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是姓,“新”是我這一輩人的輩分,家族中跟我同輩的人,每個人都應(yīng)該有這個字,有人取單名,這個字不會出現(xiàn),也有人用“興”字。總之,這兩個字算得上一群人的公共資源。屬于我個體的,只有“勇”字。家族內(nèi)部,孩子的冠名權(quán)一般交給祖父,一者表示對長輩的尊重和孝順,再者祖父歷經(jīng)人世風(fēng)風(fēng)雨雨數(shù)十年,總有一些智慧和超乎尋常的力量,能一眼瞭見新生兒的未來,所選之字慎之又慎,寄托祖孫三代的希望和祝福。我祖父原本給我取名“李忠良”,按照家族的老字輩,我這一輩在“忠”這位置上,我生下來給祖父的第一眼印象是善良。我祖父計劃用“良臣孝義賢”為他已經(jīng)出生和計劃要出生的孫子輩命名。為了分到當(dāng)年的口糧,我一出生便被我奶奶和父親背到鄉(xiāng)鎮(zhèn)府——那時候好像還叫革委會——上戶口,負(fù)責(zé)登記戶口的張文書聽說那個叫李文科的“四類分子”要給他的孫子輩取名“良臣孝義賢”,立即表示反對:“偉大的文化大革命進(jìn)行了那么多年,沒有想到你們一家的思想孽債還如此深厚,真是沉渣泛起!回去回去,商量好一個革命的名字,你們再來!”那時候,這個“四類分子”家庭早已是驚弓之鳥,只要有運(yùn)動,祖父必是批斗對象,父親總是陪著挨批斗,家里反復(fù)被抄,連灶上用的火鉗和鍋鏟都不剩。聽他這么說,立即緊張起來,塞了五個石榴,希望他不要聲張出去。
我如今心想,我祖父多么希望我命里帶點(diǎn)殺氣,比如當(dāng)我被背到鄉(xiāng)文書面前,這個還算不壞的中年男人見了我立即暈厥,將來我萬一成為可圈可點(diǎn)的人物,這個插曲比李白出生頭夜他母親夢見長庚星更具有現(xiàn)實(shí)影響力??晌姨嫔屏?,生出來我祖父瞭一眼,就給我取了個“良”字。既然“善良”的“良”都不好用了,“衛(wèi)兵”“大兵”“小兵”一個小村三十來個,都不好用,你就帶一身力氣出來,祖父替我取新字輩上的“新”,再加一個“勇”。“兵”是職業(yè)化的,有編制,拖家?guī)Э?;“勇”則具有自發(fā)性,沖鋒陷陣,出于己愿。自古“勇”比“兵”更具有戰(zhàn)斗力。祖父之所愿,希望我勇敢一些,新勇新勇,初出茅廬,無所畏懼,勇者無敵,勇往直前,有勇有謀,勇冠三軍,等等。
多年以后,《鐘山》主編賈夢瑋第一次見我名字,率直說:“你這名字,怎么看都不像個作家的名字?!蹦菚r候已寫作好多年,有數(shù)百萬字和十多本書都簽注了“李新勇”三個字,想改,改不過來了。而且,這是祖父留給我的唯一期待和印記,再不像作家的名字,這輩子也將就著用了。再說,遍地都是特別像作家的名字,偶爾冒出一個不像作家的作家名字,也算構(gòu)建一種生態(tài)平衡。
當(dāng)然,“勇”還可以組成勇動多怨,勇夫悍卒等等,多半跟魯莽和莽撞連在一起。事實(shí)上,我從小就是膽小的人,至今依然膽小。我的人生體驗(yàn)是,膽小說不定能救人的命。
跟同齡人比較起來,我算幸運(yùn)的。四川西昌,那位于大西南崇山峻嶺中的小村,在我上小學(xué)之前已經(jīng)通電。水電站位于安寧河對岸的半山腰上,只是電力不穩(wěn),時強(qiáng)時弱,水大電就強(qiáng),水小電就弱。夏天,屋子中央葫蘆一般懸掛的白熾燈亮晃晃的,冬天則經(jīng)常像灶下孱弱的火炭,有時候火炭一般的白熾燈突然爆亮,那便一定是突然來了一股大水,這種時候白熾燈里的鎢絲很容易被熔斷,要是斷了,家里便會連續(xù)幾天陷入黑暗,直到新的燈泡被買回來。同樣容易被燒壞的,還有小學(xué)附近的變壓器。
那變壓器被放置在兩米多高的水泥墩上,經(jīng)常有電工或者懂一點(diǎn)電的社員爬上去,用石頭或者磚塊在變壓器身上拍打幾下,變壓器又能正常工作了。我們見了,一致認(rèn)為,變壓器是個頑皮的家伙,只要它不聽話,就可以用石頭或磚塊教訓(xùn)它一頓,吃了痛,它便規(guī)矩了。因此,我們背著書包經(jīng)過那里的時候,總會有三五個男生聚在一起,拋出石塊去砸變壓器。有的時候還比賽誰的準(zhǔn)頭好,看誰能砸中變壓器上的某個瓷瓶。
一天,我們不僅把一個瓷瓶砸壞,還把瓷瓶上的電線也砸成了兩半截,一截掛在電線桿上,另外一截掛在破損的瓷瓶上。
那時候我們這一批孩子是村里出了名的搗蛋大王,經(jīng)常伙在一起偷桃摘李,或者趁船工不在意,把他的船撐到河對岸,船留在對岸,人鳧水回來,然后幸災(zāi)樂禍地看不敢橫渡安寧河的船工急得雙腳跳。有的社員認(rèn)為叫我們壞蛋更妥帖。但我們幾個成績都特別好,一美遮百丑,老師不會苛責(zé)我們。因此我們經(jīng)常像得到暗許,瘋玩起來,連我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干了些什么。
只是壞蛋有壞蛋的規(guī)矩,壞蛋的規(guī)矩就是,不能讓全村人的夜晚漆黑一片,不但鄰居要咒罵,家人要咒罵,連我們自己也要咒罵,晚上看不見,什么都沒得玩,天黑就只能睡覺,多么無趣啊?,F(xiàn)在,瓷瓶砸壞問題就不算小,電線變成了兩截兒,事兒就更大了。
我自告奮勇去修瓷瓶。要修瓷瓶,得爬上水泥墩。我那時讀小學(xué)三年級,個頭兒小,不善攀爬,光溜溜的水泥墩子,踩沒地方踩,抓沒地方抓,使出了吃奶的勁還是爬不上去。同班同學(xué)紅列說:“你把飯都吃到哪兒去了,既不長個子,又不長氣力!看我的?!闭f罷,雙腳離地蹦起來緊了一下褲腰帶,轉(zhuǎn)眼就上了水泥墩。他用他穿著黃色牛皮鞋的腳,沖著變壓器踢了兩腳,變壓器紋絲不動,然后像個真正的電工那樣,把瓷瓶掂在手上看了又看。瓷瓶已經(jīng)沒法修復(fù),更換更是麻煩的事情,需要真正的電工才辦得到,好在電線還掛在那上面,換不換瓷瓶,電線都掉不下來。他摸了一下瓷瓶上掛著的那半截電線,沒電。
那時候我們并不知道只要不在高壓情況下,單單摸一根電線,哪怕帶電,一般是安全的。我們仰著臉,對他的英雄壯舉,發(fā)出陣陣吆喝,對電不咬他的手表示由衷的羨慕和佩服。紅列從來就是我們羨慕和佩服的對象,他爺爺在鄰縣的一個小城里做縣長,他的名字是他爺爺取的,“紅色馬列”的縮寫,他總是穿得干干凈凈,學(xué)習(xí)成績還特別好,我們干壞事,經(jīng)常被父母發(fā)現(xiàn),少不了要吃一頓棒揍;他也跟著我們干壞事,卻從來沒有被父母發(fā)現(xiàn)過,即使偶爾察覺端倪,也因?yàn)樗煽兲?,立即否定掉。每個大人都預(yù)言這小孩將來一定有大出息:“這孩子自己爭氣,加上他爺爺又是那么大的官,將來一定了不得啊!”
在我們仰慕和佩服的吆喝聲中,紅列準(zhǔn)備干更大的事情:把兩截電線接起來。
只見他的兩只腳像懸崖上的山羊一樣靈巧,靠前腳掌站在水泥墩的邊上,做了個跳水的動作,縱身一躍,便抓住了從電線桿上掉下來的電線,同樣沒有電。他在那根電線上蕩起秋千,一二三四……蕩過來,又蕩過去,他想夠著變壓器上掉下來的那根電線,卻總也夠不著。他就說他要把手頭這一截電線拽下來賣廢鐵。他的聲音在空中鳥兒一樣忽遠(yuǎn)忽近地飛舞,整個人像風(fēng)中的南瓜那樣晃蕩。在數(shù)到五十之前,我還聽他這么說。他越蕩越高,每一下都向水泥墩子上的變壓器靠過來,卻每一次都差那么一點(diǎn)點(diǎn)。
突然,從他的手臂到腳跟冒出一串閃電,緊接著他便沉悶地從空中甩下來,像一灘爛泥重重地摔到路邊的草叢里,哼都沒哼一聲,悄無聲息,一動不動,只有他身邊的草在風(fēng)中晃蕩。誰都不知道是兩根線碰在一起,還是電線突然來電?反正可以肯定,紅列被電擊了。我們從依然不緊不慢地起起伏伏的草叢中把他找出來,他的頭發(fā)一半已被燒焦,臉和脖子都被電擊得焦黃,人是柔軟的,表明他暫時沒有死,卻已經(jīng)沒有意識了,怎么喊都喊不答應(yīng)。一群孩子把他抬到潮濕的泥地上,像守一個獵物一樣圍著他,希望他能翻身爬起來,嘻嘻哈哈告訴我們剛才是故意嚇我們的,現(xiàn)在沒事了。過了半個多小時,紅列還是像死了一樣,只有一點(diǎn)點(diǎn)微弱的呼吸表明他還活著,一幫搗蛋鬼才慌神了,擔(dān)心他在我們面前眼睜睜死掉。一個大小孩做主,派了兩個比紅列小的小孩去通知他的父母。
他的父親正在耕地,把犁耙一丟,不管牛接下來干什么,拔腿就往變壓器跑,到了跟前,撕心裂肺地喊一聲:“我的兒!”把紅列像獵物那樣扛到肩上,不要命地往鄉(xiāng)村位于山腳下的醫(yī)療站跑去。紅列的父親奔跑之前掃了我們一眼,大概是在看有哪些小孩剛才跟紅列在一起,要是有個三長兩短,一個都跑不掉。紅列的父親在掃我們的時候,我們正在看變壓器,壞掉的瓷瓶可笑地在變壓器上晃蕩,從旁邊電線桿上垂落下來的電線,也若無其事地在風(fēng)中晃蕩。兩者都若無其事,若無其事得讓人感覺理直氣壯??粗粗覀兘K于對電線和變壓器心生敬畏:它是可以不動聲色咬人的,把人咬死了,都還理直氣壯。從此以后,變壓器兩米范圍內(nèi)成了我們的禁地,不敢靠近了。石頭瓦塊還是要丟出去砸的,只是再不敢向瓷瓶和電線瞄準(zhǔn)。
就這么一擊,紅列吃了半年多的藥,眼神里再也沒有靈光,記憶力一落千丈,小學(xué)畢業(yè),語文考了十二分,數(shù)學(xué)考了九分。之后接過他父親手頭的犁耙,再也沒有離開故鄉(xiāng)湛藍(lán)的天空下那片狹長的河谷土地。
在一群孩子中,膽小的人總是被忽略,做不了帶頭大哥,連做嘍啰都會被嫌棄。別人越是不想讓自己跟他們玩兒,自己越是不甘心,誰也不愿被大伙兒排除在外,想盡一切辦法主動往上靠,哪怕就是跟屁蟲或者小跟班兒,哪怕遇到事情的時候,只能跟著大伙兒吆喝幾聲。
那時候,我們袋里的零花錢少得連削鉛筆的小刀都買不起,可我們手頭削鉛筆的刀,卻多得不可思議,一個人至少配了四把。削鉛筆的時候,我們會像皇帝選妃子一樣,在隨身攜帶的幾把小刀中間挑選半天。我們的鉛筆刀都是自己制造的,一把不同一把,每把都有自己的模樣,絕不重復(fù)。為什么那么富有呢?
我們的小村位于安寧河邊,河的對岸是一條成昆鐵路和成昆公路,那鐵路就是小刀的制造車間。我們把路上撿的、向木匠師傅討的,甚至從生產(chǎn)隊的農(nóng)具上拔下來的鐵釘,舔上口水,平放到鐵軌上,連續(xù)放上四五根,然后鉆到鐵路邊的草叢里等火車。火車從遠(yuǎn)處開來,鐵軌首先發(fā)出震動,震動越來越強(qiáng)烈,說不定就把鐵釘震掉下來了,所以口水一定要多一點(diǎn),鐵釘也要多放幾根。當(dāng)火車從面前轟然開過,我們便從鐵路兩邊的草叢里鉆出來,撿拾路基碎石里被壓扁的鐵釘。粗壯渾圓的鐵釘被壓成薄薄的鐵片,放置的角度不一樣,壓出來的鐵片形狀各異。把鐵片一邊放到磨刀石上磨一陣,磨出刀刃,加一個木制的刀柄,一把鉛筆刀便制作完成。鐵釘?shù)馁|(zhì)地,決定鉛筆刀的質(zhì)地,有的鋒利無比,有的縱使磨出刀刃,放在手背上反復(fù)切割,都像撓癢癢。
有一次,不知道誰提議,說我們站在鐵路中間試一試,看一看能不能把火車逼停?;疖囀驱嬋淮笪?,南來北往就不跟人商量,誰能把火車逼停呢?這主意冒險是冒險,萬一人家不停呢?“活著的時候一起玩,死了一起做鬼,來來去去大家都在一起開心,怕什么!”話說到這份上,死亡好像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有人甚至向往馬上死掉。
我們在鐵路上一字排開,遠(yuǎn)遠(yuǎn)見火車開過來,我們把衣服脫下來舉在手上揮舞,嘴里亂七八糟高聲吶喊。那一趟火車本來不停的,眼見得那么多孩子在鐵路上,便減了速,只有兩三百米的時候,還不見這些孩子躲閃,大概以為前方發(fā)生安全事故——那時候,這段陡崖腳下的鐵路經(jīng)常塌方,鐵路被巨石砸壞——火車緊急剎車,只見火車頭兩邊的鐵軌火花亂濺,與此同時,整個山谷都響徹了剎車尖銳的聲音,以及后面的車廂撞擊火車頭和前面車廂的聲音,持續(xù)了好幾十秒鐘。直到距離我們十多米的地方才停穩(wěn),火花不再亂濺,聽不見剎車聲音,只聽見車廂在緊急往前撞擊之后,向后回彈的拉扯聲。一幫小孩子都嚇呆了,好幾個嚇得連動都不知道動了,都以為必死無疑。火車停穩(wěn),火車司機(jī)開門沿著樓梯下來的時候,一幫小子像突然活過來了,回過神來,一溜煙跑到山野里去。當(dāng)從遠(yuǎn)處趕過來的鐵路檢修工,確定前方并沒有安全事故的時候,我們躺在山梁上笑成了瘋子。這時候的笑怎么形容呢?是那種經(jīng)歷大災(zāi)大難得以生還的笑,腿肚子發(fā)抖,身子發(fā)軟,三魂七魄丟掉一半的那種。
小伙伴們彼此打探:“剛才是哪個狗東西出的餿主意?”帶頭大哥剛出聲,一幫人的拳頭早在他身上砸開了。在這一群孩子中間,帶頭大哥也不是絕對權(quán)威,干了壞事,總是要被大家伙兒懲罰的,形式簡單,拳頭說話,并不真揍,力氣三五成的樣子,總歸是知道疼痛的,要讓他知道下次絕對不能帶著大家伙這么干。
這種事情放到現(xiàn)在,就是重大安全事故,可在那時候的山野,僅此而已,火車司機(jī)在確認(rèn)前方?jīng)]有事故之后,又開著他的火車卡塔卡塔往前趕了。
這一群玩伴兒中,有幾個膽子特別大的,受到這次事件的鼓勵,以為自己多了不起。有一次,他跟另外一個小伙伴,兩人并排走在鐵軌外側(cè)的枕木上,一邊走一邊數(shù)枕木。我們走在離枕木半米遠(yuǎn)的鐵路兩邊,陪他們數(shù)枕木。火車從他們后面開過來,他們并不躲閃,甚至轉(zhuǎn)過身去看一眼都懶得看。那一天火車的駕駛員一定也開了小差。等到火車轟然開過,我們發(fā)現(xiàn)兩個小伙伴不見了,再找時,他們已變成二十多米以外的一片綠草如茵的山梁上,兩團(tuán)血肉模糊的東西。四周的青草若無其事地在風(fēng)中起伏,兩個小伙伴兒卻再也不會醒來。
我是一個愿意把親見親歷講給父母聽的人。父母聽說后,沒有斷然棒喝不讓我跟小伙伴們玩,只是每當(dāng)他們招呼我上鐵路邊玩的時候,總會找出一兩件家務(wù)事拖住我,最常干的事情,是讓我把家里的豬從豬圈里趕出去放風(fēng)。豬絕對趕不上人,在豬圈里隨便怎么友好合群,放出去之后各有各的心思,東跑西竄。把這些豬一條一條攆進(jìn)豬圈,就可以把人累得氣喘不均,就可耽擱掉整個下午的美好時光。自此以后,鐵路邊很少有我的影子。我父親也舍得花錢了,手頭再緊張,我的鉛筆刀一定是從商店里買來的,而且是最好看的那種。
除了需要小刀的時候跑到鐵路上,小伙伴們還把游樂場搬到公路上。這條公路建于民國時期,南達(dá)昆明,北到成都。公路狹窄,汽車性能極差,跑得很慢,轉(zhuǎn)彎時小心翼翼,上坡時氣喘吁吁。他們便搭乘汽車玩?!斐鲭p手鉤到汽車車廂上,吊在上面,搭一段不要錢的車,到前面合適的地方再松手下來,站在公路邊等待回來的一輛車,故伎重演。駕駛員往往集中精力看路去了,根本不知道后面發(fā)生了什么。有一次,一個伙伴搭上去之后,汽車越開越快,便下不來了,直到兩只手堅持不住,從奔馳的車上掉下來……等到他的家長在很遠(yuǎn)之外的地方把他找到,汽車早已不知去向,他的腦瓜皮摔破了,從后面翻轉(zhuǎn)過來,蓋到臉上。
多少次死亡,都與膽小的我擦肩而過。無數(shù)殘酷的事實(shí),讓人越來越膽小,緊跟著膽小的,便是謹(jǐn)慎。我們那時候無人看管,都是在山野里散放長大的;弟兄姊妹多,誰家“跑掉”一個孩子,并不會讓這個家庭絕望,但這個孩子,永遠(yuǎn)留在他們父母的心中。幾十年以后,每次回到數(shù)千公里之外的安寧河谷,同村的長輩見了說:要是我家的某某還活著,也該跟你一般年紀(jì)了。每次聽到這樣的話,我都會為少年無知,感到深深懊悔。可惜的是,活著的,早已過了不惑之齡;死去的,連懊悔的機(jī)會都沒有。有時候,幾個當(dāng)年的玩伴兒碰到一起,三杯酒下肚,還能議論起某個玩伴兒的樣子和諸多可笑的行為,可他兄妹甚至父母卻一點(diǎn)細(xì)節(jié)也記不得了,他的兄妹只記得他排行第幾,小名叫什么;他的父母只會說:要是我家的某某還活著,也該跟你一般年紀(jì)了。接下來關(guān)于他,再無更多的內(nèi)容。我們像在談?wù)撽柟獾紫罗D(zhuǎn)瞬消逝的露水、像抓了一把看不見的空氣,說有,便仿佛是有的,說沒有,便真的什么都沒有。
秋老虎明目張膽地蹲在屋外,誰跑到太陽底下,就咬誰。只有最命苦最受欺負(fù)的人,才會在這時候被攆到地里干活。
屋里屋外靜悄悄的。我的爺爺奶奶、爹和媽都下地干活去了,我一個人在家。時間已經(jīng)過了中午很久了,他們還沒有回來的跡象。
屋子里靜悄悄的,我能聽見百年老屋的屋梁冷不丁哐當(dāng)叫一聲,還能聽見屋瓦在太陽底下像一個人側(cè)翻身子,唰一聲,從房屋這個角落瞬時傳到另一個角落。還有屋外的高樹上落下的樹葉或者枯枝落到屋瓦上的聲音。這些聲音在發(fā)出之前毫無預(yù)見性,結(jié)束之后,半天也不會再有第二聲。屋子里非常安靜,在這安靜之中,似乎一切都是有生命的。梁柱站累了,需要換個姿勢;屋瓦躺得吃力了,需要翻個身子;枯葉和樹枝不管有沒有風(fēng),該落下自然會落下。
要是在夜里,把這些聲音跟鬼怪故事聯(lián)系在一起,足以嚇破人的膽子。
屋子里就我一個人,只要有聲音能打破寂靜,我就心生歡喜。我想爬上屋梁上去,看看到底是哪一根木頭的哪一個部位發(fā)出的哐當(dāng)聲,也想上房去看看屋瓦是不是真的翻了個身。
要是在其他時候,只要想到我就能做到。用我爺爺?shù)脑捳f,我就是條沒有長毛的猴子??蛇@一天不行,我生病了,全身酸軟無力,還發(fā)高熱。上午小青、小白、小江三個小伙伴來喊我下河游泳,我媽毫不含糊地替我回答他們:“小勇今天不能跟你們?nèi)?,他在發(fā)高燒?!北緛砦乙褟拇采戏榔饋恚块g門口沖。聽我媽這么說,自我感覺腳下像踩了兩坨棉花,又退回去老老實(shí)實(shí)趟到床上。
我們這三百來人的小村莊,跟我同年生的伙伴有十二個。十二“同庚”中,小青、小白和小江的家離我家最近,小青和小白是一對雙胞胎。我們從穿開襠褲就從早到晚在一起玩,我們一起上樹摘果子,上房掏鳥窠,一起下河摸魚、游泳,一起拾麥穗……我們是各自家里的小幫手。在農(nóng)村,滿三周歲就是半個勞動力,就得跟爹媽一起忙農(nóng)活兒了。那一年我們都四周歲了。我們幾個從不鬧矛盾,要是誰受了別人的欺負(fù),其他三個必定出手幫忙。我們的關(guān)系親密到連我們的父母都覺得沒必要再生孩子了,大家齊心協(xié)力把這四個孩子養(yǎng)大,他們堪比四個親生弟兄,是可以全村無敵的。
我悄悄地從床上滑下來,饑腸轆轆。走進(jìn)灶房,打開碗柜,只見里面除了半罐鹽和十幾個碗,沒有什么吃的。我又踮起腳尖揭開鍋蓋,鍋底有一點(diǎn)水,水中央有兩個相向扣在一起的碗,揭開上面一個碗,里面有早晨我媽出門時替我準(zhǔn)備的午飯:包谷雜糧米飯和咸菜。我就知道,我的爺爺奶奶、爹和媽中午不會回家了。
頓時感覺自己發(fā)了一筆不小的財,心想,接下來這個下午,我將成為沒人管束的主,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吃了中午飯,我伸了個懶腰,感覺手臂上有勁了,再蹬蹬腿,也有勁了。我沖出門去,打算去看看小青、小白和小江,半天不見,我像是好幾天沒有見上他們了。四五個小時前,中午飯前一會兒,我聽見小青和小白的娘撕心裂肺哭泣。我對這種哭泣習(xí)以為常,全村人對她的哭泣都習(xí)以為常。她是個喜歡哭鼻子的娘,人稱“三花臉”,也有管她叫“花鼻貓”的。她哭泣的理由五花八門:家里的貓把用來炒菜的豬肉偷吃光,她要哭泣;年底從生產(chǎn)隊擔(dān)回糧食,嫌少了,也要哭泣;有時候小青、小白不順心,她還要哭泣。偶爾有人請她哭喪,她便在別人家的棺材前面,掏心掏肺去哭上兩天。報酬可觀,家里不時能吃上肉。
小青小白家的院門敞開著,沒有看見他們的媽。靠近堂屋門的一棵樹下擺著兩塊門板,小青小白躺在上面各占一塊。他們臉上各蓋了一塊白布。
大熱的天,蓋白布做啥。我揭開小青臉上的白布,小青的臉碧青,有涎水從鼻孔和歪在一邊的嘴角上流出來。我在他咯吱窩下戳了兩下,沒動。
興許睡得太熟了。在這樣不冷不熱的午后,最適合睡大覺。我折了一截光禿禿的稻穗,在小青鼻子上輕輕地劃過來劃過去,他還是一動不動。我摸了摸他的臉,外面那么炎熱,他的臉蛋冰涼,摸摸身上,也是冰涼。再試著推他,他的身體是僵硬的。
我手上還捏著他蓋臉的白布,我的手開始發(fā)抖,我從沒有見到過死人,我已經(jīng)懷疑小青這是死掉了,只是不敢相信,上午還來喊我去游泳的活蹦亂跳的小子,怎么說沒就沒呢。
我轉(zhuǎn)過身把躺在另一塊門板上的小白臉上的白布揭開,他的臉色碧青,眼窩、鼻孔、嘴角和耳朵里都在流涎水,一股隱隱的腥臭鉆進(jìn)我的鼻孔。那種腥臭是我從未聞到過的,有苦膽和死血的尖銳與沉郁,臭得我直打干嘔,差點(diǎn)把中午吃下去的飯食吐出來。
這是我第一次看見死人,死去的是我的兩個小伙伴。后來知道,那天上午死去的應(yīng)該是三個。
早上他們來喊了我,我媽替我回了他們,他們仨就結(jié)伴下河游泳去了。以前我們只在小河里游,水淺,不成氣候。這天不知誰出的主意,他們跑到小河灌入安寧河的河口游泳。要是他們再大一點(diǎn),知水性是不至于被淹死的。小河灌入大河的入口處,有個洄水區(qū),水是垂直流動的,多漩渦。
那天上午有個老頭在那里罾魚,他看見我的這三個小伙伴從岸上跳下去,有兩個很快上了岸,大概知道水性不對,有一個沒上來,他被漩渦扯了進(jìn)去。上了岸的兩個孩子又跳到水里去救那個小伙伴,再上岸時就只看見一個孩子了。上了岸的孩子嚇得大喊救命。老頭知道出事了,帶上他的罾往這邊趕。不等他趕到,這上岸的孩子揪住岸邊一叢牛筋草,把身子探下水去,準(zhǔn)備把水里撲騰著的另一個拉上岸。水里那個孩子只顧拼命狂抓,胡亂地掙扎,那棵牛筋草被連根拔起,把岸上這個孩子也拖到水里。河水很快淹沒了他倆的頭頂。老頭知道這三個孩子在洄水區(qū)一時半會兒不會被沖走,嘴里大聲呼救,同時把罾放到水里去,希望能把三個孩子網(wǎng)到罾里。聞聲趕來許多村民,有水性好的扎猛子到水底下摸索,花了好長時間才把他們摸上來,孩子一個都沒少,只是撈起來時,臉早都青掉了,身體也已經(jīng)僵硬。
他們?nèi)齻€死去了許久,我仍然覺得他們不曾離開。一個人無聊的時候,我就會跑到他們家大門口或者院子里,希望他們還能從牛圈或者桂花樹的背后溜出來跟我玩。他們家院子里的梨已經(jīng)金燦燦一樹,要是往年,早該摘了。要在往年,摘梨的活兒由我們四個完成,兩個一組,輪番上樹,在一個合適的樹丫上套上繩子,繩子一端栓上竹籃子,摘滿一籃放下來,輕輕撿出來放在鋪了稻草的大籮筐里,再把籃子吊到樹上,繼續(xù)摘。一棵樹可以摘三大籮筐梨呢。
多年以后,每每講起此事,別人都說,這三個小孩多么義氣。那時候我們并不知道什么叫義氣,就只知道,遇到危險,應(yīng)當(dāng)竭盡所能幫助對方,不到最后,絕不罷休。那天要是我在場,我亦會毫不猶豫、義無反顧跳進(jìn)水里去。
小青和小白的娘每次看見我,都要把我抱在懷里大聲痛哭:“我的兒??!小青啊!小白??!”每一句話的最后一個字都要拖出三個字那么長的顫音,非常瘆人。我漸漸地害怕見到她,在路上遇到也要繞道走。到后來,小青和小白從前的家也不敢去了。揭死者蓋臉布的鏡頭,成為我童年的惡夢。這鏡頭不僅在夢中出現(xiàn),有時候在我愣神間,那一陣刻骨銘心的腥臭,也會把我嚇得大聲尖叫。
后來,小青和小白的娘見到我,不再哭泣,她看上去比我母親年老三十歲,掉光牙齒的干癟嘴唇先是翕動一陣,不知道想說什么。她后來又生了四個孩子,兩個女兒兩個兒子。她在人家面前評價說,都趕不上那一對雙兒。待我要轉(zhuǎn)身的時候,才淺淡無奈地說一句:“那一對雙兒要是還活著,也該這么壯實(shí)了!”這時我已早在十多年前離開故鄉(xiāng),到遠(yuǎn)離故鄉(xiāng)三四千公里的地方謀生,隔三四年才會回故鄉(xiāng)探親一次,且早已忘記童年噩夢。她這句話,讓我再次記起那個刻骨銘心的午后,那個讓人后腦勺感到冰涼的午后。
每次回村我都要在口袋里裝上水果糖,見到她的時候,我便恭恭敬敬把水果糖塞到她手上。那一刻,我就是長大了的小青和小白。
他們是死去的我,我是活著的他們。
田野上,大片大片的小麥,開始顯露出豐收的顏色。微風(fēng)從桉樹、榮華樹、槐樹和石榴樹的葉片上打著滾、扯著旋渦吹過,發(fā)出流水一般嘩嘩流淌的聲響。
在這清亮亮的聲音中,不時傳來雛鳥的鳴叫,奶聲奶氣,仿佛極其遙遠(yuǎn),又仿佛近在耳邊。
那是跟鄉(xiāng)村和農(nóng)夫相依為命的麻雀。麻雀把巢筑在屋檐底下的黑瓦或磚縫中。麥子將黃未黃的季節(jié),正是老麻雀做爹娘的時候,每一個鳥巢中,都有三五只雛鳥,探頭探腦等待一對老麻雀喂食。麥子一旦開鐮,羽翼剛剛豐滿的小麻雀,便能吃上這一年的新麥。
在鄉(xiāng)下,麻雀也會掐時候。豐收的農(nóng)人不會因?yàn)槁槿缸氖硯琢⒙涞柠溩?,而對麻雀打擊報?fù),他們反倒覺得這也是一種儉省節(jié)約,喂麻雀總比留下來喂了老鼠強(qiáng)啊。
在麻雀和老鼠之間,毫無疑問,農(nóng)人跟麻雀并無深仇大恨。他們之間的對抗要再過幾個月才會出現(xiàn),比如深冬,四野枯索,食物稀少,麻雀才會對農(nóng)人晾曬的玉米或水稻下手。農(nóng)人驅(qū)趕麻雀的方式是用竹竿做的響篙,在地上敲上一下,一群麻雀“哄”一聲騰空飛走。過一會兒又從天上飛下來啄食,農(nóng)人再敲一次響篙。如此反復(fù),彼此樂此不疲。鳥兒是怎么想的不知道,農(nóng)人怎么想的呢?特別有成就感,啪,趕走一群;啪,又趕走一群;啪,再趕走一群。其實(shí)就只有那一群麻雀,他卻以為半天趕走了幾十群。
從麻雀產(chǎn)卵開始,村里淘氣的男孩子就不時伸長脖子,仰著小腦袋,夠上去看窩里的情況。看一眼,再看一眼,扭頭向伙伴們興奮地報告最新情況,“又產(chǎn)一個卵啦!”“孵出一只鳥啦!”“小鳥長毛啦!”歡樂的聲音,回蕩在村子上空。
羽翼尚未豐滿的麻雀,模樣乖巧,和善溫順,嘴角上一帶鵝黃,看上去呆萌可愛,特別招淘氣小孩子喜愛。搭上梯子或高凳子,輪番上去看小麻雀。到這時候,他們便忍不住伸手摸摸小麻雀。小麻雀受到驚嚇,在窩里齊聲尖叫,稚氣未脫的尖叫,引得一幫混小子肆無忌憚大笑。
村里的老人說,不要玩小麻雀,爪子撓過的手心,將來讀書寫字,手要抖。農(nóng)村孩子,不管念得出念不出,都希望能寫一手好字,記個賬、寫個便條,字是蓋面菜,一美遮百丑。老人之言多半有效??傆幸粌蓚€偏不信的,把雛鳥從窩里取出,放在窩成鳥巢狀的手心里,嘴巴念叨:“我不抖我不抖我不抖!”他是想驗(yàn)證老人的說法。拿誰實(shí)驗(yàn)不是實(shí)驗(yàn)?拿自己實(shí)驗(yàn)最方便。
老麻雀就在附近的樹枝上,混小子還沒有從木梯上下來,老麻雀就發(fā)出警告,尖叫著,像戰(zhàn)斗機(jī)那樣從空中俯沖下來,用嘴啄那小子的頭。麻雀此時的叫聲是跟平常不一樣的,“咔——”,短促有力。飛出去不遠(yuǎn)又掉轉(zhuǎn)身來,繼續(xù)啄那小子。小子彎腰駝背,把雛鳥隱蔽在懷里,逃之夭夭。一幫混小子應(yīng)聲而散,也跟他逃到別的地方去。
等到了足夠遠(yuǎn)的地方,他們讓驚慌的小麻雀在手掌上練習(xí)飛翔、練習(xí)站立,用訓(xùn)練小狗的方法來訓(xùn)練這只小麻雀。他們并沒有意識到,這對小麻雀是傷害和摧殘,他們只是覺得有小麻雀陪伴的時光,是多么的美妙。小麻雀給他們單調(diào)的生活帶來了陽光和雨露,帶來了無限的歡笑。他們以為院子里的一切,比如小麻雀,就跟家里的小豬、小狗、小雞一樣,趁著嬌小可愛,逮過來玩上一會兒,再放回去,并無大礙。
當(dāng)他們把這只精疲力竭的小麻雀放回麻雀窩,他們發(fā)現(xiàn),這只小麻雀跟家里的小豬、小狗、小雞完全不一樣,因?yàn)檎瓷狭巳说臍馕?,窩里的其他兄弟姐妹一同把這只小麻雀擠到窩的邊沿,接著,麻雀的爸爸媽媽開始在鳥窩外面的樹枝上喳喳直叫。很快,樹枝上開始集聚麻雀,起初是兩三只,很快有十幾只,再后來,樹枝和屋瓦上全是麻雀,都在喳喳地叫著,好像在熱烈的討論著什么。
它們此時的叫聲,跟傍晚在樹林或竹林里的喧鬧不同,是有節(jié)奏的,喳喳喳三聲,停頓一下,再喳喳喳三聲。有的鳥兒像即將發(fā)生爭斗那樣,翅膀半撐開,一邊叫一邊打轉(zhuǎn)身子。
村里的老人從旁邊經(jīng)過,一看這架勢就明白怎么回事情,倘若那群混小子還在,老人便會停下手中的活兒,警告他們:“看,你們把麻雀怎么了?人家在詛咒你們呢!”要是那群混小子不在現(xiàn)場,他不知道是孩子們?nèi)菒懒寺槿?,就會說:“是哪一只麻雀遭難了,那么多麻雀來給它送行!”
鳥兒的詛咒會持續(xù)一兩個小時。中途即使用響篙驅(qū)散,麻雀應(yīng)聲飛走,只要人一退去,麻雀們又會飛回來。麻雀界的喪事跟農(nóng)人家的喪事一樣,死者為大,辦喪事是大事,農(nóng)人只要沒有天大的事,都知道不要去沖人家辦喪事。農(nóng)人見攆不走,把響篙放回門背后,忙各自的事情去。
期間,有麻雀替那一對父母捉來食物,喂給窩中的雛鳥。那一對老麻雀,則被眾多的麻雀圍在圈子里,接受大家的指責(zé)。有幾只年長的老麻雀,甚至用翅膀去拍打雛鳥的父母,大概是指責(zé)這一對父母失職。
多年以后,多次目睹過這情景的我猜測,麻雀多半也有長幼次序,有自己的語言,有自己的倫理道德。比如在交配上,恐怕少有母子、兄妹亂倫的,要不然按照進(jìn)化論的觀點(diǎn),它們早因生出畸形的小鳥而徹底玩兒完了。
我是親眼目睹過家禽中的進(jìn)化論的。我家有個大院子,母親在里面養(yǎng)了幾十只雞,開初的幾茬還好,后來,越養(yǎng)越不對勁,新孵化長起來的雞要么通身沒有一根毛,遠(yuǎn)看像一團(tuán)奔跑的肉,近看才是一只雞;要么光吃不長肉,還特別能飛,一高興就飛到屋梁上去逛耍;要么幾年不生一個蛋,要么一天生兩個蛋,每個只有拇指粗。我母親百思不得其解。正好我們學(xué)到進(jìn)化論,就對母親講,多半是近親結(jié)婚造成的,母親跟別家換了幾十只雞蛋,還換了幾只公雞,沒過半年,前面的所有問題都得到圓滿解決。
家雞如此,麻雀估計也不例外??此粕y的麻雀,有著自己的社會秩序。
在我幼年,曾養(yǎng)過一只麻雀,關(guān)在籠子里,水米不進(jìn),拼命往籠子外面撲騰,最后死在籠子里。為此我請教過多位擅長養(yǎng)鳥的人。他們說,麻雀有麻雀的尊嚴(yán),麻雀是世界上為數(shù)不多的幾種無法豢養(yǎng)的鳥類。不禁嘆息,可以借你的屋檐遮風(fēng)避雨,看似與你相依為命,卻絕不受嗟來之食,這就是鄉(xiāng)下最常見、最不被重視的麻雀。
窩里的小麻雀不斷地擠那只筋疲力盡的小麻雀,直到把它擠到巢穴之外,啪一聲,掉到地上。眼睜睜看著這一切的混小子才知道,自己真的闖下了禍?zhǔn)???墒牵磺卸纪砹?。摔落在地上的小麻雀再也沒有麻雀來過問它,直到死去,或者被路過的花貓叼走。
喳喳喳的麻雀離開之后,巢穴前面顯得空曠落寞,兩只老麻雀繼續(xù)往日的辛勞,奔波于田野和巢穴之間,直到把剩下的麻雀喂養(yǎng)長大。待巢穴中的小麻雀紛紛飛走,兩只老麻雀也不知所蹤,這個巢穴再也不會有麻雀來做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