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楫寶
穎家住李村。距天壇公園咫尺之遙,這個城南唯一的城中村,在一日千里的現(xiàn)代化、攤大餅般越攤越大的北京城,它宛若神一般的存在。
穎是地道的北京女孩,可以上溯三代。如果說老北京是一點兒一點兒緩慢增長的分子,那洶涌而來的外地人則是核裂變的分母,膨脹的數(shù)字像發(fā)酵的面團,一轉(zhuǎn)眼就快看不到邊兒了,分子急劇縮小,老北京愈加像熊貓一樣珍貴了。
我一度癡迷她那字正腔圓的帶兒化音的北京話。那年考研,在考場門口,我左手托著資料,資料上面擱著一部手機,對,是一個翻蓋的阿爾卡特黑色手機,曾經(jīng)每個月600多塊的雙向話費成本,依然挽留不住兩地分居的女友(想起她即將投入另外一個男人的懷抱,我心如刀絞)。我步履匆匆,即將進入考場,按照要求要將隨身攜帶的物品放在講臺旁邊指定的位置,在進門的剎那,一個女孩的聲音怯怯地攔住我,有著吞音的京味兒:“能借用下你的手機打下電話嗎?”我信口說:“當然可以!”然后,一端詳,看到一張清秀的面孔,黑發(fā)齊肩過耳,眼睛大雙,焦慮的神情伴隨著驚喜的光芒。
后來我才知道,她在我之前借了兩撥都被婉拒。
穎只帶著準考證,把身份證忘在家里飯桌上了,她必須打電話回去,在考場關閉的最后15分鐘前,讓家人送達,否則,后果不堪設想。幸好,她爸爸開著出租車帶著身份證正飛奔而來,警匪片那些闖紅燈的鏡頭在我腦海里鮮活地展現(xiàn)。她爸爸說幾分鐘就趕到。穎放下電話,大松一口氣,遞給我手機時,忙不迭地道謝,剛才惶急的臉部輕松釋然。我說:“要不我陪你下樓,在考場大門口等你爸爸?”她連連擺手說:“不用了,不耽誤你時間,你先進去吧,要不,我還是借用一下你的手機,我到大門口等我爸爸?”我說好。
穎住的城中村,在鋼筋水泥壘就的高樓大廈的森林里,它就是一片活力四射的荊棘叢,在頑強地生長著。
第二天考完最后一門,我莫名其妙地跳上開往景泰路的公交車,緊跟在穎的后頭。她飄逸的長頭發(fā),鮮紅色的羽絨服掩蓋不了修長的身姿,一甩頭發(fā)的瀟灑勁兒,挑逗著一個南方人對北京姑娘的諸多想象。是呵,怎么會長的這么南方呢?車上人不多,座位被搶滿,過道上稀稀拉拉地站著一些乘客。穎從車前門上車,移步到車后門位置,左手抱著幾本復習資料,戴著迪斯尼卡通圖案手套的右手,緊緊抓著垂下的吊手環(huán),就那么淡定地站著。望著窗外流動的冬景,樹木枝椏干枯,氣候沉郁,她卻一臉沉靜。我與她隔著一個人,緊跟其后,把面部掩藏在他人龐大的身軀后面,像一個蹩腳的初學跟蹤的間諜。一個剎車,全車的人微微向一邊輕幅度地傾倒,她嫻熟地緊拉著吊手環(huán),一轉(zhuǎn)頭,從他人錯開的間歇,吃驚地發(fā)現(xiàn)了一個似曾相識的面孔,那是我。她認出了我。她的聲音繞過中間人傳來:“你住哪兒?”渴望被發(fā)現(xiàn)又害怕被發(fā)現(xiàn),她的這一轉(zhuǎn)頭,讓隔著一個身位的我有些猝不及防,我一時還沒想好地方,信口說:“雙井。”她表情驚訝,繼而似乎洞穿一個秘密似的,抿嘴一笑:“你這太老套了。雙井是逆向哦?!毙乃急豢创?,搞得我有點兒尷尬,笑的不自然。她趕緊安慰說,“沒事兒,我家住李村,要不你也在李村下吧,反正一路上還可以陪我念秧兒?!彼粗乙粫r愣神,補充說,“就是陪著聊聊天。”
傍晚的冬天,光線清瘦,人行道上有人健身跑步,他們呵出的氣體,在零下的空氣里泛著白霧。
李村在南城幾乎就是貧民窟的代名詞。她甚至不諱言爸爸是開出租車的,還講了她出生時滿身狼瘡,年輕的母親有些驚慌,醫(yī)生說估計好不了活不長,差點兒放棄了,最后還是外婆呵護,撿回一條小命。我仔細端詳她,豈止是撿回一條小命,還出落得水靈靈,高我大半個頭,北方妞兒啊。
那年她22歲,大學本科應屆畢業(yè)生。
“你為什么不直接找工作,而是考研?”我問。
“我不想那么早工作,感覺自己還沒玩夠呢。別看我這么大了,其實幼稚得像個孩子。再說,一想到出學校就要忙著掙錢,心里堵的慌?!?/p>
這理由?我認為比較矯情。
“你們北京孩子,眨眨眼就是拆遷土豪。”隔開著我們的那位乘客知趣地走到一邊,讓出空間,我們面對面了。
“嗨,北京就是家鄉(xiāng),祖宗就在這兒,我們確實沒必要為了生計奔波?!彼肫鹗裁?,或者刻意轉(zhuǎn)移話題,“那你為什么考研?你看起來歲數(shù)不小哦?!?/p>
北京妞兒說話不留情面,不善拐彎抹角。
“我老嗎?”我摸了一下好幾天沒刮胡子的下巴,心情有點兒瞬間低落。不過,想起了當年沈從文也是從鄉(xiāng)巴佬混到大學教授,我膽氣又足了,“我情況特殊,考個研究生,混個北京戶口?!?/p>
“北京戶口就那么重要嗎?”她表現(xiàn)著漫不經(jīng)心,甚至不屑。
她這么一個不經(jīng)意的無心之問,語氣干凈利落,我敏感甚至脆弱的心,頓時感到差點兒就要碰到鼻子的她,與我有著天然的距離。
“對我們這些外地人而言,當然很重要。買房、生子、孩子入托、上學以及就業(yè),一紙定終身?!蔽液龆辛颂舳旱臎_動,“還有,北京女孩一般不會找戶口外地的男生,對吧?!?/p>
她撇嘴:“怎么會呢?”
我笑她站著說話不腰酸。她忽而脫手吊環(huán),右手扶著腰,佯裝說好酸啊。那鬼模樣,讓我忍俊不禁。
下班高峰,各色車子在馬路上堵成了一條龍,公汽時走時停,慢吞吞。此時,我平生第一次感觸塞車的時光是多么美好,過去的此刻心浮氣躁甚或氣急敗壞都轉(zhuǎn)換成輕風細雨的溫柔,享受著精準流逝著的時間,一分一秒堪比黃金鉆石,不,是無價之寶。一步一挪的堵,在我心里化成了萬般感激,巴不得多堵一會兒,甚至挪不動才好呢。
人群中有些躁動,有人在小聲的國罵。我們則開心地閑聊著,無關周遭,世界靜止。我看著她性感的嘴巴,在上下優(yōu)美地張合著,嘰嘰喳喳。
李村到了,一大片平房。我們下車,穎就跟我拜拜。我笑說:“不邀請我去你家喝一杯嗎?”
穎瞪大眼睛:“借我?guī)讉€膽兒也不敢啊,我爸媽還不直接把我打出去,好家伙,考個試回來卻領回一個陌生男,咋回事兒啊。”
她徑直往前走,頭也不回,高舉右手在空中揚了揚,瀟灑地作勢拜拜。
我快步跟上,“那留個手機電話吧?”
她轉(zhuǎn)身,“嘿嘿,你剛才鋪墊就是為了討要一個電話吧?”說著,她就拿起我的手機,快速的按下幾個號碼,遞給我,“分數(shù)出來通知我哦。”
干脆,大方,還一副鬼精靈的樣子——這個北京妞兒。
分數(shù)還未出來,穎去了肯德基打零工,美其名曰體驗生活,在北京站東北角恒基中心店。
“下一位!”穎頭也不抬的,戴著肯德基帽子,紅白條上衣,扎起了辮子,手指在液晶屏點菜單上滑動,“兩塊辣雞翅漢堡,兩份薯條,兩份奶昔,兩對雞翅”,我一口氣不停歇,操著蹩腳的湖北式普通話。她手指麻利,三兩下點擊菜譜,職業(yè)性的抬頭笑迎顧客,目光凝固,隨即臉部驚詫,“啊,怎么是你???汪春水!你路過還是……”我說:“專門過來看你的,你幾點下班?”她抿嘴,不好意思地看了下左右兩位同事,抬腕看了下電子手表,說,“還有一個半小時,要不……”我說:“那我等你,這里有你一份兒?!?/p>
下班后穎走到我跟前時,已經(jīng)換好了衣服,一身運動裝,黑白條紋的運動鞋,手上拿著打包的小盒子。我說:“這是干嘛?”看我愕然,她爽脆地說:“我吃不下了,估計你也吃不完,別浪費。我拿回家給我爸吃,他開出租辛苦,還得了腰間盤突出,經(jīng)常飽一頓饑一頓,吃飯沒正點兒。”
那晚我要打車送她回去,她非要坐公交。她說下班了又不趕時間,甭浪費那個錢,我們還可以念秧兒。
我過線了,穎的分數(shù)跟學校復試線差了三分,但過了國家線。要么明年再考,要么接受調(diào)劑到其他學校。穎問我怎么辦呢?我說接受調(diào)劑吧,早一年上就早一年畢業(yè),俗話說明天和意外不知道誰先來。
等待通知復試。
穎還在肯德基打零工。她被調(diào)換到王府井步行街的肯德基,她騎著一輛二八款高大自行車上下班,還是一身運動款。我經(jīng)常忙里偷閑,在她中班快結(jié)束時跑過去,陪她一起下班。那是段快樂的時光,我騎著車,她跳上后座,緊抓著支撐主座的鋼桿兒,或者牽著我衣角。后來,次數(shù)多了,她就逐漸抓著我的后腰,捏住我的第十三根肋骨,捏的生痛。穿過王府井,踏上正義路、臺基廠路,拐進兩廣路,南插珠市口,一路紅綠燈變換,我們則變換著速度穿行。她說:“倍兒爽!你知道嗎?坐著后座,我就想張開雙臂一路飛揚!”
我們會停駐在天橋路邊攤吃燒烤。穎在我慫恿下,決定嘗試一口白酒。喝酒之前,她奇怪地拿出一張紙,用筆嘩嘩寫了一串電話號碼,然后拍在我面前,說:“如果我喝的不省人事了,你得給我家里打電話?!甭燥@夸張而又一本正經(jīng)的舉動,讓我哭笑不得。她慢悠悠地嘗試一口“小二”,53度烈酒,猛烈地咳嗽,嚷著說本姑娘平生都沒沾過一滴酒,怎么就被你騙了呢,太辣太難喝了!
屢吃屢喝,愈喝愈勇。逐漸的,我沒有任何慫恿,每次去吃燒烤穎主動找酒喝,她能喝二兩“小二”了。后來屢次喝酒前,她就儀式感十足地說:“事先聲明,如果我喝高了,你不能占我便宜,你得送我回家。”但穎從未喝高過。那時,我確信了,女孩一般不喝酒,喝酒的女孩不一般。
穎被調(diào)劑到城西一家普通高校,不過專業(yè)沒變,還是金融系。在偌大的京城,糟糕的交通,與我所就讀的北四環(huán)那所“985”高校路程相隔遙遙。
穎對我有些依賴了,短信叫早、互道晚安,這些普通的日常生活瑣碎而富有粘性。讀研期間,她從不缺課。我則經(jīng)常外出打工,想著法兒的逃課,拉廣告,搞活動,賺些外快。她經(jīng)常問我,賺錢很重要嗎?我說當然重要。
“我怎么覺得,該讀書就讀書,該打工就打工,干嘛摻和著呢?”
“你沒看跑到美國留學的,要么餐館端盤子,要么房產(chǎn)中介保險中介嗎?”
“那不是在美國嗎?這里是北京!”
“……”
我知道,漂泊到北京的外地人,老北京不了解他們的生存隱痛。
也有調(diào)侃她的時候。有一天,她突發(fā)感慨,好羨慕阿聯(lián)酋,可以生無數(shù)個孩子,家里可以開一幼兒園。我回復說,阿聯(lián)酋有啥好的?中東那鬼地方一個男人可以娶好幾個老婆呢。她回復一個驚恐的表情。
讀書的時光美好卻也無聊,荷爾蒙爆棚的男生們在不同的學校間揮霍青春。但我過早的失去了青春,只是抓住了一個尾巴,小心翼翼地跟著小小揮霍。一天早晨,我惡作劇,知悉頭天晚上她回李村住,第二天要坐車去學校。我在運通102路公汽李村站牌下,她上學的必經(jīng)之路,必乘之車。果然守到她了。我看著她背著書包松松垮垮地走過來,即使睡眼惺忪,也掩蓋不了她的張揚青春。她在慵懶地排隊候車,手搭著額頭,抬眼望天,白皙的伸長的脖頸,清秀的面容不施粉黛,恰如北京初秋的藍天,有著驚人的干凈的美。我使勁兒地吞咽了一下口水。車到了,車門打開,我隔著兩個人排在她身后,伸手越過兩顆頭顱,碰了下她的頭發(fā),然后果斷縮手,躲避著。她感覺異樣,左右張望,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就徑直上車了。穎有一個習慣,上車后喜歡一頭把書攤開在膝蓋上,低頭看書,在書的世界,忘卻周遭的喧囂,自己就是整個世界。我悄然坐到她身邊,神不知鬼不覺,安靜而貪婪地在一旁端詳著她。一輛送貨車穿插在公交前頭,一個急剎,全車人集體前傾,滿車尖叫,我也跟著嚷了一句,“我靠,怎么搞的。”穎順聲抬眼看到我了,一臉驚喜,“汪春水!你怎么也在這兒?”我壞笑:“這是邂逅!”她明白過來了,用書輕敲我的頭,“刻意的邂逅吧!糟蹋漢字,大壞蛋!”
車子停在大觀園站,她陡然站起來,拉起我下車,說,“還上什么課啊,今兒個我豁出去了,我們倆看電影去?!?/p>
她用了“我們倆”,第一次,聽起來那么怦然心動。
那一天在記憶中漫然悠長,悠長得讓人惶恐,極不真實,仿如備受寵溺的嬌俏小女,把其他日子擠壓得只剩下個時光流逝的干癟印記。看完電影后,我拉著她坐公交趕到王府井書店,直奔三樓,在經(jīng)濟類圖書專柜,我翻開一本財經(jīng)新聞書,那是讀研之前從事記者生涯時的小小成就。我指著一張印著我的大頭像說:“你認識此人嗎?”她夸張地瞪大眼睛,然后狠狠白了我一眼,說:“臭美,這不就是那個大壞蛋嗎?哎呦喂,瞧瞧把他給嘚瑟的。”她一邊搶白,一邊抓起書,我以為她要丟到書架上,卻見她徑直走到收銀臺,要買下。我搶著付費,她說:“求你了,這本書,我一定得自己買,行嗎?”她表情真誠,然后一本正經(jīng)兒地說:“這本書我要珍藏?!?/p>
“你的理想是什么?”坐在崇文門明長城殘垣上,雙腿懸吊在半空,她懷抱著書,夕陽的余暉打在她的臉上,醉美,恍若夢境。穎突然拋出這個問題,似乎與此情此景極不協(xié)調(diào)。
我說:“怎么問這個小兒科的問題啊?我們又不是小學生?!?/p>
穎說:“我就想知道?!?/p>
我說:“當一名作家,寫一部傳世作品,像奈保爾的《米格爾街》,此生足矣?!比缓笪翌┧谎郏首鞒錆M憧憬地說,“如果再加上一份美好的生活,夫唱婦隨……”
“打??!打?。 彼^說,“別引誘我,也別詩情大發(fā)!嗯,不錯,你的第一句還像那么回事兒!本姑娘舉雙手贊成。”然后,她不待我發(fā)問,就自顧自地說,“我這輩子就想開一家寵物店,經(jīng)常跟貓啊狗啊打交道,不鬧心,倍兒快樂?!?/p>
“然后養(yǎng)一圈子的寵物,開一個動物幼兒園?多養(yǎng)寵物不如多生幾個孩子?!蔽矣悬c兒挑逗。
“討厭!”她粉面桃花,香拳如雨,落在我的身上,我抓住她的雙手,嚷著別動。
也是在手忙腳亂中,我們接吻了。
一輛綠皮火車在鐵軌撞擊聲中從眼前穿過,右前方不遠處就是粉刷一新的北京站,抵達終點的鳴笛聲動聽悅耳。
事后,她羞澀地嚷著說:“完蛋了,完蛋了……”
我問咋了?
“春水,這可是我的初吻?!?/p>
她躺在我的臂彎里,作勢仰望藍天白云的目光,直挺挺地落在我的臉上,由羞澀、迷亂而清澈,繼而宛若一汪深情。只要是心智正常的男人,都愿意一頭扎進去。
我一時恍惚,小心思泛濫成災。天啊,上帝對我汪春水有多大的恩賜。
我們爬長城,去古北水鎮(zhèn),偷偷躺在植物園無人看守的綠色草地上……我們在曠野中接吻,在星空下?lián)肀?。穎不無憧憬地說,“如果,我說的是如果啊,我們結(jié)婚了,我們多生幾個孩子……”我插一句,“你爸媽會同意嫁一個外地人嗎?”她臉上掠過一絲陰郁,緊接著她咬了下嘴唇,“我會說服他們的?!?/p>
美好的憧憬最易化作肥皂泡。生活的羈絆在錯亂的城市總是讓你措手浮沉,包括你精心設計的夢想。
有一天,穎躺在我的臂彎里,輕聲問:“春水,你知道‘鳳凰男嗎?”
我心里一沉:“咋啦?‘鳳凰男,不就是我這樣的么?”
穎別過臉去。語氣輕緩而有點兒凝重。
“街坊鄰里都在我爸媽耳邊鼓噪,說‘鳳凰男種種不是,爸媽擔心我也……”
穎轉(zhuǎn)過臉來,看著我。此時,我的臉掛著深深不安和憂郁,甚至怯懦。
她坐起來,直起身,凝視著我半餉,輕輕咬著下嘴唇,安慰我說,“放心,如果他們反對,我會抗爭到底!”
但是,還沒有抗爭,我就擅自放棄。轉(zhuǎn)眼春節(jié),前女友主動和好,直接拎著包到了北京,與我住在一起。
曾自認為,自從認識穎,我的人生便自走往另一個方向,不想一個急轉(zhuǎn)彎,卻回到原先的路上。這個曾經(jīng)讓我愛得死去活來的女人,我一度傾其所有全身撲上去的前女友,當她拋過來一個眼神,曾經(jīng)心硬如鐵自認為對她再無欲念,竟然毫無抵抗力,不爭氣的我輕易妥協(xié)了。
談了四年,分開了四年,以為無疾而終。其實,在經(jīng)歷了一番要死要活,分分離離的折磨,自己內(nèi)心潛伏著,不是釋然,也不是生無可戀,而是另一種隱憂和恐懼,對任何不確定性的深深的戒備。比如,穎那天不經(jīng)意提及的“鳳凰男”,它就像一道魔咒,壓迫著我的懦弱,喘不過氣來。
大年初二,穎給我電話說,要見我,“現(xiàn)在,立即,馬上?!彼Z速很快,語氣焦急。我穿好衣服,就奔跑下樓,打上車,直奔李村。
穎站在運通102路公交站臺。大老遠就一眼看到她了,她穿著一襲粉紅色的羽絨服,跺著腳,高挑的個頭掩飾不住青春的挺拔氣息,似乎在數(shù)著車子從眼前一輛輛的馳過。待我走近喊了她的名字,她抬頭看見我,直挺挺撲過來,那白皙的面龐,紅彤著臉,咬著嘴唇,淚痕烙在臉上。
春節(jié)期間很多商家回去過年,茶館飯店都沒有開張,我?guī)チ颂靿珗@西門的肯德基。
穎說,她和爸媽吵架了,吵的厲害。
我問為什么?你在家是乖乖女。
她說:“為了你?!?/p>
“為了我?”
“我爸媽一定要帶我去相親。我……”
她咬著牙,那一瞬間,像一個豁出去一切的斗士。
羞愧像蟲子蠕動,咬著我,莫名的心灰和空白的恐慌。期期艾艾,我忽地沖口而出,像自己對自己叫嚷:“我有未婚妻了。”
她愣怔了半天,死死盯著桌面??諝庠谀獭M崎T進出聲,點菜聲,吞食漢堡和吸入冰塊可樂的吱吱聲,小商人打著電話在高聲闊談,情侶打情罵俏……這些周遭的喧囂,此時宛若裝置了消音器,渾然不覺,置身之外,靜寂無聲。傳說中的世界末日,火星撞地球,在排山倒海般撲面而來。
忽地一巴掌打在我臉上,她大喝一聲:“汪春水!那你撩撥我干嘛呀!”
我低著頭,不敢看她的背影,也怕看到桌上原封未動的“全家桶”和對面空空的座位。
過年的北京街頭冷冷清清,寒風穿過樓層之間的縫隙,把馬路兩旁枝干盡禿的銀杏樹吹的瑟瑟發(fā)抖。
她刷新了我對北京姑娘的自以為是的認知。有哥們曾經(jīng)嚴厲警告說,北京姑娘不溫柔,不小鳥依人,太有想法,不夠服從……甚至說,如果你甩掉了北京妞兒,你將無寧日,她會讓你不得安寧,會糾纏你,跑去泡夜店喝到爛醉,或剃光頭,在身上劃拉幾刀,抱著你的大腿求你不要走……
一切都是反的。我再也沒有見過她。曖昧的日子經(jīng)不起真相的推敲。她把我的電話號碼拉黑——我也不敢輕易走進李村。
經(jīng)商后,投資項目中我認識一個開寵物連鎖店的老板,當即想到穎。她當年告訴我說,她的夢想就是當一名寵物管理員,跟寵物打一輩子交道……當晚,我翻箱倒柜找到她家里電話,然而——銷號了。
我和穎的連接點,唯有李村。一天傍晚,陪同一位獲老舍文學獎作家從方莊去前門,推車徒步穿過李村,滿目皆“拆”,臨街的小飯館小商店堆砌著雜物,七零八落,無人收拾。胡同里,一輛脫漆的綠皮小貨車的拖斗,碼滿了蛇皮袋的廢品,停在中央,頭發(fā)蓬亂的中年男人不斷地往拖斗上扔脹滿肚子的蛇皮袋,用木棍敲打、下壓,拼命地擠壓空間。一座平房塌了,碎磚撒滿一地??v橫交錯的胡同,宛若戰(zhàn)后的廢墟,“拆”字像垃圾糊在墻上,呲牙咧嘴,蠻橫地沖著你笑,笑得你毛骨悚然。
我們在胡同瘋了般穿行。整個村莊空空蕩蕩,一些撿拾破爛的在操著河南話交頭接耳。我逐街逐巷,穿梭追尋,曾認為,只要村莊在你就會在。從未想過遍地人間煙火的城中村,有一天被連根拔起,連同你,還有我們的痕跡,即將一起消失。我突然有些恐慌,那句“你見或不見,我就在那里”,在現(xiàn)實面前是多么虛妄。
我們停駐在李村牌樓下,拱形的鏤空鐵藝掛著的李村“村”字掉了中間一點,丟魂落魄。我掏出手機一陣自拍,是自我嘲諷還是留存紀念,一時恍惚,心中五味雜陳。廉價的霓虹燈發(fā)出刺眼的光,高懸橫跨馬路的紅底白字橫幅,寫著“享棚改陽光,共建美好家園”,是的,棚戶區(qū)改造,李村要沒了。連最后一絲念想也揚塵而去了嗎?
瞬間情感激蕩,我停下腳步,我給他講了穎,講了穎的李村。
一腔情緒在胸口涌動。我竟然口誦成詩:“每次穿過你城中的村莊/總要抬頭四處張望/在一排排平房的小木窗/搜索你尋找我的目光……”,作家大哥立即從自行車后座小布袋里掏出筆記本,在我聲情并茂的朗誦中,他刷刷記錄在冊:“在北京一個叫李村的地方/他們都不知道你的現(xiàn)狀/我只得在窄巷到處奔撞/想起牽手的過往/淚水哭瘦了時光……”
心之所念,果有回響。此后不久,開完一個所投項目公司的股東會,集體大餐,項目業(yè)績靚麗,大家情緒很高,似乎上市套現(xiàn)暴富唾手可得。受此蠱惑,那晚我多喝了幾杯酒,頭暈腦脹。這個時候,一個陌生電話打進來,我醉眼朦朧,有種古怪的直覺,這個電話和我頗有干系,本能確定絕對不是各類推銷電話,我按下接聽鍵。
“我看到你寫的書了。在首都國際機場,中信書店。”電話那頭的聲音,一字一頓的,能感覺到壓抑著激動,“你不是要寫《石佛寺街》嗎?寫了嗎?為什么不寫?我一直等著呢?!?/p>
我知道她是誰了。這么多年來,她幾乎要在記憶中飄走了,卻又再次聽到她的聲音。臉目模糊的她,仿佛就站在我眼前,笑盈盈。當年告訴她,我要寫一本像奈保爾的《米格爾街》,為生養(yǎng)我的故鄉(xiāng)小鎮(zhèn)立傳,那兒的人和事,那兒的風情與變遷……時光湮滅,我留給世間的終究仍是成功學——終將消失于歷史塵埃中的垃圾文字。
她就是穎。原來她一直在關注著我,默默的。
我當即加了她的微信,聊了幾句。我要她拍一張名片過來。許久沒有回應。我心不在焉地周旋在酒局當中,喝酒,聽著熱血的笑話。忽地,“叮呤”一聲,我條件反射似的猛地掏出手機,身邊幾位朋友被我的慌張所吸引,停住酒杯,看著我。是她的微信,沒有言語,就發(fā)來一張她的名片,國內(nèi)一家著名券商投行部的MD(董事總經(jīng)理)。
恰好那晚同樣在那家券商擔任投資基金中層的哥們也在飯局上。他驚訝地說:“安妮是你的老相識?天啊,她可是我們公司年輕人的偶像,最年輕MD,稅前年薪過千萬?!?/p>
安妮就是穎。喧囂和熱鬧凝固在身體外,怎么也傳不到我的耳朵里。那個春節(jié)的種種,如滾石一般碾過來,隔著多年時光。是的,我早就走在老路上,那條不可逆轉(zhuǎn)的老路,那條離別的路口如此遙遠的老路。
這夜,我就在李村,機器轟鳴的建筑工地,即將消失的城南城中村。時光是一列轟隆前行的封閉的列車,每個人的命運被裹持奔涌向前,沒有時間停駐悲歡,百年城中村無可幸免……
我們在鋼筋水泥的城市迷失過方向。騎著單車,聽著王菲的《你在終點等我》,感傷的旋律如飄灑的雨水,淋濕了心情,我在夜色中穿梭李村,這座即將消失的城中村,“沒有你的地方都是他鄉(xiāng)/沒有你的旅行都是流浪……”
〔特約責任編輯 李羨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