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族〕那鎖男
火燒云點(diǎn)燃半個村莊,映得綿延的青山泛起盈盈紅光。馬美春伸長脖子臉貼近剛剛被一記重拳猛烈穿鑿過的窗玻璃,中間一個破洞不規(guī)則地往四周龜裂外延,像一張織在房檐下被雨水沖刷掉中心的蛛網(wǎng),殘敗得再無用武之地。馬美春揉揉昏花的老眼往外看,火紅的晚霞和太陽的余暉揉雜在一起幻成奇怪的符號在她視網(wǎng)膜外漂移、旋轉(zhuǎn),不斷地變換色彩,七月的熱浪翻滾著從破洞里涌進(jìn)來撲在她臉上。她擰著稀疏淺淡的眉毛縮回前傾的身子,扭頭看見高自己半頭的孫子小凱呆若木雞地站著,微翹的下巴堅(jiān)硬,嘴唇兩邊冒出細(xì)密柔軟的兩小撮不引人注意的青色胡須。他像個男人一樣不卑不亢地立在馬美春對面,額角滲出細(xì)密的汗珠,抿緊嘴唇,胸脯劇烈地起伏,張合之間極力壓制有可能隨時被再次引爆的怒氣。
“滴答”“滴答”,小凱緊攥的拳頭垂下來,胳膊上青筋凸起,一滴一滴血從手背的劃痕往下滴,擊打在瓷磚上迸成一小朵一小朵四濺的血花,拼湊成殷紅一片。馬美春挪著灌鉛的腿撕條白棉布扔給他,硬邦邦地說:“纏上?!?/p>
小凱緊緊繃著臉:“我以后沒你這個奶。”
“造孽啊,你生下來一拃長我就一把屎一把尿侍候?!瘪R美春腿一軟,一屁股跌坐地上,忍不住捶大腿哭訴:“翅膀硬了,不服管了,不認(rèn)奶?愛認(rèn)不認(rèn)!”
“你不講道理,什么都管,交個朋友要死要活地攔著,像看管犁地的牛。”
“我聽你電話說‘跟我去干他們,你是去打架?!瘪R美春氣得直發(fā)抖,“我還沒老糊涂呢!”
小凱沒搭理馬春美,徑直推門出去,走到院子正中扯脖子沖屋里喊:“肯定不養(yǎng)你!”
馬美春聽見大門“咣當(dāng)”一聲,心尖跟著顫顫。年紀(jì)大了,一恍惚的事就記不得,她懷疑是不是小凱沒有說那句話還是她耳背聽錯了?馬美春剛才咬死的事竟不敢較真兒了,扶著窗臺站起來,對空曠的院子唾口,小狼崽子,稀得用你養(yǎng)老送終?
馬美春小時取名馬巖,路過的算命瞎子說,馬生長在巖石上,啃石頭子???苦命。而后父親為她改名馬美春,寓意馬在美麗的春天,馳聘在鋪青疊翠的曠達(dá)草場,長鬃飛揚(yáng),體態(tài)豐腴。女人名字被芝啊、鳳啊、霞啊、蓉啊爛大街的年代,馬美春很喜歡自己的名字,不但有意境,里頭還包含父母對女兒人生的期許與祝福。人活一世晚年幸福才是真的福氣,想想自己境況,終究是辜負(fù)了名字背后的寄托。嫁人后,就沒人直呼她名字,從“劉家媳婦”到“亮子他媽”,從“小凱奶”到“劉老太”,磕磕絆絆的歲月里明眸皓齒的豆蔻女孩被時光揉捏成一攤棺材瓤子。從姓氏名諱到發(fā)絲血肉都融成夫家一部分,我已不是我了,馬春美偶爾也會感傷地想,搞不懂艱難的一輩子圖個啥。六十四歲,是難得糊涂得過且過的年紀(jì),她不去搞搞不懂的問題,大多時候覺得寂寞罷了。
火燒云退了,剛才還明亮的天色漸次黯淡。窗外有煮玉米濃郁的香甜味飄進(jìn)來,馬美春翕動鼻翼,邊收拾狼藉的屋子邊思忖晚上的飯菜。
小凱帶給她的委屈無處安放,便摔打桌子椅子、盆盆罐罐,叮叮當(dāng)當(dāng)家具和不銹鋼盆、瓷碗的碰撞讓她感到些許滿足。馬美春知道,事實(shí)上這個家確實(shí)不屬于她了,老頭子撒手人寰后她把鑰匙交給兒子,此后便靠著血脈的吸盤水蛭一樣吸附在這個家上。馬美春想兒子遲早要把家交到小凱手上,心里翻涌著一股子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空落落的不著底兒。
有吱嘎開門聲。馬美春以為兒子下班了,他在鎮(zhèn)木材廠工作,也該回了。
“吃了沒?扭去呀?!本晟┳哟┐蠹t花裙子張開貼著亮片的綠扇子站在門口,邊給自己扇風(fēng)邊喊:“人家早扭上了?!?/p>
馬美春跟秧歌有淵源,沒結(jié)婚做黃花閨女時扭秧歌在十里八村算一絕,跟老頭子就是在秧歌場上確認(rèn)過眼神,開啟自由戀愛的先河。中間停滯幾十年,老頭子離世后,娟嫂子幾次來勸,馬美春才跟著一起搭伴去村頭廣場扭扭。漸漸地,在歡快的秧歌調(diào)里又找回以前的感覺,挺直弓著的脊背,臉上緊緊繃著,心里卻美滋滋地,眼波流轉(zhuǎn),神采奕奕。今晚馬美春沒心情去扭,擺手道:“沒吃呢,你自己去吧?!?/p>
娟嫂子說:“麻利扒拉口,等你?!?/p>
見娟嫂子不走,“等我會兒,”馬美春趿拉拖鞋進(jìn)屋吃飯。切幾片香腸放米飯碗里,筷子夾起來又放回去,送到嘴里怎么也咽不下去。這些年她從未因饞嘴偷嘗過好吃食,“女人家最忌奸懶饞滑”,老頭子說過的話她記得。
馬美春把碗筷放回去,進(jìn)屋里找扇子、手絹,兩個抽屜翻得底朝天也找不到,上次明明放在抽屜里,還是沒拿回來落哪里了?馬美春有些頭疼。
娟嫂子回家給馬美春取一把磨毛了邊的舊扇子、一塊褪色的手絹。
娟嫂子胳膊肘頂頂馬美春:“你兒子不樂意你出來扭,莫不是偷摸把家巴什藏起來了?”
馬美春心里咯噔一下,顛著小腳跟緊娟嫂子腳步大笑說:“再挑撥,小心撕你嘴叉子?!?/p>
娟嫂子長一張“地包天”的嘴,鼻翼兩側(cè)刀削似的法令紋把松垂的臉和鼓囊囊的嘴涇渭分明地間隔開。娟嫂子比馬美春大兩歲,卻看著更年輕些。娟嫂子老頭心梗離世后,城里做生意的兒子接她,沒一個星期又被小轎車送回來。娟嫂子說若不是兒媳婦死活攔著多住幾天,依她性子早回了。哎喲,那哪是人呆的地兒,前邊沒院子后邊沒園子,憋屈。娟嫂子一走,知情人就跟街坊四鄰嚼舌根,兒媳婦壓根沒拿眼皮夾她,一星期不跟她說話……嘖嘖嘖。娟嫂子兒子內(nèi)心有愧,大把給她錢,惹不少人眼熱。娟嫂子站人群里說,我孤家寡人的,要錢有什么用,哪抵得上你們兒孫滿堂幸福?大伙議論幾句,滿意地散了。
“給你撕吧”,娟嫂子笑嘻嘻地把凸起的嘴湊馬美春前邊,“我孤零零活著累呢,撕了不用包工養(yǎng)傷,見天地陪我嘮嘮嗑就成。”
馬美春心不在焉地跟娟嫂子扯皮,心想兒子下班了沒。她又擔(dān)心小凱捶壞玻璃挨他爸爸揍,心里七上八下的,踩不上鼓點(diǎn)兒,扭一小會兒就下場了。馬美春生小凱的氣,尤其是他最后一句,像魚刺卡喉嚨里,吐不出來咽不下去,攪得她心神不寧。可是一上年紀(jì),對隔輩人的感情不摻假,大抵知道大限將至,小小的人兒就是生命延續(xù),那種感情比愛自己更甚。
娟嫂子問:“屯里訂秧歌服的事要敲定下來,訂么?”
馬美春說:“不訂?!?/p>
娟嫂子問:“就幾十塊錢,沒有我給你出?!?/p>
馬美春說:“不是錢的事?!?/p>
兩個人誰也沒再說什么,默默地踩著心跳聲往回走。月亮把影子拉得老長。
馬美春推開家門,屋里傳來兒子和小凱細(xì)碎的說話聲。小凱看一眼她沒說話,低著頭玩手機(jī),倒是兒子走出來。兒子說:“小凱跟我說你倆吵架的事,他知道錯了。明兒我就找人換塊玻璃?!眱鹤幽樕蠌浡挲g不符的無法盡言的滄桑。“你們吃了沒?”馬美春凝視兒子好一會問道。兒子說:“小凱要下飯店,我領(lǐng)他去了。”馬美春心里說你就慣著吧,慣子如殺子,有你哭都找不到地方的時候,但她張合下嘴唇淡淡地“哦”了一聲。轉(zhuǎn)身時,兒子突然說:“以后別總說小凱了,沒媽的孩子可憐?!瘪R美春腦海里閃過兒媳婦難產(chǎn),痛苦得扭曲著臉囑咐自己把孩子拉扯大的畫面,“嗯?!眱鹤诱f:“媽,我供你吃穿,你就好好在家做飯看家,別出去浪秧歌了?!眱鹤由袂楸梢牡卣f:“一個個穿得五紅大綠,頭搖尾巴晃的像什么樣子?”馬美春:“呃?!?/p>
馬美春渾身無力,搖搖晃晃挪騰到廚房吃飯,把碗里的香腸一片一片夾出去,端著一碗白飯蹲灶臺底下大口吃,噎出眼淚來了。
夜里馬美春躺炕上翻來覆去烙餅似的睡不著,搖把蒲扇獨(dú)自坐臺階上。已經(jīng)二伏天了,晌午站太陽底下隱約聞到一股子焦糊味,烤的胳膊火辣辣疼,心口里脹滿滿的。夜里才最舒服,徐徐微風(fēng)裹挾著植物泥土的氣息在皮膚上遛過,深深地吸一口,呼出去,胸腔里跟著通透舒暢。
層層疊疊的灰白云朵像被一條看不見的繩子牽引著越移越遠(yuǎn),遙遠(yuǎn)的天際散落一顆顆金黃色的星星,月亮也從云層里嬌羞地露出橘色笑臉。夜,被微弱的光芒點(diǎn)亮了。農(nóng)家小院的輪廓在黑暗中清晰立體起來,蛐蛐和瓢蟲們疲倦地躲在院子一隅的菜地里休養(yǎng)生息,母雞在雞籠里打盹,鴨子、鵝或臥著或蜷一只腳藏豐滿的羽毛里,練瑜伽似地直挺挺立著,白天嘎嘎叫得惹人煩,夜晚安靜得像個玩偶。馬美春嘆氣,原先這些小獸們散養(yǎng)院子里,每天都能撿到蛋,日子挺有盼頭的,兒子當(dāng)家嫌散院里臟,統(tǒng)統(tǒng)歸攏進(jìn)籠里,就不總下蛋了。院子西邊砌兩間倉房,放著日用雜物。倉房砌得好,是老頭子的手藝,檢查出癌癥就動工了,把小院子拾掇得利索又干凈。
馬美春用力地環(huán)顧小院,凝視著遠(yuǎn)處黑乎乎的大山輪廓。眼前浮現(xiàn)老頭子那張臉,回光返照那天他站臺階上也像她這么用力地瞅瞅院子里犄角旮旯,往遠(yuǎn)處“望路”。老頭子轉(zhuǎn)回身瞥見為自己準(zhǔn)備的成摞的黃表紙,一向剛強(qiáng)的他也落淚了,拽馬美春袖口說,有你們照看侍候,老有所養(yǎng)也知足了。就是,他眷戀地看一眼馬美春,幾十年都慣慣的了,俺一走,你身邊沒體己人了。
人一輩子就像漏斗里的沙,一不留神的工夫,就剩個底兒了。馬美春按著大腿搖搖晃晃進(jìn)屋,心里嗔怪老頭子,先走享福去了,留我孤零零跟影子似的默默地、沒有聲息地苦挨著沙底兒。
太陽東升西落,日子攆著日子循環(huán)往復(fù)。后街的王老太過世了。楊樹葉綠了,黃了,旋個圈輕飄飄地落下來,滿地金黃色流溢進(jìn)邊溝里。
“媽,烙茬煎餅唄?!?/p>
“那你得空去磨房把高粱米磨了?!?/p>
“奶,趕集給我買雙球鞋?!?/p>
“人家腳肉長的,你腳鐵打的。”
“媽,干活那套迷彩服收哪兒了?”
“奶,晚上吃什么?”
……
馬美春漿洗做飯,日日忙碌著。月末兒子飯桌上遞給馬美春幾張紅票子,被推回去,“我一個老太太哪有花錢的地兒?”兒子把錢掖馬美春兜里說:“趕集買套衣裳。過路賣水果,愛吃就買,甭不舍得錢。”
“人老了還得有兒子在身邊護(hù)佑著周全。”馬美春笑盈盈捻著手指把錢往里按按,心里跟明鏡兒似的,兒子對她格外貼心是她把扭秧歌徹底戒了。可不是唄,快兩個月沒去扭了,最后一次她穿家居服跟在秧歌隊(duì)伍后面,揚(yáng)起扇子,旋轉(zhuǎn)手絹,它們像花兒像蝴蝶輕飛曼舞。馬美春看著前面整齊劃一的動作和粉綠相間的服裝,覺得自己是魚目混珠的小丑,不倫不類地怎么扭怎么別扭,低頭生怕對上圍觀者們的目光。平日都柔和寬厚,那一晚仿若蜂針。
娟嫂子至此后再沒邀馬美春去扭,她家出事了。
馬美春總插不進(jìn)兒子和小凱的對話,電線桿呆愣愣杵著也沒意思,就出門跟前后院的老太太們樹根底下摸撲克。那天街上的人仨一團(tuán)倆一伙交頭接耳,不時瞟瞟娟嫂子家院子。一個老頭跟馬美春說,還玩什么撲克,娟嫂子兒子生意敗了,欠好多錢。老頭咂嘴,人家摸屯里來了,娟嫂子把家里錢都拿出來了,也不過是一頭牛身上的一根毛。
馬美春再看見娟嫂子時,她頭發(fā)都灰白了,拔得筆直的背也塌了,像老了好幾歲。她跟馬美春并排坐著,聊著聊著就掉眼淚了,臨了臨了趟這么大事,不跟要人命么?馬春美握著她手背,可不敢胡說,人活著啥遇不著,總能挺過去。娟嫂子搖頭,人老了,沒人照看又沒錢,能挨多久?馬美春就突然想起老頭子在世時偷偷叮囑她,俺給你留的存折仔細(xì)收著,就算兒子哄你,也別往出拿??芍钢X,護(hù)你往后周全呢。馬美春當(dāng)時心說老頭子是老滑頭,現(xiàn)在一下就懂了。她明白娟嫂子往后步履維艱。
小凱升初三住校了,臨走他拉馬美春的糙手,奶,別送了,自己擱家里保養(yǎng)好體格。馬美春鼻頭一酸,用力抱住孫子。
天氣漸漸轉(zhuǎn)涼,馬美春閑下來就坐墻根下曬暖洋洋的太陽,心里也跟著熱乎乎的。有時遇見娟嫂子,倆人扯會家常,沒正經(jīng)地嘻嘻哈哈。遇見賣水果的貨車,馬美春說:“你稱點(diǎn)啥,我兜里有錢?!本晟┳诱f:“我拿啥還啊。”馬美春說:“看你說的,十塊八塊的不還能怎么的?!?/p>
兒子飯桌上幾次拿眼珠乜馬美春,被噎得梗幾下脖子,下定決心似的開口:“媽,別總接濟(jì)娟大娘,無底洞填不滿。”兒子嚼著飯小聲嘟囔:“你都得我養(yǎng)活,還總搞這個事?!?/p>
馬美春想哭卻笑出聲:“兒啊,你是養(yǎng)媽,不是養(yǎng)貓狗,給點(diǎn)面糊糊就沖你搖尾巴。再老,也是個人不是?”
兒子哈著黑面皮說:“這么大年紀(jì)別見天作,成么?”
馬美春怔怔嚼著無滋無味的米飯,好久回過神來。
入冬第一場雪比往年來得更早一些,精致的六角雪花像絨毛輕飄飄地落下來,山上的枯樹白了,房頂也白了,等馬美春出屋抱柴時候,地上也積了薄薄一層白色。天冷了,兒子不樂意她再出去遛彎,說骨頭里疏松得都是蜂窩了,摔一跤可不是鬧著玩的。馬美春就窩家里做點(diǎn)針頭線腦的活兒,看看電視消磨時間。
兒子進(jìn)屋拍打拍打身上浮雪,看馬美春在撕積攢多日的日歷,問:“是不是快冬至了?媽要過生日了?!瘪R美春攏下頭發(fā),呵呵笑:“還好幾天呢?!眱鹤诱f:“得張羅了,我大擺筵席給你祝六十六大壽?!瘪R美春連連擺手:“可不成,在臺上坐著像耍猴似的,招人笑話。再者,還沒到六十六呢?!薄斑@樣講不是名頭好聽么?!眱鹤佑蹩跉?,“媽,怎么著也得辦,借你生日的名頭收收禮金,咱家就我一人掙錢……”
馬美春見兒子翻著電話簿通知親友,心口壓塊重石喘不上來氣:“等我死那天,你還能發(fā)筆大財?!?/p>
“說啥呢,媽。”兒子嘻嘻笑著說,轉(zhuǎn)身一看,馬美春已挪騰回自己屋了。
兒子特意跟廠子請幾天假,專門張羅壽宴的事,從請廚師羅列菜單到通知親友再到租借家巴什,事無巨細(xì)一手操辦。事情安排好,他躺著盤算收禮金的數(shù)額。除了小凱上學(xué),他還跟網(wǎng)上一女人聊得來,日子離了錢可玩不轉(zhuǎn)。
一尺深的雪跟純白棉花似的把屯子包裹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目光所及處都是白雪映射的刺眼光芒。娟嫂子穿五紅大綠的衣裳揚(yáng)著扇子喊,走哇,扭去呀。馬美春走下臺階,一步一步走近娟嫂子,只見她朦朦朧朧地一個人扭起來。臉上是笑非笑,身段如燕般輕靈,偌大的扇子在手腕處飛快地旋轉(zhuǎn)、抖動,鑲金邊的紅手絹在手里靈活地上下翻飛。娟嫂子在雪里忘情地扭啊跳啊,細(xì)碎的白雪在腳下輕舞飛揚(yáng)。馬美春伸手摸娟嫂子,淡淡的霧靄籠罩著她,只看見一團(tuán)五顏六色在舞動。娟嫂子聲音哀哀地說,我孤零零一人,往后日月不好過呢……
勉強(qiáng)支開沉重的眼皮,馬美春頭疼欲裂渾身沒勁,整個人軟塌塌的像一攤泥。她摸一把臉,潮乎乎的,想起夢里娟嫂子舞扇子的模樣,想起那句縹緲得不真實(shí)的話,心里揪得疼。
馬美春掙巴起來,去廚房撿一袋土豆,怕兒子不高興,把幾個大的淘換下來。馬美春套上棉襖剛開門,就跟外面一身寒氣的兒子撞個滿懷,極低的聲音在嗓子眼回旋:“我去你娟大娘家坐會兒?!眱鹤影阉M(jìn)屋,“甭去了,娟大娘昨半夜就沒了?!?/p>
北風(fēng)刮起地上的殘雪漫天飛舞,旋轉(zhuǎn)著嗚嗚地在上空聚攏。馬美春腿不聽使喚,被兒子扶炕沿上坐下,圓溜溜的土豆?jié)L得到處都是。她聽著呼嘯的風(fēng)聲,霧蒙蒙的天空要壓下來,要沉沉地把人擠壓得窒息、變形。那好像是從未走進(jìn)過的荒蕪世界。
娟嫂子的兒子和媳婦杳無音訊,暫由直近親屬和村部組織事宜。喪事刪掉很多繁瑣細(xì)節(jié),火葬場的車?yán)呋鸹?,草草埋了。馬美春想送送娟嫂子,被兒子攔下了。馬美春在家里嚶嚶地一會哭一會笑,娟嫂子啊,不好熬也得熬……娟嫂子啊,你是想不開還是想開了……
第三天馬美春的壽宴如期舉行。
一清早兒子忙得腳打后腦勺,間隙里跟馬美春說:“媽,你把柜里新買的夾襖換上?!?/p>
馬美春打開柜門把夾襖拿出來,一絲嬌艷的橙色紗布隱在一堆衣服下面,她往里探頭拽著紗料一點(diǎn)點(diǎn)扯出來,是找了好久的扇子,還有手絹。馬美春滿腦袋里都是漿糊了,渾渾噩噩的,想不起怎么就給塞夾縫里了。
在兒子催促下她換好大紅夾襖,被扶坐在主席臺上。主席臺搭在臺階上,借兩張課桌拼湊起來,鋪上紅絨布,上面擺幾盤葡萄、香蕉、桃子。馬美春兩手?jǐn)囍?,鼻尖通紅,凍得瑟瑟發(fā)抖,神情呆滯地看著流程推進(jìn)。
主持人讓特意從學(xué)校請假回來的小凱說幾句。眾目睽睽下,小凱有點(diǎn)靦腆,講得簡潔:我會好好孝敬我奶。我也會像我爸孝敬我奶一樣孝敬他。
接下來兒子站起來,理下衣服,聲音高亢地說:養(yǎng)兒防老,積谷防饑。作為兒子一定努力上進(jìn),讓年邁的母親老有所養(yǎng),老有所依……臺下爆發(fā)出震耳欲聾的掌聲、叫好聲。
天空突然放晴,太陽不覺間移到頭頂,白晃晃的光線溫暖刺眼。馬美春跟著掌聲拍巴掌。掌聲中,叫好聲中,她仿佛又看見了娟嫂子在舞著:三百六十度旋轉(zhuǎn)手腕,貼著亮片的水晶紗扇子像重復(fù)開放著張揚(yáng)的花朵,鑲金邊的大紅手絹像一朵飛舞的紅云,配上那一身荷葉綠的秧歌服,紅飛翠舞的,真好看。
〔特約責(zé)任編輯 李羨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