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學峰
關鍵詞: 《古畫微》;黃賓虹;山水畫;渾厚華滋;筆墨;道咸中興
摘要: 《古畫微》是一部內向觀畫學通史,集中體現(xiàn)了黃賓虹的山水畫史學理論特征。黃賓虹關注中國繪畫內在理法傳承,著力詮釋文人畫精神傳統(tǒng)?!肮P墨”論、“渾厚華滋”論、“道咸中興”論,發(fā)展并轉化了清代金石學理論。黃賓虹把中國畫振興,寄望于民學精神發(fā)揚;并使用“民族性”“民學唯物”等概念,表述其文化理想的境界。這表征了某種價值位移和現(xiàn)代政治觀念,喻示黃賓虹學術思想現(xiàn)代轉型潛在完成。
中圖分類號: J120.9
文獻標志碼: A
文章編號: 1001-2435(2019)02-0142-07
黃賓虹(1865-1955)是20世紀山水畫大師,一生留下大量史論文字,其畫學思想頗有深意。本文以《古畫微》(1925)為基要,結合其題跋和其它文獻,并參量同期畫學文本,探討黃賓虹的山水畫史學理論特征和歷史意義。
一、三代至唐朝:從實用、禮教之需到氣行韻勝
20世紀前半葉史學可分三大階段。第一階段以梁啟超史學革命為主;第二階段始于1920年,以“整理國故”為主旨;第三階段是社會史論戰(zhàn),馬克思主義興起[1]382。前兩個階段影響黃賓虹較明顯,第三個是晚年有所顯示。1950年代,黃賓虹言:“靈學、君學唯心,民學、唯物,改造變化?!盵2]951934年,他說漢唐宋之學是君學。然而,他極少使用唯物主義方法論。他一直以傳統(tǒng)方式,使用“封建時代”一詞,近于章太炎;而傅抱石等人接受新的“封建”意解,這種反差顯示了他的老派。
民國前期通史寫作風行,畫史也常把起點溯源到虞夏商周時期?!豆女嬑ⅰ氛J為此時繪畫用于服飾和鑄金;畫壁畫旗、圖龍圖虎即是繪畫的濫觴[2]56。他把繪畫起源歸于實用與禮教之需,這和鄭午昌把夏代之前定為實用時期,把夏商周歸于禮教時期[3]34,頗為一致。潘天壽的《中國繪畫史》也如此。
黃賓虹多次說到,古物斑駁可悟畫法。他從出土的良渚夏玉五色斑駁中,悟出北宋繪畫中的點染之法[2]95。他關注孝堂山、武梁祠等漢畫像石,認為它們描述了人世可驚可喜之事;并從中讀解出寫意和書畫相通:“今觀石刻筆意,類多粗拙,猶于書法相同,其為寫意畫之鼻祖耶?”[2]6無獨有偶,陳師曾言畫像石古拙,“筆法渾古,有雄厚氣象,與書法同風”[4]15。與他們不同,青年學者滕固從中發(fā)現(xiàn)“圖形的結構”[5]10,并認為漢石刻畫像,應該從繪畫中獨立出來研究[5]506。日本學者內藤湖南則認為,根據(jù)武梁祠的畫像石水平,推測漢代繪畫水平極端荒謬[6]7。由此可見兩代美術史家黃賓虹和陳師曾屬于傳統(tǒng)老派,以及中日學者之間的顯著差異。
黃賓虹指出:“兩晉士人性多灑落,崇尚清虛,于是乎創(chuàng)有山水畫之作,……大抵兩晉六朝之畫,每多命意深遠,造景奇崛,猶覺畫外有情,與化同游,頗能不假準繩墨,全趨靈趣?!盵2]7在黃看來,士人見識高深,作品因此意遠情長。黃賓虹極為看重這一士夫畫理論,還把元四家和明遺民作為完美典范。鄭午昌認為魏晉是山水畫的發(fā)端,始祖為顧愷之[3]52;潘天壽也認為顧愷之是山水畫祖,并說繪畫由貴族之手開始移向民間[7]34;傅抱石認為魏晉六朝是完全的佛教美術[8]33。當時的畫史大多關注佛教輸入、寫實再現(xiàn)、大段分期、民族和國家敘事。黃賓虹的視域集中于士夫畫理論,以傳統(tǒng)方式敘事可謂保守,如今反顯別致。他把展子虔歸為北朝,視為六朝第一,而一般則認為展子虔是隋畫的代表,與唐代關聯(lián)緊密。
當時畫史言唐,常泛于社會描述與政治想象,如中村不折、小鹿青云《中國繪畫史》言:“漢族氣運之盛,于此可謂空前絕后了。”[9]41日本學者當時對中國學者影響很大。與漫談中外交流與宗教影響不同,黃賓虹重推吳道子;繼而言及北宗李思訓,南宗王維。但他認為王維高出吳道子、李思訓,這顯然是傳承蘇軾衣缽。他特別指出,南北宗“雖殊派別,跡其蹊徑,上接顧、陸、張、展,往往以精妍為尚,深遠為宗,既以氣行,尤以韻勝?!瓕W者求氣韻于畫之中,可不必論工率,不必言宗派矣”[2]8。他主張不要被南北宗外在形式蔽目,應當由氣韻統(tǒng)觀。
其時,南北宗學案為學界普遍關注,滕固、童書業(yè)、傅抱石代表的三種研究范式[10]1923,皆與黃賓虹不同。1939年,他撰文《畫學南北宗之辨似》,認為明代中后期“畫史紛紜,多蹈斯習,成為流弊”[2]44,出于正雅糾俗,崇士貶匠目的,董其昌等人故有此論。因此,神似貌似之辨才是南北宗中心問題,南宗神似,北宗貌似。黃賓虹的論斷表明,他仍然在傳統(tǒng)框架中解讀南北宗。
一般來說,神似有兩重內涵:一是畫與物象之間的神似,即顧愷之的傳神論;二是神似古人。黃賓虹認為宋元大家,皆能神似古人,不為形似所拘。他強調理法為精神之本,超越外在形似和內在精神傳承(即神似)才是根本;并且內在精神由理法表征,在古賢身上業(yè)已體現(xiàn)。質言之,黃賓虹關注的是古法傳承和神似古人。黃賓虹大量的勾古畫稿,是這一理論的生動注解,這些畫稿大致勾勒結構和輪廓,與原作相隔千里。同時,黃賓虹寫生也用勾古法:“觀古名畫,必勾其丘壑輪廓,而于設色皴法,不甚留意。當游山中,途中車輪之迅,并以勾古畫法為之,寫其實景?!盵11]198對待古代原作和眼前實景,黃賓虹都以一種極簡方式來概括傳達。這種極簡的勾畫輪廓方式,可謂黃賓虹的一種獨特體認,它是古人理法和超越外在形似的神似,它也為筆法核心論提供邏輯支撐。
《古畫微》對唐畫頗為贊賞:“蓋唐人風氣淳厚,猶為近古。其筆端如匠人之刻木鳶,玉工之雕樹葉,數(shù)年而成,于畫法緊嚴之中,尤能以氣見勝,此為獨造?!盵2]7唐畫的嚴謹細致和氣力被認可,但是,黃賓虹后來對唐畫逐漸不滿:“漢唐有宋之學,君學而已。畫院待詔之臣,一代之間,恒千百計,含毫吮墨,匍匐而前,奔走駭汗,惟一人之愛憎是視,豈不可興浩嘆?!盵2]37此論針對畫院威權體制與固定習氣,或可諒之。因為把緊嚴和刻劃,與性靈的拘束和壓制對等看待,他把唐宋繪畫視為君學,所以唐畫專重外美,已失古法[2]62。古法是一種內美,前文所說的古法傳承,在此似乎與唐宋繪畫無緣。唐畫屬于君學,其刻劃作習,他已難以忍受。這種轉變表征了黃賓虹民學觀念的生發(fā)與成熟。
二、宋元時期:兩大波峰與由實轉虛之變
黃賓虹批評五代院體繪畫,論述了郭忠恕、李成、范寬、郭熙、董源等的師法和成就。關于南宋畫家,黃認為馬遠、夏圭的邊角截景山水,不能被視為殘山剩水,偏安之景。拒絕寬泛的政治決定論觀點,體現(xiàn)了黃之畫學內向觀。
他以李唐為紐帶,在荊浩、范寬與馬遠、夏圭之間,建立譜系。他認為北宋山水成就高出南宋,他對宋畫有一總評:“莫不尚法,而尤貴于變法?!盵2]9自康有為《廣藝舟雙楫》大倡變法以來,變則生的觀念相當流行,民國畫史蹈之襲之。傳統(tǒng)變易理論雖是內因,進化論盛行也是要因?!豆女嬑ⅰ凤@示的更多是傳統(tǒng)變易理論,前之神似論亦為例證。
有研究指出,“‘變的關鍵不在于嶄新的技巧,而在于人世或重新掌握遠古的真理。所以,從宋代開始,中國繪畫踏上‘復古的道路?!盵12]58復古與“變”,在中國畫學理論中沒有邏輯矛盾。相反,中國藝術長久地追求復古以更新。黃賓虹晚年,進化論在其傳統(tǒng)變易思想基礎上明顯上升,這種變化體現(xiàn)了一種姍姍來遲的現(xiàn)代性趨勢。
需要指出,“渾厚華滋”論在《古畫微》中尚未成型。黃賓虹晚年才有完備表述:“國畫民族性,非筆墨之中無所見,北宋畫渾厚華滋四字可以該之。”[2]46“畫宗北宋,渾厚華滋,不蹈浮薄之習,斯為正軌。”[2]89在黃看來,北宋是渾厚華滋的典范;渾厚華滋是中華民族的美學典范,它可在筆墨中發(fā)現(xiàn)與感知。
《古畫微》認為元人從蘇軾、米芾尚意精神發(fā)源而來,資性高兼有塵外之想,“妙極自然,不為人力,純任化工,此氣韻生動,為元人獨得之密”[2]12。元畫乃逸品,主旨寫意,可謂文人畫巔峰。黃賓虹以北宋、元季為中國畫兩大波峰,而兩者相較,以元為優(yōu)[2]70。他認為元人變宋法之實為虛,乃為一種進步。關于宋元筆法旨趣與繁簡之別,他論道:“龔半千言宋人千筆萬筆,無筆不簡,元人三筆兩筆,無筆不繁。古人重筆,不論繁簡;繁簡在意不在貌也?!盵2]82查驗畫史,程正揆有極為相似之論[13]15。程正揆和龔賢也有交往,此說或為清初共識。黃賓虹沿用此說,是想表達宋元各有千秋,也想突出筆法的形而上意味。
當時的畫學文獻,大都把宋元之變看成是由寫實再現(xiàn)向寫意的轉變,并表示出某種惋惜的態(tài)度,這和黃賓虹的由實轉虛有點相似,只是黃賓虹肯定這一轉變。
《古畫微》按朝代歷時展開。但它卻把文同、蘇軾、李公麟、米芾等北宋畫家置于元代,與歷史時序不合,此舉大概是文人畫敘事邏輯之需。1930年代,黃賓虹逐漸完善了自己的文人畫理論結構?!懂嫹ㄒ肌罚?934)曰:“畫之正傳,約有三類:一、文人畫,詞章家、金石家;二、名家畫,南宗派、北宗派;三、大家畫,不拘家數(shù),不分宗派?!币萜肥谴蠹液臀娜丝梢赃_到;神品是大家畫;妙品是名家畫;能品是庸史之畫。[2]31321939年,他又提出新的分類法:文人畫、畫家畫、金石家畫。[2]45金石家畫作為文人畫的一個子系統(tǒng),變成平行系統(tǒng);文人畫作為一個類型,始終存在。黃賓虹認為畫家畫,有秘匙之功,體現(xiàn)了對理法斷裂或缺失的憂心。畫家畫一般是技法嫻熟,不回避細致謹嚴。黃賓虹顧及畫家畫的重要性,顯然是針對當時的普遍現(xiàn)象,因為古代的畫家畫代表了一般水平的理法,現(xiàn)在也已稀缺。吳湖帆也明確表示,作家派與畫苑派最為重要。[14]324因此看來,黃、吳的協(xié)同性似非偶然。
黃賓虹對宋元孰高孰低,有時前后不一。當他累筆積墨,創(chuàng)作追求黑、密、厚、重風格時,宋畫躍然居上。黃賓虹注重創(chuàng)作體驗和個人感悟,保留了較多傳統(tǒng)畫論模式。他分梳“元四家”不同面相與格調,但多數(shù)時候,“元四家”被作為一個整體看待。黃賓虹認為,虛實轉變是宋元山水美學區(qū)別所在?!罢麄€宋代,藝術家通過一般化的自我,有針對性地格物以認識客觀事物,而元代畫家卻愈來愈普遍地關注于個體內在的自我。……藝術作品從未像這個時期那樣飽含著自傳體的內容,畫家們個人的經(jīng)歷為理解元代繪畫提供了最重要的鑰匙?!盵15]127黃也強調畫家個人經(jīng)歷,但對宋元之間的風格轉變,主要聚焦于虛實之變,未能深究其歷史精神。但是這種虛實之變,意在提示筆法、空間與意境,再次顯現(xiàn)了黃賓虹畫學思想的傳統(tǒng)特征和內向觀進路。
三、明清時期:啟禎崛起和道咸中興
《古畫微》對明代持論尚為平和,僅對張路、蔣嵩頗有微詞。黃賓虹晚年對明清持論嚴苛,他說明代枯硬,清代柔靡;“云間、婁東用兼皴帶染法,凄迷瑣碎,去古已遠”[2]89。董其昌也從早先的“秀潤蒼郁,超然入塵”,變成兼皴帶染陋習。清《芥舟學畫編》載,“思翁(董)嘗題其自作畫云:‘川原渾厚,草木華滋。”[16]25即使董其昌亦持“渾厚華滋”論,也難免黃賓虹的批評。
《古畫微》單陳“節(jié)義名公”一目,黃道周、倪元璐、祁彪佳、祁豸佳名列其中。前三人都是以死殉明。史載崔子忠明亡后,絕食而死,其忠烈程度極震撼,崔未列此中。黃把崔子忠和傅山、陳洪綬等人列入清代隱逸高人之畫。黃賓虹、鄭午昌、潘天壽當時都在上海。鄭《中國畫學全史》寫道:“崇禎間,順天有崔子忠青蚓,諸暨有陳洪綬章侯,皆以人物齊名,時號南陳北崔,皆十洲以后之人物畫大家,開清朝人物之法門者也?!盵3]253潘《中國繪畫史》言語至此,與鄭完全一樣。
鄭書雖比潘書出版遲,但1923年已著手,它條理分明地使用實用、禮教、宗教化、文學化分期法;1928年,黃賓虹為鄭書作序。潘天壽因教學之需,倉促寫成,他也倡導四類分期法,敘述明季節(jié)義畫家,以黃道周、倪元璐、祁彪佳三人為標,文辭極似黃賓虹。由此推知三本畫史,存在明顯互滲關系,潘可能屬于吸收者。黃賓虹單列“節(jié)義名公”,與他參加“反清革命”,抗戰(zhàn)期間取名“予向”(仰慕漢向子平和清惲向),去世前幾天念誦給譚嗣同的挽詩:“千年蒿里頌,不愧道中人”[2]297,可以合觀。這表現(xiàn)了黃賓虹曠達的士人情懷。
晚年黃賓虹以啟禎時期最為杰出,例舉鄒衣白、惲向等遺民畫家。某些時候,倪元璐也被視為標志人物。他對明代繪畫完全集中于遺民身上,這種轉變,除了遺民史學的影響外,或許還和他抗戰(zhàn)時期困居北平,在嚴酷的政治氣候中,主動發(fā)掘道德楷模與文化精英有關。他強調鄒衣白、惲向筆力出眾。從畫學本體看,是書畫同源論。從思想史角度看,是道德意志論。黃賓虹認為王翬“畫圣”之稱,名不符實,雖能集大成,只為一代作家。他認為吳歷和惲南田,成就在王翬之上;吳歷且為歐洲畫法所化。考乾隆時《國朝畫征錄》,未見歐化之說。[13]23鄭午昌、潘天壽也認為吳歷參用西法。向達1930年令人信服地指明,吳歷好用西法屬耳食之辭。[14]250251
還需提及,潘文:“六如學李晞古,一變其刻畫之習。漁山學六如,又去其狂放之容,純任天機,是為可貴?!盵7]242和《古畫微》完全一致。潘曾明言參覽《國朝畫征錄》?!豆女嬑ⅰ芬泊罅繀㈤啞秶嬚麂洝?,例如髡殘、傅山、惲向、王時敏、龔賢、王鐸、陳邃、高鳳翰等人,描述語句一樣。陳師曾《中國繪畫史》言及“四王”,大段摘錄《國朝畫征錄》。由此可見,《國朝畫征錄》對民國繪畫史寫作影響極廣。行文至此,或可坦言黃、陳、潘三人的學術方法是一種“前現(xiàn)代”形態(tài),其征引、參照、發(fā)明,略顯含混,惜未能自覺。
《古畫微》單列“三高僧”與“隱逸高人”兩個科目專門陳述明代遺民。潘天壽對此也著墨較多。王汎森指出:“《國粹學報》中所刊的大量遺民文字,國學保存會所保存并刊刻的大批明季遺獻,更使得這些古色古香的文獻及記憶,扮演著全新的歷史使命?!边@種歷史學突破,不只影響了“倒?jié)M”政治,也讓人重新發(fā)現(xiàn)了中國的傳統(tǒng)。[1]562564黃、潘對遺民畫家群體,給予特別關注,順應當時的史學潮流。黃賓虹是《國粹學報》編輯,《古畫微》文字不多,對之費墨頗豐,尤具深意。
湯貽汾和戴熙對抗太平軍,最終以死殉職。黃文簡之又簡,沒有把他們的作品與忠烈殉身,進行某種聯(lián)系。顯然在他看來,湯貽汾和戴熙之死,與黃道周、倪云璐之死,不可同日而語。這給推測黃賓虹之國家政治觀念,提供了一個重要線索。在另外一篇評論中,黃賓虹僅對戴熙一門多人善畫,表示由衷贊嘆;并重申畫法存于篆隸,金石家為上的一貫主張。[14]271
《古畫微》談及浙贛諸省名家,述評“四王”傳人,未見苛詞。新文化運動時期,中國畫改良派,對“四王”及其傳派嗤之以鼻。黃賓虹卻自話自說,甚至與之背行。與其同調,陳師曾對“四王”評價頗高,只對其末流略存不滿。鄭、潘二人對“四王”也頗為肯定,潘只是指出學王翬,容易蹈深穩(wěn)甜熟之病。綜言之,國畫界在1920年代,并未對“四王”口誅筆伐,非難“四王”者多為陳獨秀和林風眠等非國畫界人士。
黃認為清代畫史太多,惟方士庶、羅聘、華巖可稱杰出,分別代表著山水、人物、花鳥畫成就。他強調筆墨不隨時事變遷,筆墨“形而上”。應該特別指出,黃賓虹晚年對唐、南宋、明清繪畫持論越來越嚴,只有“啟禎崛起”和“道咸中興”,是明清畫道衰落中,依稀可見的亮光。
四、三個核心概念:“渾厚華滋”論、“筆墨”論、“道咸中興”論
(一)“渾厚華滋”論意解與歸屬
根據(jù)方聞梳理,“渾厚華滋”初見于元代張雨形容黃公望,董其昌曾用于王時敏《小中見大冊》。1664年,王翬甚至把它作為畫題[15]227228。 “渾厚華滋”論不是黃賓虹首倡,董其昌、張庚、王翬等人都是著名的信奉者??梢酝葡?,實際畫史中有更多人傾心于此?!皽喓袢A滋”論是山水畫史中,一個隱而不顯的美學傳統(tǒng)。
比對上述諸人畫作,黃賓虹大概最為接近“渾厚華滋”之質實。黃賓虹道:“單純金彩,一色配合,厚而不渾,無墨即不華滋”,“山川渾厚,有民族性”[2]5859;“唐人刻劃炫丹青,北宋翻新見性靈。渾厚華滋我民族,惟宗古訓忌圖經(jīng)”[2]88;“分明在筆,融洽在墨,筆酣墨飽,渾厚華滋,法備于北宋”[2]91。黃賓虹反復談論“渾厚華滋”,他從北宋畫中解讀出“渾厚華滋”,并把墨法與“華滋”對應。他反復推求筆力,強調金石古體筆法為“渾厚”。當他把“渾厚華滋”與“民族性”進行聯(lián)系時,“渾厚華滋”被賦予深沉的歷史內涵和意志論,并且獲得了某種超實在、超歷史品性。
把“渾厚華滋”與“民族性”鏈接,增強了“渾厚華滋”論的魅力與理論感召,傳達出一種民族自信力。潘天壽論黃畫:“每使?jié)M紙烏黑如拓三老碑版,不堪向邇?!盵17]3這表明黃不僅是理論上言說,而且其作品也是明確傳達出“渾厚華滋”的審美趣味。因此,“渾厚華滋”論歸于黃賓虹名下可能更妥。
“渾厚華滋”論,作為黃賓虹重要畫學理念,其成型相當晚。以上引文基本出自七十歲后。也就是說,黃賓虹七十歲以后才正式形成這一理論。其《畫學講義》言:“畫之妙處,不在華滋,而在雅健,不在精細,而在清逸。蓋華滋精細可以力為,雅健清逸則關乎神韻骨骼,不可勉強也?!盵18]131顯然,這個時候的黃賓虹認為,“華滋”不及“雅健”,它有人工做作意味,存有某種負面品格。1953年,黃手抄《畫學篇》數(shù)件寄送好友,詩曰:“董巨二米一家法,渾厚華滋唐不如。”[2]279其九十自壽詩又曰:“寫將渾厚華滋意,民物欣欣見阜康。”[2]276黃賓虹晚年不停地念叨“渾厚華滋”,似乎還在其中感受到了物阜民豐,欣欣向上的情味,這表征著黃賓虹的文化民族主義審美特質。
(二)“筆墨”論內涵與淵源1934年,黃賓虹詳談“五筆七墨”,標志其筆墨本體論完成?!拔骞P七墨”對畫家有實踐指導意義;對于史家,它或許提供了一種理論工具?!肮P墨在歷史悠久的中國畫中,早已形成了媒介層面、語言層面和精神層面結合為一體的效能。”[19]115黃賓虹的筆墨探求,實質是對這種三位一體效能的回溯和追認。
黃賓虹說:“能得筆法已是名家,墨法從筆法中來”,“古人精神,所謂墨分五色,渾厚華滋,全從力透紙背出。”[2]121細致分析,“筆墨”論以筆法為根本,筆法基于書法;其次,書法筆法以筆力為根本,根據(jù)其一貫表述,筆法多指篆隸古體筆法;再次,“渾厚華滋”可在書法筆力中顯現(xiàn)。包世臣論書主“萬毫齊力”說,黃賓虹視之為碑學真詮,視為畫學復興大道。因此,黃賓虹“筆墨”論,實際淵源于清代碑學。郎紹君談到:“從藝術史的線索看,他承繼了自董其昌以來把筆墨形式看作繪畫‘本質的傳統(tǒng),堅持以筆墨為主要價值尺度衡量山水畫(甚至整個中國畫),但他對筆墨的把握,對筆墨標準的解釋,卻超越了董其昌和四王,突出了它的力、韻統(tǒng)一的品格,它融帖、碑為一的書法形態(tài)特性,它和自然生機的血肉關聯(lián),以及它相對的獨立性和純粹性?!盵20]23由是觀之,對“力”的宣揚,“融帖、碑為一”,溯源篆隸古體,是黃賓虹超越董其昌和“四王”之處,是其筆墨新解和理論貢獻。
(三)“道咸中興”論實質與動機“道咸中興”論作為清代畫史的某種概括,在其晚年畫跋中頻現(xiàn)。這一觀點認為,包世臣、趙之謙作為杰出人物,其成就凌駕華喦之上。萬青力列舉“道咸中興”關涉的畫家,涵蓋江浙、兩廣、皖贛閩多個省份,有23人之多。[21]100102考量史實,其中多數(shù)畫家并未體現(xiàn)時代最高水準,因此,黃賓虹這一論述似乎欠缺公信度。論其精神旨趣,它近于清末“托古改制”思潮,尤近于梁啟超論清學的“以復古為解放”。薛永年把“啟禎崛起”和“道咸中興”合議一處:“黃賓虹提出的‘啟禎崛起與‘道咸中興,形式上皆是以復古為更新,精神上又與畫家遭遇事變時艱引起的奮發(fā)圖強有關,‘道咸中興更得益于在金石學啟迪下把以書入畫變?yōu)榻鹗淖秩氘?,在認識上提升到領悟民族文化精神源頭的高度。”[22]32因此,“道咸中興”論不能視為史實,它是黃賓虹的一種個人觀察與體會——以“金石文字入畫”,它應當從目的論角度來認知。
以上分析可見,這三個概念之間存在著疊合與交叉,金石學是它們共同的內在支撐。這凸顯了黃賓虹與陳師曾、鄭午昌、潘天壽、滕固、傅抱石等人之間的理論差異。梁啟超說:“金石學之在清代又彪然成一科學也。……其花文雕鏤之研究,亦為美術史上可寶之資?!盵23]182183從這個角度論,黃賓虹畫學可謂賡續(xù)清學。進言之,清代碑學理論中寓含的雄厚樸茂、發(fā)強剛毅等美學旨趣與精神格調,在黃賓虹山水畫史學理論中,得到體現(xiàn)與發(fā)揮。
五、顯性的傳統(tǒng)與隱性的現(xiàn)代
《古畫微》簡要勾勒古代山水畫發(fā)展脈絡,遵循傳統(tǒng)斷代分期法,每一時期標示主題,條理清晰,文辭清雅。筆墨精神與古之理法,是這部通史的敘述主線。較之同期畫史,《古畫微》古典傳統(tǒng)意味最為鮮明;較之同期學人,黃賓虹畫學思想中的金石意涵最為濃郁。
其時,科學主義與寫實主義理論,在藝術界方興未艾,《古畫微》卻從筆墨一路闡幽表微,著眼于中國繪畫內在理路與美學傳統(tǒng),可謂“中國近代第一部內向觀畫史”[22]30。陳池瑜認為,黃賓虹畫史研究“是一種基于我國畫史研究之本土的繪畫本體研究的方法,他將畫史、畫學、鑒識、傳略以及畫法研究加以打通,結合起來為中國繪畫史研究及為中國繪畫新的創(chuàng)作服務”[24]78??傮w上看,黃賓虹確實可謂這種本土式本體研究法的代表。他1953年所作七言長詩《畫學篇》,是一篇簡短的畫學通史,標志著黃賓虹畫學思想的終極完成。
“筆墨”論、“渾厚華滋”論、“啟禎崛起”論、“道咸中興”論,是黃賓虹畫學理論重心,它們在黃賓虹晚年進一步升華?!肮P墨”論類似一種歷史理論工具,兼有一種“價值理性”?!皽喓袢A滋”作為北宋山水畫的美學成就,黃賓虹視之為中國畫最高境界。長期的金石鑒藏經(jīng)歷與古文字學養(yǎng),使得黃賓虹發(fā)展并轉化了清代碑學理論。按方聞的解釋,中國畫在宋代之后朝著超越再現(xiàn)方向發(fā)展,與新儒家“理學”“心學”發(fā)展頗為一致[12]3940。因此有理由推測,“理學”“心學”在黃賓虹心里是一種復合交織形態(tài),這也是黃賓虹的思想特征之一。
“啟禎崛起”推重遺民文化,彰顯了儒家價值論,突出了文人畫之精英傳統(tǒng)和德性意涵。“道咸中興”表面指示清代畫學,實質上是對書畫同源和以書入畫傳統(tǒng)的一種溯源,它把這一傳統(tǒng)追溯到秦漢,直至遠古三代?!碍t印出土,文字繁多,書畫錯綜,合于一器”[2]47。從文人畫思想史看,“道咸中興”論,擴大并更新了文人畫筆法系統(tǒng)與美學內涵,甚至大大延長了它的歷史。
黃賓虹長期參與“整理國故”運動,其思想?yún)s和胡適、顧頡剛、傅斯年等“整理國故”運動的中堅人物差之較遠。從思想理路上看,略近章太炎。這或許再次表明,黃賓虹不屬于新式學者。他以自己的獨特方式,參與了“整理國故”運動。
然而,黃賓虹晚年有一些默默變化?!懊褡逍浴薄懊駥W唯物”等極具現(xiàn)代意味的概念表述,多次出現(xiàn),如:“國畫民族性,非筆墨之中無所見”[2]81。魯迅曾使用“民族性”,概括陶氏畫展[25]176。察看二十世紀三四十年代美術文獻,“民族性”一詞使用相當廣泛,并可與“國民性”互換。1948年,黃賓虹公開演說國畫之民學:“君學重在外表,在于迎合人。民學重在精神,在于發(fā)揮自己。所以,君學的美術,只講外表整齊好看,民學則在求精神和個性的美,涵而不露,才有深沉的意味。”[2]53在表達精神獨立和個性美重要之時,黃賓虹把中國畫振興,寄望于民學精神之發(fā)揚。以民學指代文人畫精神,以筆墨體現(xiàn)民族精神,這類新詞應用和細微的概念轉換不斷增多,實質上表征了黃賓虹思想深處的價值位移和現(xiàn)代政治觀念;不惟如此,“畫學復興思救國”[2]279。它們悄無聲息地喻示,黃賓虹學術思想現(xiàn)代轉型潛在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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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榮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