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育德
我的老家在有名的甘河灘,本來叫作“干河灘”,民諺說:“有女不嫁干河灘,吃饃不易喝水難?!蹦鞘且粋€遠近聞名的苦地方。灘地兩側的山腳下有幾個小村莊,幸虧我們村上有口水井,才養(yǎng)活了一代代靠天吃飯的人們。新中國成立后,政府組織民工在村莊的上面修建了黃鼠灣水庫,現(xiàn)在叫作大石門水庫,荒灘上原來像補丁一樣的干旱地一下子變成了水澆地,小麥畝產(chǎn)達千斤,干河灘也變成了“甘河灘”。誰也沒有想到,幾十年后又變成了有名的甘河工業(yè)園區(qū)。
甘河灘變成甘河工業(yè)園區(qū)后,我的老家連同整個村莊也從那兒消失了,對故鄉(xiāng)的思念只變成了一縷鄉(xiāng)愁,每當偶爾路過那里的時候,只能以當初長在巷道口的幾株老榆樹來辨別方位,在長滿野草的山洼里尋找老宅的大致位置,感嘆之余,又回憶起幾十年里,我一次次風塵仆仆從外面回家的往事。
其實,我的家離西寧只有短短的60里路程。但就是這短短的60里路,在過去看來,西寧那是很遙遠很遙遠的地方。
小的時候,鄉(xiāng)下人把西寧叫作“城里”,浪一趟城簡直是村上許多人最大的奢望。但大人們卻戲謔說,西寧城是磚包城,鄉(xiāng)里人頭一次進城,嘴里要叼個驢糞蛋,才讓進城門洞哩。那時候,鄉(xiāng)下人進城,有錢人是騎馬、騎騾子,窮人們只得靠步行。村上如果有人非要進一趟城,一會兒工夫,全莊子里誰都知道了,于是就有人來央求他捎帶買點東西。等他回來后,見過、聽過的“古今兒”(故事)也要說上好幾天。就這短短的60里路,村上許多人一輩子也沒有去過城里,其中就包括我的曾祖母和兩位奶奶。
其實,曾祖母的娘家在與塔爾寺只有一山之隔的河灣村,只要沿村前土路北行,出實惠溝就是陰山堂,再東行不遠處就是現(xiàn)在的海湖新區(qū)。曾祖母活了77歲,一直到逝世,出遠門就是走過回娘家的這12里路,一輩子奔波在故鄉(xiāng)溝溝洼洼里,不要說見過當年西寧的樣子,就連甘河口外多巴川的陣勢也沒見過。祖輩三位奶奶中,只有我的奶奶去過一次西寧,那是50年代中期的一年?;及變日隙嗄甑乃龑嵲谌淌懿涣思膊淼耐纯?,聽說城里的醫(yī)院能動手術,于是下決心去了一趟“遙遠”的西寧。準備了幾天后,清晨坐著吱吱扭扭的馬車,直到太陽快落山時才趕到西寧,兩天后雙眼又蒙著紗布回了家。盡管奶奶這輩子總算去了一趟城,但對西寧沒有一點兒印象。雖然沒有見過城里是啥模樣,但她卻是祖輩妯娌三人中,用一雙腳兒踩過城里地面的人。
記得50年代,從老家到甘河口的一段路是歪歪曲曲的土路,土路上有兩道大板車碾壓的深深車轍。晴天還可以,一到下雨天,車轍里積滿了水,人們小心翼翼地走在中間騾馬行進的路面上,一不小心就會滑倒在車轍里。記得十二三歲時,我因故跟著村上一位鄉(xiāng)親去了一趟城,那是坐著村里到大通拉煤的木輪板車到西寧的,出門前披星戴月,折騰了大半天,等到辦完事時,太陽已經(jīng)偏西了。在城里無親無故的我們心里恐慌得很,于是打定主意走回去。我們沿著漁場臺前的沙石路,迎著灼熱的陽光急匆匆南行,走到清水河時天就黑了。幸虧一彎新月冷清地照著螞蟻溝滿山婆娑的樹影(那時螞蟻溝水庫還沒有修建),但走在寂靜無人的山谷里,恐懼一直伴隨著我們,等到翻過紅埡壑(今湟中河湟博物館所在地),才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實在走不動了,我們只好去敲附近昂藏村親戚家的門,親戚驚愕地說:“哎喲!天快亮了?!?/p>
后來,鐵路通到了海晏縣城,西寧至海晏之間通了客車。如果想要去西寧,村上的人們可以到十五里外的雙寨車站去坐車,可是列車每天只有一趟,早上從西寧發(fā)車,下午返回,人們想要去城里,只有等到傍晚,并要在西寧過夜,當天是回不來的。記得那時我在湟源上學,去雙寨車站乘車,由于道路難行,路上需要兩個半小時,家里連個馬蹄鐘也沒有,害得晚上不敢睡,朦朦朧朧地一會兒就問三阿爺天快亮了沒?三阿爺爬起來披著衣服,站在屋檐下的臺階上,仰望著漆黑的夜空,嘟囔著“三星晾晌午了,快了。”那時,人們以三星在天空中的位置,估摸著黑夜的時辰。夏天放暑假時,由于天氣長還可以。如果冬天放寒假,火車到雙寨車站時,車外已是寒星滿天,漆黑一片,模模糊糊可看見樹林中的小路和澆水用的渠道,“白水黑泥茄色路”,老祖先千百年來總結的走夜路的經(jīng)驗,還是排上了用場。再后來,西寧公交八路車也通到了離家二十多里的西川磚瓦廠,基本上已經(jīng)近了一多半路程。雖然從村上還得走兩個多小時,去趟城還是不太容易,但比原來好多了。那年月,媽媽常犯“心口病”,有時痛得直打滾,各種“白方”和土辦法都用了,仍不見好轉,只得借了生產(chǎn)隊的架子車,我和弟弟拉著她去西寧看病。在媽媽的呻吟聲中整整走了三個小時,直到太陽偏西時,才走到石灰溝口的八路車終點站,我扶著不斷呻吟的媽媽上了車,而弟弟哭著拉著架子車回去了。
媽媽的病經(jīng)診斷,患的是膽囊炎,病情較嚴重,住了院。那時我在湟源峽當合同工,請不了假,只得由父親陪護。那時,沒有電話,沒有手機,普通人通訊聯(lián)系全靠寫信。一個星期后,我收到父親的來信,說母親住院后癥狀減輕,就掛念起留在家中的小弟來,那時小弟只有一歲多。讓我趕緊轉告家人,讓他們把小弟送到西寧來。我是下班后才見到信的,當時已是暮色蒼茫,西寧到湟源雖只有50公里路程,這封信到我手里,也走了整整4天。于是我匆忙借了同事的一輛自行車,沿著西寧至湟源的砂石路東行,行至響河兒大坡,由于車速過快,車燈被燒壞。湟源峽兩山聳立,峽中漆黑一片,好在那時路上車輛極少,只有模模糊糊的路面依稀可辨。夜半時分,走到離老家不遠的甘河村。干河村南面是坡家村,一條小河自南而北,穿過坡家村,在村北土崖下轉向,橫穿土路,流向甘河村。水上無橋,平時由于水量小,人們均淌水而過,但今夜眼前卻是白茫茫一片,到處是嘩嘩的流水聲。幾次試探過河,均因水深而作罷。河西側土崖后面是幾塊農(nóng)田,于是肩扛自行車,爬上崖后的土坎,黑乎乎的楞坎上,實在尋不著前行的方向,于是躊躇再三,折回原路,翻過磨溝,去尋找當時住在甘河東村的堂叔。半夜的敲門聲驚醒了尚在朦朧中的堂叔,他說:“這幾天南佛山下大雨,河里正在淌湟水哩,你還能找到路嗎?”明天天亮后,由他去告訴送孩子的事。躺在堂叔家的炕上,毫無睡意,翻來覆去睡不著,于是告別堂叔,摸黑又登上了去湟源的路程,等到東方發(fā)白的時候,我又回到了場里。幾十里的回家路,走得竟是這么難心!
60年代末,上級決定在甘河灘修建青海鋼鐵廠(后來又改名青海軋鋼廠)和青海第二化肥廠,運送建筑材料的卡車絡繹不絕,村前的土路很快鋪上了砂石,隨之貨運鐵路也通到了那里。盡管汽車過后土塵滿天,但比以前好多了。為了解決單位職工上下班,古老而偏僻的甘河灘第一次有了接送職工的轎子車,那時人們把它叫作“廠車”,但廠車只拉廠里的員工,是不對外的,像我們這些想搭趟順風車的,只能望車興嘆。
70年代后,連接湟中魯沙爾到多巴的大路上跑的車越來越多了,原來的沙石路也漸漸換成了柏油路,但仍然沒有一趟公共車,人們想去一趟西寧,除了還得向生產(chǎn)隊長請假外,如何當天能夠趕回來,還是一件很讓人發(fā)愁的事情。
改革開放后,真的激發(fā)了農(nóng)民的積極性,人們除了務勞好自己的田地外,“八仙過海,各顯神通”,有的外出挖金子,有的結伴搞副業(yè),一兩年里家中就變了樣,首先普及了常州產(chǎn)的手扶拖拉機。拖拉機不但成了送肥、拉麥捆的好幫手,也成了人們上街、串親戚的交通工具,那年月,不少新媳婦就是以它作為“花轎”,來到婆家門的。我也沾了光,有時也坐著家里人的手扶拖拉機,在“吐吐吐”的吵聲和顛簸中,被送到到十幾里外的車站上。鄉(xiāng)下去過城里的人也越來越多了,人們的衣著也越來越“洋”了,年輕人的褲腳越來越寬了,尕娃們的頭發(fā)也越來越長了。
十年前,家鄉(xiāng)也有了公交車,從多巴開往魯沙爾的班車十多分鐘就一趟,沿途并設有車站,還像模像樣地建有候車亭,老家家門口的大路邊正好有一座。為了解決西寧到甘河工業(yè)園區(qū)的交通問題,除了八路車延長到雙寨外,801路車直接從廣電局開到了通海,而從海湖橋南每15分鐘就發(fā)車的中巴車,終點站就設在離老家只有三里路的橋頭上!
改革開放四十年,鄉(xiāng)下的變化也日新月異,當年的土墻泥屋已被“小洋樓”所取代,電視、冰箱、電灶、摩托車早已不是新鮮玩意,成天和黃土打交道、修理地球的莊稼漢,家里竟然也有了澡堂!村口的大路有人負責專門打掃,兩旁像西寧的街道一樣,種有松、槐、榆和華北珍珠梅等灌木;一到晚上,明晃晃的道路燈把村莊照得比正月十五耍社火時還亮。絕大多數(shù)人家有了自己的私家車,上半天還在家里和鄰居喧板,短短的半天沒見,一問,才知道剛剛去了一趟西寧北山市場。這么快就浪了一趟西寧的事兒,竟然真的像做夢一樣,落到這一輩人的頭上!站在這車水馬龍的青鋼橋頭上,回憶起當年因交通不便,患“菌痢”未能及時就醫(yī)而夭折的弟弟,為他未能趕上改革開放的新時代而再次傷心不已。
唉,讓我又悲痛又欣喜的回鄉(xiāng)路?。?/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