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華歌

普通而偉大之光

在我心里一直如同生身父母的舅舅和妗子，卻在不到半年的時間內相繼去世，這讓一顆原本已因痛失父親和姐姐而被悲傷深深擊殺的心，更加破碎不堪，淚血模糊……我不明白萬能的上帝為什么如此殘忍，是上帝真的也死了嗎？為什么就在剛剛過去的兩年多的短暫時光中，我竟接連失去父親、舅舅、妗子、姐姐四位親人？為什么？這究竟是為什么？

悲泣的心，如西山巔上那枚墜落的夕陽，整個人由血紅一下子沉入黑暗，在萬丈深淵里找不到出口，生命是如此不能承受之重，我呼吸困難，喘不過氣來，也不能思考，不想說話，許多時候意識里除了空白還是空白，精神世界已幾近崩潰，要不是還有八十多歲的老母親需要照顧，我必須對她盡責盡孝，自己真想隨父親一走了之……我不敢想象，當有一天我的母親也離我而去時，這個寒世對我將意味著什么，我連懸在蜘蛛網(wǎng)上那滴搖搖欲墜的水都不如，只能是茫茫虛空中隨風飄落的一片枯葉、一粒塵埃，只能是桃花以流血的姿勢紛紛落下……

從上小學到初中畢業(yè)，我和姐姐一直都住在舅家，某種程度上比跟著自己父母的時間還要長。我的口味是外婆和妗子給喂養(yǎng)出來的，至今我最喜歡吃的飯仍是妗子最拿手的酸菜豆面條炒土豆片，而且我深感無論是誰做出同樣的飯食也遠沒有妗子做得好吃！那是深入到生命里的味道??！

在這個和睦的大家庭里，我和姐姐與舅家的哥哥、弟弟、妹妹們相互之間那種手足之情，從來都是那么真實、自然、本質本色！我們分明就是親姊妹，直到現(xiàn)在都依然是毫無顧忌，毫無間隔地把心打開，彼此從不客氣和虛偽，更不妄猜與掩飾。

如此厚重的日子，豐富的生活內容，一件又一件刻骨銘心的往事，對于一個寫作者來說，該是何等的難能可貴。然而，在過去的歲月里，我卻很少涉及這方面的內容，不是因為不肯，是不敢，我怕因了自己筆力不逮，枯黃的文字蒼白了心目中珍藏的美好，我命令自己必須極為慎重地一寸寸復原并深入。

如今，我的舅舅和妗子再也聽不到我的呼喊了，他們再也不能像先前那樣關心摯愛我了，而我的心在經(jīng)歷一個個親人死亡的刃傷后，到處布滿了山脈、河流、荒野、廢墟、暗道、陷阱，這些都在不由分說地切割著、碾壓著、粉碎著早已是千瘡百孔的我，直到長風過后，塵土覆蓋著塵土……

我常想，如果不是生活在這樣一個祥和溫暖的大家庭，如果沒有妗子母親般濃重的慈愛和溫情，我能有今天的文化人格、今天的一切嗎？

我的腦海里永遠定格著這樣的畫面：瘦瘦的中上等身材、清秀、干練、善良、普愛、明慧的妗子，常常把她那兩條漂亮的長辮盤起來戴上帽子，風里來雨里去和生產(chǎn)隊的男勞力一樣爬坡上嶺干農(nóng)活掙工分;滴水成冰的嚴冬，天剛蒙蒙亮，妗子便剪影般從村后離家一公里多的“擔水溝”那口老井里，挑水回來給全家人吃;社員大會上，妗子一曲：“李雙雙，李雙雙，她是咱婦女的好榜樣……”的清唱，贏得陣陣熱烈掌聲;作為百里山鄉(xiāng)出了名的好媳婦榜樣的妗子，多次受到大隊、公社的表彰，一直以來妗子對外婆孝敬有加，悉心侍候，以至病床上的外婆疼痛難受時不喊就在自己身邊的親生女兒，而只習慣并信任妗子一人;大年三十，為使久病在床的外婆能安享新年喜慶，妗子特請來村里有名的胡琴手，在床前專為外婆演奏;那年月生活困苦，饑餓是人的常態(tài)，常常是我們幾個孩子們把鍋底那點稠的全吃了，外婆和妗子的碗里永遠只能是照見人影的清湯，而妗子她還要一天到晚在地里干很重很累的農(nóng)活;收工歸來時，十有八九妗子的肩上不是背著撿來的柴火，就是扛著尋來的豬草，又餓又累的妗子從來沒有空過手;好不容易過節(jié)改善頓生活，妗子自己不舍得吃，卻總惦記著要端給我那又憨又傻的大姨;因為家里貧窮，妗子沒有上過學，但她卻不管自己多難多苦，都絕不讓一個孩子輟學。為給孩子們掙學費和書錢，妗子常上山摘木耳、拾蘑菇、挖藥材，一次大雨如注，摘木耳回來的妗子，因惦記著急于給孩子們做飯而強行過河，結果洶涌的“大水頭”從上游突然打來，妗子被暴漲的洪水沖向下游幾里遠，多虧抓住一棵小樹才得以逃生，而妗子的手里還緊緊抓著那包野木耳……

那時候妗子本來已有三個孩子了，加上姐姐和我，一大家子人，只住兩間房，舅和妗子就讓他們的女兒睡在搭起的木板子上，卻把僅有的床給了姐姐和我！在舅家住那么多年，我從未有過寄人籬下之感，我是那樣隨便自在，感到這就是家，我的喜怒哀樂盡可釋放，在我心里，那些歲月是那么苦，那么沉，但卻又那么香甜，那么快樂，過去的每一天，都閃著溫潤的光芒，這光芒一直暖照著我。

每次我和舅舅談起在他家住著上學的話題，舅舅都會很認真很鄭重地說：這個主要是你妗子好！你想想，如果不是你妗子這么明白，這么吃苦受累任勞任怨，對你們視若親生，我就是再有心想照護你們，又能怎樣？那是根本不可能的……

舅舅說的極是！我常想，我和姐姐也不知是幾世修來的福氣，若非是有這樣一位好妗子，我們不可能在該上學的年齡就適時入校，要是當初學沒上好，憑什么自己能因統(tǒng)一考試分配工作時分數(shù)為全市第二名，從此走出大山成為一名作家？在我們村里，遠比我聰慧比我智商高的男女青年大有人在，他們?yōu)槭裁礇]有上成學？沒有走出來？歸根結底是家離學校太遠無人照管，年齡太小學校沒法收，等到孩子大一點可以住校了，卻已十來歲才上一年級，自然這學越上越?jīng)]勁兒，越?jīng)]有信心，不得不輟學務農(nóng)。而我的舅家離學校也就不到10分鐘的路程，關鍵是有如此關心善待我們的妗子，這樣的條件打著燈籠也難找到，這就使得雖然我自己的家離學校也十幾里遠，但因住在舅家從未耽誤上學，如此優(yōu)越令村里多少人家的孩子們艷羨不已！

母親常說，妗子做到的她做不到，如果換成是我的姑家表妹常年住在我們家上學，別說是伺候姐妹兩人，就是一個恐怕也很難接受。

我的妗子她不僅是一位典型的勤勞明慧、孝敬公婆的賢妻良母，就是對親戚、鄰居、熟人等，她也總是傾其所有，以心相待。特別是對那些上門討要的乞丐、拉板車的外地人、困在路邊的老弱病殘者，她哪怕自己不吃不喝，也要盡力打發(fā)幫助他們，妗子的心里時刻裝著別人，唯獨沒有她自己！每每想到妗子，我無論多么灰暗寒冷的心，頓時亮了，暖了，天空就變成了我想要的顏色和樣子……

心在舊時光里穿行，滿滿的溫情和感動讓我淚流滿面！在我的印象里，妗子從來沒有給過我和姐姐任何臉色看，更不可能剌言敲語表示不滿。妗子她永遠都是那樣慈愛、善良、勤勞、寬懷、仁厚、明理。她只嚴厲地批評過我一次，是因為我不肯再去上學。小學三年級的一天，我的同桌在上課時跟她后邊一同學說小話，正在板書的老師突然轉過身來用手中的粉筆錯砸了我，并認定是我破壞課堂紀律，同桌也不主動認錯，倒裝起了好人，任憑老師當著全班同學罰我站到下課！委屈和自尊心使我一氣之下決定退學。第二天，哥哥姐姐早就上學去了，我卻謊稱自己頭疼睡著不起來。妗子感到不對勁兒，就耐心問我怎么回事，我見妗子這么關切，就哭著說了此事，沒想到妗子忽地一下揭開被子，拉我坐起來，邊幫我穿衣服邊很生氣地道：“這么點事你就不上學了？不上學你說你現(xiàn)在能干啥？放牛？種地？啥也不干，吃閑飯？你說氣人不氣人？咋就這么不懂事……”妗子讓我趕快洗臉吃飯，然后她親自送我到學校，找到那位老師，替我向老師道歉的同時，特向老師說明不是我在課堂上搗亂。這位老師也向妗子表示，他已調查清楚了，確實不是我，他正準備中午家訪時道歉呢，不想妗子已將我?guī)砹恕?/p>

我的妗子，她分明就是故鄉(xiāng)里那棵大槐樹，高大、豐茂、恬淡、潔凈、清芬四溢，披閱人間春色，在時光中正直挺立。

在舅家的那些日子里，不懂事的我，也做過不少壞事，沒少讓外婆和妗子操心。比如，有一年，妗子找出她早年的一件紅花絲葛起花的衣服，要改一下給大表妹穿。我很喜歡那面料，特別想用這面料做一只香包，就趁大人不防，偷偷用剪子剪下方方正正一小塊，放在一個空雪花膏盒子里隨身帶著。這件事很快就被發(fā)現(xiàn)了，外婆一個個地詢問，見我們幾個孩子都不承認，外婆就嚇唬我們說她要搜身，我一聽，害怕極了，就趕緊背過身將其扔到鍋臺后，后來還是被外婆找到了，雖然沒有點名斥罵，但誰都知道外婆罵的是我，可妗子她卻一句也沒怪怨我，還勸外婆：“算了，別再說了，縫上照穿。”比如，北風呼嘯的冬日，我的兩只腳都生了凍瘡，就悄悄將墻上掛著的一卷舊棉絮取下來，撕幾片往鞋里墊，那年月缺吃少穿，我把這點可憐的舊棉絮撕了，就意味著冬天的棉衣因缺少填充物而更加單薄。我正低頭撕著，不想?yún)s被妗子碰了個現(xiàn)行，我嚇得渾身發(fā)抖，妗子反倒安慰我，這回算了，只要以后我不再撕，她就不把這事告訴外婆。果然，外婆一直不知道此事，自然也就不可能訓斥我了。再比如，有回一個挑貨郎擔的人在舅家吃飯，他隨手割了幾尺紅頭繩給我，我正愛不釋手地擺弄著，外婆卻走過來厲聲道：“拿來！你憑啥要？這得給我孫女，你要不成，想要回恁家要去！”那時我父母年輕，常為一點小事爭吵，外婆就把對我父親的不滿和氣憤全撒到我身上，我因此沒少受外婆的數(shù)落。我見自己不能要，就哭著將手中的紅頭繩扯斷，扔到地上跑出門外，后來是妗子找到我，并將其中的一截紅頭繩又給了我，妗子她給予我的，是除卻心靈晦暗的愛和溫暖的明麗色彩與光亮啊……最令我不可饒恕自己的是，在二表妹大約兩歲多的那年秋天，我和大表妹因急于接受一個啞巴給我們的“甜稈”，致使二表妹摔倒，扎在剛收割后的玉米茬上。看到鮮血直流，我們嚇壞了，知道闖了大禍，大表妹和我抱起二表妹拔腿就往家跑。外婆見狀先用一種中草藥把血止住，跳著小腳大罵要活剝我們的皮！當時妗子到更遠的坡地干活去了，我們想外婆得看護二表妹，再說她也沒有那么大的力氣，肯定是等舅和妗子回來才抽我們的筋、剝我們皮的，嚇得大表妹我倆躲在外邊，天很晚了才不得不回去。舅舅已經(jīng)睡了，妗子嘆息著給我們熱好飯，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說給我們：“閨女家，臉上留個疤，長大了可咋辦啊？”我能感覺到長吁短嘆的妗子，她心里的傷心和難過，但她不但沒有剝我們的皮抽我們的筋，連打罵也沒有。而二表妹鼻子下邊斜斜的那道疤，讓我至今痛恨自己。

無數(shù)次，我想對著莽莽群山，對著我這個城市，高聲呼喊：“妗子，您把自己做到了最好，多少人在您面前黯然失色，您那普通而偉大之光，越來越成為時間本身，請接受我們對您的深深摯愛和敬意！”

病床上的妗子還在念念不忘地惦記著我，叮囑我最多的是：別熬夜，熬夜人受虧;脾氣要再改一改，氣是殺人賊;多惦記你媽，你媽不容易……無論什么時候，妗子看我的目光，永遠都是那么慈祥溫和，愛意滿滿。我每每握緊她的手，就是在握緊一種深愛，一種綿綿流長的?；邸?/p>

這些年，不管是參加全國作家代表大會，還是參加全國人大代表會議，每當我坐在人民大會堂時，總會自然而然地想起我的妗子，和妗子在一起的日子就會從時光深處清晰地浮現(xiàn)在眼前，心禁不住一陣陣漲潮，直至無涯無際，一片汪洋，海浪滔滔……

僅僅在電視上見到我的一個鏡頭，舅和妗子就無比興奮和快樂，妗子拉著我的手，反復摩挲不肯放下，那愛的暖流立時遍及全身。每每這時，我的心總在說：“對不起，妗子，我讓您失望了，盡管我也努力過，但我知道自己生活得很失敗，遠不是您所希望與期待我的樣子，我很辜負您，您對我如此的大恩大德，我卻沒有能力回報您于萬分之一！本來，我是想等自己退休后，接您和舅來我所在的這個城市住一段，看一看，卻不想你們沒等到這一天，就一個個都走了……

“妗子，您是一盞燈，永遠照亮我們，照亮遠處的萬家燈火，迎著光，我們喊著太陽的名字，喊著您，從白晝到黑夜再到黎明！”

舅和妗子健在時，我每次見到他們就有家的感覺，也因此總能和姊妹們得以在這個家里相聚。當我失去父親時，還有舅舅可以作為精神上的依靠，可如今，我的舅舅、妗子都去了，我再也見不到他們，再也不能像先前那樣和姊妹們相聚在一起，這種親情的缺失，是任何時候任何人都無法替代的。

痛不可支的我給女友發(fā)信息，謝絕她要帶我出去走走散散心的好意，我說現(xiàn)在我的心情特別糟糕，壞到了極點，深感自己是個苦命人，這個世界上最疼愛我的父親去了，一個親姑早走了，唯一的姐姐也去了，一直以來對姐姐和我分明就是親父母一樣的舅舅和妗子全都去了，等母親將來也老了之后，我真的是四顧茫然，心無所寄……當然，我還有兒子，兒子從來都理解和體諒我;我也非常執(zhí)信，我們這些姊妹們一定會一如既往的好下去，可畢竟，那是不一樣的，那再也不是舅和妗子活著時的家，我再也不能享受這個家給予的身有所靠的溫暖和愛！

我從來不相信那些算命先生的胡言亂語，但卻讓我想起三十多年前一位算命先生的預言，他除了說我的婚姻在40歲上有一大關，即使過了這道關，也陰云密布外，還說我命里犯“孤”。當時也在場的父親對后者的解釋是，說明你高壽，活得歲數(shù)大，到那時和你同齡的人都不在了，沒個說話的人，自然就孤單了。

此事我一直感覺怪怪的，難道，難道不經(jīng)意間，真被那位算命先生不幸言中？

跪在妗子的墳頭，我哭著說，讓外婆、舅舅、妗子和我的父親、姐姐，還有金剛弟弟，他們在那邊團聚并相互照應，要是缺錢花或有別的什么事情，盡管多托夢給我，千萬不要像活著時那樣太勤儉節(jié)約，太辛苦自己了。

妗子一貫積德行善，幫助弱小，舅舅也總是仁厚善待那些無依無靠的人，德善興家，他們的兒女們不僅個個學有所成，在各自的工作崗位上兢兢業(yè)業(yè)，干得風生水起;孫輩們就更是志存高遠，個個才俊，令人艷羨贊嘆！他們之中有的已是著名學者，在高校教書育人，桃李芬芳;有的更是為多少人夢寐以求而不得的北京大學的本科生和碩士生，畢業(yè)后工作在大上海;有的還正在高校深造，還有的在中、小學奮發(fā)讀書，爭相直追！我想這該是我的舅舅和妗子最感驕傲和自豪、最感舒心和欣慰的吧？正因此，他們才活得底氣十足，他們的生命特質才如此非同尋?！?/p>

我的妗子很普通，她是我國勤勞、勇敢、智慧的人民中的一員，但她卻普通出了偉大，她是一位偉大的母親，一位了不起的女性。妗子她雖然去了，但她卻以另一種方式永遠活在我們心中！雖然她沒有給兒女們留下常人眼里所謂的地位、金錢和權力，但她的勤勞和明慧、襟懷與氣度、人格和寬厚、仁慈與善良，她的嘉德懿行，將永遠令我們深深緬懷，不僅使我們終生受用，還惠及子孫后代……妗子一生都清逸似蘭，芬芳淡遠?，F(xiàn)在到了另一個世界，我堅信她定然還是那樣清雅、寧靜、蕙質蘭心，令人贊嘆！她在那個世界也一定會繼續(xù)關心、呵護、幫助弱小，就像我和我們很多人想念、不舍她那樣，她也一定會時刻想念、惦記、牽掛著我和我們很多人……

愿妗子安息！

鄉(xiāng)村藝術家

一

詩人說：你走了 /呼出最后一口氣/將一段歲月關閉/將我心上的疼痛開啟……

戊戌年六月初七，在我慈愛的妗子走后不到半年的時間，我84歲的舅舅也永遠離開了我們！舅舅走得很安詳，他神色坦然，很是平靜，看不出一絲被病痛折磨的苦態(tài)，仿佛是他累了，在安然入睡。聽大表弟說，那天晚上，他像平常一樣下班后去看舅舅，舅舅已睡著，表弟看到舅舅的眼角有糊狀物，就用熱毛巾輕輕為其擦洗，這一擦，舅舅醒來了，問表弟：“你下班了？”聽到表弟肯定的回答，舅舅道：“我中午和晚上都沒有吃飯，不想吃。你這會兒去給我買兩個包子，要是沒有賣小包子的，那就買一塊錢的油旋饃?！币回炐㈨樀拇蟊淼?，立馬就去街上尋找，一連跑了好幾家，終于買來5個小灌湯包子，他看著舅舅吃下兩個，便將另3個放在舅舅的床頭，又細細囑咐了幾句才離開。誰知，這一別竟是永訣，舅舅他就這樣從時間的序列中走出，讓我們千呼萬喚、踏破鐵鞋，再也無法找回……

娘親舅大！舅舅，任憑我怎樣椎心泣血地哭喊，您都不能弱弱地答應一聲嗎？風，深情地穿過您的衣領，我分明看見您扮演的楊子榮正策馬揚鞭，穿林?？缪┰瓪鉀_霄漢，馳騁在茫茫無際的雪原上……

二

一個陽光明亮的日子，背景很模糊，人卻特別清晰。我的舅舅和另外兩個我并不陌生卻一時又叫不出名字的人坐在一起，相談甚歡，舅舅高興得哈哈大笑，這氣氛自然也感染了我，我也開懷大笑，這一笑就醒了，竟是一個夢！

我看看表，凌晨4點17分，這是距離舅舅的“五七”還有整整一星期的夜晚。窗外萬籟俱寂，室內一片虛空，黑暗中的我禁不住失聲痛哭！我說舅您走時穿的可全都是新衣服呀，怎么我見您的衣服還是那么舊呢？是您不舍得穿，還是把這些新衣服周濟給了別人？我說馬上我們姊妹們就回去看您給您送錢了，您一定要用這錢自己吃好穿好，只有您先好起來，才有能力去關心關照別人啊！我說舅您來了就一定要在我這里多住些日子，早上我做好飯菜供奉您。我說……

夜深沉。

舅舅您在哪里？我茫然四顧，周圍除了黑暗還是黑暗，不知該向何方去追尋您。當夢擁抱四周時，真實與虛無成為一個整體，沒有感覺到風的存在，只覺得一顆心在無聲地降落，未來就像現(xiàn)在一樣，既伸手可握，又遙不可及！思緒在緩緩地旋轉著，房間里的物什將更加濃重的黑影留在墻上，這時候思念和悲痛把我碎成一堆粉塵，我聽見自己的心在拼命呼喊著舅舅卻又發(fā)不出聲音，太沉重了，傷痛仿佛一座白色的大山，壓得我喘不過氣來，我一次次竭盡全力沖擊，它依然不為所動，只有一雙相望中的眼睛在靜夜里，燃燒著愛與美的熾熱光焰。

三

我的舅舅和我的父親是小學同學。聽父親說，舅舅在學校從不死用功學習，但他的各門功課成績都很好。舅舅的腦子很靈光，很聰慧，倘若是哪一次的考試成績不理想，舅舅就臨時點燈熬夜，下次的考試成績必定名列前茅！父親還說舅舅除了學習好外，還興趣廣泛，愛好頗多，總喜歡擺弄一些器具，特別是班里演節(jié)目、唱戲總少不了他，舅舅不僅唱得好，扮相也有模有樣，深得老師和同學們的喜愛和夸贊 。

正因此，舅舅后來成為百里山鄉(xiāng)有名的農(nóng)民藝術家，經(jīng)他演出、排練、導演的多部戲劇由鄉(xiāng)、縣直唱到市里且連連獲獎，真正成為偏僻的深山區(qū)一道亮麗的文化風景！毫不夸張地說，至少他是教過鄉(xiāng)村5代人唱戲的資深老師，直到現(xiàn)在，表哥、我、二表妹我們還清楚地記得當初舅舅教我們唱戲時的一招一式以及那各類調子的唱段。尤其是舅舅所在的那個村子，無論男女老少，個個都是唱家，至今走在村道上，誰都能脫口唱出幾句舅舅教的曲劇，曾有記者實地體驗，驚呼了不得，空氣里全都是密密飛動的戲曲分子?。〈迩按搴?，深巷小院，鄉(xiāng)間阡陌，戲曲之聲盈耳;許多時候，聽得外來人深受感染，激動不已，禁不住也跟著哼唱起來！藝術的根苗就是這樣種植下來的，他們的成長壯大直到林濤聲聲，這里面傾注著舅舅這位造林人多少的汗水和心血啊！無數(shù)個沉寂的山村之夜，就是這樣被藝術之光喚醒的，照亮的，沸騰的……

那時我正值高中畢業(yè)回鄉(xiāng)鍛煉，參加演出是政治任務，我跟著舅舅在大隊宣傳隊，曾在幾個樣板戲《掩護》《送貨路上》《山鷹》等劇中扮演女主角，舅舅對我的角色評價是：唱腔可以，招式不錯，戲詞記得特別熟，能很好進入狀態(tài)。最難忘的是參加工作后的第二年，我回老家過春節(jié)，大年初二晚上的演出早就定好了的，可偏偏擔任女主角的那個演員突然病了，這可怎么辦？救場如救火，舅舅突然就想到了我，彼時我和母親正好都在舅家，他和妗子都給我做工作，母親也在一旁幫腔，我只好答應。當天下午簡單排練了一下，我就輕車熟路，披掛上陣，重回到幾年前我已扮演過的這個角色中，那個夜晚，父老鄉(xiāng)親們給了我陣陣熱烈的掌聲！

我后來常想，舅舅義教山村幾代人唱戲絕非小事，而是一件種植藝術、點亮山村文化藝術燈盞的大事情，是一種非同尋常的壯舉，具有越來越使人深刻認識到的偉大意義！在那個年代，在偏遠荒漠的大深山，如果沒有這種獨特的文化藝術對心靈的開啟和滋養(yǎng)，對荒寒的綠化和暖照，那種文化沙漠般的愚昧、蒼白與枯黃，實在令人不堪設想……

從這個角度講，舅舅他是一顆照亮山村、照亮我們心靈的星辰，因之，孤寂荒涼的山鄉(xiāng)被藝術溫潤著不再寒冷。誰能說日后我詩的青藤不是被這戲曲萌芽并澆灌的呢？

四

記憶中，我和姐姐從小學到初中住在舅家上學的那些年，舅舅沒有斥責過我，一次也沒有?？稍谖业男睦?，舅舅不怒自威，只要他大眼一瞪，哪怕什么話也不說，我也會很害怕的。最令我刻骨銘心的是，盡管那時候我父母親年輕，常爭吵生氣，可舅舅他一次也沒有因之而對我述說他的不滿和怨氣，這讓我敏感脆弱的少年之心，未曾受到更深的傷害，我因此而特別感激、感謝舅舅，他該有多么寬闊、明慧、隱忍的心胸才可承載并做到這些啊！我的舅舅他從來不把大人之間的是非恩怨和孩子扯在一起，讓孩子無辜遭受傷痛……

我的舅舅高高的個子，濃眉大眼，玉樹臨風！他是普通農(nóng)民，但又是一個說話辦事都很講究的文化人，是受人擁戴的鄉(xiāng)村藝術家！舅舅心靈手巧，往往大家感到很難做的物什，他一看就會。但他又很大氣，從不斤斤計較。舅舅一貫知事明理，為人正直善良，無論是大字不識的農(nóng)人，還是文化人，都很喜歡和他在一起，仿佛走近他就有一種可人的溫度。

舅舅對我們每個孩子都很平等。那時候早自習是要背默生字和課文的，粉筆消耗太快也太貴，我們姊妹們買不起，舅舅就給我們每人買一支一拃長的化石條，用這個在地上默寫。那化石條5分錢一支，在當時也是奢侈物。我的那支一次也還沒用就不知怎么給弄丟了，我很傷心，哭得不吃飯。外婆說：“哭啥！還老有理？丟了你不用！想要回去讓你爹再給你買！”這時在一旁吃飯的舅舅向我擺擺手，等外婆不在跟前時小聲跟我說：“你別吭聲，快去吃飯，我一會兒再給你買一條?！惫?，我飯還沒吃完，舅舅就去學校旁邊又買來一條悄悄給我。我心里滿滿都是對舅舅的感激，舅舅和妗子的善待和關愛使我倍感溫暖和幸福，這種暖升騰在我記憶的每個角落，成就了我日后有溫度的寫作和文化人格的形成……

五

那年月，在偏僻閉塞的大深山，很多人幾輩子都沒有照過相，也不知照片為何物！而我卻是幸運的，小學畢業(yè)前唯一的一張與姐姐的合影照，是住在舅家上學時拍攝的。

夏天的一個早晨，我睡得正香，被舅和妗子喊醒，讓我和姐姐趕快梳洗一下，要照相了！照相干啥？我問姐姐。姐姐也傻呆呆地回道：“我哪知道！”

這時候，舅家的院子里來了不少人，前邊擺了幾條板凳，院中間立著一塊紅布蓋著的架子，站在架子后邊的那個人，不斷指點大家要這樣要那樣，等他好容易捏了下手中的紅管子說聲好了，才再換上下一撥人。我當時根本就不明白照相是怎么一回事兒，又看擺弄得這般麻煩，睡意未消的我，就跟舅舅說，我不想照，轉身要走。舅舅很溫和地說：“照吧，聽話。咱錢都交過了，你不照人家也不給退錢?！辨∽右糙s緊過來哄我：“照相多好，咱這山里猴年馬月才碰上一回，多難得！你能趕上這機會不知讓多少孩子眼氣呢……”結果，照片洗出來，我樣子怪怪的很可笑，但這是最真實的我，是舅舅、妗子像對待他們的兒女一樣，給我和姐姐留下的一份最珍貴的回憶！

后來，走出大山后，我有過許多照片，幾大本子也裝不下，但最令我難忘的還是最初的這張。舅舅、妗子對我和姐姐的關心和關愛是全方位的，每一個細節(jié)都飽含深情和暖意！

六

參加工作后，舅舅和妗子各來過一次我在這個城市的家。妗子來那次很匆忙，只住一夜就急著要走，無論我怎樣挽留都留不住她。舅舅是從他祖居的老家回來，路過我居住的這個城市，特意來看我。舅舅在我這兒也只停留兩天，我?guī)タ戳耸袃鹊膬蓚€景點，和他一起觀賞了兩場市曲劇團的演出，我們吃燴面、喝胡辣湯，本來我已安排好要在當時這個城市最好的賓館請舅舅吃一頓大餐的，但舅舅卻說啥也不答應。他說他最喜歡隨便自在，千萬別講什么形式，那樣錢也花了還吃不舒服。盡管舅舅是這樣說的，但我明白他的更深層次還是不想讓我多花錢，無論什么時候，他和妗子永遠都在為我們這些孩子們著想。

也是這次，舅舅和我說了很多我和姐姐在他家住著上學的趣事，當然更說到他教我們唱戲的情形，說到高興處，舅舅和我都忍不住小聲唱了起來，我們一唱不可收，一段接一段，只唱得暮色蒼茫才去吃飯。在我看來，這是舅舅最開心最快樂的時候，我相信他雖然不說，但內心里一定是很有成就感的吧！恍惚間，我又回到了當年那個排練廳，外面風刮雪飄，整個世界呈現(xiàn)一片茫茫漫漫的白;室內卻鑼鼓喧天，唱做念打溫暖如春。英俊多才的舅舅指揮著在場的每位演員，我們像擁戴英雄般將舅舅擁圍在中心，舅舅的才藝、智慧、氣度、襟懷、人品、境界，令我們充滿深深的敬意！毫無疑問，舅舅本身分明就是文化藝術，是文化藝術具體的意義……

我原本想等自己退休后，再請舅舅和妗子來我這兒住一陣子的，我要帶他們看看這早已變化得讓他們不敢相認的城市。然而，子欲養(yǎng)，而親不待，卻是再也不可能了！舅舅他看過了花開，也看過了花謝，他放下劇本，放下舞臺，放下他一手建造的山村戲曲藝術之林，放下萬緣紅塵，平靜而淡然地去了，不帶走一片云彩。

七

舅舅熟讀《易經(jīng)》，是山鄉(xiāng)遠近頗有名氣的風水先生。但讓我們遺憾的是，給別人看了很多風水的舅舅，竟沒有事先給自己和妗子選擇一個“新家”，這曾讓我們這些兒女們倍感不解，甚至不乏埋怨。然而，等我們慢慢平靜下來，竟愈來愈強烈地有了答案：以舅舅的智慧和心志，他不可能對如此重要的問題不作思考，也許正因為他反復深入地考慮過了，才決定不說，無語才是大言??！舅舅至愛他的每一個兒女，他不想使他們之間因此事生出哪怕是一點點的誤會和猜測而傷了手足之情！他相信自己的兒女，他們有能力有胸懷去處理事情，他把他和妗子的“新家”交給兒女們來決定。一如武則天的無字碑，舅舅的無言，無疑是一種大智慧、大道行。大豐若荒，大音稀聲，舅舅他在生命的最后一息，還把父愛最大化地給了兒女們……

與我的父親一樣，舅舅沒有給他的兒女們留下什么物質財富，更別說權力、地位和榮耀了，但他的善良、寬厚、人格、智慧、襟懷、才藝……將永遠澤及后輩，代代受用不盡！

耕讀傳家。我的舅舅以一位普通的山村農(nóng)民，成為日日、月月、年年一種令人贊嘆不已的永恒的文化存在！

八

病中的舅舅一直都很清醒。最后一次我去看他，除了氧氣管外，其他的管子都已拔去。雖然舅舅非常瘦弱，但我感到他的氣色還可以，我那一直懸浮著的心也就有了些踏實，心想舅舅熬過這個夏天應該沒有什么問題，愿上天保佑他啊！

每每提起舅舅的兒女和孫輩，舅舅都滿臉燦爛，喜悅之情溢于言表！舅的兒女和孫輩深得祖上“慧根”，人人善良正直，睿智明慧，端莊大方，自我價值在各自的工作崗位上得到了極大的實現(xiàn)！孫輩們更是胸藏丘壑，壯志凌云，個個英才！他們之中或為高校著名學者，桃李四方;或為我國最高學府的本科、碩士、博士生;或正在高校深造;或還在中、小學奮發(fā)讀書……這無疑是我的舅舅和妗子今生今世最感驕傲和自豪，最感欣慰和滿足的，也因之，他們越發(fā)挺直腰板，在村里更加受人尊重。

也是這次，舅舅還在惦記著我媽的身體怎樣，囑咐我千萬不要把他的實際病情告訴我媽，要我對我媽就說他能吃能喝沒事兒了！舅舅還一再交代我，將來他要是不在了，不要讓我媽知道，我媽身體不好，怕她受不了。我萬箭穿心般悲傷疼痛得淚流滿面，拉著他瘦枯的手說：“舅，沒事的，您會一天天好起來的，我們都在為您祝福！”我還直言，一旦那一天真的到來，我肯定得給我媽說，我媽就您這一個親兄弟，不給她說她以后更受不了。舅舅長嘆幾口氣，很平靜地道，他自己的身體他知道，已經(jīng)不行了。人老了，如同燈油熬盡該滅了，沒聽說樹木朽了爛了還能再澆活的。

聽舅舅如此理性地給我談生死，我很震驚！看來他是把塵世上的一切都看開、看破、看透了，他已是無喜無憂、無苦無樂、無欲無求地進入一種大境界……

不知怎么說到家族盛衰的話題，舅舅很鄭重認真地道：說到天東地西，自己不努力，光想指靠風水過上好日子、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那才真是胡扯！幸福都是奮斗來的，不奮斗，就什么也沒有。這話聽得我就不僅是震驚，而是震撼，異常震撼！我的躺在病床上的舅舅，竟能與時俱進，大道至簡，真的是太了不起了！我默默地向他行注目禮，向一位偉大的靈魂致敬！

九

明天舅舅就要入土為安了，今夜是他在自己家的大院停留的最后一個夜晚。

夜已經(jīng)很深了，鄉(xiāng)鄰鄉(xiāng)親們還都不肯離去，他們想要和舅舅再多待一會兒。原本舅的兒女們是給他請有響器的，可舅舅教出來的那些徒弟們卻懷著深深的敬意和感恩，自愿獻藝演唱，用這種特殊的方式，為舅舅做一次非同尋常的送別。這方式應是舅舅最感欣喜和滿意、最感安然和欣慰的吧！盡管我是有備而聽，但我還是沒想到舅的徒弟能唱得這么好，比我們那代人高出許多，連響器班的人都禁不住由衷夸贊！同樣作為舅舅徒弟的我，被這場面深深感動，把雙手都拍疼了！這掌聲不僅是拍給那些獻唱的人，更是拍給我的舅舅，也只有舅舅才最有資格安享這份特殊的哀榮！淚水無聲地奔瀉著，山村的夜明亮著舅舅的藝術光芒，我的眼前一會兒幻化出昔日簡陋的排練廳里，舅舅手把手教我們唱戲的情景;一會兒又幻化出當年在修建焦枝鐵路大會戰(zhàn)中，因舅舅善于思考，吃苦在前、屢受表揚而榮獲的大紅獎狀;再一會兒幻化出陽光下鮮花盛開的春日，舅舅沿著鄉(xiāng)間小路走向遠方的高大身影……我的舅舅，他在最后的塵世，竟如此榮耀和絢爛！

兩年前，當我敬愛的父親去世時，我悲痛欲絕，恨不得也跟隨父親而去。是親舅如父，讓我在寒世中感知到的那點暖，融化著我那顆痛不欲生的冰凍之心。如今，我的舅舅也去了，此后的我將心何以寄？身何以靠？我再呼喚也無援，哭喊無應，永遠回不到舅舅和妗子曾經(jīng)給過我的那個慈愛、祥和、溫暖的家了……

生與死，盛與衰，榮與枯，都被歲月詮釋。我的德藝雙馨的舅舅，將在我們的深切緬懷和綿長思念中，永遠活在我們心里，活得那么高遠，又那么親切……

安息吧，舅舅！

責任編輯：蔣建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