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碧靜
那家烤鴨店很好找,黃底紅字的大名霸氣地高懸正中:叫了只鴨。不過細看會發(fā)現(xiàn),天大地大的“鴨”字前還有個畏縮袖珍的“烤”字。
劉漢鄙夷地收回視線,站店門外往里瞅,戴玉也看見他了,喜形于色地向他招手,她那編成無數(shù)小辮的棕紅發(fā)辮隨同夸張的動作歡快跳動著。
劉漢極不情愿地往里走,迎面過來一抬餐盤的小哥。劉漢順便瞅了眼片成薄片的烤鴨,焦紅的烤皮雪白的鴨肉,看起來兩兩相益。過道可容兩人同時通行,只是他那便便的大腹太占地方了。兩人都側了身,劉漢又自覺地收了收肚子,總算過去了。
干嘛找這樣的店?
這樣的店是怎樣的店?你咋一副興師問罪的樣子!戴玉不高興地嘟起了嘴。不過她的不高興只有一瞬,因為她看到服務員上菜了。這就是吃貨的世界!任何思想上的不愉快,都可以在瞬間被物欲享樂所帶來的快感消滅干凈!
劉漢沒回答。他聞到了烤鴨的香味,覺得接下來該吃點什么才對。他撕下一片薄餅,放上烤鴨片和蔥白大醬,卷起來就吃。吃到最后一口的時候已經(jīng)不想吃了。他吃出了鴨屎臭和飼料味。想到從出窩到端上餐桌只有三個月的速成鴨,他感到惡心。
他停下來抽出紙巾擦手,邊擦邊偷看戴玉的吃相。眼前突然出現(xiàn)宮崎峻的作品《千與千尋》,確切地說,是小主人公千與千尋的父母,走進詭秘的飯店埋頭大吃的父母。他知道這樣想不禮貌,特別對于頭一次見面的人。不,是不對。想到吃完后兩人有可能在一起做的事,更覺得這樣想是對自己的不負責任。
他覺得該說說話。假如戴玉吃興正酣時抬頭發(fā)現(xiàn)他盯著她看,會不會尷尬?
劉漢還是想說一說這家店名。
比如這店叫“烤了只鴨”就挺好,既簡潔又貼切。有時候簡潔貼切就是種教養(yǎng)。
上綱上線了吧!我覺得“叫了只鴨”也挺好呀!既表明賣鴨,還有特別的引申涵義。這說明老板有頭腦,這是店家的營銷策略!說到這里,戴玉吸了口可樂,不懷好意地斜睨著劉漢。
好在哪?哦對,男人可以的事女人也行?,F(xiàn)在時代不同了,男女平等。劉漢嘲諷地一笑。
那是自然!戴玉挑挑眉頭表示贊同,語氣里帶有挑畔意味。她的眉毛是當下流行的平直眉,畫得又粗又重,很有蠟筆小新的自娛感。這樣的眉毛配在她那張錐子小臉上太不相稱了。劉漢有點發(fā)愣,也許跟風迎潮本身就是一種潮流?一年前的他也是這樣的吧!不管適合不適合的都朝自己身上披掛,生怕被貼上out的標簽。年青人喜歡蹦迪泡吧粗口他都喜歡,美酒美食美女也一樣沒落下。白日里他是道貌岸然的公職人員,八個小時以外他是他自己。真是他自己嗎?也正是一年前的第二天他開始困惑。
那時候已經(jīng)談成準備結婚的女朋友突然甩了他,理由是他玩得太不靠譜了,嫁這樣一個人她不踏實。他嗤之以鼻,分就分吧,事實上誰甩誰還不好說呢!所謂“天涯何處無芳草,何必單戀一支花”。他完全不在意。其實他明白女友為何要分手。周六他在家辦了個聚會,叫了幫狐朋狗友,大家在客廳席地而坐,喝啤酒擼烤串,家庭影院開起來K歌,玩得盡致盡興無所顧忌。接下來肯定要喝醉,喝醉以后肯定得有聲有色,這已經(jīng)是年輕人聚會見怪不怪的模式了。那晚大兵與阿飛的女友搞上了,大兵的女友被阿勇上了……要多混亂有多混亂。清朝無名氏《說呼全傳》里說:“酒能亂性,色是敗真。財乃致命,氣動殺身。”古人一針見血。
喝到意亂情迷時,劉漢隨便就抱了個女人,兩人正舌頭纏繞吮吸得不可開交呢,劉漢女朋友來了。一切都像是夢境,劉漢似乎看到女友甩了自己一個大耳刮子,轉身怒不可遏地走了,可他臉上是麻木的,沒感覺。轉瞬他又與那女的抱一起了,繼續(xù)剛才被打斷的事……
與女友分手后,哪想高齡的老父親氣出了病。劉漢的兩個姐姐都很出息,大學后一個留校任教,一個進入外資企業(yè)。倆老人身邊就劉漢一個獨兒子,原想著小子終于上了班交了女友,那離抱孫子也不遠了。哪想女友跑了!雖不住一起,自己兒子的德性老人都知曉,卻說不下來,久之積郁成疾。劉漢回去看了兩回,老人看起來并無大礙,只是一和他說話就動氣。劉漢煩透了,便不再回去。繼續(xù)回他的狗窩過他的逍遙日子,哪知道,兩個月后,老父親竟病逝了。
劉漢是第二天中午才得知消息的。頭晚他在酒吧和兩個小姐搖骰子喝酒,電話響了,是二姐。二姐是和老父親一樣啰哩叭嗦的人。每每二姐幫父親的腔數(shù)落他時,他就覺著沉默寡言的大姐不說話真是好!他想起了一句至理名言:人用兩年學會說話,卻要用一生去學會閉嘴。他不知道二姐看沒看過這話,如果看過,他想她應該多反省下自己。
很自然的,劉漢厭煩地掛斷電話,并順手關了機……
這個“不孝子”的惡名就這樣留下了。其實劉漢無所謂,不就是一頂帽子!人這輩子何止只戴一頂帽子?
可是老父親的死卻讓他如遭悶棍!仿佛只在一夜間,他對犬色聲迷的生活厭惡到了極點。他開始惡心之前的生活,除了心理上的,還有生理上的。他疏遠了所有的狐朋狗友,遠離了夜場和麻將桌。同時一向被公認為吃貨的劉漢,像是患了厭食癥,一下子對吃喝不感冒了。他開始節(jié)制自己,喝酒,只獨飲,且不過量;除了每周只吃一次肉食以外,如果需要,只與正式交往的“女朋友”發(fā)生肉體關系。他要做一位新時代的苦行僧!
一年來,劉漢在工作生活中、言行舉止上時刻提醒自己,硬性要求自己。禁欲,不止是性欲,而是各種欲望,人類誤入迷途與深淵的欲望,萬惡之源!每每想到千與千尋的父母,那兩位被欲念還原成世上最令人生厭的“豬”的形象的父母,他總有一種不寒而栗!誰能想到不知不覺中,自詡為“高級動物”的人就會淪落成被“圈養(yǎng)”的低格動物,真是細思極恐!一年來,聲名狼藉的劉漢死了,取而代之的是人格高尚、格調高雅的陽光青年劉漢。就連他原來油膩松弛的體型,都被緊致苗條的自律形象而取代。唯一減不下去的就是宛若懷胎三月的啤酒肚,那頑固的存在,仿佛隨時在提醒他曾經(jīng)不堪入目的過往,昭然若揭!
劉漢饒有興致地看著戴玉吃烤鴨。米漿色半透明的薄餅抹上大醬、放烤鴨片、放蔥白,緊致地卷起來……她的吃相說真的有點不雅,又有點嬌憨,不是放到嘴里咬而是伸出舌頭出來找食物,粉色的舌頭膩膩軟軟,一伸一縮,看得劉漢有點反胃,又夾雜著難于言語的悸動。劉漢想幸好她是個姑娘,若是個婆娘,這動作除了惡心就再沒其他了。
看起來戴玉很喜歡吃烤鴨?或者她對一切肉食都抱有濃厚的興趣?這她像是說了。還是在三天前,她倆認識的第一天。不過劉漢是不擅長記憶誰誰誰說了些什么的,他覺得人這一輩子很多時候都是在說廢話。特別對于沒有多少話語權的弱者,很多時候說話等于沒說。不過在偷看戴玉風生水起的吃相時,他還是模糊地記起了戴玉說過“無肉不歡”,還類似猥褻地形容過“好的肉食能讓人體會到做愛的快感!”也正是這句充滿挑逗意味的話,升溫了兩人的熱度。要知道如今社交軟件上的聊天,沒點“加料”都會讓對方味同嚼蠟。
這一定是個欲望很強烈的女人!我真的需要這樣的女人嗎?劉漢默默想著,不過這一個問題他沒有想好。他只是計劃好了回他那里的路線,這好像是應該這樣的。
出了店門,戴玉很自然地偎了上來,她勾著劉漢的手臂,像只溫順的小貓。
陽光刺眼,兩人都戴了墨鏡。劉漢喜歡戴墨鏡,這像是一層防護,也像是一道掩體,他能隔著這層阻攔偷偷地打量世界。他還喜歡這層阻攔下暗了幾個色比的世界,萬物都不是尖銳和明朗的。那種喑啞下的慵懶和曖昧,是他喜歡的。
戴玉勾著他的手臂漫無目的地跟著走。其實是有目的的,只是這個目的不必說。她的目的地也正是他的目的地,這個她很熟悉。因為自從十八歲以后,她已經(jīng)數(shù)不清多少次這樣勾著一個男人的手臂,漫無目的又有所目的地跟著走了。她還在讀大四,但她不喜歡校園里的小鮮肉,那些和女孩一樣涂脂抹粉的“娘炮”入不了她的法眼。她還是喜歡社會上的男人,不止成熟有男人味,最關鍵是多了世俗與勢利。就好像古玩之所以被稱為古玩,時間與煙火氣息是少不了的最主要加持。戴玉以為自己是懂他們的女人。
這是市里最繁華的一條街,寬闊的六車道車水馬龍,兩旁高樓林立,吃喝玩樂應有盡有。路過一家奶茶店,戴玉瞅了一眼。劉漢拉她進去,她選了一杯喜歡的“香草美人”,劉漢不要,笑盈盈地看她喝。
今天鞋沒穿對。出了奶茶店,戴玉輕輕跺了跺腳,嬌嗔地說。
這是在問“還有多遠?”或者“你開車了嗎?”劉漢心知肚明。
先跟我去買件衣服吧。今天是我老母親的生日。劉漢抬手指了指正前方一幢商城,那是一家“中老年女裝店”。
哦。好啊。這姑娘看起來有點意外,不過還是爽快的同意了。
一小時后,兩人買好一件針織衫,開車回到劉漢住的小區(qū)。這是一幢環(huán)城路段的新建回遷房,一部分回遷戶因補償款的糾葛還未入住,所以空房率占三分之一。劉漢歷來不是個喜歡計較的人,主要是怕麻煩。當初老父親和他說了情況,他只說“怎樣都好”,結果諸事順利很快入住。雖然他的補償面積可能比那些據(jù)理力爭的“釘子戶”少了個三四十平米,可他不在乎。老人有集資房,自己一個人住三室一廳,足夠了。爭太多沒意思,累!這不是劉漢超凡脫俗不愛財,是他時常感覺精力有限,特別是這一年以來。周邊一些棚戶區(qū)剛完成拆除,還未開始重建,所以周圍格外安靜?,F(xiàn)在的劉漢就喜歡這樣的地方。
在我這里,任由你喊破天也沒人理會。劉漢關上門時壞笑著扭頭對戴玉說。
我有什么可喊的!戴玉嬌嗔著掐他一把。劉漢知道成了。
一切都水到渠成。戴玉說喜歡上面,劉漢說女士優(yōu)先。
看起來很結實的床,還是會響?,F(xiàn)在的無良商家太多了,任什么商品都經(jīng)不起折騰。而人又是最喜歡折騰的動物。嘎吱嘎吱,嘎吱嘎吱,單調得很。出乎意料的是,戴玉沒喊,她一直咬著下唇,細白的牙齒很像是某種小獸的牙齒。
劉漢覺得應該說點什么。
今晚陪我回父母家。
為什么?
我老母親七十歲生日。我說過。
為什么?
想回去好好陪老人吃個飯。你知道嗎?我……老父親已經(jīng)不在了,兩個姐姐在外地。老人很孤獨……
你知道我問的不是這個。
你是我女朋友!
我什么時候答應的?戴玉斜睨著他,又是那副挑畔與無所謂。
劉漢停了一下,又繼續(xù)。
做我女朋友好嗎?這是在乞求她嗎?劉漢覺得自己好賤!
好?。?/p>
我是認真的!劉漢努力最后沖刺,激動中臉色卻很嚴肅。
無聊。戴玉吃吃地笑,她面色潮紅,輕喘著從劉漢身上翻下來,只穿著闊大的白T恤光腳走進衛(wèi)生間。她走路懶散無力,像只小貓,一副什么都無所謂,又什么都不吃虧的警惕模樣。衛(wèi)生間的門“啪”一下被砸上了,有撒尿的聲音和馬桶沖水的聲音傳來,肆無忌憚、毫不避諱。和她性格一樣?直爽?還是無所謂?劉漢覺得有些恍惚,還有點喪氣,更有點患得患失和無所適從。他在猜測答案。屋里太燠熱了!八月中旬的天,不折不扣的秋老虎!他全身是汗,躺下打算瞇一會,還沒兩秒鐘便又坐了起來。沒拉窗簾,陽光刺眼,直直打射在被褥上,蒸熱得讓人想發(fā)火。他家在32樓,對面是被拆光的棚戶區(qū),現(xiàn)在空空如也。不用擔心有眼睛偷窺。當然,一年前的他是完全不在乎的。
劉漢的煩躁是一點點疊加的。
開始,他穿好了衣服,他想這樣會顯得鄭重一點。衣不遮體的兩個人在一起談一件嚴肅的事是不可能的,那會顯得很滑稽。當然,他不單自己穿戴整齊,也同樣要求戴玉這樣。他想好了。
他點燃一根煙,想起和戴玉認識的經(jīng)過。他倆是通過微信“搖一搖”功能認識的。這很平常,當今通訊異常發(fā)達的時代,想認識個異性朋友比呼吸一口新鮮空氣還容易。最初兩人聊吃的,劉漢說從前很愛吃,現(xiàn)在戒了。自然,聊完食,就該聊色了。劉漢說從前不挑,現(xiàn)在也戒了。戴玉發(fā)語音過來吃吃地笑,說他真是個怪人!調侃他難道現(xiàn)在是個禁欲主義者?不食不色了?那也不對呀!不色有可能,不食會死人呢!劉漢說戒的是從前的“愛吃”,戒的是從前的“不挑”。
戴玉問那你現(xiàn)在是如何個吃法如何個挑法?
劉漢在戴玉朋友圈一條條瀏覽著她的相冊,用語音告訴她:做我女朋友就告訴你。
無聊。戴玉也用語音發(fā)過來,仍伴隨吃吃的憨笑。
她的聲音很好聽,兒童般的奶聲奶氣,還有一點低沉的摩擦音,像是金屬被軟布撫擦過的顫音。劉漢心里動了一下。心想就她了。
一年來,劉漢先后談過三個女朋友,最長的一個月,最短的只有一個星期。劉漢當然是愿意正兒八經(jīng)談一個女朋友的,是可以結婚那種。自從樹立新的“三觀”價值后,他感覺異常疲乏與無趣。他急需想嘗試另一種新的生活方式,比如婚姻。很遺憾,第一個女友與他是各取所需,熱度過了自然就分了。第二個女友與他性格不合。第三個女友不愿意結婚。
戴玉是他一年來談的第四個女友,如果她愿意承認的話。
劉漢一根接一根抽煙,很快煙灰缸就滿了。抽煙也算破了他的節(jié)制了。這一缸煙灰,是他一周的量。雖然開著窗,屋里仍煙霧沉沉,劉漢更加陰沉的臉隱藏在煙霧后面。劉漢努力克制著不去踢衛(wèi)生間門的沖動。
蓮蓬頭的水聲終于停了,門開了,戴玉裹著浴巾出來。這時候劉漢才發(fā)現(xiàn),戴玉的肌膚宛如嬰兒的又嫩又滑,吹彈得破,劉漢又恍惚了。戴玉背對著他穿衣服,穿胸衣,大方得像是兩人早認識了幾百年。其實認識多久能代表什么呢?兩人不是連對方最私密的部位都涉足了!就在剛剛。再扭捏作態(tài)就是矯情了。
劉漢等著戴玉穿好衣服。
戴玉穿完,從挎包取出一小瓶便攜式乳液,擠在手背一點拍了拍臉,甩一甩水淋淋的頭發(fā)就要走。
你去哪里?劉漢起身攔在門前。
我還有事。戴玉不滿地皺皺眉。她先前畫的“蠟筆小新”式平直眉被她洗掉了,原生眉毛淡得可以忽略不計?,F(xiàn)在,皺起來的只是兩個眉骨,她的模樣看起來更像孩子了。初來世間沒有視力沒有眉毛沒有牙齒的狀態(tài),嶄新的最初。劉漢覺得有點費解,有點新奇。
什么事?
逛街、做美容、打游戲、睡覺……想干什么干什么。
真墮落!
你說什么?
我說干什么比陪老人更重要!劉漢想緩和劍拔弩張的氣氛。
那是你的老人。戴玉有些嘲弄地嘟了下嘴。顯然已經(jīng)很不耐煩,她將右手的拇指和食指卡在了挎包帶上。一種防衛(wèi)又對峙的姿態(tài)。
你答應做我女朋友的。劉漢逼近一步,將戴玉擠到門上,凸出的啤酒肚毫不客氣地頂著她的身體,他的臉離戴玉那張精致的小臉只剩一個拳頭的距離。
我沒答應。
那你為何要來見面?
這難道不很正常嗎?我只想打發(fā)掉一個無聊的上午。
這姑娘看起來很強硬,劉漢有種被愚弄的憤然。他舉起了拳頭打出去,“哐”的一聲,戴玉尖叫起來旋即住聲。因為劉漢的拳頭沒砸在她臉上,而是砸到了門上。
看看這個房子,這是我老子的回遷房。現(xiàn)在這個路段,至少值兩百萬。劉漢牽著姑娘的眼神環(huán)顧一圈屋子,說話的聲音咬牙切齒,不知是氣還是疼。他的右手顫抖著,已經(jīng)慢慢紅腫了起來。
這又如何?戴玉驚魂未定,她喘著粗氣,原先眼里無所謂的神情,已被驚詫和慌亂取代。
嫁給我,它就屬于我們兩個人!
強買強賣?難道你再找不到老婆了?戴玉嘲諷。
……
還是因為我和你上過床?戴玉咬著牙。
是。也不是。
哈!新一代的貞潔烈男?戴玉嗤之以鼻。
我只和女朋友上床。劉漢認真地盯著她的眼睛。
什么?
如果你不承認是我女朋友……而我只和女朋友上床……
你……到底想怎么樣?
他人即地獄……這時,劉漢的眼神已變得惡狠狠。
我,明……白……了,因為我不承認是你女友,所以你覺得是我重新讓你墮落?甚至會上升到圈套的猜疑?所以你怨恨我?對不起,我實在是沒想到會變成這樣!我以為,這不過是一次再普遍不過的……“約炮”……戴玉紅著臉,擠出最后兩個字?,F(xiàn)在的她連一分鐘也不想呆了,她只想迅速離開這里,離開這個叫“劉漢”的可怕男人。這一刻,毫無疑問,他也是她的地獄!
劉漢陰沉著臉,沒出聲。
鬼使神差般,空白的腦海里突閃過一個念頭。她急急說:給,我給你。戴玉掏出錢夾,將里面粉色的“老人頭”全抽出來,急急塞到劉漢胸前,生怕他嫌少。
看著驚慌失措的這個姑娘,以及胸前盛開的粉紅鈔票,劉漢異常困惑。這種困惑沒有持續(xù)太久,因為他很快明白了。他的臉色從訝異迅速變得鐵青。他感覺心里有一團炸彈,馬上就會將他炸得灰飛煙滅!他沒有辦法,他得自救……
現(xiàn)在劉漢比姑娘更驚慌了!他驚慌失措地掐住戴玉的脖子,使勁搖晃著她的頭,歇斯底里地低吼:死八婆你干什么你干什么??
似乎這樣才能將誤入迷途的人驚醒。
補……補償你。
你真當叫了只鴨?!吐出這話,劉漢的驚恐大于憤怒。
可憐的姑娘氣若游絲,淚水從恐懼又痛苦的眼里流出。她的面容仍是那么細嫩柔和,眼神那么單純,一覽無遺得與嬰兒無異!
劉漢的心刺痛了一下。他放松手,只將手向征性地搭在她的脖頸上。戴玉咳嗽著,大聲喘著氣。倔強的姑娘此時淚已干。
你走吧……劉漢松開戴玉,低垂著頭側開身。此時他就像一具被抽走了精魄的軀殼。
得到“特赦令”的姑娘迅速拉開門沖了出去,她跑得很是踉蹌,下樓梯時好像還被絆了一下。
劉漢不知在墻角坐了多久。
他就像失去了感知與思維能力,就那樣悄無聲息地坐了一個下午。期間他聽到手機響過幾次,有手機鈴聲,也有信息提示。他沒理會。這之間他可能還睡過去幾次,做過一些雜亂無章毫無意義的夢。當然,這些同樣可以忽略不計。
直到不遠處那座棗紅色的大鐘敲響七下的聲音傳來,他才算徹底醒了過來。他起身挪到窗前,夕陽西沉,余暉照映著棗紅色的大座鐘。那是本市圖書館的標志性建筑,站在窗口,可以與它遙遙相望。曾經(jīng),剛畢業(yè)時,他還是那里的老???,與一位戴眼鏡的文雅圖書管理員發(fā)生過一段曖昧。如果任由那段曖昧延續(xù)下去,那么他很有可能會娶她為妻。那么他的老父親是不是就不用被他氣死?那他現(xiàn)在過的會不會是另一種人生?當然,人生沒有假設與預演,凡人的設計,永遠抵不過命運秘而不宣的安排。劉漢離開窗前,拖著久坐而滯重的身體,走進衛(wèi)生間洗了把冷水臉,頓感清爽了很多。
劉漢重又走回客廳,茫茫然在客廳中央站了好長時間,因為他不知道接下來該干什么。他轉頭看了一眼沙發(fā),上面放著個手提袋,想到今晚是母親七十歲生日,這是他給老母親買的針織衫。掏出電話,他看到好幾個未接來電,都是二姐打的。還有一條微信,也是二姐發(fā)的。責怪他為何不接電話,又囑咐他回去陪母親吃晚飯。他突然想起了什么,下意識地在通訊錄查找那個叫“戴翠花”的微信名,反復幾次搜索都沒找到,那就是將他拉進黑名單了。這樣也好。他在失落的同時又莫名地舒了口氣。這時,他看到了散落在門邊的粉色紙張。第一念頭,他真沒想起來那是什么。等他反應過來后,馬上又怒不可遏了。他迅疾地沖了過去,跪在地上將那些百元大鈔抓了起來,粗魯?shù)挠秒p手揉成了一團,雙手充滿了仇恨,像是重新掐住了戴玉的脖子。這一次,他不會心軟。他將百元大鈔揉捏到不能再小,雙手因為用力而發(fā)白,直到那團東西堅硬到硌疼了他的手心,才將它扔到了垃圾桶里。
現(xiàn)在他像報了一箭之仇,渾身輕松了起來,甚至在身體深處涌現(xiàn)出一種莫名其妙的愜意感。他吹起了口哨,是首英文歌,歌詞大意是“永不再、永不再、永不再……”一首深情到底的情歌。
他換好鞋,穿上外套。他要出門,因為他感覺到餓了。
劉漢鎖好了門,又馬上開了門。他又走進屋里了,關門后還謹慎地朝貓眼往外看了看,又朝32樓的窗外看了看,暮色低沉,天空空空如也,連常見的飛鳥也隱身匿跡了。最后,他清著嗓門,將三個臥室和衛(wèi)生間都檢查了一遍。
劉漢莫名心慌。他從垃圾桶里找出那團被他當作垃圾扔掉的人民幣,小心地攤開,在桌上將它熨平整。一,二,三,四,五。一共五張,劉漢默數(shù)著,將它夾進了錢夾。
等電梯的時候,劉漢想,去哪里吃晚飯呢?他想到了文明巷的“叫了只鴨”。
〔特約責任編輯 李羨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