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鴻鷹
看起來沒有攝影不能吞下的東西,任何不能被拍下來的都會變得不那么重要。
如果照片是我們與歷史的聯(lián)系,那么那是一種非常獨特、脆弱、感傷的聯(lián)系。你在毀掉什么東西之前拍一張照片。照片是死后的存在。
——蘇珊·桑塔格
小鎮(zhèn)上的人們和別的地方的人們一樣,到照相館去留影。而且,小鎮(zhèn)上只有一家照相館。照相而入“館”,順理成章,這樣的場所不大不小,半家常、半神秘,不單規(guī)模、形制上端莊含蓄,其幽暗也給人一種難以言喻的高貴感,牽動人心,令人神往。自上中學后,我曾和多位好友去照合影,進到這個面積不大的地方,交錢、開票、整理衣服,就要坐到照相的凳子上了,大家經(jīng)常會發(fā)出這樣的問話:我臉洗得干凈嗎?眼睛亮嗎?牙齒露出來好,還是藏著好?我們男孩平時不大談到的問題,照相的時候會一下子涌上來。不過沒關系,旁邊總會有別的人提醒:你臉上粘了個東西,你頭發(fā)亂了,你牙上有韭菜。那時,小鎮(zhèn)上的孩子們不可能
擁有照相的條件,只得依賴照相館存放和停留我們少年時代過往的青春、溫情、期待。照完相,我們會依然惦記著這件事,甚至興奮得晚上睡不著,迫不及待地想看到照片上的自己,等待在取相單上所標的“某月某日下午三點”或“某月某日上午十點半”那個時候看到照片。在我的記憶中,取相片這件事從來沒有出現(xiàn)過滯后或忘記的情況。照片即將從簡陋的紙袋里抽出來的那一刻,我們經(jīng)常心臟狂跳不止。有次我去取與伙伴的合影,但抽出來的卻是一位陌生姑娘的照片,戴副眼鏡,沖鏡頭甜甜地笑著。
照片確證身份,仔細想想,人的一輩子可能需要不了幾張身份證照片。我的第一張身份證照是1988年在天津讀研究生時候拍的,我對自己二十六歲時的樣子已經(jīng)完全沒印象了,直到補辦第三張身份證的時候,才從派出所的電腦上看到——黑白色,頭發(fā)凌亂,形容倉皇,狼狽不堪,是我起居無定、營養(yǎng)不良的忠實記錄。第二張身份證是2018年初秋時節(jié)在首都機場三號航站樓丟的,上面的照片我曾洗印出來供填表格用,2005年照的,四十三歲,我在照片上精神飽滿、干練自信,一頭短發(fā)里發(fā)現(xiàn)不了多少白發(fā)的蹤跡。目前這第三張身份證照片里的我,滿頭黑白參半的頭發(fā),完全是年過半百的中老年人樣貌。不拍照不知道自己有多老。年齡漸長,卻迎來了影像泛濫的時代,外出學習,到重要場合開會,朋友見面聚餐,大家趨向于拍照發(fā)到群里,每逢此時我總是積極不起來,照了幾次,發(fā)現(xiàn)只要有笑容就找不著眼睛。聽說蘋果手機里有個自拍證件照程序,有天晚上試了幾次,越試越失望,成像的我眼睛幾乎找不到。老得簡直可怕。
攝影是挽歌、黃昏藝術,攝影將被拍照的一切留給未來,正如桑塔格所說,拍照參與一個物體或一個人的必死性、脆弱性、可變性,所有的照片切割下一個特定的時刻,并將之凍結,從而去見證時間的流逝?,F(xiàn)在餐廳吃飯,一俟菜品上齊,年輕人喜歡拍個照發(fā)朋友圈,半小時后,桌上必定杯盤狼藉,好吃的被吃掉,不可口的被剩下,人生大概如此吧,一切都在減少,直至消失,拍照記下這一切。
人生在世一輩子可能會不斷缺少許多東西,缺少穿戴,缺少食物,缺少呵護,但絕對不會缺少合影。每逢會議、會見、入學、畢業(yè)、研討,必合影,常有幾百人參與,場面壯觀,組織周密,蔚為壯觀。話說有一年,我隨一大撥人在長春一汽參觀,廠工會領導帶參觀者走進一老工人位于廠區(qū)平房區(qū)的家。家門打開后,除了滿屋的舊家具,迎面映入眼簾的,是墻上一張足有一米長、一尺寬的巨大合影。那是上個世紀50年代勞模表彰大會的紀念品,上面的人頭如黃豆大小,起碼不少于五六百人,整齊有序,神態(tài)嚴肅,第一排的中間坐著毛主席、朱老總、周總理、劉少奇等領導人,自豪的主人舉起顫顫巍巍的手示意大家,他本人坐在第五排左邊的哪里哪里,大家湊過去,努力去辨別眼前這位昔日的勞模,感受這個平房長期居民靈魂里充溢著的崇高感。這樣的合影想必有過相當嚴密的組織協(xié)調(diào)調(diào)動,過程一定較為復雜,當時不像現(xiàn)在,每個參與拍照的人都可以拿著一張示意圖去按圖索驥。
場合隆重的合影亦非全部出于有言在先的安排。比如,人們耳熟能詳?shù)难影参乃囎剷?942年5月開了三次,最后一次會議朱老總講完話,攝影家吳印咸提議趁落日余暉尚存照張合影,毛主席欣然同意。當時并沒專門安排座次,前排坐小馬扎,二排坐長凳,三排站著,四排站長凳上,五排六排站到會議室外狹窄的臺階上,一百零六人的合影就這么隨便坐、隨便站著拍成了,沒有嚴格的領導群眾之分,沒有職務的排序。這一百零六人還不是參加座談會人員的全部。因為有的跑到正在施工的中央大禮堂工地參觀誤了拍照,有人去了廁所,也有的人對拍照不感興趣,沒有參加。毛主席旁邊坐著田方。我見有人寫文章說,毛主席先坐下招呼大家,環(huán)顧四周問:“丁玲在哪里?”看見丁玲坐在前排靠中的朱老總身邊,這才放心地坐下,還笑著開了一句玩笑:“對嘛,照相坐前一點,不要明年再寫《三八節(jié)有感》了!”吳印咸剛要按下快門拍照時,不知從哪里跑來一條狗闖入鏡頭。主席站起來,一邊轟狗,一邊對康生喊:“康生,管好你的狗!”人們都笑起來??瞪尾块L的中央社會部就是負責抓特務、抓“走狗”的。正拍側面照時,坐在第一排的劉白羽個子大、身體重,一不小心把馬扎給壓塌了,仰面朝天,引得人們一陣哄笑,目光都轉向他。自己帶相機站在一旁的攝影師鄭景康按下快門,搶拍下這個場面。吳印咸的相機鏡頭很小,膠卷也已過期多年。為確保拍攝效果,他就先從前側方拍了一張,又從正面用三張底片拍了接片,為延安文藝座談會留下珍貴的合影。五年一次的文代會作代會曾經(jīng)有過大合影的輝煌,每次開幕前都有數(shù)千文藝界人士畢集于一堂,在大會堂等待接見與合影,某次有位老文藝家由于勞累過度在合影架上摔倒,于是接見和大合影廢止,省去了麻煩,也留下不少遺憾。任何戰(zhàn)爭年代的照片都格外珍貴,這種照片經(jīng)歷了風雨,保留著一切,訴說著一切。不管后來年代的人們什么時候拿出來看,都會給人歷久彌新的感覺。
上個世紀六七十年代照相是稀罕事,小鎮(zhèn)上的照相館照相很少有一個人單獨去的,去那里畢竟太奢侈。再說,除了證件照,單人照用處不大,我只在小學、初中、高中畢業(yè)時各照過一張,到照相館照的,除了與朋友、班干部的合影,大多數(shù)是集體合影。
學校里的孩子們能夠遇到的最隆重的事情莫過于合影。我人生的第一張集體合影是小學集體畢業(yè)照。從照片上看,我站在最后也就是最高一排幾乎正中間,穿著白襯衫,戴條紅領巾,短短的小平頭,微微傾斜著身子。父親說我像模像樣了,可能就是指我有了討好鏡頭的朦朧意識了。事實上,那個時候的我,已不自覺地擁有了自我意識,知道了怎么才能“臭美”一下,至少知道照片不單給自己看,要分發(fā)給眾人,被許多人凝視,被熟悉或不熟悉的男男女女們指點、議論。這種念頭促使我反復調(diào)整表情,我微笑,而且露齒,努力要把自己最好的一面展現(xiàn)給別人,或者表現(xiàn)給那些可能會關注或垂青自己的人。為了這次合影,班主任要求我們把臉洗凈,無論男女一律穿白襯衫、藍褲子,穿新鞋、新衣服。其實新褲子只對第一二排的人才有意義,第一排蹲著女生,第二排坐著老師和學生,后面幾排人的腿露不出來。我記得,為了迎接這樣一個大場合,我和兩個小伙伴還到小鎮(zhèn)上唯一的浴池里洗了澡,浴池的水每逢加熱便發(fā)出巨大的聲響,搞得我們心驚肉跳。洗過澡后,身上頓覺輕松了不少,味道也好聞了許多。
第二天,站在高高的架子上的時候,我是蠻自信的。環(huán)顧四周,我發(fā)現(xiàn)四周彌漫著一種刻意的莊重,掩蓋著大家的惴惴不安,昏暗的室內(nèi)讓大家變得更一本正經(jīng)。我那時大概還沒有心儀的女生吧,我也不清楚,但我總感覺自己的一舉一動會被女孩們觀看。平心而論,漂亮的女生是順眼的,再說,她們的味道好好聞,但我并沒有想搭理她們的心思,至于有沒有想接近她們的愿望,也還不清楚。韓國電影《八月照相館》里有幾個小毛孩子曾經(jīng)在照相館“搶”班上合影里的女生,劃定了讓照相館放大,而且為此還發(fā)生爭執(zhí)、扭打在了一起。他們才多大啊,也就二三年級的樣子,即使沒有和女生說過話也要劃出自己所“心儀”的女生,這種背后公開自己“所愛”的做法,難道是男孩的天性?我照合影時的那種矯揉造作,那種想穿得好,讓身上有好味道,希望在女孩跟前有面子的念頭,大概是與這些小男生一樣的,該是荷爾蒙在起作用了。
對了,那天上學的路上,我與班上的女同學小琴相遇,搞得有些心神不寧。我出門格外早,本想出個小風頭,到班上打掃一下衛(wèi)生。途中有迎頭而來的小風沙,我正埋頭走著,忽然有股好聞的味道飄過來。是雪花膏,要不就是護膚脂之類,是和身體本身發(fā)出來的不一樣的好味道,而且絕不屬于男孩。我像嗅覺靈敏的小動物一樣不自覺地加快了腳步,只追了幾步,我就認出來是小琴。她眼睛大大的,眉毛很黑,嘴唇永遠紅紅的,不胖不瘦。我們兩家住的地方相距不遠,她是我父親一個老朋友的孩子,是當時很少見的獨生女。她吸引我的,是那種不緊不慢的從容,不高不矮的正正好,不嬌艷又不平庸的讓人放松,她讓我喜歡,是因為她還有別的女孩所少有的那種不扭捏作態(tài)。我趕上去,認出是她便想躲開了。倒不是我沒出息、窩囊廢,更不是有多不好意思,而是為受她那種香味的吸引而忽然感到深深羞愧。但她沖我連叫著“嗨、嗨、嗨”,飄過來的香味更濃更怡人,我的臉“刷”一下子紅了,抬起頭連問“怎么、怎么、怎么”,她的睫毛原來那么長,密得簡直不像話,而且,她的下唇有一個很小的痦子在左邊,一下子讓她俏皮了不少,這是我之前沒有注意到的?!熬褪墙心?!”她又喊著,顯然想讓我停下來。此時,我的臉很不爭氣地紅了,至少比她的紅。她的吁求很快見效,我的腳像失去了行走的功能,或像被釘住了似的,難以移動。只見她從書包里拿出一段甘蔗。在那個物質匱乏的年代,甘蔗是好吃的稀罕物,給我們生活在北方的人們帶來了對遙遠南方的想像。她說,給你給你,我說不要不要。她剜了我一眼,說,給你你就拿著。我嘴里說不要不要,手卻很不爭氣地打開來伸過去,接住了這節(jié)不長的甘蔗。接過來就接過來吧,人卻動不了了,依然釘在原地。小琴達到了目的,歡快地先走了,也卷走了她的香味。看她走遠,確認周圍沒人,本想迅速將甘蔗塞到嘴里,啃開,皮吐掉,大口大口地吸食甘蔗的甜汁,三下五除二就將它消滅掉。但我沒有這樣做,我把它塞進書包,發(fā)現(xiàn)像心里搬掉了一塊大石頭,背上甩掉一個包袱似的輕松。我想,回家的路上一定要給她買一個小文具,尺子、果糖味橡皮什么的。到了學校,班里的地已經(jīng)被人掃了。我心里一陣失落,更恨自己不爭氣,直后悔拿小琴那段甘蔗。直到與小伙伴們排著隊,站到照相館架子上,與旁邊的吉平一起說笑,指點著他人的一個個破綻,我的好心情才重新回來。我倆發(fā)現(xiàn)攝影師由精干的矮個子換成了一個高高的禿子,他那稀稀拉拉的頭發(fā)只圍繞著兩個耳朵長著,十分滑稽,前一段時間我們倆照合影時還沒有他呢。攝影師的禿頂平復了我起伏不定的思緒。但我想臭美,想給人留下好印象,一直在調(diào)整自己的表情和站姿,但這也沒有妨礙我觀察別人。立于照相館最高處的正中間,一切一覽無余。我發(fā)現(xiàn)第二排居中的數(shù)學老師,即使照相也戴著那頂顏色永遠含混的舊帽子,語文老師的大辮子一前一后搭在肩上,顯得身強體壯。體育老師穿著運動半袖衫,傻傻地和第三排的男生一起站著,覺著自己挺神氣。小琴呢?費了些力氣才從一排頭頂中辨認出來,她蹲在第一排最右邊,黑幽幽的頭頂,與其他女生并沒有任何不同,此刻,她離我是那么的遙遠,似乎與那節(jié)甘蔗已經(jīng)沒有了任何關系,而且也與幾個小時前我倆的相遇沒有了任何關系。合完影,買文具的事情早被我忘到了九霄云外,那段甘蔗回家半道上也給了別人。
在上個世紀六七十年代的小鎮(zhèn)上,照相被人們普遍推崇,作為一項隆重而稀缺的情感活動,作為婚事、友誼、團聚的見證出現(xiàn)。只是在小學時代的最后階段,我才開始進入班級的“管理層”,但尚未獲得組織任何拍照活動的權利。中學之后,我當了班干部,很愿意組織照相活動,初中時提議全體班干部與班主任胡老師合影,高中階段帶領班干部與班主任包老師合影。合影時我并沒發(fā)現(xiàn)男女班干部之間有什么微妙,只覺得班主任對自己喜歡的學生格外好,他們都愛抵制攝影師的固執(zhí)擺布。到我上高中的時候,照相館里的攝影師依然是那個禿頂,但他已經(jīng)變成了一個不折不扣的老人,背駝后,人矮了不少,動作遲緩,嗓音低沉,只是頭發(fā)好像經(jīng)歷了十余年并沒有減少。
沒有哪家沒有照過合影的。組織家庭合影是一個家長的治家必選項,這種照片畢竟保留了一個家庭里所有人的一顰一笑,可陳列,可傳代,可被長久記掛。韓國電影《八月照相館》里有個一家老小合影的橋段。這顯然是一次聚會之余的正式活動,三代同堂,老幼咸集,穿戴整齊,大家都圍繞著戴眼鏡、坐在前面的老太太,顯然,家里的老人只剩她一個了,兩個年輕女性懷里還抱著年幼的孩子,旁邊的成年男性西服領帶、衣冠楚楚。合影完畢,一位好像是兒子的男性過來讓老太太單獨照一張,老太太本無意于此,推辭了一下,兒子說,好不容易來了,就照一張吧,老太太才重新坐定。老太太照相過程中,有孩子的兩家主人開始聊天,一個說要搬新房子,另一個說也想搬,只是還沒有找到合適的地方,諸如此類的家常,反映的是家庭生活的常態(tài)。合影,連帶著日常生活諸多小段落中的一個個小舉動,將永久留給未來,留給后人回味。不過,家人合合分分,所有照片、合影的歸屬、下落肯定大不相同?!栋嗽抡障囵^》的女主人公最后看到了自己的照片被陳列在了照相館的櫥窗里,我們不禁為她感到欣慰。許多照片的命運則連主人也掌握不了,常常被冷落、拋棄,最后不知所終,令人慨嘆。
媽媽六十二年前在北京展覽館與哥嫂侄女們拍的一張黑白合影是我的最愛之一。照片上共十二人,媽媽和她的哥嫂六個大人,加大哥的五個女兒、二哥的一個女兒,六個孩子。照片的背景是那座巍峨挺拔的蘇式主樓,媽媽的旁邊龍飛鳳舞地標著“首都蘇聯(lián)展覽館留念,57.8.11”。照片里最年長的是我大舅,也就三十多歲,最小的五姐才一歲多,在大舅媽懷里抱著,如今已六十三歲。大家穿以白色為主的夏裝,媽媽位于照片第一排最右邊,側身而立,上身那件帶深色斑點兒半袖白襯衫束在黑色長裙里,腳上是帶道兒的線襪,穿一雙黑皮鞋,樸素而洋氣。媽媽正是二十歲左右的黃金年紀,短發(fā)梳在耳后,目光炯炯,朝氣蓬勃。在這端莊、美好、年輕的一家人當中,她依然顯得很漂亮。更引我感慨的是她溫婉嫻靜的神態(tài)。她和她的親人們微露笑容、凝視前方,如在眼前。照片經(jīng)不起歲月,何況經(jīng)過翻拍、放大,但這依然不會減少我對這張照片和照片上的人們的愛,但我的孩子們呢?
大舅一輩子在北京園林古建公司工作,是畢生從事古建筑設計、維修的工程師,繪圖、計算是他的主要業(yè)務。他的攝影愛好由來已久,待到完全具備玩攝影的條件,已經(jīng)到了上個世紀80年代后期,人也步入了晚年。彼時數(shù)字化攝影尚未到來。他購買了大批相機、鏡頭、膠卷,過年過節(jié),人一湊起來,他就熱情地拍照,其中拍過不少一家一家的合影,也有不少大人、小孩的單人照。即使在他的四弟(我的四舅)去世舉行悼念儀式的時候,他也不辭辛苦地拍照。除了拍照,他還不惜代價洗印較為滿意的照片,放進相冊供大家翻看。我在大舅家曾留過不少自己的照片——孩子小時候的照片,與妻子的合影,甚至結婚照,黑白與彩色的,大大小小很有幾張。我與妻子的黑白結婚照是在銀川一家殘疾人開的照相館拍的,大舅媽很喜歡,自己坐公交車到西四白雪照相館給放大。今年1月4日,九十四歲高齡的大舅媽去世了。春節(jié)前,五姐說姐妹們在分家里的照片時,她把與我有關的照片全拿回來了。五姐和我走得近,她才會把我的照片帶回來。照片畢竟屬于私人物品,散落異地的照片,如果不是有人在意,其命運一定是誰也料不到的。
春節(jié)是家庭合影的集中高發(fā)期。
在這個中國人一年一度的固定盛節(jié)里,人們大吃大喝、無所事事,休息著、閑耗著,暴露著國人所有的優(yōu)點、缺點,讓自己的希冀與失落任意滋長。身份、活法不同的家人們湊齊了,大家來自四面八方,在團聚、年夜飯、看電視、拜年之余,在比較活法、窺視秘密,以及掂量各種關系輕重、琢磨不同利益優(yōu)長之余,往往將合影列入春節(jié)活動議程,為紀念、為維系親情,但不少時候照了也就照了,沒人真當回事兒。
我父親有位老朋友每年大年初三帶全家老小在當?shù)氐慕ㄆ秸障囵^照全家福,十幾年前我上門拜年時就談起這事兒,他說堅持好多年了。那么,二十幾年間對比下來,該會發(fā)現(xiàn)多么驚人的變化啊。照片最不會撒謊,最能見證人的衰老。寫這篇文字的時候,我不禁百度了一下“巴彥淖爾建平照相館”,發(fā)現(xiàn)這個照相館已經(jīng)不存在了,倒有了名為“好萊塢”、“巴黎風情”、“皇家”之類的所謂婚紗影樓。好多年沒有見面了,他們還合影嗎?他們在哪兒合影呢?
我們?nèi)遗c父親拍的最后一張照片,同樣是合影,同樣是春節(jié)全家福。那是踏入21世紀第一年的春節(jié),病入膏肓的父親從北京回到家里,去過一個不得不過的春節(jié)。春節(jié)照例是一個又一個聚會,一次又一次你來我往地走動與吃喝。無論場面多么熱鬧,對萬念俱灰的父親來說,已沒有了任何意義,問候、吉祥話再多,也難以驅散他腦海里的陰云。一場數(shù)家在一起的大型聚餐之后,照相的時刻終于到來了,父親始終神情陰郁、默不作聲。以往,一直是父親在張羅和出錢讓親戚們合影,現(xiàn)在卻只能聽任別人擺布。照相整個過程中他已失去交談的興趣,不再留意別人的穿著,不再品評照相館的奢華、不實與價格虛高。在攝影機前安頓好之后,大家才忽然間感到了一種無形的壓抑,這不大不小的隆重,這家庭成員悉數(shù)到齊的步調(diào)一致,大家整衣服、調(diào)表情、一心一意迎合鏡頭的配合,以及我的兩個未上學的孩子的格外聽話,會不會加重父親的不祥之感呢?此時,我的一個兒子偎依在爺爺?shù)南ラg,聽任爺爺握著他的胳膊。我不敢說大家都能感到哪兒有些不對頭,但至少父親腦海里此刻一定正在演繹著翻江倒海的往事,他的內(nèi)心必定五味雜陳,他會不會想到這是全家最后一張合影呢?
從上個世紀90年代開始,我在岳父家經(jīng)歷過多次全家合影。兩個老人,先是加三個子女及我,后來是兩個老人加全部子女及配偶,再后來兩個老人加三個子女帶子女的家庭。近三十年間,照片確定無疑地告訴我們,一切變動不居,只有時間最忠實地履行著職責,絕不放過任何一個人——最初襁褓之中的孩子,如今已建立了家庭,剛剛退休的岳父如今已步入不得不立遺囑的風燭殘年。今年春節(jié)全家照例拍了合影,岳父母二人也單獨拍了合影。
我與父親在拍照這件事情上的交集非常之少,仔細回憶了一下,我們父子一場,合影居然只有一次!這個結論讓我大吃一驚。而這唯一的一次合影卻要歸功于二姑。在我上小學高年級的時候,二姑一家從北京到小鎮(zhèn)來看我們,時值初春季節(jié),萬物萌發(fā)、百草初綠,光彩照人英姿勃發(fā)的二姑提議到小鎮(zhèn)的街心花園和小動物園去游玩一次,我搶著坐上了自行車,妹妹則沒有趕上。等大家到了小動物園,我才知道有照相這個環(huán)節(jié),當時,家庭照相機是奢侈品。當人們把我和父親安排到一起的時候,我完全沒有想到。我倆是被動的,連爸爸也沒有想到。合影是對關系密切、時機吻合的確證,但照這張照片的時候,我和爸爸之間仿佛隔著厚厚的堅冰,是熟悉的陌生人,而此時,堅冰并未因為親人的到來而有所融化,我被推到爸爸跟前,勉勉強強地讓不自然的笑浮上臉龐,我倆一前一后如此近距離地蹲在一起所形成的氣場,也讓爸爸感到別扭了,照片上的我穿著一件中式棉襖,左腿跪在地上,右手放在腿上,很勉強地笑著,父親大背頭,同樣穿著中式棉襖,眼睛微微瞇著,好像在躲陽光,我們背后有一株帶著些針葉的小松樹,照片聚焦很好,很清晰,遺憾的是早已不知道流落到哪兒去了。不過,這幅畫面所展現(xiàn)的一切,永遠銘刻在我的腦海里。
在這個世界上,我能記得起來的平生第一次照相,是與媽媽、妹妹在照相館里的合影,這同樣是我與媽媽唯一的一次合影。不知道什么原因促使媽媽產(chǎn)生了帶我和妹妹去照相的念頭。彼時顯然既非我們?nèi)说纳?,亦非置辦了新衣服。是不是什么年節(jié)之類,我更不記得了,從裝扮上看,也不像。只能猜測出,這次照相的時間是上個世紀60年代中后期冬季的一天。我也就四五歲的樣子。我們仨穿著厚厚的棉衣,媽媽長頭發(fā),脖子上圍著一條格子圍巾。小鎮(zhèn)的冬季永遠是漫長的,當時到底是十一、十二月,還是轉過年的一、二月,我哪里說得上來。即使春節(jié)后的三、四月份,小鎮(zhèn)上的人也需要穿棉襖棉褲。
照片肯定是在小鎮(zhèn)那家唯一的紅衛(wèi)照相館拍的,與我長大后經(jīng)常光顧的東風理發(fā)館比鄰而建,門臉兒小小的,坐東朝西,面對著一條爐渣鋪就的南北向大馬路。照相館的窗框和門框用藍色漆漆過,湛藍湛藍的,讓人過目難忘。一扇小廚窗里擺了幾張單人的,或多人合影的放大照片,只記得其中有一張一年四季光著屁股的小男孩照片,他咧開大嘴永遠朝一個方向看著,不知道笑的是什么。照相館門板紅色,上綴一個生了銹的大鐵環(huán)。進到店里,光線一下就暗了下來,眼睛稍稍適應一下才發(fā)現(xiàn),左邊是小小的柜臺,里面有位穿著整齊、和善但并不可愛的女人,看不出多大年齡,媽媽招呼我和妹妹叫阿姨,但我和妹妹就是不肯,我倆呆呆地站著,讓眼睛適應室內(nèi)的昏暗。我打量周圍的一切,發(fā)現(xiàn)照相館右邊墻上掛著幾套衣服,釘著一面不小的圓鏡子,墻邊放著一排頗有些年頭的實木板凳,是木本色,被磨得油光滑亮。往里走三四步,掀開一個布簾子,才進到拍照的地方。
背景布有藍的和白的兩種顏色,還有一種是一座樓,后來才知道叫天安門。幕布的前面,同樣是條很舊的板凳,對面是架在高高的架子上的龐大照相機,威嚴而神秘。相機上蒙著外黑里紅的兩色厚布。攝影師是個說話很快、聲音很高的大個子,他忙忙碌碌、在小屋子里走動不停,頭上永遠有薄薄的一層細汗珠子。他熱情地張羅著我們過去坐定,但我死活不動彈,最后哭了起來。據(jù)媽媽后來說,這是因為我在這個時候發(fā)現(xiàn)屋里一個角落的籠子里臥著一只白色小兔。這小兔太可愛了,小嘴動個不停,我像中了魔怔一樣,哭著鬧著,死活就是要去看那只兔子,攝影師哪肯???他急得滿頭大汗,我卻哭個不停。板凳擺好了,媽媽、妹妹坐好了,我死活不肯聽攝影師擺布,怎么也哄不安靜,最后是柜臺后面那位婦人拿了塊餅干,好說歹說才把我給糊弄住。我們?nèi)齻€人照的是半身照,媽媽在中間,她倆坐著,妹妹的頭頂?shù)綃寢尣弊游恢?,我則腳踩板凳站著,頭恰好與媽媽頭頂持平,左手耷拉著拿了一塊餅干。照片最初能看清餅干,經(jīng)過多次沖洗,不僅餅干不見了,左手也模糊了,有個版本甚至連我的左手也不見了,只留下袖管,怪怪的。
這張照片上狀態(tài)最好的是媽媽。媽媽如同所有現(xiàn)存照片一樣放松、文靜和美好,面帶微笑,明眸皓齒,滿臉的高興,根本看不出是在生著病,其實此時她的病已經(jīng)很重了。照相的時候爸爸又不在,這是我們一家唯一一次人數(shù)最多的合影。爸爸,你在哪里?
“我明白,愛情的感覺會褪色,一如老照片,但你卻會長留我心,永遠美麗,直到我生命的最后一刻。”在我現(xiàn)存為數(shù)不多有媽媽的照片里,她始終美麗、嫻淑、溫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