掌心!是自己的嗎?不是自己的嗎?真耶?幻耶?

燈下看田黃的色澤,看它神奇的蘿卜紋,看它樸素而美妙的形態(tài)。雖然它有點兒短,不合比例,就像大多數(shù)田黃老章一樣。但它依然是美輪美奐的,勝卻世間一切珍寶!

他撫摸著它,把玩著它。他感謝冥冥中的神,把它從浩瀚時空中挑揀出來,送到他的手中!

他開始看它的印面,讀它的印文,印文是“洪廉德印”四個朱文小篆,他隨手一查,此人乃道光年間的一位縣令,除此之外,再無多余信息。

如果查不到任何信息,這個洪廉德,只是蕓蕓眾生中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一個,那么易揮也許毫不猶豫地就把印面磨去了。又一個名字在這塊無比珍貴的石頭上消失,就像它上面曾經(jīng)鐫刻的另外的名字一樣,就像無數(shù)的生命一樣,在時空中悄然誕生,又悄然離去。但是,他是一位縣令,這個洪廉德,而且還是他的同鄉(xiāng),一個道光年間的笠澤人!

易揮的想像活躍起來。他的創(chuàng)作進入沉悶的黑暗期,已經(jīng)有兩個多年頭了,他寫小說,曾經(jīng)是那么才思泉涌,但是兩年來,開了許多頭,似乎有許多還算不錯的想法促使他坐到電腦前,但是很快又放棄了!因為沒寫幾段,自己覺得索然無味啊!

這種低迷的狀態(tài),令他沮喪。好在,他還有玩物的樂趣,還有篆刻和雕鈕的樂趣。這些樂趣,淡化了他的苦悶,不至于讓他過于萎靡不振。

現(xiàn)在突然,這塊昂貴田黃印章上的一個名字,竟激活了他的想像,令他從懨懨欲睡的狀態(tài)中亢奮起來,似乎久陰的天氣,突然云開日出,一切都明媚起來。

他要寫一個小說,為這塊田黃,為這個洪廉德。

幾個月之后見他,他對我說,往我郵箱里發(fā)了一個郵件,那是他新寫的小說,希望我有空看看。

我已經(jīng)很久不讀小說,易揮的小說也不讀。我凡出國,總有個習(xí)慣,要去書店逛逛。外文書我也看不懂,只是覺得書店的氛圍挺有意思。另外主要的,就是想看看書店里是不是有中國作家的書。非常遺憾的是,通常找尋不得!偶爾遇見,也就是莫言、余華、高行健那幾個人。我的朋友易揮當(dāng)然更是不見蹤影。因此我想,中國作家的寫作,在世界上,可能真是邊緣到了路燈都照不到的地方。那么在國內(nèi),又有多少人在讀他們的作品呢?

既然易揮把他最新的小說發(fā)到了我的電子信箱里,而我又正好閑著,那就打開來看看吧。

這個作品有點奇怪,竟然像一篇舊小說,三言二拍的那種。雖然這種寫法并不新鮮,但對易揮而言,似乎還是第一次。但我讀了,覺得完全沒有寫完,這又是怎么一回事?代客寫信的窮酸秀才,惹出了官司,最終鬧到縣衙,然后呢?然后呢?

我給易揮發(fā)去微信,問他到底是怎么回事,是不是操作有誤,文本亂了,或者附件沒有發(fā)全?而且,他的小說題為《田黃印章》,與田黃又有什么關(guān)系?除了開篇講了兩段田黃,讓讀者大致了解了田黃是個什么東西,故事和田黃似乎毫不沾邊。

然而直到第二天,他才給我回復(fù),說是因為惹上了一點小麻煩,所以無心將小說寫完。還說下午要去平江路喝茶,“如果你有時間也有興趣的話,就去喝茶聊聊?!?/p>

“你寫個這樣酸不拉唧的小說,會有什么麻煩?”我一見易揮就說,“你寫的都是古人,什么秀才、婦人、米行老板、商人、書生、縣令,都是些你瞎掰出來的小人物,你就是寫了皇帝,又有什么關(guān)系?”

易揮說:“還不是因為那塊田黃嘛!”

我說:“我還正要問你,你的小說和田黃有毛關(guān)系?。磕闶菦]有寫完吧?沒寫完就發(fā)給我看,有頭無尾,吊我胃口啊你這是?”

易揮說:“有關(guān)系,當(dāng)然有關(guān)系!”

我說:“你就直接告訴我,寫完了沒有?”

易揮說:“就差一個結(jié)尾了。”

我說:“我就知道是沒寫完!我猜結(jié)局是孫夫子的田黃最終送給了縣令?”

“操,你說得太對了!”易揮說。

我們是在平江路停云香館見的面,有個僧人也在那里喝茶,竟是和易揮熟識的。大家聊了一通,說到生死輪回,我說信佛最大的問題是不能相信真會有來生。和尚竟然說:“我也不信。”我很驚訝:“不信你還當(dāng)出家人???”和尚說:“所以要修煉嘛!”

聊了一通,和尚起身說:“我還有點事,先走一步?!毕沭^館主黃老財問他:“不是又去泡妞吧?”和尚說:“真不是,是我一個朋友要做腸鏡,讓我陪他去醫(yī)院,我跟院長熟?!?/p>

和尚走了之后,易揮說:“這個和尚河南人,是廣福寺的,常來這里喝茶。他還對古玩有興趣,他脖子里掛的那串佛珠,是清代的沉香珠子,手腕上戴的,是良渚玉管珠?!?/p>

“和尚還玩這個啊?”我說。

易揮說:“他眼力超級好的,老珠子玩得非常好。他有一顆九眼天珠,和嘉德天珠專場拍賣九百多萬落槌的那顆差不多呢!”

我說:“我還以為和尚清心寡欲呢,怎么比我們紅塵中人還占有欲強?。 ?/p>

易揮顯然不愿意深入討論什么紅塵不紅塵的問題,他說:“你知道夏東海這個人吧?”

我當(dāng)然知道,不就是跟著他收藏印章的那個土豪嗎!“認(rèn)識啊,怎么啦?”

易揮說:“他在朵云軒拍下的那個田黃印章,上面刻的名字,是道光年間的一個縣令,你現(xiàn)在知道我那個小說應(yīng)該怎樣寫下去了吧?”

我說:“那又怎么樣?”

他說:“夏東海一定要我磨去田黃章原來的印面,刻上他自己的名字。”

“磨就磨唄,反正幾百萬對土豪來說也不是了不得的錢!”我說。

易揮說:“我磨了啊,但是,你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嗎?”

我從他的眼里,看到了驚恐的神色。而我所熟悉的易揮,卻并不是一個清澈的人,他的身上,有著通常文人所沒有的江湖氣?;蛘哒f,他常常是油滑世故的,甚至有些老謀深算,不會讓人輕易窺見他的內(nèi)心。

“不會是一失手掉到地上打碎了吧?”

“沒有!那不可能,我的手上是有吸盤的,我從來不打掉東西!”

“那又能有什么奇怪的事呢?”

“我操,那‘洪廉德印四個字,磨掉后竟然又浮現(xiàn)出來!”

我覺得這完全不可能,石頭上的字刻得再深,磨去還不是易如反掌的事嗎!只要在砂紙上來回蹭十幾下,什么痕跡都沒有了。印材通常都是硬度不高的,除了玉和銅。壽山石、青田石,都很軟,所以方便奏刀。田黃更是石性糯軟。印面上的字磨掉之后還會再浮現(xiàn)出來?這不是太荒誕不經(jīng)了嗎?

“你腦子有病吧?寫小說已經(jīng)寫得分不清現(xiàn)實和虛構(gòu)了吧?”我說。

易揮說:“世界上很多事,確實是不可思議的,你懷疑很正常,但事實就是如此,它真實地發(fā)生了!”

我肯定不會相信,除非我親眼看到。

易揮從口袋里掏出那方神奇的田黃印章,遞給我說:“你自己看吧!”

我接過印章,發(fā)現(xiàn)印面上果然有字,但是看著看著,發(fā)現(xiàn)印文并不是“洪廉德印”。雖然印面文字都是反的,但我還是看出來了,分明是“孫甫梓”三字。

我的驚愕不亞于看見了鬼,懷疑是在夢中。當(dāng)然,我很快清醒了,我想,這其實沒有什么,就是易揮在搞鬼而已。他的那把刻刀,什么字刻不出來呢?別說什么洪廉德、孫甫梓了,就是乾隆、道光刻上去,也是分分鐘的事??!

我把田黃印章還給易揮說:“你不是說夏東海讓你刻上他的名字嗎?還說要刻什么鳥蟲篆,你又為什么要閑得蛋疼搞七搞八,這樣有意思嗎?不是說一兩田黃萬兩金嗎,你磨了刻,刻了又磨,磨掉再刻,你這是不把田黃當(dāng)財富啊!”

易揮拿回印章,并不裝進口袋里,而是在手里輕輕盤玩。館主黃老財顯然也是個玩家,對印章好像也不陌生,和易揮兩個聊得來勁,什么汶洋、善伯、荔枝凍,還有蘿卜紋什么的,越聊越專業(yè)了。黃老財后來還去樓上取了幾個印章下來,請易揮鑒定。易揮說:“這方雞血章是楊龍石刻的,此人是吳江人,又號聾石,刻竹尤佳?!?/p>

黃老財說:“我去年在西泠印社拍賣會上拍下一副楊龍石刻竹扇骨的,但是有人說不真,不知道是不是吃藥了。”

易揮說:“楊龍石的刀法,很難有人能仿的,你拿來我看看?!?/p>

黃老財說:“扇骨已經(jīng)被我賣掉了,虧了三千元?!?/p>

易揮拿起另外一個印章,說這方丁敬的不對,肯定是后刻的?!澳憧催@字口,里面的包漿比外頭薄得太多了!”

黃老財說:“所以我現(xiàn)在不玩印章了,印章太難了,一不小心就吃藥了。我還是收一些好的茶具,我喜歡日本的老茶具,竹久家?guī)状说木肺叶际铡!?/p>

閑聊之間,易揮把他手上的田黃印章遞給我看,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剛才還看到它的印面刻的是“孫甫梓”,怎么突然之間什么都沒有了呢?是的,明明白白,田黃印章上什么文字都沒有。只是看上去磨得并不徹底,似乎隱隱約約還有文字?!澳憧矗遣皇恰榱掠∧??”

我仔細(xì)看,好像是的,卻又并不清楚。但是可以肯定的是,絕對不會是“孫甫梓”。

發(fā)生了這么奇怪的事,如果不是有第三者在場,我想誰都只會把它當(dāng)作腦子里的一個閃念,包括我自己。它不可能是真的。

黃老財接過印章,拿了一面小鏡子來,照著印章上的印文痕跡,看了半天,他也認(rèn)為多半是“洪廉德”三個字沒錯。

但是他并不知道事情的來龍去脈,我也一時無法說清眼前到底發(fā)生了什么。所以他其實并不奇怪,他覺得一方清代的老印,印文模糊難辨,是再正常不過了。

而我則非?;秀?,我試圖努力理清頭緒,要把眼前發(fā)生的事想清楚,讓它合理,讓它解釋得通,讓它不要那么的不可思議。

他們的閑談,因此完全沒有進入我的耳朵。他們倒也并不在意,談興甚濃,好像話題又流向了碑拓,說什么因為某字缺了一個角,對比宋拓本,它就不可能早于明代。

黃昏將至,那個廣福寺的和尚又來了,他手上拿了一串西周瑪瑙,足有二十幾顆。易揮要過來看,說每顆都是天然孔的,年份非常好。黃老財則說,他覺得天然孔不如孔道水亮的好,說他以前收過一串秦瑪,那是此類珠子里等級最高的。

和尚考大家,這串西瑪里有一顆是高仿的,誰能看出來?

黃老財先看,選出了一顆,和尚說不對?!澳憧纯?。”和尚對我說。

“我看不來的?!蔽艺f。

易揮說:“我都不用上手,一眼就看出來了。看西瑪,主要是看光氣。還有就是形,形就像一個人的身體,身體沒毛病,看上去就是放松的;如果哪個地方不對,或者腰疼了,頸椎有問題了,身體就不松弛,不是脖子梗著,就是腰板直僵僵的。真正的老珠子,看上去就是放松的、穩(wěn)妥的?!?/p>

和尚對易揮說:“你有佛性!”

易揮說:“那我去廣福寺出家?!?/p>

和尚說:“出家不難,但是恐怕你受不了。你是名人,但是進了寺廟,就什么都沒有了,就要每天早起掃院子,吃素,除了干活,暮鼓晨鐘,你受得了嗎?”

易揮說:“那有啥,比起上班,每天趕路打卡,輕松多了。我看你們這些出家人,就是為了逃避工作,才躲進廟里,不愁吃穿,不要承擔(dān)任何責(zé)任!”

和尚笑了起來,說:“你講得對,那就是放下,四大皆空,還有什么要干?”

黃老財對和尚說:“你們這些人,就是寄生蟲!”

和尚說:“這樣說就不對了,佛祖說過,世界上只要有指甲大的地方,我們出家人就有飯吃?!?/p>

和尚掏出手機,給鳳凰街開明樓海鮮餐館的闕老板打電話,說今晚要帶幾個朋友去他那里吃飯。闕老板電話里說,剛從法國空運了一些新鮮的生蠔過來,趕緊過去吃吧,還有德國的雷司令,白葡萄酒配海鮮!

黃老財說他今晚已經(jīng)有飯局了,是磚雕博物館孟館長帶他們?nèi)ス飧I缴铣赞r(nóng)家菜,說那里的燉土雞湯天下第一。于是黃老財去山上,我和易揮就跟和尚去明樓。

在去明樓的車上,易揮又把那個田黃印章拿出來給我看,他說:“我知道你不相信的,那也沒有辦法,你就看著玩吧。但是你要知道,沒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親愛的讀者,你會相信我嗎,我拿過他的田黃印章來,這一次,看到的印面竟然是鳥蟲篆!我不認(rèn)識鳥蟲篆,但是,我再一次感到驚愕,因為你們是知道的,這個印章,剛才在停云香館的時候,它的印面是被磨去的,只是磨得不夠徹底,因而隱約還能辨出“洪廉德印”四字。

“怎么又變成鳥蟲篆了呢?”

易揮說:“你不認(rèn)識鳥蟲篆吧?”

我說:“是啊,不搞篆刻的人,誰會認(rèn)識鳥蟲篆!”

易揮說:“其實并不難,只要忽略那些轉(zhuǎn)彎,忽略那些鳥蟲的枝枝蔓蔓,看它的主要筆畫,看主干,就還是能夠看出來的?!?/p>

我就按易揮說的去看,我看出來了,那是“夏東?!钡拿盅?!

印面怎么突然就變成夏東海了呢?剛才可完全不是這樣的,這到底是魔術(shù)呢還是夢?

當(dāng)然不是夢!

到了明樓,先在闕老板的辦公室喝茶。他新買了一把顧景舟的紫砂壺,橋鈕石瓢,說是從一個宜興藏家手上二百八十萬拿的?!澳隳枚侔耸f的壺泡茶?”一個光頭客人據(jù)說是位畫家,先我們一步到此,聽闕老板說了這壺這價,驚得吐了一下舌頭。男人吐舌頭,我還很少見到呢!

闕老板說:“劉益謙不是拍下了過億的雞缸杯,還用它喝茶嗎?東西就是買回來用的!在我看來,茶壺就是茶壺,用途就是泡茶,不管它是幾百元還是幾百萬元!”

光頭畫家說:“這個還是要當(dāng)心,一不小心失手,幾百萬就沒了!”

易揮拿過茶壺來看,也不說話,只是嘴角歪了一下。闕老板問他:“易老師你看怎么樣,這把壺,是顧景舟1970年代在紫砂一廠的時候做的?!?/p>

和尚卻說:“看不好!”

闕老板顯然與和尚是極熟的,很不客氣地說:“你他媽的眼里沒有真東西,只有你的狗屁珠子粒粒都是國寶!”

“易老師說嘛!”和尚說。

“玩嘛,不要太當(dāng)真,喜歡就好!”易揮說。

闕老板說:“我懂你的意思了,喜歡就好,這句話的意思我還不懂嗎,就是東西不對嘛!他媽的我得找他們算賬!”

易揮說:“我可沒說不對哈,東西不錯的!闕兄,要找人算賬的想法可是沒有道理啊,東西是你買的,也沒人逼你買是吧?你得看準(zhǔn)了才買,買得對了就是你牛逼,買錯了最好別聲張,否則被人笑話,也不會有人同情你,更不會為你主持什么公道。玩這些東西就是要自己掌控好,不能怪別人!”

光頭畫家說:“所以我不玩這些,水太深?!?/p>

闕老板說:“好了好了,不說了,吃飯去!”

一起到了餐廳,坐下來,又陸陸續(xù)續(xù)來了幾個人,有個女的是賣茶的,酒量驚人,一坐下來就干掉了一大杯白酒,還說她喝了一下午二十年的老熟普,所以胃特別暖,喝酒就不容易傷身。

她的脖子里掛了一塊雞蛋大的蜜蠟,和尚說:“你那蜜蠟是波蘭過來的?!?/p>

女人說:“五萬買的貴不貴?。俊?/p>

和尚說:“喜歡就好!”

女人撒嬌道:“是不是買貴了嘛?”

光頭畫家說:“我在商場看到過這樣的,標(biāo)價十萬呢,你才半價,應(yīng)該不貴!”

女人就站起來給光頭敬酒,說:“你這么說我高興,來,敬你一杯!”

光頭畫家說:“我不會喝酒的,對不起對不起!”

女人說:“那你抽煙嗎?”

光頭說:“不抽?!?/p>

女人說:“不抽煙不喝酒,那你玩女人嗎?否則不是白活一世啊!”

光頭說:“我喝茶我喝茶?!?/p>

女人說:“你喝什么茶?”

“我什么都喝?!?/p>

女人說:“那好,加微信!哪天去我一味空間喝茶,什么茶都有!”

我就起哄說:“剛建議玩女人,現(xiàn)在又約了去喝茶,這……”

正鬧著,又來了一個人,竟是夏東海。我第一次見此人,氣質(zhì)不錯,穿衣挺有品味,沒有土豪樣。他的手上,戴了一塊表非常醒目。闕老板就問他,這表是不是就是在香港買的限量款,八十八萬那塊?夏東海說是,又說:“買表是最沒意思的,其實所有的表都沒有收藏價值,因為畢竟是工業(yè)產(chǎn)品,可以再生產(chǎn),可以復(fù)制?!?/p>

易揮就拿出田黃印章給夏東海:“鳥蟲篆不好刻,只有吳子建刻得最好。韓天衡雖然潤格已經(jīng)十萬元一個字,但他刻得并不好?!?/p>

好幾個人幾乎同時問易揮:“那你刻得好嗎?”

易揮說:“在吳之下、韓之上?!?/p>

夏東海接過田黃印章,看了幾眼,沉下臉來說:“易老師,我九百多萬拍下的田黃,怎么變成這么個破石頭了?”

夏東海此言一出,滿座皆驚。大家都將眼光投向易揮,但是易揮很淡定,他說:“怎么啦?不是你讓我磨了刻上你的名字嗎?龔心釗的原裝錦盒,有什么問題嗎?”

闕老板說:“龔心釗???我操,大名鼎鼎?。∧羌钣耔駢凵绞_(dá)摩,那是稀世珍品??!朵云軒拍的時候,我是在溫哥華,否則就去拿下了!”

夏東海對易揮說:“你別裝了,我的田黃印,交給你之前,我用刻刀在側(cè)面做了個暗記的,你換了這塊給我,我會看不出來嗎?”

易揮說:“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你既然一直相信我,我當(dāng)然不會辜負(fù)你的信任,我一直幫你把好關(guān),你買了那么多東西,哪一件買假了?我哪一件沒有幫你把好關(guān)?”

夏東海說:“你得了吧!別裝了,別以為我不知道,我那么多東西,小一半都是你的吧,你不讓我從你手里買,但你把東西放到古玩店,放到拍賣會,還有放到你朋友家里,你帶我去買,把我當(dāng)猴耍啊!”

易揮說:“你是怎么啦?這樣說有意思嗎?”

夏東海說:“不是有意思沒意思,我說錯了嗎?”

“沒有的事!”易揮說,“東西都是你自己要買,沒人逼你買,你要我掌眼,也沒收你鑒定費,多說就無趣了!”

易揮站起來要走人,夏東海說:“你別走,把這田黃印章說明白了再走!”

易揮說:“你這是怎么啦?你讓我刻鳥蟲篆,刻你名字,給你刻好了,也不收你錢,你還想怎么樣?”

夏東海說:“其他都不說了,只要把田黃還我!”

易揮說:“不是給你了嗎?東西不是在你手上嗎?你他媽吃錯什么藥了!”

夏東海說:“這是我的田黃嗎?你把我的印章拿去,換了這個給我,誰他媽知道它是什么石頭!”

易揮說:“你的想像力也太豐富了,你可以寫小說?!?/p>

夏東海拎起一個啤酒瓶,突然就砸在了易揮頭上。如果是一個空瓶,是斷不會把他砸死的。滿瓶啤酒,就像一個鐵錘,砸在腦袋上,很低沉的一聲響。

在醫(yī)院重癥監(jiān)護室待了三天半,易揮就死了。

易揮去世之后,我居然在信箱里又發(fā)現(xiàn)了一封未讀郵件,是他發(fā)來的。難道是他變了鬼還給我發(fā)郵件?或者就是一個別的什么人,用了他的郵箱給我發(fā)來這個郵件?

我對著電腦發(fā)愣,不知道今夕何夕,是夢非夢。想到易揮那么一個活生生的人,突然之間就沒了,一個小小的啤酒瓶,就讓他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他曾經(jīng)活過、笑過、沮喪過、悲傷過,也為自己的欲望而奔忙,為了失去而悲傷,為了得到而費盡心機?,F(xiàn)在這一切都沒有了,和曾經(jīng)有過,又有什么兩樣呢?

他要是知道人生的終點是這樣的景象,早知道是這樣的結(jié)局,他還會那樣活嗎?他還會不辭辛勞地把一件件東西弄進來,像老鴉筑巢一樣不斷地叼進家里去嗎?他還會置朋友情義于不顧,不擇手段地去攫取,來滿足自己永無止境的占有欲嗎?他甚至還會寫小說嗎?會覺得坐在電腦前編一些故事,把雞毛蒜皮的人間事寫出來是有意義的嗎?

直到我寵愛的貓咪喬喬“喵”地一聲跳上來,趴到電腦前,我才如夢方醒。我仔細(xì)看了郵件日期,還是易揮沒有出事的時候發(fā)給我的,是同時給我發(fā)了兩個郵件,其中一個是我已經(jīng)打開的,附件就是那個話本似的小說。是我粗心,兩個郵件當(dāng)時只打開了一個?,F(xiàn)在,易揮已經(jīng)離世,我把剛剛發(fā)現(xiàn)的這個郵件打開,同樣也有一個附件,那是易揮小說《田黃印章》的結(jié)尾。

為了紀(jì)念易揮,也為了讓我和易揮提到的幾個古代人物,縣令洪廉德、秀才孫甫梓他們,不至于讓親愛的讀者你感到莫名其妙,我把易揮分兩次發(fā)到我信箱里的小說合到一起,附在后面,也算是交待一下這塊田黃印章的一段來歷。附件真不重要,你可以讀,也可以不讀。

附錄:易揮小說《田黃印章》

有一句老話叫做“一兩田黃萬兩金”,不知各位看官聽說過沒有?此乃極言田黃之貴,遠(yuǎn)勝人間所有的奇珍異寶。那么什么是田黃呢?它是產(chǎn)于東南福建的一種石頭,色黃如蒸栗,溫潤賽白玉,從前很貴,現(xiàn)在更貴,因為早已開采殆盡,如今那幾塊田里,再也挖不到半顆田黃了。

田黃系上等印材,石性糯密,色澤典雅,用得起它的,歷來都是非富即貴。田黃雕刻,因而與其他印石大異,往往雕得極淺,稱作“薄意”,皆因章材珍貴,不忍往深里雕剔之故也。

末代皇帝溥儀,于逃難途中,衣裳里就縫進了一個田黃三連章,那是乾隆太上皇的珍玩,顯然是清宮最珍貴的寶物之一。溥儀知其貴重,但是為了保命,把它獻給蘇聯(lián)紅軍。老毛子卻不識貨,并不接受這份賄賂。他要是知道此物價值連城,定會悔青腸子。

話休絮煩。只說清代中期有一個叫孫甫梓的人,他祖上是個殷富之家,到了他,就成落魄秀才了。不過,祖上積德,居然留下一方上好的田黃印章,傳到了孫甫梓手上。

這個秀才,也算不孝,閑來無事,某天拿出祖?zhèn)鞯奶稂S印章燈下把玩,竟然心血來潮,把印章上曾祖父的名字磨去,找了一根鐵釘,用榔頭敲扁,權(quán)作刻刀,又在田黃章上刻了自己的名字。

此人自以為寫得一手好字,為了生計,就在橋頭架了張桌子賣字。但是一日兩日、十天半月,并無人請他墨寶。

只有一次,有個米行的老板,他們家孩子是個夜哭郎,每天白天睡覺,太陽一落山,他就開始哭了,天越黑哭得越厲害??戳嗽S多郎中,吃了很多藥也不見好。后來來了一位方士,看了孩子,在紙上寫了一個稀奇古怪的字,交給米行老板說:“只要去讓橋頭孫夫子把此字抄寫三百六十五遍,然后放在孩子被褥底下,夜里他就不會再哭了,保證安安靜靜睡覺,就像死了一樣!”

米行老板很生氣,怎么說出“像死了一樣”這么晦氣的話來?但是他不敢發(fā)作,一來方士看上去又強壯又飄飄欲仙,好像是有超人功夫的,不敢惹;二來,更重要的是,也許他的這個符,真能夠手到病除呢!

于是來請孫甫梓抄寫三百六十五個字。

大家都稱呼孫秀才為“孫夫子”,一是因為孫甫梓與孫夫子同音,二是對他的調(diào)侃,過去把有學(xué)問受尊敬的人稱為夫子,而孫秀才的學(xué)問只是半吊子,也沒有多少人真的尊敬他。

“孫夫子,求你寫字啦!”米行老板作了個揖說,“有勞夫子將此字抄寫三百六十五遍?!?/p>

孫夫子很興奮,雖然這算不得寫字,只能算畫符,但畢竟是來了生意,便說:“這么多字,潤筆之資不得少哦!”

米行老板說:“字雖三百六十五個,卻都一樣,等于只寫一個字,怎可收費昂貴?”

孫夫子說:“你家米行,賣出大米,每顆米粒都是一樣,我買一麻袋,難道你只收一粒米的錢?”

米行老板輸了嘴仗,便說:“看在街坊鄰居的面子上,優(yōu)惠一點,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

孫夫子說,他是鎮(zhèn)上最有文化的人,而且字好,潤格斷斷不可少。

米行老板說:“夫子字好沒錯,鎮(zhèn)上家喻戶曉。但是我來求字,乃方士指點,不為風(fēng)雅,只是醫(yī)病。夫子寫得差一點便是!”

孫夫子堅持不肯降價,一邊磨墨,卻不提筆。

在米行老板看來,這個窮酸秀才,是要乘人之危,大敲一筆。

米行老板本是商人,生性狡詐,知道秀才生意冷清,天天為家中柴米發(fā)愁。他早聽說,秀才育有三個女兒,一個過繼給了自己的妻弟,一個送到人家當(dāng)了童養(yǎng)媳,等于是三個女兒被他賣掉了兩個。這樣的處境,只要是有生意上門,不會有放走的道理。

于是米行老板假裝心疼潤筆錢,略加思索,悻悻而去。

孫夫子立馬追上去拖住米行老板衣袖,哀求道:“老板只需賞點吃飯錢,我寫我寫!”

除了這次抄寫方士畫的符,另外的也都不是正經(jīng)賣字生意。比如給人家竹籃子寫上“王記”兩字,或者有人拿來扁擔(dān)請他寫上“阿三用”。其余最多的業(yè)務(wù),就是代寫書信。

孫夫子是個認(rèn)真的人,卻也非常情緒化。有婦人請他給在外經(jīng)商的男人寫信,除了保重身體注意安全不要想家之類的話,他會擅自寫上一首古詩:打起黃鶯兒,莫教枝上啼,啼時驚妾夢,不得到遼西。

商人丈夫的回信,婦人也是拿來請秀才讀。文句不通的,他會把他念通,語氣比較平實、用詞比較簡單的,他會進行加工,讀出來首先打動了秀才自己,當(dāng)然更是讓極度思念丈夫的妻子淚流滿面。

孫夫子這樣做,完全是他善良多情的內(nèi)心使然,并非故意。但是實際上,這么做對他很有好處,因為婦人來請他寫信的頻率越來越高了,情緒被他調(diào)動起來了,要說的話也越來越多。

漸漸地,商人家的很多秘密都讓秀才知道了,婦人要說的越來越多,三姑六婆的家長里短,家里的陳谷子爛芝麻,都會說給秀才聽,哦不,是說給商旅中的丈夫聽。秀才寫得來勁,又不免添油加醋,搞得商人很是不爽,因為他知道妻子不識字,信乃求人代寫,這樣說來說去,等于把隱私完全公開。所以每次回信,都是寥寥數(shù)語,請妻好生照顧老母幼兒,辛苦操持家務(wù),他在外一切都好,切勿牽掛,許多話兒,回來面敘。

妻子熱情奔放的信寄過去,得到的回應(yīng)卻是如此冷淡,冠冕堂皇、千篇一律!孫夫子不想讓婦人失望,于是給她讀信,讀出了信中完全沒有的內(nèi)容。比如會說:玉英愛妻,來信收悉。我在外經(jīng)商很是辛苦,但是為了養(yǎng)家,不怕吃苦。只是思妻心切,常常夜不能寐!只盼早日完成這批生意,便可回家與妻團聚,共享天倫!

婦人聽了,要求再讀一遍,孫夫子記性再好,第二遍再“讀”,終究有所不同。婦人雖有察覺,也并不在意,只是感念丈夫在外辛苦勞頓,心中卻惦念自己,不由得心潮澎湃,相思愈深。

于是再請孫夫子代寫回信,言詞之間,更多了綿綿愛意和無盡思念。加上夫子妙筆生花,渲染得郎情妾意,悱惻纏綿。

這商人在外日久,其實對家里早已心冷意薄,賺到了錢,難免聲色犬馬,樂不思蜀。家中糟糠竟書信頻頻,如此濃情蜜意,讓他心生厭煩。于是不僅回信漸疏,更是三言兩語,冷淡敷衍。

但是商人丈夫的信,經(jīng)孫夫子念出來,卻是有情有義,一心牽掛著家里。雖然身在異鄉(xiāng),卻心系暖巢,夢里不知身是客,醒來獨自淚沾襟!

婦人沒有想到,丈夫離家日久,竟然如此思念自己,家書萬金,于是便以更灼熱的語言回敬丈夫,許多話說出來讓孫夫子寫到紙上,自己都覺得難為情,臉上止不住一陣陣發(fā)燙!

孫夫子為婦人寫信,似乎已經(jīng)完全投入,沉浸其中,不能自拔。在“念”丈夫來信時,他仿佛是發(fā)自自己的內(nèi)心,滾燙的思念,向眼前的婦人傾訴,許多贊美的話語,也竟滔滔不絕。有時候,“念”得他眼睛都濕潤了,看著眼前婦人那羞澀而陶醉的表情,他越發(fā)心如春潮,并且才思泉涌,脫口成章,幾乎忘記了自己的角色,只是一個代寫書信的秀才。

婦人的生活,幾乎要被丈夫的家書改變了。其實那所謂家書,只是孫夫子的創(chuàng)作。她變得容易失眠,操持家務(wù)也常常心不在焉,滿心想的都是遠(yuǎn)方丈夫愛意綿綿的話語,腦海里時時晃蕩的,也是丈夫的影子。她還特別將自己打扮起來,弄得漂漂亮亮地去孫夫子那里,請他寫信就像是對面站著夫君,女為悅己者容,就是這樣了。

這妻子的千般思念萬般柔情,都被孫夫子加工潤色后寫在紙上,到了商人手上,卻令他覺得厭煩。他不知道妻子是吃錯了什么藥,變得這樣的花癡,好像在家寂寞得神經(jīng)出了問題,搞得瘋瘋癲癲。

商人回信的時候,不得不明確對妻子說,千萬不要再如此兒女情長,從而影響他在外工作,英雄氣短,難有建樹。時運不濟,而自己則生意不順,一年半載,恐難還鄉(xiāng),希望她安心持家,孝敬公婆,養(yǎng)育兒女,勿再胡思亂想,切切!

但是這信,被孫夫子讀出來,完全不是這樣的意思了,反而是愛意滿滿,嘔心瀝血,讓婦人聽了心潮激蕩,熱淚盈眶。

等再次收到妻子的來信,商人的厭惡,實在到了無以復(fù)加的地步。他終于決定,不再給妻子寫一個字。也就是說,他從此杳無音信,接二連三的家書寄去,皆如石沉大海。

婦人心急如焚,認(rèn)為丈夫定是有了不測,于是湊足盤纏,打點行李,要像孟姜女萬里尋夫一樣去找她夫君。她把自己裝扮成一個男子,買舟北上,日夜兼程,只指望早日趕到揚州,去打聽夫君下落,活要見人,死要見尸。

行至常州,船家要靠岸去買幾斤麻糕,以作途中干糧。只見那天寧禪寺巍然聳立,氣度非凡,婦人也正好想上岸,入寺去大雄寶殿敬三炷香,磕幾個頭,好讓菩薩保佑她順利找到丈夫,平安無事,阿彌陀佛!

誰知靠岸之后,船家去買麻糕,婦人還沒來得及上岸,忽然上來一伙強人,鉆進船艙,將行李物品悉數(shù)掠走。婦人情急之下,上前爭奪,竟被推下水去,差點淹死。

所幸船家返回及時,將她救起,抱上船來,沒想到竟是一介女流!婦人傷心啼哭,幾欲斷腸。這船家是個好心人,不僅取出衣衫,讓婦人換上,還耐心問她原委,百般寬慰。

婦人行李盤纏盡失,好心的船家說,不用擔(dān)心,照樣向揚州進發(fā),等找到你家夫君,再付船錢不遲。

一路上婦人茶飯不思,只是在船艙里哭泣。行至丹陽,岸上有一文弱書生,身背包袱,夾著雨傘,在岸上大聲招呼,說要坐船去揚州,讓船家快快靠岸,斷不會少付船資。

船家對婦人說:看那書生,長身玉立,白袍飄飄,不似歹人,咱們讓他上船,順道而去,既可得些船資,又多個人亦可多個照應(yīng),夫人以為如何?

婦人見岸上青年,確實儒雅文弱,白衣勝雪,想自己女性身份已經(jīng)暴露,與船家兩人還要同舟共渡數(shù)日,孤男寡女,多有不便。見船家所言極是,豈有不允之理!

書生上船后,見婦人一路暗自落淚,終于忍不住打聽究竟。婦人先是吞吞吐吐,后來干脆一五一十,把與夫君書信往來的細(xì)節(jié),和盤托出。

商人寫給婦人的信件,她一封不少帶在身上,所幸始終貼身帶著,沒被強人奪去,雖然落水打濕,干透后字跡卻并未漶漫。

書生請她拿出家書,一一過目,不禁愕然!書信內(nèi)容,與婦人所述,竟大相徑庭!

書生長嘆一聲,哀眼前婦人癡心,恰如春岸落花,付諸流水,卻不知如何將她喚醒。

婦人見其郁郁,倒說些無關(guān)緊要的輕松話,算是長旅解悶。

書生終于按耐不住,對婦人說了實話:夫人此去揚州,找你丈夫,他卻未必愿意見你呢!

婦人聽得此話,沉下臉來,想這白面書生,看上去知書達(dá)理、溫文爾雅,誰知心懷鬼胎呢!他口出此言,是何用意?莫不是旅途枯燥,要拿老娘尋個開心,吃我豆腐?

于是一臉正色道:我夫妻同心,兩地相思,夫君突然音信頓失,必有不測。我生是他人,死是他鬼,今去揚州城,一定要把夫君找到,否則難歸故里。

書生冷笑,嘴角露出一絲譏諷,又是一聲嘆息,說,癡心女子負(fù)心漢,多情總被無情耍,果真是自古已然啊!

婦人對面前的書生,真是有說不出的厭惡,他憑什么說出這樣的話來?丈夫的來信,分明每封都是情意纏綿,彼此朝思暮想,只有兩地書信傾訴衷腸,方能略消離愁,聊解相思之苦。他竟為何口出讒言?看其相貌堂堂,卻是個輕狂浪浮之徒,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婦人對書生說:先生莫要多言,萍水相逢,話不投機,出門在外,為人最好放尊重些,謹(jǐn)慎駛得萬年船!

書生說:夫人這是誤會我了,我與夫人千年修得同船渡,卻并無歹意,只是剛才讀了尊夫信札,內(nèi)容與夫人所言,內(nèi)容相去甚遠(yuǎn)?。?/p>

書生又說:莫非夫人不通文墨,認(rèn)不得紙上文字?

婦人說:我家官人信上說些什么,我自然知曉。

書生說:夫人勿作此言!我猜夫人是請旁人讀信的吧?

婦人說:那又怎樣!

書生說:夫人怕是受人戲弄了呢!

婦人說:那是鎮(zhèn)上的秀才,難道還會把信念錯不成?

書生說:人心不可測,人心不可測?。?/p>

見婦人不再固執(zhí),書生說:如果夫人并不介意,讓小生將尊夫信札一一念與夫人聽如何?

信的內(nèi)容,敷衍冷漠,令婦人難以相信。書生說:夫人若不信我,我每封信連讀三遍,夫人仔細(xì)聽了,小生記性再好,也不可能背誦得三遍一字不差呀!

婦人心灰意冷,決定折返回家。書生勸她,揚州既已不遠(yuǎn),何以中途放棄?久別重逢,或許相見繾綣,也好到這繁華之地小住數(shù)日,觀光一番。

婦人萬念俱灰,郁郁寡歡,回想此前光景,恍若春夢一場!原來丈夫冷漠至此,可見在外日久,早已變心。想自己滿懷熱情,千里尋夫,真是愚不可及,可憐可悲。若是到得揚州城,見了丈夫,定然為他嫌棄,郎心似鐵,已然了無生趣!

是夜船靠鎮(zhèn)江金山寺,趁著書生與船家熟睡,婦人爬出船艙,躍入河中。

等到書生被水中動靜驚醒,婦人已經(jīng)沉入水底。彼時船家還在大睡,鼾聲如雷,書生將他搖醒,兩人好不容易撈起婦人,已經(jīng)一命嗚呼,香魂歸西。

這樁人命官司,自然牽扯到很多人。書生和船家,被帶至縣衙,商人也從揚州召回。升堂開審,各種口供和物證,最后都指向了本鎮(zhèn)橋頭設(shè)攤賣字的秀才孫甫梓。若不是他在商人夫婦的家書中搗鬼,就斷不會發(fā)生這樣的悲劇。商人只管在外經(jīng)商,婦人兀自在家勤懇持家,好端端的生活,被孫夫子那妖孽之筆,胡言亂語,無中生有,生生攪得不再平靜,最終惹出人命關(guān)天的大禍。

孫夫子被傳至縣衙那天,圍觀者眾。半路還殺出個程咬金,人群里一聲大喝,一位壯漢沖將出來,一把拉住孫夫子的衣領(lǐng),不由分說,就給了他一巴掌。

孫夫子一臉懵逼,無辜地看著壯漢,眾人更是不知發(fā)生了何事,七嘴八舌,以為是孫夫子為人不夠檢點,冒犯了良家婦女,“這是要吃耳光的!”有人說道。

壯漢怒不可遏,接著要打。眾人問他緣由,他說:這個秀才真不是東西,代客寫信,從來不尊重客人要求,總是胡說八道,隨意歪曲。原來他在替壯漢老母所寫家書中,居然假冒老太太之口,對壯漢大加鞭撻,肆意謾罵,什么“逆子”、“畜生”這樣的詞兒都用上了!而老人家根本沒有這個意思,只是要在信中表達(dá)思念之情,期盼孩兒趕考路上刻苦學(xué)習(xí),莫要受到誘惑,考上功名,光宗耀祖,諸如此類。

大家責(zé)怪孫夫子作為一個代筆寫信的人,不該自作主張,篡改原意,甚至無中生有,無端生事,平添是非。

更有一位油頭粉面的年輕人,說他也曾請孫夫子代寫過情書,作為代筆者,揮灑才情,盡量寫得纏綿悱惻,替人達(dá)到目的,斬獲芳心,自然是本分,但是他心存邪念,乘機筆端調(diào)戲,紙上猥褻,那真是可惡至極了!

孫夫子一介文弱秀才,怎禁得起那壯漢拳打腳踢,躺在地上哇哇亂叫,后經(jīng)查檢,竟然肋骨折了三根,只是當(dāng)時并未知曉,但覺胸口疼痛而已。圍觀群眾也有同情他的,卻無一人出來阻攔壯漢,只是在一邊說幾句“君子動口不動手”的風(fēng)涼話。倒是有幾個婦女,對地上的孫夫子啐了幾口吐沫,說此人今日被打,純屬活該,誰讓他整天心懷鬼胎,總以酸腐語言撩人,完全就是性騷擾!

等到衙役驅(qū)散眾人,將孫甫梓帶進長堂,秀才的前胸,已經(jīng)痛得不能自已,一只手始終捂著胸口??h令看他這樣的動作,以為衣襟里裝了銀子或什么寶貝,故而命他上前再上前,低聲說道:你可知罪?從實招來!

孫夫子痛得說話的力氣都沒有,只是小聲嘟囔“大人明鑒”??h令驚堂木一敲,喝令衙役先賞他幾棍子。

這秀才畢竟是讀過書的,升堂的種種機巧,野史筆記中似也沒少記載,此刻情急之下,忽然醒悟,面對高高揚起的水火棒,連忙大叫起來:大人且慢!小的有話要對大人說!

縣令說:說!

孫夫子兩邊看看,并未言語??h令見多識廣,自然心領(lǐng)神會,即令左右退下,然后貼近秀才,說道:這人命官司……

秀才孫甫梓輕聲對縣令道:寒舍別無長物,唯有一方田黃印章,乃祖上留下的,今愿取來奉于大人,求大人照拂,不成敬意!

縣令洪廉德雅好收藏,對田黃之名,自然并不陌生,然亦只是久聞其名而未見其物,聽孫甫梓這么一說,不禁兩眼放光。

可憐秀才雖然獻出祖?zhèn)魈稂S,終究還是難逃一死。那死去婦人的商人丈夫,使了很大一筆錢財,賄賂縣令,必欲置秀才于死地而后快。

洪縣令得了田黃印章,磨去孫甫梓的名字,請人刻上了“洪廉德印”四字。洪縣令玩物喪志,平日就因四處收羅古董珍玩而疏于公務(wù),此番得了如此寶貝,更是愛不釋手,常常觀摩把玩,無心于他。

某夜燈下觀印,印面上自己的名字竟然消失,“孫甫梓”三字卻浮現(xiàn)出來!洪縣令吃驚不小,以為秀才冤魂不散,必是要纏他早晚,令其不得安寧。

再細(xì)觀,印文又變成了“洪廉德印”。洪縣令疑神疑鬼,取來朱磦印泥,在宣紙上蓋下一枚印蛻,“洪廉德印”四字確鑿無疑,這才放下心來。

然而這方田黃印章,真的就像是會鬧鬼,自從洪縣令得了它,便再也沒有安生日子過,常常半夜驚醒,似聞秀才大呼冤枉。最后竟提一柄寶劍,深夜于院中捉鬼,不慎墜入井里,一命嗚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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