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金紅
1
馮家寶再過一個月就滿九十了,和他相濡以沫的女人叫何秀琴,小腳,沒裹過,只是長的小。人說小手小腳的人都是有福氣的,這話有些道理,何秀琴一輩子除了生孩子,再沒受過什么苦。可她總說自己最遺憾,遺憾的是沒見過親婆婆。
她的親婆婆三十六歲就死了,照片上的馮曹氏鴨蛋臉,柳葉眉,兩片嘴唇白撲撲。這跟她的后婆婆完全不同,那是個大腳大手大胯骨,抽煙袋罵人的女人。
何秀琴是根藤,攀附在馮家寶這棵大樹上。自從生了一個女兒之后,她又一鼓作氣生了三個兒子。要不是沒人帶孩子,她還想生,她是寄望超過馮曹氏的。只可惜,抽煙袋的女人不給她機會,對馮家寶哥兒五個不聞不問,更別說幫忙給她看孩子。何秀琴從心底里恨她,可她沒辦法,誰讓馮家寶不是人家親生的。于是分家時,她偷偷帶走了一張有親婆婆的全家福。馮曹氏烏黑的頭發(fā)裹著端秀的白臉兒,懷里抱著最小的兒子,家寶和另外三個兄弟就立在她的旁邊。團(tuán)團(tuán)擠在一起的五個孩子,卻都是孤苦無依的臉色。后來,何秀琴也在額前鋪了一層厚密的劉海,只露出細(xì)小的鼻尖和圓墜的一點下巴。
何秀琴打盹的時候,馮家寶哼了兩聲。他發(fā)現(xiàn)有團(tuán)光飄在窗戶上,明晃晃地一團(tuán),挨的很近。他想問問那是什么,可舌頭不好使,攪在干巴巴的嘴里,像條死魚。保姆湊過來說,老爺子醒啦。何秀琴一激靈。她有一只眼生了白內(nèi)障,好的那只因為承擔(dān)了全部視力,反而顯得呆滯。
馮家寶朝著那團(tuán)光張嘴,何秀琴以為他要喝水。水端過來,馮家寶卻搖頭。
馮家寶已經(jīng)快一個月不能進(jìn)食了。可能是空落落的胃越縮越小,身子也就越來越輕。人便陷入一段又一段的昏迷?;杳缘鸟T家寶倒也不痛苦,對于命運他是順從且膽小的。于是順著海水般的睡眠,一波一波,任各種奇怪的夢把他越拖越遠(yuǎn)。
頭一批襲來的夢境里都是紙片,這些紙片像某種符號,覆蓋和夾攜在各種各樣的面孔間,隨處飛逝又接踵而至。紙片上的紅杠,密集呆板地排列著。馮家寶對這些莫名其妙的紙片覺得困惑,直到看見三十多歲的自己伏在案頭奮筆疾書時才明白,那都是教案。這輩子他都在跟印著紅杠杠的紙片打交道。它們成捆地堆積在他的記憶里,成為中年時期潛意識里最重要的東西。
是那團(tuán)光勾動了他,從光怪陸離的夢境里浮起來??苫氐浆F(xiàn)實的馮家寶,卻覺得格外無力,虛弱?,F(xiàn)在他只能偶爾看見東西,而那些晃來晃去的光和人影,讓他懷疑自己是不是看錯了??傆腥嗽谶@時候見縫插針地問,我是誰?他是誰?或者,你是誰?
馮家寶煩透了,如同哀怨的嬰兒,他半張著小雀兒似的嘴,氣息在口鼻間微弱地進(jìn)出,他似乎意識到自己真的時日無多時,便更向往光。那團(tuán)落在窗臺上的金黃的光到底是什么呢?
何秀琴撇著八字腳翻箱倒柜,保姆問她,她也不說話。再回來時,手里拎條厚被子。二話不說就往馮家寶身上壓。保姆說這可不行啊。何秀琴就瞪起眼睛,就你懂,天天翻來覆去擦抹我老頭子,毛巾那么濕,感冒了呢,他一準(zhǔn)是冷。
何秀琴老覺得馮家寶冷。馮家寶的胳膊確實是涼的,連帶著身上的每一寸皮膚都不熱乎。這能怪誰呢,還不都是老頭子自己找的。何秀琴怨憤卻又憐惜。自從開始昏睡,馮家寶就學(xué)會了蹬被,仿佛踢開了被子,就踢開了整個世界,他就無牽無掛了。何秀琴因此而害怕。她一遍又一遍地把被子纏過去,壓住他。仿佛被子是從她身上長出去的一個器官,只要被子還在馮家寶身上,何秀琴就跟他在一起。
馮家寶盯著壓下來的被子,從心底里升起一股恐懼。整個世界都傾軋過來,砰地一聲在他胸口坍塌了。這樣的坍塌他經(jīng)歷了無數(shù)次,每一次都驚恐萬狀,這是一個關(guān)于死亡的讖言,被何秀琴一手炮制,酷刑般施加在他身上。她纏了他一輩子,用孩子,用道義,用一切她能想到的世俗的東西。知識分子是蔑視世俗的,可后來馮家寶才明白,在善于運用世俗輿論的文盲何秀琴面前,知識分子的矯情一無用處。
你欠我的。這是何秀琴最常說的。兩人就這事爭論過。馮家寶說,我養(yǎng)你,怎么還欠你了。何秀琴說,我給你生了四個孩子,你就欠我的。馮家寶說,誰家女人不生孩子。何秀琴說,可她們不總能生兒子,我給你生了三個。馮家寶說,那我的經(jīng)濟(jì)負(fù)擔(dān)也重。何秀琴說,所以我省吃儉用,不然有錢給你爹媽寄嗎?那個媽還不是親的。馮家寶說,她在我爹屋檐底下住,就是我爹的人,我就得管。何秀琴說,你管啊,我沒說啥??梢桥錾蟿e人,早就打得底朝天了。馮家寶說,這還叫沒說啥?算了,我不跟文盲計較。何秀琴就哭。文盲兩個字她最不能聽。直到把臉哭成豬肝,連著一個月不搭理人。
整天氣鼓鼓的何秀琴,兩個胸脯越來越圓,里面長出好幾個大瘤子。馮家寶怕了,心想這女人能死在一口氣上。他后來才明白,何秀琴那是自卑。自卑的何秀琴看起來格外剛強,而剛強在那個年代絕對是個優(yōu)點。鄰居朋友都稱贊她。她便被這稱贊越架越高,儼然成了另一種自信。只要在家里,何秀琴就是絕對地權(quán)威,誰都要聽她的。而現(xiàn)在何秀琴就認(rèn)為,馮家寶冷。
其實,馮家寶的小肚子燙的很?;饛睦锩鏌饋恚麄€人都干巴巴漲乎乎地疼??赡苁茄装Y,馮家寶自己揣度著,然而他并不知道自己芯子里熱,可摸起來卻是涼的。
失禁,發(fā)生在睡著以后。
這一次馮家寶看見自己穿著日式校服,剃小平頭,站在國高的小操場上。梅老師拿著教案從他面前經(jīng)過。她圓圓的臉上有一雙細(xì)小的眼睛,很多同學(xué)說這五官搭配不合理??神T家寶卻覺得好看極了。梅老師是西南聯(lián)大的畢業(yè)生,教地理。上課第一天,她不緊不慢地點了一遍名。第二天再來,就不用名冊了。全班學(xué)生,她一個不差地記住了。馮家寶像信徒般皈依在女老師的門下,從此再沒哪個女學(xué)生能入得了他的法眼。令人難以置信的是,他后來竟然娶了文盲何秀琴。
何秀琴是不允許保姆翻動馮家寶的尿墊的。她寧愿拖著八十八歲高齡的矮胖身子伺候植物似的馮家寶?,F(xiàn)在馮家寶確實就像一株植物,一動不動地睡著,臉皮松垮,氣息微弱。何秀琴掀開被子,嘟囔著,作禍,就能作禍。然后起身,去扯尿墊。保姆過來,把馮家寶搬開一點,何秀琴拉扯一下,就這樣,一下一下,尿墊就給兩個女人拉出來了。一團(tuán)稀糊糊的東西黏在上面,奇怪的是,并不很臭。何秀琴想,都不吃東西了,怎么還有屎呢。
于是她開始趴在馮家寶耳邊叨咕,你要走,就快點吧。
馮家寶什么都沒聽見,他還在梅老師的課堂上發(fā)呆呢,叫她老師是因為馮家寶后來自己當(dāng)了老師,其實當(dāng)時他們是稱她為先生的。
梅先生和學(xué)校的日本女先生不一樣,走路很快,胸脯高高的,頭發(fā)剪成一片荷葉,在陽光里烏亮烏亮的。她穿雜灰色棉布袍子,就算冬天也能看見腳腕上的白襪。東北的冬天長,她就用一條深紅色的大圍巾圍著自己,雪白的臉在紅圍巾里頭像話本上的薛寶琴。馮家寶讀紅樓夢,最喜歡的就是薛寶琴踏雪尋梅這一出。也許是梅先生的緣故,后來看紅樓夢電視劇,他總認(rèn)為演薛寶琴的演員出了謬誤。別人和他討論,他說問題就出在眼睛上,薛寶琴的眼睛應(yīng)該是細(xì)長的。有著細(xì)長眼睛的梅老師沒有鳧靨裘可穿,更沒有梅瓶抱,但與薛寶琴一樣,她的美都屬于北方的冬天。
國高每天早上都要出半個小時的朝會,其實就是把老師和學(xué)生都集中到操場上升國旗,唱國歌。國旗和國歌都是日本的,梅先生日語說得不好,唱國歌不太張嘴。但她會擺出個好看又賣力的姿勢。比如微微向后仰著身子,瞇起細(xì)長的眼,手指頭隨著音樂輕輕地扣動。日本先生們都說梅先生認(rèn)真,馮家寶卻覺得她不過是在哼一首普通的小曲。也許是因為這個,他一直記著這首歌。直到后來他當(dāng)了中學(xué)教導(dǎo)主任,因為隨口哼了一句日本國歌而招來一幫孩子。他們?nèi)靸深^在馮家寶屋里找發(fā)報機。馮家寶這才明白過來,那不是一首普通的調(diào)子,從來都不是。
大字不識的何秀琴曾經(jīng)叫住一個孩子問,這泥土地里還能藏發(fā)報機?那孩子嘟了嘟嘴,卻也沒說什么。馮家寶在縣高工作,老師和學(xué)生都挺淳樸,發(fā)報機的事情搞了兩天就不了了之??粗Н彴倏椎奈莸兀T家寶直冒冷汗,從此便堅定信念,要在這個淳樸的小縣城待一輩子。有人勸何秀琴跟馮家寶劃清界限,可貧農(nóng)出身的何秀琴直眉瞪眼的,人家說東,她就扯西。之前嫌她沒文化的人現(xiàn)在都有點羨慕,能娶到這樣一個媳婦是馮家寶的幸運。馮家寶當(dāng)然也明白,再出去時,兩口子的手總是緊緊拉在一起。
梅先生終究淡出了馮家寶的生活。不安的日子里只有何秀琴才是清晰的。她小而挺拔的身影漸漸成了一個港灣,馮家寶終于明白做人必須要夾起尾巴才行。
夾尾巴的馮家寶挺過了最艱難的時期,沒吃什么大虧就迎來了好日子。先當(dāng)校長,又當(dāng)局長,何秀琴成了官太太。之前來挖發(fā)報機的學(xué)生拎著大公雞到馮家來,只為孩子能進(jìn)縣高學(xué)習(xí)。何秀琴仍舊直眉瞪眼,說,你不是頭一回來了,我認(rèn)得你。
這時候馮家寶是發(fā)自內(nèi)心愛她的,于是他說,你不是喜歡生孩子嘛,咱們再生??上詈昧?,何秀琴的身子卻差了。她長出第一根白頭發(fā)時,馮家寶的鬢角還是烏黑的。她發(fā)現(xiàn)自己被腰疼纏上時,馮家寶精力正旺盛。何秀琴終于明白,自己永遠(yuǎn)都無法超越婆婆了。累年的勞作讓她提前衰老了。
更年期來的時候,大兒子生了女兒。馮家寶和何秀琴有點不滿意。馮家寶的書生作風(fēng)早就被時間消磨光了,他把生活交付給了何秀琴,任憑她擺布。何秀琴認(rèn)為必須生男孩,于是接力棒交到二兒媳手中。生產(chǎn)那天,馮家寶一出門就踩進(jìn)水泡里。兩口子面面相覷,知道這回又沒戲了。何秀琴就是這么迷信。
迷信的何秀琴坐在客廳里,布滿老年斑的手臂一下一下調(diào)著臺。電視上的人臉晃成動物,再由動物晃成風(fēng)景。她泛著藍(lán)光的眼睛蒙了一層霧水,自從馮家寶躺下那天,這層霧水就沒干過。她撅著下嘴唇,鼻翼很長時間才扇動一下。
馮家寶快不行了。這個顯而易見的事實讓何秀琴不知所措。她以為自己早就做好了準(zhǔn)備,可事情真的發(fā)生時,卻發(fā)現(xiàn)那些個準(zhǔn)備不過都是風(fēng)里的沙子。從前看電視,總有神仙可以續(xù)命,就是用法術(shù),把一個活人的命分給那個快死的,這樣兩個人就可以一起活著,并一起死去。要是真有這樣的法術(shù),何秀琴一定會把自己的壽命分給馮家寶??勺约哼€能活多久呢?她從前以為這要取決于馮家寶能活多久,可現(xiàn)在她真的很不確定。
何秀琴又想起孫女說過安樂死,好像只有外國才有。但死就是死,怎么可能安樂呢。年輕人不懂事,對生死大事不嚴(yán)肅。何秀琴只是沒文化,并不是沒有心。過了今年她就滿八十九了,面對死亡的滋味就像獨自一人在筏子上飄,眼前都是霧???,只能讓自己更怕。而怕,則會讓人一天都活不下去。
這時候,她就格外想念孩子們。
2
孩子們回來了,何秀琴這才知道放國慶節(jié)假了。
大兒子問,還過不過節(jié)?大家面面相覷,末了,二兒子說,過吧。
一家人四下分散,制備吃食。何秀琴只抓住了大女兒。大女兒五十九那年中風(fēng)留下了后遺癥,走路跛腳,因此總是跟不上弟弟們的速度。何秀琴說,你瞅著你爸怎么樣?大女兒搖頭。何秀琴癟著嘴唇,鼻翼蝴蝶似的翕動。大女兒撇過臉,假裝沒看見。
太陽從窗戶上升起來了,窗臺上只落下一片亮晃晃的光。馮家寶又尿了一次,保姆和大女兒收拾了。何秀琴覷著眼睛在一旁跟著,也不管自己礙不礙事。大女兒脾氣好,只干活,很少說話。
何秀琴眼看著保姆把尿墊塞進(jìn)垃圾袋,就嘀咕,浪費,還能用呢。大女兒這才說,再用就要得褥瘡啦,也不是什么貴東西。何秀琴沒聽見,她的思維早跑到另一件事上去了。大女兒剛坐下,她就指著柜子說,你去給我打開。大女兒問她要干啥,何秀琴不說,只憋著嘴,鼻翼又扇起來。大女兒不敢再問,只能瘸著腳蹭到柜子邊。打開柜門,里面一個四四方方的紫色包袱。大女兒忽然也癟住嘴,蒙了一眼霧水。
保姆扯了一截衛(wèi)生紙,吊在馮家寶鼻子前面,薄薄的紙片輕輕地浮動,像慢動作。何秀琴抹了一把眼睛,可那蒙蒙的水霧還在?!凹覍毎。呔涂熳甙???蓜e作禍啦……”
馮家寶聽見了。
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聽見了。一股不可名狀的悲涼從胸膛里升起來,她把這兩個字掛在嘴上一輩子了,可他什么時候作過禍。他連這個北方小城都不曾離開過,除了去省城參加培訓(xùn)。對了,那次培訓(xùn)后,他還有了留在省里工作的機會,那是他第一次猶豫。他也想飛黃騰達(dá),也想讓自己的孩子跟表兄堂兄們一樣,在大城市上學(xué)工作??梢幌氲桨l(fā)報機,他就從心里往外害怕。
馮家寶放棄了去省里的念頭,可何秀琴仍舊不滿意。年紀(jì)越大,她越是怨聲載道,之前那個直眉瞪眼的何秀琴,現(xiàn)在動不動就翻舊賬,一副要徹底清算的意思??沙似牌挪皇怯H的,孩子生的沒有親婆婆多,何秀琴這輩子并沒受過什么罪。于是她便總說馮家寶作禍。時至今日,老得橫在床上的馮家寶還是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錯了什么。
大兒子和二兒子回來了,兩個兒媳很快就張羅了一桌酒菜。一家人圍著彼此,臉因距離太近而走形,好像深陷在窄小的凹透鏡里。何秀琴耷拉著腦袋,眼皮底下有筷子在翻動。大孫女夾了一塊雞肉,尋思一會,又丟回去換成了蘑菇。兩個酒盅碰在一起,發(fā)出叮的一聲。何秀琴有點恨這幫人,她想說你們這些沒良心的,你爸都快死了,你們還吃得下。可抬眼時,她發(fā)現(xiàn)大兒子的眼是紅的,二兒子的眼鏡丟在一邊,圓大的兩只眼腫脹著。所有人都癟著嘴,好像嘴里有一股氣,把鼻子頂?shù)靡簧纫簧取?/p>
沉默是被大兒子打破的,媽,老三今晚回來。何秀琴點點頭。馮家就是這樣,孩子排行不算女兒。就連馮家寶的人事檔案上都不寫女兒的名字,只有跟人家談?wù)撋藥讉€孩子時,才被拉進(jìn)來充個總數(shù)。這是何秀琴的作風(fēng),后來成了馮家的家風(fēng)。頗為自己能生兒子感到驕傲的何秀琴做夢也沒想到,她的兒子們只能生一胎,而這一胎里,沒有男孩。
太陽走到屋頂正中時,馮家寶已經(jīng)沒力氣研究那團(tuán)光了,小腹里的熱氣蒸騰著五臟六腑,連帶著喉嚨和氣管。一塊痰在喉嚨里,被他粗重的喘息刮擦著,發(fā)出呼呼的聲音。
除了熱,喘不上氣,失禁,馮家寶現(xiàn)在又開始漂浮了。一開始有點害怕,可慢慢地,他發(fā)現(xiàn)這樣遠(yuǎn)比之前舒服。身體上的難受漸漸消失,人就那么浮著,四肢羽毛一樣輕柔。時不時有死去的人出現(xiàn),都是他記憶中最年輕的樣子,這些人只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他,像圍觀一只在牢籠里掙扎的動物。他們用過來人的眼神看著馮家寶。馮家寶沒有力氣和這些人說話,他現(xiàn)在的意識像一團(tuán)蓬松的棉花,找不到支點,因而延展不出思維。還剩下的只有聽覺。
當(dāng)某一項知覺成為唯一時,就會被無限放大?,F(xiàn)在馮家寶聽到的聲音因為大,而發(fā)生了扭曲。兒媳刷碗的水流聲直扎耳朵,兒子們的拖鞋拍打著瓷磚地面,聲音是先悶后脆的。窗外的大車轟隆隆地壓過小區(qū)里的石板路。床頭柜上的鬧鐘邁著機械威嚴(yán)的步伐在馮家寶的耳朵里兵臨城下了。夾了一輩子尾巴,怎么就沒注意到這纖細(xì)而宏大的指針聲,只怪這世上的聲音太多太雜,稍不小心就淹沒了它。終于老得躺在了床上,那些謾罵聲和贊揚聲都消失了,整個世界安靜下來,它就來了。馮家寶活了快九十歲,再不想夾著尾巴了。狼行千里,總要抖擻一回。他牢牢抓住僅存的聽力,做最后的掙扎。
何秀琴就是在這時候把手伸進(jìn)馮家寶掌心里的。兒子們都午睡去了,可她不敢睡。拉著老頭子冰冷的手,眼里的霧終于凝成一大團(tuán),撲簌簌往下掉。她伏在馮家寶的耳邊,撅著蒼老的嘴唇說,陽臺上的辣椒熟了,辣椒一熟,你就要過生日了。你的生日過了,我的生日就來了,正好隔著一個月。命就這么定的,我得送你。馮家寶聽著,干巴了許久的眼角濕潤了。何秀琴又說,咱倆二十歲結(jié)婚,一輩子都沒分開過,可我這么往回想,怎么忘了很多事呢。咱家老三幾月生的?老大小時候好像得過一場大病。老二考大學(xué)回來都干啥了?一個月前我還能拎四斤土豆上樓,可現(xiàn)在連拿針都費勁。你還說你不作禍,要不是你我能這樣?
馮家寶的眼淚無聲無息地沒入枕頭里。他全力以赴地握著妻子的手,兩只蒼老的胳膊挨在一起。人老到一定程度,就喪失了性別這個東西,而拋棄了這個枷鎖,才能把兩個人熬成一個人。
何秀琴還想說點更有分量的話,可她實在不知道該怎么用詞,一股難以言表的酸痛堵在胸口,就要把肋骨掙斷似的。馮家寶用最后的力氣,一下一下捏著她的手,他的大腦幾乎處于停滯狀態(tài),已經(jīng)不能用語言來表達(dá)什么了。他覺得自己正在漸漸融化,先是兩只腳,后來是兩條腿,再后來是火辣辣的肚子,而現(xiàn)在,只剩下了左手的兩根指頭,和一個迷迷糊糊的腦袋。
何秀琴被他握著,漸漸竟睡著了。午后的陽光曬在她的半邊臉上,先是毛毛地癢,后來就開始有點疼。何秀琴起來揉臉時,發(fā)現(xiàn)對面坐著個女人。短劉海,圓鼓臉,雪白的面皮底下透著細(xì)藍(lán)的血管。藍(lán)棉褂子蓋不住已經(jīng)六七個月的肚子。女人端然地坐著,兩只腳并得很齊。何秀琴叫了一聲媽。女人點點頭,從懷里掏出個東西遞過來。是塊餅。蔥油的香味鉆進(jìn)鼻子,何秀琴咽了咽口水說,你怎么來啦?女人說,我來看看我兒子。何秀琴緊張起來,說,媽我求你,再過一個月他就九十了,好歹叫他活過九十吧。女人說,人總有個壽數(shù)。何秀琴搖頭。女人又說,他算是有福的,你還不滿足??纯次?,三十六歲那年得了肝病,疼啊,翻來覆去睡不著。叫你爹去請個大夫,結(jié)果他找了個山羊胡子半仙兒,早上給我扎針,那根針晚上竟然從鼻子里跑出來。家寶就在我旁邊,親眼看見我從鼻孔里拽出了那根針。嚇得我倆呀。你說這是什么大夫,落了針在肉里,他說走就走了。也許是嚇的,沒幾天,我就歸了西。肚子疼啊,里面都是水。她說著,就站了起來,一走一晃,真的有水聲傳來。何秀琴嚇得直往后退。女人來到床邊,附身去看馮家寶。她蒼白的臉上亮晶晶的,像抹了一層礦石粉。何秀琴反應(yīng)過來,跑上去把她推開。她是親婆婆馮曹氏,卻恨不得殺了她。
何秀琴只覺得眼睛亮起來了,連馮曹氏臉上的雀斑都看得清清楚楚。馮曹氏說,他陪了你一輩子,現(xiàn)在該跟我走了。何秀琴說,你早早死了,把孩子們留下遭罪,是我這個當(dāng)媳婦當(dāng)嫂子的照顧他們。你欠我的。馮曹氏愣了一下。何秀琴又說,他年輕時候我能護(hù)他,現(xiàn)在就還能。我年輕時候就不賢惠,老了更混蛋。當(dāng)年我能把挖發(fā)報機的小年輕唬走,今天就不怕你這個鬼。何秀琴抓起掃帚,在空中狠命比畫。馮曹氏果然退開了,她縮著身子立在門邊,目光哀怨地看著馮家寶。
馮家寶忽然死死攥住何秀琴的手,何秀琴猛地睜開眼睛。手邊是塊蔥油餅,擱在白瓷碗里,是大兒媳剛剛烙好的。馮家寶挺著上身,嘴里發(fā)出啊啊的叫聲。兒媳們從廚房出來,臉色煞白。何秀琴驚訝地望著馮家寶,他植物般的身子一下子充滿了力量,上半身已經(jīng)離開了床鋪,儼然就要坐起來似的。兩個兒子跑過來,一左一右扶住了他。大女兒湊過去問,爸怎么啦!馮家寶瞪著灰色的眼珠,牢牢盯著門口。人們奇怪地順著他的視線看,之后面面相覷。只有何秀琴驚恐地捂著嘴,心想婆婆是真來了,剛才的夢不是夢。
馮家寶的眼锃亮,小雀似的嘴張開,變成一張黑洞洞的網(wǎng)。他張著這網(wǎng),好像要捕捉空氣里飛過的光塵,嗚哇,嗚哇。大女兒趕緊說,找我媽?何秀琴被推上去,可她心里明白,馮家寶說的是我媽,我媽。果然,馮家寶轉(zhuǎn)過頭,目光卻從她臉上飄走。
嗚哇,嗚哇……
何秀琴下面的舉動誰都沒有想到,她猛地從床邊彈起來,蔥油餅和白瓷碗從她手里飛出去,撞在門板上,發(fā)出砰的爆裂聲。馮家寶頓時抻直脖子,仰面倒了下去。孩子們瘋了似的撲上來,爸!爸!二兒子對何秀琴喊,媽你瘋了嗎!大兒子也跳起來,這是干啥??!大女兒喊,別吵吵,爸沒死,沒死!大家湊上去時,只見馮家寶氣息竟比先前壯了不少。
何秀琴瞪著這幾張不再年輕的臉,心想活了一把年紀(jì),啥也不知道。她撇著八字腳,重新坐回床邊,然后對大女兒說,去走廊把掃帚給我拿進(jìn)來。何秀琴就這樣拎著掃帚坐在馮家寶身邊,目光里燃起兩把火焰。昔日直眉瞪眼的小文盲,今天成了守護(hù)馮家寶的最后一道堡壘。孩子們退到一旁,沒人再敢說話。
陽光在墻壁上滑動,空氣里的塵埃跳著沒有規(guī)律的舞蹈。馮家寶異常安靜。保姆不時拿紙條放在他唇上試。孩子們暗地里說,這應(yīng)當(dāng)是回光返照。于是大女兒偷偷打開紫色包袱,把里面的壽衣一點點展開。
終于挨到了晚上五點半,老三帶著媳婦和女兒回來了。
大媳婦做了晚飯,何秀琴到底是老了,身子倦得打了卷。孩子們說,你再病倒了,我們可怎么辦呢。何秀琴聽出這話的意味,便起身來到桌子邊,專撿最大塊的肉吃。二兒子說,今晚應(yīng)該沒事,大家回去睡一覺,明天……何秀琴卻說,要走就快點走吧,別叫他受罪了。孩子們面面相覷,心想她一下子拿掃帚護(hù)著,一下子又讓老頭快點走,這不是矛盾么。
馮家寶真的沒再鬧過懸兒。他迷糊的意識現(xiàn)在更加虛無,已經(jīng)不再有畫面出現(xiàn),四肢百骸都融化了,原本的那具身子兜在一個似有若無的邊界里,一漾一漾的。他知道老三回來了,可這又能代表什么呢。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無法從一個消息里誕生出情感和行動。那么這個消息對他來說就不具任何意義,也沒有任何價值。一種絕對的平靜籠罩著他。就是在這時候開始出現(xiàn)亮光的。一開始只是星星點點,浮游一般從虛空里涌現(xiàn)出來。這些漂浮的光越來越多,馮家寶的身子也跟著亮起來,他清晰地看見了自己的五臟六腑。一種筋疲力盡的感覺籠罩著他,腦袋和手指也化掉了,聲音消失在光團(tuán)里,馮家寶的世界徹底安靜下來。
聽覺喪失。
3
大兒子對何秀琴說,媽,我去把牙拔了。何秀琴點點頭。二兒子說,媽,我一個朋友家辦事情,我得把禮錢送過去。何秀琴點點頭。大兒媳去給女兒買地漏,二兒媳回家看老爸。何秀琴都是點點頭。
又是一個白天了,天陰沉沉的,偶爾飄過兩片黑云。三兒子說,媽,我?guī)麄兂鋈ハ磦€澡,回來得急,都臭了。何秀琴抬頭看他,白內(nèi)障的眼里是一片死灰。
人都走了,屋里空蕩蕩的。保姆趿拉著拖鞋,來來回回地走。何秀琴想,走什么呢?不擦地,也不做飯,走什么呢?不一會,保姆端了一杯葡萄水,說,老爺子這么些時候沒進(jìn)水了,要不給喂點?何秀琴看著她,說,玲呀,你臉怎么變小了。保姆說,老太太,我不是大姐,大姐回家啦。
何秀琴恍惚著,呆呆地看她。保姆又說,喂不喂?何秀琴說,喂吧。他就愛吃甜的。保姆笑了,說,榨汁機真是好東西。何秀琴直愣愣地看著門口。
保姆喂了兩勺,紫色的汁水順著馮家寶嘴角往下淌。她猛地伸手去摸馮家寶的鼻息。哎呀媽呀,老太太,快給你兒子們打電話!
何秀琴愣怔著,慢吞吞扭過臉來,你說啥?保姆沒再征求何秀琴意見,動作迅速,又慌慌張張,拿起電話撥了一圈。
何秀琴趴在床邊,像發(fā)現(xiàn)新事物的孩子似的看著馮家寶。保姆跑上來要做心臟復(fù)蘇,何秀琴拉住她。兩人第一次握住了手,緊緊地握著。保姆的眼泛起一片藍(lán)霧,凝重了,啪嗒一聲掉下來。趕緊憋住嘴。在馮家待久了,便學(xué)會了這種哭法。只用鼻子,不許出聲。
別動他。叫他安靜地去。
后來何秀琴不斷重復(fù)這句話。跟兒子,兒媳和孫女們。大兒子咬著一塊棉球,嘴巴里泛出濃重的藥水味。他吸溜著鼻子跪在床上,一件一件把壽衣展開。
何秀琴看著孩子們忙活,心想用你們的時候到了??蛇@念頭一起來,心里卻空落落的。她操持了一輩子,難道就為了臨死時這一錘子?孩子們也老了,頭頂?shù)陌装l(fā)在陽光底下扎著何秀琴的心窩。一股又酸又脹的絕望從心底里升起來,她引以為傲的這些兒子們原來并不是銅墻鐵壁,他們竟然老得如此迅速。何秀琴發(fā)出一聲悲鳴,比絕望還絕望。她胡亂抓撓著,想撥開孩子們朝馮家寶撲去。二兒子攔住她,三媳婦也沖上來。她說你們讓我再看看他!再看看他吧!
馮家寶仰面朝上,睡著了一樣。臉色卻是灰的。何秀琴怎么也看不清他,好像化了一般,眼前的馮家寶變得異常模糊。她摸索著湊上來,鼻子抵在他的鼻子上,蒼老的嘴唇因為顫抖而泛著一層黑紫。沒讀過一天書的何秀琴,在眾目睽睽之下,捧著馮家寶的臉,輕輕地親著他的嘴唇。
馮家寶的邊界就在這時候碎了,嘩啦一聲,他融化了的身子,水一般向四面八方流淌開去。他曾經(jīng)說過,人是可以無限大的,人也可以無限地小。在無限地變換間,他看見了陽臺上的辣椒,和天邊落下的一滴雨。
火葬場上生起個火盆,一疊疊黃紙塞進(jìn)去,紙灰被細(xì)雨籠罩,揚不起來。火光映著所有人,連孫女們的臉都蒼老下去。何秀琴倚在門邊,忽然想起那張有馮曹氏的全家福。一股暖流從腳底下升起來,在四肢百骸間流淌。
她想對馮家寶說,別笑話我是文盲,你知道的我也都知道。孩子們肯定不信,那是因為他們還沒活到我這個歲數(shù),歲數(shù)到了,自然就懂了。
何秀琴抬頭看天,一個雨點落進(jìn)她眼里。她忽然開口說話了:“人啊,可以無限大,也可以無限地小?!睂O女們愕然地看她。她又問:“你們幾個,誰是老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