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族〕王雪英
我常常在回鄉(xiāng)過年的時候,被一種莫名的情感所牽引,不知不覺走到外公家舊居,雖然那里已成了堆放雜物的舊屋,但我仍渴望西廂下亮起燈火,重現(xiàn)幾十年前的記憶。
那時,西廂里燈影搖曳,香火繚繞,腰鈴排出通靈的絕響,費安古雙手向天,仿佛是人與上天間的使者,她吟唱著:“天母阿布卡赫赫降臨吧!從多闊霍居住的雪山出發(fā),眾神降臨吧!生靈萬物承蒙上天的保佑,子孫后代承蒙祖先的保佑,我們五谷豐收……”
耳畔響起這樣的歌聲,仔細聽來,卻只有風聲和著雪舞。費安古沒有再唱響這樣的祭祖歌,只有無助和失落的嘆息,像一陣歌聲逼近耳鼓,逼近我的血脈,我忽然熱淚盈眶了。
費安古,那個寬額、細眉的女人,那個莊重、神秘、可以對話祖先和神靈的女子,正宗的滿族血統(tǒng),外公的第六個兒媳,我應(yīng)尊她一聲舅媽,但她更喜歡我叫她費安古(費安古納克齊合,滿語舅媽的意思)。
我常常圍在她的身前身后,尋找她異于常人、能對話祖先的靈異之處。
每逢過年,外公都會按照滿族習俗舉行隆重的祭祀活動。所謂隆重莫過于人多。外公育有八子、三女,是我們那里最大的一戶人家。祭祀時,殺豬祭神,打制年糕,釀造清酒,十分熱鬧。除夕夜,外公帶著一大家子人對著掛于西墻上的祖宗家譜祭拜,場面甚是浩大。
外公常說,天地是根,祖宗是本,沒有天地、祖宗,后代就無枝可依,無處可棲。外公把祭祀活動看得很重,并嚴格遵守家族祭祀的規(guī)定,不許我們外姓參加。從大年三十晚上到正月初三之前,都不歡迎我們到家里拜年。
我家住在外公家上院,與外公家只一墻之隔。想看祭祀時,就悄悄爬上院墻,透過西廂的玻璃觀望。
在滿族的祭祀里,祖先和神靈是要敬于西屋“萬字炕”上的。因為滿族人居室以西為尊,以南為大。三間屋子,會分為上屋、堂屋和外屋。東屋為口袋房,對外獨立開門,稱外屋;中間為堂屋,另開一門;西屋稱上屋,與堂屋連接。上屋里為對面的南北炕,西墻下還要有一個小小的 “∏”形炕。因形似“萬”字,取萬福之意,稱之為 “萬字炕”。是用于祭祀祖先,擺放祖宗板和供物的。平時不得隨意踩踏、坐臥,不能放置不潔、不吉之物,也不能貼年畫。南炕溫暖向陽,是家中的長者寢居坐臥的地方,如果有賓客來,也要請到南炕上坐,而晚輩們則住在北炕。
滿族的家族祭祀一般由族長來主持,也可以是家族中品行出眾的人或家族薩滿。外公老了,操持起來已力不從心,他不得不把祭祀的任務(wù)交給后代。八個兒子中,長子早逝,其他幾個兒子多不善操持,或者是不愿意接手這繁雜的祭祀。外公的八個兒媳中,只有費安古是正宗的滿族后代,正黃旗。正黃旗在滿族八旗中屬上三旗,地位尊貴,皇室的侍衛(wèi)成員都由上三旗里挑選。大概因這個緣故,費安古諳熟滿族的年節(jié)習俗,懂得的祭祀儀式也十分正統(tǒng)、嚴謹,外公才放心把敬神祭祀的任務(wù)交給了她。
費安古信奉薩滿教,而薩滿教中的家族薩滿,就是代替族人許愿、傾訴和祈福的。她深信外公選擇她主持祭祀,是薩滿的旨意,一定要不負重托,一絲不茍。
自打費安古接手了祭祀任務(wù),便格外鄭重,所有的祭祀品都親自籌備。她選上好的瓷器、供物,沒有新鮮的水果,便做出許多水果形狀的面食,一個人細心雕琢,絕不讓小孩子指指點點和隨意插手。原本放在萬字炕上的祖宗板,也抬高了位置,在萬字炕上方的西墻上搭起高高的敬祖臺。
費安古主持的家族祭祀,分為朝祭和暮祭,過年的祭祀從臘月三十晚上的暮祭開始。費安古一定先清了場,用“包兒飯”打發(fā)我們外姓的孩子。我們雖然心有不甘,但費安古的“包兒飯”著實好吃,是用干凈的菜葉包了米飯和肉絲的,平日里根本吃不到,不由你拒絕。我們幾乎都乖乖地拿著“包兒飯”,一忽拉散去。待我們享受完美食,費安古的祭祀品也擺放結(jié)束,再想觀望,只能見到一個神秘的黃布簾兒了。
費安古召喚神靈的時候,我感覺自己像一粒流沙或涌動的紋理,被她聲音的磁場所吸引,想要極力靠近祭祀和神靈。為此有一次當別的孩子大啖美食的時候,我悄悄爬上院墻。
夜風不再起伏,西廂內(nèi)燈火迷離,費安古容光煥發(fā),身著新服,頭發(fā)光亮整齊,腰間系一串銅質(zhì)的腰鈴,手持抓鼓,口中念念有詞。她請來祖宗家譜,用雞冠血續(xù)譜,添上新故族人的名字,仿佛下了紅紅的請?zhí)H缓蟮巧咸葑?,把家譜和兩個用黃布裹著的圣物高高舉過頭頂,依次請到敬祖臺上,再按順序擺上祭祀用品。祭祀用品分兩層,上層擺放七碟達子香、七碟油燈和清酒;下面則是精致的食物,有魚、肉、年糕、饅頭和面制的水果、糕點等,也用七個碟子盛了,碼出高高的形狀。末了再把黃布簾兒垂下來,遮擋著神位。她認真而謙恭的樣子,仿佛籌備一場宴會或接待一席尊貴的客人。一切準備就緒,費安古擺動腰鈴,敲響抓鼓,唱起祭祀的感恩詞。她雙手向天,仿佛一種召喚,一種引領(lǐng),而我似乎看見那些祖先和神靈,沿著燈火盈盈的小路,緩緩走來。
費安古的黃布里包著什么?為什么和祖宗家譜一樣請到敬祖臺上?我們都不得而知,就連父親、母親也不完全清楚,于是猜測頗多。
有人說費安古敬的神,來自滿族的傳說和薩滿教。薩滿教始于原始的漁獵時代,并遍布世界各地。在其他宗教未傳入之前,薩滿教幾乎獨占了我國北方各民族的祭壇。薩滿來自通古斯語saman,十二世紀中葉,中國南宋時期徐夢莘所著《三朝北盟會編》中,始用“珊滿”一詞記述女真人對薩滿教的信奉。薩滿教認為萬物有靈,可見的世界生物受不可見的力量和靈魂影響。認為任何一種自然之物都可能是神靈的化身,因而他們有熊信仰、豹信仰、柳信仰、鴉信仰等等。清朝乾隆年間,為加強統(tǒng)治,朝廷把薩滿教和滿族的傳統(tǒng)結(jié)合起來,規(guī)范為國教,薩滿走進宮廷,也走進尋常百姓人家。中華民國推翻清朝統(tǒng)治后,近一個世紀里,薩滿教幾乎銷聲匿跡。但在東北民間,一直有滿族人堅持家族祭祀。
費安古是對祖先神靈十分敬重和崇拜的人,朝暮兩祭,必是先敬了祖先后方上桌吃飯。她會在外公、舅舅、表哥、以及晚輩們,按照男左女右的排隊順序跪拜時,唱起祈福歌,并把心中的愿望用滿語向祖先訴說。三天內(nèi)祭祀內(nèi)容也大不一樣。第一天祭祖,次日祭天,第三天是換鎖插柳,直到初三才宣告祭祀結(jié)束。
祭祖是在上屋內(nèi)的敬祖臺前,從除夕晚上到送年之前,每餐叩拜;祭天便是大年初二在院中索倫桿上方的錫斗里,放上豬下貨之類的碎物,以供鳥類啄食,吃得精光便是大吉大利;初三插柳的時候,我們便可以去換鎖。會有系在祖宗板上的五彩線從屋里牽出來,系到柳樹上。據(jù)說“福豆媽媽”的神靈,就附在五彩線上。長輩們在院墻上插柳,以求枝繁葉茂,后代興旺。我們也將系在手腕上的舊鎖(五彩線)換成柳樹上的新鎖。會有許多年糕和面食放在外公家門前,路人和來拜年的孩子們紛紛搶食,也叫“搶福”,搶到的越多越好。
正月十五之前,敬祖臺都不會撤掉,每逢節(jié)日費安古還要設(shè)神位祭祀。正月十五離年很近,便不必重新設(shè)置。過了初三,也不讓我們直面祖先,必是隔著一塊黃布簾兒。我們也不敢大著嗓音說話,更不敢歡呼雀躍,費安古會指著神位示意我們小心行事。似乎祖先們并未走遠,正高高在上,用戒尺一般的眼光,審視著我們的行為。到外公家,我們依然輕著步子,低著嗓音,十分拘謹。雖然內(nèi)心很想知道費安古的秘密,但因她的謹慎維護,一直不能靠近神位,便懶得再去窺探。
外公在世時,家族祭祀沒有誰反對。外公去世后,各自便有了不參加祭祀的理由。但費安古依然那么虔誠,神盒、圣物、高高的敬祖臺,仿佛她心中的金字塔。她總是不厭其煩地將心中的愿望傾吐給先人們。她雙手向天的瞬間,仿佛擁有一種鉗制時空的力量,而祖先神靈便應(yīng)她的召喚而來,讓你深信舉頭三尺確有神靈,她因此有了一種特殊的力量。所以,費安古在我們心中,總有幾分威嚴和深邃。在外公家族和我們這些外姓眼里,她頗受敬重,高人一等。
記憶里,抵近深秋的時節(jié),天分外陰冷,我蹲在地上,正用木棍認真繪畫,一群紅衛(wèi)兵沖進費安古的家。他們?nèi)拥袅俗孀诎?,砸爛了敬祖臺。費安古梳得光亮的頭發(fā)披散下來,她臉色蒼白,人世的悲歡在眼里打轉(zhuǎn)。那個沒有祭祀的春節(jié),沒有了“包兒飯”,也沒有了往日的色彩和快樂,只有西窗的燈火微弱地亮著。我透過玻璃,想要翻找舊日的情景,卻見費安古的眼里一種光亮在慢慢陷落。我心下憎恨,卻不知是否應(yīng)該憎恨那些“破舊立新”的年輕人。
不許祭拜的年月,人們似乎從頭到腳忘了祖宗,放棄了祭祀的念頭,只有費安古鍥而不舍。她說祭祀是做兒女的孝心和本分,那些對祖宗、神靈都無所畏懼的人,無疑于忤逆。然而沒有誰理會她的想法,人們對她的堅持十分不解,勸她破除封建迷信,不要執(zhí)迷不悟,家人們更不讓她把祭祀品擺上廳堂。費安古變得憂心和惶恐,人們也缺少了最初對她的尊重。
我曾靜靜地看著燈影下的費安古,沒有腰鈴,也沒有抓鼓,她躬身于達子香前,落寞又無助。她的神靈呢?為什么不出手相助?不許祭祀的年月,惡魔是否再次把“阿布卡赫赫”騙入雪山?
我記起了那個雪天,我們實在找不到更好的玩處,便在屋子里捉迷藏。左右找不到躲藏的地方,忽然看見一個小梯子通向西廂的屋頂。那是在土炕的上方搭建的一個存放玉米種子或紅薯的棚子,離屋頂不到兩尺高的距離。我悄悄爬上去,借著西廂透進來的微光隱于暗處。眼前的東西清晰起來,是一個小小的黃布簾兒。我內(nèi)心狂喜,一定是費安古祭祀的神位。她的神復活了?終于可以偷看費安古的祖先和神物了,盡管有可能惹惱費安古和那些神靈,但一直以來的神秘感和好奇心,讓我大膽地挑起布簾兒。幽幽的光線下,露出一只雪白的神物。它渾身潔白光亮,黑豆一樣的眼神,咄咄與我對視。這完全出乎意料,我忍不住驚叫起來,慌亂之中扯掉了神秘的黃布簾兒。祖宗盒一側(cè),一個發(fā)黃的畫軸掉下來,恍惚看見是一幅一絲不掛的女人畫像。我徹底慌亂了,哇地哭出聲來。
西廂很快響起了費安古的腳步聲,她飛快地爬上梯子,制止了我的哭聲。她跪在神位前,慌張又沮喪的樣子,不停地向祖宗、神靈懺悔,似乎犯了不可饒恕的錯誤,只有五體投地,方能換回神靈的赦免。我終于心生忌憚,想從天棚下來,腿腳卻不聽使喚。
費安古顯然很失望,萬分無奈地嘆了口氣,用異樣的眼神看我。我知道在她眼里,我成了不足以教誨的孩子。她沒有揚起手,但我的臉上仿佛被掌摑一般漲紅。她百般小心地整理好祭祀品,板著臉鄭重地對我說:“再不許到這里來,也不許把看到的事告訴別人,否則神靈真的會降罪下來?!彼龂绤柕恼Z氣充滿警示和威懾,冰冷的眼神就像動怒的神靈假借了她的目光。
我驚恐不安地哭泣,希望費安古不去告知父母,費安古終于軟下了目光,拉著我的手走下梯子。她并沒有來我家,也沒有誰提及此事。我暗自慶幸,猜想費安古一定也不敢聲張,她偷偷祭祀也是不能為人所知的。我不再忐忑不安,安靜下來后,常常一個人發(fā)呆,莫名的為那幅掛畫和神物憂心和臉紅,希望自己只是一時沒有看清。
次年的“添倉節(jié)”,父親做完添倉的儀式,讓我將幾穗高粱和玉米掛到糧倉上。我得令,很快爬上梯子,掛好糧食。順便看看費安古的糧倉是否也添了倉。我扒開圍欄,透過縫隙望過去,便發(fā)現(xiàn)蹊蹺。費安古的糧倉里竟掛著黃布簾兒,如果從正面望,一定遮擋得嚴嚴實實,而我從側(cè)面望過去卻看得清清楚楚。定睛觀望,仍不免嚇了一跳。黃布簾兒后面依然有一只雪白的神物,仔細辨認終于看清是一只狗,是用白面做成的狗,有一只貓的大小,旁邊依舊放著那幅女人的畫像。
這太荒唐了,費安古一直都供奉著赤裸的女人和一只狗,難怪她怕別人看見。我無端地怨恨和惱火起來,心里涌出一種說不出的輕蔑和鄙視,似乎那些神物,并不足以支撐我多年來的敬畏心和神秘感。我有種被愚弄的感覺,并為費安古的煞費苦心感覺羞恥。
父親見我望著費安古的糧倉出神,壓低聲音說:“偷看什么呢?多不禮貌!”我忽然沒有了長久以來的敬畏,直言不諱地說道:“見過費安古的祖先嗎?”父親連忙阻止,示意我不要大聲說下去。我不管不顧,揶揄地說:“費安古的祖先竟然是一個……和一只狗。”我沒能把那個赤裸的女人說出口。
僅此父親也是大大吃驚了。他迅速爬上梯子一把抓住我,捉小雞一樣把我拎回家中,指著我的鼻子對母親說:“越來越?jīng)]有禮貌了,竟然說她舅媽的祖先是一只犬,真是大不敬啊!”父親的修養(yǎng)讓他不能說出那個“狗”字。母親立時也變了臉,順手摸到了雞毛撣子。我像小刺猬一樣奓起毛刺,指著費安古的糧倉嚷道:“我沒說謊,費安古供奉的就是一只狗。她還……她還供著一個沒穿衣服的女人?!蔽覈肃橹?,話音未落,父親的巴掌就劈下來,我的肩膀立時像電擊一樣疼痛。
費安古大概從糧倉那就發(fā)現(xiàn)我在偷看,這會兒聽見父親教訓我,急忙趕過來。她攔住父親,并從母親手中奪過雞毛撣子。再度現(xiàn)出那種無奈又懊惱的神情,她心事凝重地說:“私下里不讓你們看見,正是怕你們誤會了,說出大不敬的話來。果然你們都不知道,那不是我的祖先,而是曾經(jīng)救過祖先的佛陀媽媽和神犬。”
費安古沉默了好一會兒,才對我們講起滿族祖先的故事。她說滿族最早的祖先“盤瓠”就是一只神犬。因而神犬是滿族的圣物,一直保佑著滿族的后代。清太祖努爾哈赤就蒙神犬搭救,幸免于難。
原來努爾哈赤小時候受繼母排斥,不得不離開家,在明朝總兵李成梁的家里做洗腳童。他勤懇、聰明,深得李總兵一家人喜愛。一天皇上召見李總兵,說他做了個奇怪的夢,夢見紫微星下凡人間,將成為未來的皇帝,他腳下長著七顆紅痣,并命李成梁一定要誅殺此人。李總兵一直暗暗查訪沒有結(jié)果,心下悶悶不樂。他一邊讓小罕子洗腳,一邊說:“你看我腳上長了七顆黑痣,所以當上了總兵。”小罕子不以為然,順口說道:“那算什么呀,我腳下還有七顆紅痣呢。”李成梁大驚,原來小罕子就是他一直要找的人。李成梁沒聲張,準備夜里痛下殺手。李成梁的妾室梨花得知此事,便偷偷告訴小罕子,催他快快逃命。梨花夫人深知李總兵不會放過她,便自縊而死。李成梁一怒之下命人扒下梨花的衣服,鞭打她的尸體。
努爾哈赤跑得又渴又累,情急之下躲進了一片密密的葦塘,追兵找不到他的藏身之處,就放火燒了葦塘。努爾哈赤昏厥過去,待他醒來,發(fā)現(xiàn)一只狗正用身體沾了塘里的水,淋濕他和身邊的葦子,才使他得救。努爾哈赤感激萬分,他尊梨花夫人為佛陀媽媽,尊那只狗為神犬。并對天發(fā)誓,他日若得天下,定讓子孫后代先敬佛陀媽媽和神犬,再敬祖先。
聽了費安古的故事,我喃喃地說對不起,后悔自己的莽撞和無知了。從那以后,似乎比別人更了解了費安古。雖然對她的苦心堅持不完全認同,但看見她因為祭祀在人前日漸卑微的樣子,也心生憐憫。每每見她悄悄張羅祭祀的事,便帶頭主動退避。
而后的日子,人們對敬祖祭祀的事,雖不明令禁止,也不提倡。費安古的祭祀依然沒能堂堂正正地擺上西廂,也沒能在敬祖臺前,重新啟動祭祀儀式。而她終不如從前了,就連往日爬上梯子,登上敬祖臺的事也很難做到。她曾試圖讓自己的兒子繼承家族祭祀的傳統(tǒng),但表哥說那都是子虛烏有、封建迷信的事兒,不肯學習。
長大后,我讀書,遠嫁,再沒有機會看到費安古的祭祀。只在回鄉(xiāng)過年的時候去拜望她。然而老屋已經(jīng)廢棄,門前建了新居。新房子上屋沒有萬字炕,也不再是尊貴的住處。孩子們占用了空間,想放個祖宗板的地方也沒有。不能操持祭祀了,費安古就抱著祖宗盒,坐在餐桌前,請求祖先的諒解。她小心地擦拭著神盒,仿佛一粒塵埃也能扎疼祖先的靈魂。
費安古走了。表哥將祖宗盒一起交付她,一把火送走了費安古。一個背負家族使命的人,帶著遺憾去見祖先了,不知道她是否能在祖宗和神靈面前找到皈依的安寧?隨著費安古的離世,祭祀也在外公的家族中失傳。
在傳承傳統(tǒng)文化的今天,許多地方已恢復了祭祀的傳統(tǒng),滿族兒女也在不斷追根溯源,尋找和叩問祖先的文化,八音赫赫就是其中一個。
“生靈萬物依賴上天的保佑,子孫后代承蒙祖先的保佑,眾神垂降慈愛之故,豐碩的秋天來到了……一敬天 ,二敬地 ,然后再把祖先敬……”
二零一七年三月,滿族歌手八音赫赫第一次把《喜歌》搬上了舞臺。這個毅然辭去工作,用了七年時間走遍古老的村落,拯救滿族文化的年輕格格,輕松愉快地唱響了走失多年的《喜歌》。這歌聲如同一泓流淌的天籟,勾起沉寂于心靈的陳年往事,我在她尋回的歌聲里,一下子淚眼模糊了。
幾十年過去,一些生命遠去,一些生命誕生,起起落落中,我似乎又看到了一場隆重的祭祀。那是費安古的祭祀,是重新找回的對天地神靈的感恩與敬仰。費安古正揚手天空,而后長鈴搖響,鼓聲咚咚,她神情莊重,和她的祖先們一道,向著日月,走向山河……
我不忍抬手擦拭滿眼的淚水,如同不敢撫摸一幅古老的壁畫,生怕一經(jīng)觸碰,費安古便會在斑駁的壁畫中,簌簌落下。
〔特約責任編輯 王雪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