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馨瑤
摘要:作為《上海孤兒》的敘述者和主人公,對班克斯這個形象的解讀對理解整部小說具有重要意義。然而目前不少研究因忽略了小說中的不可靠敘述問題,產生了許多對原文的誤讀。本文主要從敘事學角度出發(fā),對文本進行細讀,彌補這一研究缺陷。本文認為,成年后的偵探班克斯,其實在很大程度上已經(jīng)意識到了父母失蹤案的真相,通過破解父母失蹤迷案這個具有象征性的行為,班克斯迫使自己從幻夢中醒來,直面人生,并在看到現(xiàn)實的黑暗后依舊保持前行的勇氣,從這個層面上來說,班克斯就具有了某種英雄主義色彩。個體是渺小的脆弱的,人生是艱難的,小說在把“我們與世界虛幻聯(lián)系下的深淵”揭示給我們看的同時,也鼓勵我們勇敢地生活下去,這也是日裔英籍作家石黑一雄的小說擁有“強大的情感力量”的根源所在。
關鍵詞:延宕 敘述視角 不可靠敘述 隱合作者 情感力量
在歐美當代小說家中,石黑一雄顯得比較獨特。作為“英國移民文學三杰”之一,他的作品很少會強烈地體現(xiàn)移民與主流社會之間或前殖民地與宗主國之間的矛盾沖突,相反人們往往用“多元化寫作”“世界小說”來形容他的作品。在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以前,他幾乎每部作品都得到了專業(yè)文學獎的肯定。與當代其他小說家相比,他的小說里少有性描寫,也很少有激烈的情節(jié)沖突,然而在平靜克制的敘事下面,卻“擁有強大的情感力量”。
國內對石黑一雄的研究起步較晚。1987年,《世界文學》上收錄了一篇關于石黑一雄獲得“維特布萊德圖書獎”的消息,2000年《外國文學》上收錄了唐岫敏的《歷史的余音——石黑一雄小說的民族關注》,該文也是國內第一篇關于石黑一雄小說的學術研究文章。直到2012年前后,學界關于石黑一雄的研究論文才漸漸多起來??傮w而言,到目前為止,學界對于石黑一雄主要圍繞“迷失”“錯位”“記憶”“創(chuàng)傷”等關鍵詞進行研究,具體到《上海孤兒》這部小說,學界的關注熱點也主要集中以下幾個方面:從創(chuàng)傷角度進行解讀,其中周穎的《創(chuàng)傷視角下的石黑一雄小說研究》比較具有代表性;有從身份建構的角度進行解讀,有從后殖民的視角下解讀《上海孤兒》中的身份問題;還有從女性主義、歷史與政治的關系等角度的解讀。
這些研究都取得了一定的成果,具有一定的啟發(fā)意義,但不少研究存在著先人為主、偏離文本的誤區(qū)。有學者雖然意識到了小說存在不可靠敘述,但還是誤人了敘述者的陷阱。不少學者沒有正確把握隱含作者對于小說主人公班克斯的態(tài)度,甚至誤把班克斯作為一個“自以為是”“霸道固執(zhí)”“幸災樂禍”的反面形象,并認為“班克斯的可笑正是他所代表的意識形態(tài)霸權的可笑”。本文結合敘事學方法對文本進行細讀后,發(fā)現(xiàn)了一個被學界普遍忽略的問題——敘述者的延宕,并由此為切入點對《上海孤兒》進行新的解讀。
一、敘述視角的轉換與延宕的偵探
《上海孤兒》這部小說主要采用第一人稱回顧性敘事,“我”同時隸屬于故事層和話語層,因為敘述視角的限制,對班克斯父母的失蹤事件,我們基本上只能透過班克斯的視角來觀察。回到原文中班克斯父母失蹤案的相關論述,我們會發(fā)現(xiàn)一個現(xiàn)象,即敘述者“我”在回憶父親失蹤事發(fā)那段時間時,有時會放棄自己當下的視角,而改從作為過去事件中的人物的“我”的角度來聚焦。
“我”之所以會一直認為父親失蹤的原因是“父親挺身而出,對公司老板在那些年鴉片貿易中獲取暴利的行為勇敢表示反對。我猜想他這么做使自己與某些人的巨大利益發(fā)生沖突,于是就被鏟除了”,這似乎是菲利普叔叔和“我”的母親有意誤導的結果,然而值得注意的是,“我”在敘述有關父親是因其英雄的行為而被鏟除時,總是采用直接引語,如“只見媽媽目光茫然地環(huán)顧屋子,嘴里喃喃道:‘不管發(fā)生什么,小海鸚,你都可以為他感到驕傲。你永遠可以為他所做的一切感到驕傲?!薄皨寢尅钡臄⑹鰧ο笫恰靶『{W”,也就是說,在這里敘述者“我”放棄了自己目前的視角,也即懸置了自己作為一個成年人、一個著名偵探、一個事后經(jīng)歷者正常應有的判斷,而選擇采用“小海鸚”的視角來看待父親失蹤這件事,從而不加反思地接受父親是因其英雄行為而被綁架的事實。小說中這樣的視角轉換有很多,比如對于哲說他自己會一直生活在上海時,敘述者“我”也同樣放棄了自己的追憶往事時的眼光,而采用被追憶的“我”過去正在經(jīng)歷事件時的眼光,”“好老弟!他說,‘我們永遠在這里生活,永遠永遠!‘說得對,我說,‘我們永遠在上海生活。一好老弟!一言為定!”“我”再次不加反思地重新接受了這套記憶,因此,在十幾年之后“我”依舊堅定地認為“哲”還生活在上海的想法也就不顯得奇怪了。
為什么在有關事情真相的時候,敘述者總會放棄自己現(xiàn)有的視角,懸置自己的判斷而采用一個孩子的視角來聚焦呢?除了小說戲劇性效果上的考量,很可能是因為經(jīng)過多年以后,“我”已經(jīng)在很大程度上感覺到了父母失蹤背后的真相,但“我”選擇給自己建構一個“美麗的肥皂泡”。關于這一點,小說實際上也有多處提示?!拔摇敝赃x擇成為一名偵探,最重要的原因是為了有朝一日救出被綁架的父母。然而對于這樣一件事,令人奇怪的是,“我”卻顯得一點也不著急?!啊@件案子雖然經(jīng)上海警方不懈努力,至今懸而未決。順便說一句,我一直計劃在不久的將來開始這項調查。事實上,要不是實在抽不出時間相信我早就著手進行此事了?!庇惺裁词虑楸葼I救被綁架的父母更重要呢?而且“我”在發(fā)現(xiàn)了顧汪的身份后,明知道“這個發(fā)現(xiàn)非常重要——它或許將對弄清我父母如今的下落大有幫助,成為案件調查的中心線索”,然而“我”的反應居然不是“立即著手調查”而是“不久我就打算付諸實踐”。在面對是否回父母理論上的所在地——上海時,“我”在剛開始也呈現(xiàn)一種逃避的姿態(tài),“我”似乎并不愿回到上海,比如當科南·莫利反復提醒“我”罪惡的中心在上海時,“我”的反應是:“‘我想你會明白,先生,我不再掩飾怒氣,‘多年來我一直努力工作,及時發(fā)現(xiàn)罪惡,防止它散播蔓延。當然,我只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圍內做這件事。至于發(fā)生在遙遠國度的事,先生,你總不能期望我也……”而直到莎拉-海明絲告訴“我”她將和塞西爾爵士前往上海時,“我”才真正下定決心回到上海。
《上海孤兒》這部小說是一部類似日記體的小說,“我”通過不時放棄自己的當下視角,采用作為人物的童年時期的“我”的視角,懸置了自己的判斷,把許多“肥皂泡”當作真正的事實接受了下來,導致我對許多事情的誤判,再加上“我”在處理父母案件時所表現(xiàn)出的延宕,唯一的解釋只能是“我”在很大程度上意識到了父母失蹤案背后的真相究竟是什么。
因此,對于父母失蹤的謎案,班克斯雖然不一定了解事實的全部真相,但他應該在很大程度上感覺到了謎底背后指向著什么,否則他在面對父母失蹤謎案所表現(xiàn)出的延宕就是無法解釋的。
二、關于“正義”與“責任”的身份建構
如果班克斯在很大程度上意識到了父母失蹤案的真相,為什么又大費周折來到上海營救“被綁架“的父母呢?
值得注意的是,在班克斯為自己建構的那個幻夢中,父母都是因為追求正義才遭到綁架的。母親戴安娜自是不用說,在班克斯有關母親的回憶中,大部分都是關于母親的反鴉片貿易活動的情節(jié)。父親雖然剛開始一直表現(xiàn)得消極軟弱,但在父親失蹤前,文本呈現(xiàn)給我們的最后有關父親的信息,便是“父親”與“我”的一段對話,在此,敘述者再次使用直接引語,以人物視角取代自己當下的視角,“我正要張口再問,只聽他輕聲說道:‘……但你媽媽不同……她讓你爸爸成為一個更好的人……結果終于把我塑造成了一個好人,時間雖然花了不少,但總算是成功了……我敢說,總有一天你會為你老爸感到驕傲的”。緊接著,敘述者建構的文本中,父親就遭遇了失蹤事件。班克斯為什么要為父母建構這樣一個形象呢?我們可以從記憶與身份建構的角度來觀照這個問題。回憶在班克斯自我建構的過程中具有重要地位,關于這一點學術界有很多研究,我們就不再復述。這里我們想強調的是,班克斯通過對父母為正義而遭暗算的幻夢的認同,為自己確立了與罪惡作戰(zhàn)的身份和職責。也就是說,雖然他有過延宕,但他最終選擇了去承擔現(xiàn)實的重負,與邪惡作斗爭,而不是袖手旁觀罪惡的蔓延。
這樣,小說中許多情節(jié)的設置也能夠得到解釋。許多讀者在閱讀過程中會可能會覺得非常困惑,班克斯解決父母失蹤案件和拯救世界有什么關系,前者是一個私人事件,后者則是世界性的,為什么不僅班克斯甚至上海、英國整個上流社會,都認為二者之間有著不言自明的聯(lián)系。這實際上因為,對于班克斯來說,拯救父母更多的具有某種象征性,它是一種自我實現(xiàn)方式,通過與綁架父母之惡作斗爭,它意味著對整個人類所面對的惡的正視,對人與世界的虛幻聯(lián)系下的深淵的正視。因此,在某種程度上,當班克斯最終決定真正踏上解開父母失蹤之謎的路途時,他就像那個拎著長矛沖向風車的堂吉訶德一樣令人感動。
三、“隱含”的立場
對于班克斯的這種勇于承擔的行為,有學者將其視為西方中心主義思想下自以為是、狂妄自大的表現(xiàn),這種觀點是實際上誤讀了隱含作者的態(tài)度,隱含作者實際上對其筆下的人物充滿了感情而非反諷,這也符合石黑一雄的一貫創(chuàng)作態(tài)度。
首先,小說采用的是第一人稱有限視角,也就是說隱含作者并非像全知視角里那樣高高在上,而是和人物處于一種平等的地位。而整部小說基本上都把主人公班克斯作為聚焦者,我們不僅從故事的最開始,就和班克斯一起經(jīng)歷所有的事件,而且“第一人稱的回顧性”敘述,還保證了我們能夠時常透視主人公內心活動,從而使我們能夠有可能和主人公之間建立一種親密關系。
正如石黑一雄的其他小說中的敘述主人公一樣,班克斯是一個不可靠敘述者。敘事學中關于不可靠敘述的論述有很多,這里我們主要借用詹姆斯·弗倫的相關概念。弗倫在布斯的“事實/事件軸”和“價值/判斷軸”不可靠敘述的基礎上,增加了“知識,感知軸”,并相應區(qū)分了六種亞類型,即“‘事實,事件軸上的‘錯誤報道和‘不充分報道;‘價值/判斷軸上的‘錯誤判斷和‘不充分判斷;‘知識,感知軸上的‘錯誤解讀和‘不充分解讀”。班克斯時常因為“知識/感知軸”的錯誤判斷或不充分判斷而導致他在“事實,事件軸”上的錯誤報道,比如班克斯記憶中的自己,不僅保持了想做一名偵探的秘密,而且很好地融人了英國社會,但是通過班克斯的同學之口,我們卻發(fā)現(xiàn)班克斯很可能并不像他自己所想的那樣。此外我們前文中也提到過,敘述者時常通過視角轉換,懸置自己在“知識/感知軸”上的判斷,有時也會造成在“事實/事件軸”上的錯誤報道。但班克斯的不可靠并不會引起我們的反感,這不僅是因為第一人稱的回顧性敘述可以使我們透視主人公的內心,看到主人公自己的反思、掙扎和內心深處最為脆弱柔軟的一面,而且也和班克斯在“價值/判斷軸”上的可靠性密不可分,班克斯在價值軸上始終是可靠的,他善良有責任心,熱愛自己的家人和朋友。因此,當讀者意識到班克斯沒有對“知識”“事實”進行正確報道時,并不會因此對敘述者產生厭惡感,相反,讀者往往會對人物產生理解和同情之感。
小說都是虛構的,讀者在閱讀時實際上就意味著和作者簽訂了其為“真實”的“契約”。小說中不可靠敘述的設置有主題和戲劇上的需要,但是過多的不可靠,也有可能損害讀者和作者之間的“契約”,從而削弱小說的戲劇效果和主題表達。但是石黑一雄在《上海孤兒》中卻很好地平衡了這一點。事實上,班克斯在“知識軸”“事實軸”上時常表現(xiàn)出的不可靠,難免會使讀者對他“著名偵探”的身份造成懷疑,畢竟有關他偵探身份的直接證據(jù)也只有幾件我們除了名字外其他幾乎一無所知的案件。如果讀者對班克斯是否真的是一個“偵探”產生懷疑的話,那么整部小說的敘述框架都會受到動搖。作者在文中實現(xiàn)平衡的方式有很多,其中人物海明絲發(fā)揮了非常重要的作用。盡管所有的人都認為海明絲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勢利眼”,“除了名門顯貴誰都不會放在眼里”。但“我”卻在第一次見到海明絲時,就展現(xiàn)了自己作為偵探非凡的觀察力,在海明絲“明顯想取悅與之交談的男人”的微笑中,“我”卻看出“她微笑中有某種可以將微笑立即化為譏諷的東西”,“我”不僅注意到了她看起來“詭計多端、城府頗深”,也注意到了她眼神中的“某種嚴厲的、不由分說的嚴厲神情”,而隨后的故事證明,“我”對海明絲的判斷是十分準確的。海明絲的確是只結交大人物,但是她的目的其實和班克斯類似,只不過性別的不平等使她不得不借助男性來實現(xiàn)自己為建設美好世界作出貢獻的愿望。因此,當海明絲對“我”的態(tài)度從視而不見到愛答不理再到主動接近時,也像路標一樣,反映了“我”在破案中不斷上升的社會地位,側面證實了“我”的“著名偵探”身份。而如果“我”的確是一個“著名偵探”的話,也就意味著“我”實際上擁有敏銳的判斷力,因此“我”所表現(xiàn)出的延宕、不可靠以及最終直面真相的選擇,才更能激發(fā)讀者對人物的感情。
作者不僅對班克斯給予了理解,對于小說中幾乎所有的人物,作者都給予了理解。對于被班克斯誤認為“哲”的受傷的日本士兵,小說一方面讓我們看到了他作為侵略者的殘忍,一方面又讓我們看到了他身上人性的一面,以他為代表的日本侵略者,就像《浮世畫家》中的戰(zhàn)時男主人公一樣,都堅信自己在“捍衛(wèi),創(chuàng)造一個美好的人間”。對于拋棄妻兒帶著情人逃走的父親,背叛“我”和母親的菲利普叔叔,墮落的塞西爵士等等,小說實際上都給予一種理解的視角,善與惡、好與壞,在這部小說中并沒有絕對的對立,在巨大的歷史背景下,在現(xiàn)實的深淵面前,每個人都是渺小、脆弱而又孤獨的,每個人都在以自己的方式尋找一條出路。
在理解人物不同選擇的基礎上,隱含作者在這部小說中也有自己的立場。在小說的最后一部分中,二十年后的“我”在回首往事時,雖然以一種苦澀的口吻侃自己年輕時的事業(yè),但“我”也明白,“對于我們這樣的人…一只有不斷努力,竭盡全力完成使命,否則將不得安寧”,而完成使命之后的“我”,也“確實感到了某種滿足”。也就是說,通過破解父母失蹤的謎案這個有象征性行為,班克斯從自己的幻夢中醒來,直面人生的真相,并在看到現(xiàn)實的黑暗后依舊保持前行的勇氣,從這個層面上來說,班克斯就具有了某種英雄主義色彩。個體的確是渺小的脆弱的,人生是艱難的,小說在把“我們與世界虛幻聯(lián)系下的深淵”揭示給我們看的同時,也鼓勵我們直面現(xiàn)實的黑暗,勇敢地生活下去,這才是石黑一雄的小說擁有“強大的情感力量”的根源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