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止一次,陳小水無聊地盯著活動板房房頂?shù)闹┲刖W(wǎng)發(fā)怔,那里,有時候會有一只細腳伶仃、肚皮上有著花斑紋的蜘蛛出現(xiàn),看它急速地在網(wǎng)上爬動,似乎在收拾什么戰(zhàn)利品,有時候,那里則空空蕩蕩,什么也沒有,只有微風輕輕吹拂著蛛網(wǎng)……他希望那只蜘蛛出現(xiàn),它一出現(xiàn),會幫他帶走無邊無際的寂寞,是的,他真的有些厭煩這樣的生活了,這樣憋屈的生活何時能有個了斷呢?
你不要走來走去,你老是走來走去,老板會以為你身體沒多大的問題,你得躺著,只有躺著,老板才知道你真的很痛很痛。大哥陳大山叮囑陳小水。
陳小水咬咬嘴唇,不樂意地反駁,我的傷在手上,又不是腿上,躺著干什么?
陳大山白他一眼,你這個小混球,就喜歡多嘴多舌,我說讓你躺,也不是真的叫你整天躺在床上,我的意思是叫你盡量不要出去,不要老是在人前晃動。
陳小水嘆口氣,大哥,那要熬到什么時候啊?我在這活動板房里躺了有二十來天了,你總不會叫我接連幾個月都躺著吧。
陳大山掏出一包煙,扯開,自己抽一支,再丟一支給陳小水,他吸煙的手青筋直暴,微微哆嗦著,操他奶的高縱武,一直拖,一直拖,想把這事拖黃不成?
陳小水狠狠地吸一口煙,幾乎不吐煙圈。他把煙全壓進了肺里,大哥,你得和高縱武說說。
說,當然說,幾乎天天說,他就是不吭腔,說等一等。奶奶的,到底要等到什么時候?陳大山一皺眉,眉宇間突然就聳起了一個小包。
我們開的價,高總怎么說?陳小水小心地湊到陳大山面前問。陳大山撮撮鼻子,小聲嘀咕,高縱武說四十七萬太多了。我說四十七萬怎么就太多了,人家別的工地一個手指也賠了二十萬,陳小水是三個手指全沒了,他下半輩子靠什么?四十七萬太少了,應該是六十萬的,就仿照別人的好了,一根手指二十萬……陳大山說著,就扳過了陳小水的手,用力地往前拉,你瞧瞧,你瞧瞧,就剩下大拇指和小拇指,還怎么干活?那副架勢,就像高縱武在眼前似的。
陳小水疼得一咧嘴,雖然左手全部被紗布包裹著,但細看還是能看出中間部分是虛空的,他有些害羞地將手從陳大山手里抽出來了。
陳大山兜里的手機響了,他手忙腳亂地摸出來,貼在耳朵上,一聽,連連點頭,就,好,我這就過來。他偏轉臉,關照陳小水,你得了空閑,要多和高縱武打打電話,你要是不經(jīng)常打,他會裝糊涂,故意把你忘記!哦,我馬上要去工地了,你自己保重。
陳大山“嗵嗵嗵”地走開了,走遠了,活動板房里重新只剩下了陳小水一個人。陳小水用右手摸了摸自己瘦骨伶仃的肩胛,無端地嘆了口氣。
陳小水來這個叫大花塢的地方,差不多有兩年時間了,這兩年里,他一直安安靜靜跟在陳大山屁股后干活兒,陳大山帶了一批木匠在工地上干木工,陳小水不是木工,他是打下手的,也就是干干輔助活兒。陳大山說,小水,把眼屎擦擦干凈,好好學。手藝在手了,你走南闖北就不怕了。但陳小水一點都不想學木工活兒,學木工有什么意思呢?他們那個大白參村至少有一半的人都是干木工的,就是他們陳家,弟兄姐妹六個,除了女性,除了他這個幺兒,其他個個都是木匠。
陳小水原來在老家的漿糊廠灌漿糊,灌漿糊是一件挺有意思的事,活兒輕松不說,還不用動腦筋,尤其有意思的還在后頭,他干著干著,看中了老板的小女兒丁燦燦,挖空心思地追著她,和她約會。
丁燦燦的老爸獲知情況后,大吃一驚,丁燦燦是她的掌上明珠,含著怕化、捏著怕丟的嬌嬌囝,況且還只有十六歲,正念著初二呢??搓愋∷尤桓胰绱嗣髂繌埬懙毓匆畠?,那還了得?丁老板知道陳小水這小子醉翁之意不在酒,他是明修棧道,暗度陳倉。頻繁約會丁燦燦,目的就是哄她上床,想生米煮成熟飯,他想,了斷陳小水癡心夢想的唯一辦法,就是把陳小水從廠里趕出去,徹底消除隱患。
被丁老板趕出漿糊廠的陳小水并不死心,而且還根本不當回事,他還是肆無忌憚地給丁燦燦打電話、發(fā)短信、微信。丁老板氣急敗壞,惱怒地沒收了女兒的手機??蛇@同樣無法阻擋陳小水談戀愛的步伐,只要丁燦燦在家,他就會悄無聲息地出現(xiàn),裝狗叫,裝貓叫,裝鳥叫,把她的心叫得癢癢的。
丁老板一看這樣下去不是個辦法了,便和陳小水的家人溝通。說是溝通,其實就是威脅,說如果他們再不管管陳小水荒唐行徑的話,陳小水的下場肯定會很慘。知道么?這叫什么罪?這是拐騙未成年人,再告你個強奸罪,陳小水就完蛋了!強奸未成年少女,那是個重罪,弄不好,是要殺頭的!丁老板咬牙切齒地嚷。
陳小水的爹娘都是老實巴交的人,看丁家興師動眾、上綱上線的樣子,頓時害怕了,那可不是鬧著玩的,要是任陳小水發(fā)展下去,那他就身敗名裂了!于是當場答應丁家,保證管教好陳小水,并要丁家相信,他們家陳小水以后再也不會惹是生非了!他們和遠在外地的幾個兒子打電話,要他們想想辦法,必須拿出一個比較完善的處理方案。
最后是大哥陳大山出了個主意,他剔著牙縫,咝咝咝地在電話中說,叫他到我這兒來,讓他學木工,省得在家游手好閑像個二流子!
陳小水是在不情愿的情況下來到大花塢的,所以,干木工的積極性一直不是很高,這自然沒少受到陳大山的訓斥,他奶奶的,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以為自己是研究生啊,一個初中都沒畢業(yè)的貨,還不想做木工,有本事,你做房地產老板去!你正是因為不腳踏實地,才會干出勾引人家小姑娘的勾當,再說,丁老板女兒有什么好的,充其量就是一家漿糊廠的千金,還算不上富二代!
陳小水不敢和陳大山頂嘴,這個大哥是名副其實的大哥,年齡比他大了二十多歲,他自己的兒子也比陳小水大上二歲,因此,多半時候他看上去不像是大哥,而像是他的老爹似的。陳大山脾氣暴躁,愛動拳頭,三句話不合,一個拳頭巴掌就過來了,他還蠻橫,被打的還不許還手,還手的話,他會再打,下手也更重!他打人一直是理直氣壯的,哎,誰叫被他打的基本上都是他的徒子徒孫?!
陳小水有一搭沒一搭地學著木工活兒,自然就一直無法滿師,他吊兒郎當?shù)臉幼樱嘘惔笊揭а狼旋X,打過,也罵過,但都不管用,他是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一說他,他就虎著臉,不吭聲,雙手變著花樣絞著,等人家說完,他還是絞著手指。再次干活兒,依然像顆算盤珠,撥一撥,動一動,能拖則拖,能拉則拉,完全不在狀態(tài)。日子一久,陳大山對他完全失去了信心,說到底,他對自己這個最小的弟弟是陌生的,印象里,陳小水就是一個一直迷迷糊糊、像是永遠也睡不醒的小懶蟲。后來,他對他完全聽之任之了,用他私底下說的話就是,你能對他怎么樣,你只能把他當一只貓一樣養(yǎng)著,至少,你叫他一聲,他還是會喵喵喵乖巧回應的,奚落的口氣一覽無余。
當然,陳大山也不是完全把陳小水看作一個廢物,他對陳小水不惹是生非這一點還是比較欣賞的,酒足飯飽之余,他也愛和陳小水開玩笑,問他,喂,被你看中的那個女孩子現(xiàn)在怎么樣了?
陳小水羞紅了臉,半晌作聲不得。陳大山嘎嘎嘎地笑,你這個家伙,看中了就下手,為什么不下手呢?你把生米做成了熟飯,丁老板還能拿你怎么樣呢?!你呀,膽子實在太小了……
陳小水悄悄地跑開了,這是他心中的一個隱痛,他什么都想到了,就是沒想到有朝一日會和丁燦燦相隔千里。他剛到大花塢的時候,還和丁燦燦取得了聯(lián)系,丁燦燦答應他暑假里來看他,暑假到了,丁燦燦卻沒有來,他打她電話,她私底下給他的電話成了空號。春節(jié)到了,陳小水跟著陳大山回老家,卻沒碰到丁燦燦,據(jù)說丁燦燦走親戚去了。問到她的新電話號碼,打過去,丁燦燦輕輕地說,算了,小水哥,以后不要再打電話來了,我接下去要準備中考了……考不上高中,我就慘了,你總不希望看到我跌進悲慘世界里去吧。
陳小水的心跳到了喉嚨口,他艱難地說,我希望你好。
那就好,謝謝你,小水哥,你為我祝福吧!丁燦燦嬌音裊裊地說。
陳小水咬了下嘴唇,頭一陣眩暈。
一段在陳小水看來刻骨銘心的愛,就這樣無疾而終。陳小水把刺在自己手背上的小丁的名字給消去了,做刺青的人問,怎么啦?陳小水咬緊下巴說,這個人已經(jīng)死掉了,死掉了,也就沒有必要再留著了。
對方說,完全要消除,可能性不大。要不,給你換個圖案吧。
陳小水凝神想了想,說,換條蛇吧。
好咧,給你刺條美女蛇,讓你留下深刻印象。刺青者為自己的幽默得意,呵呵呵地笑。
陳小水的心卻一點一點地痛起來,就像有針刺在他的心上一樣。
救命啊,救命啊!外面?zhèn)鱽砑眲〉募饨新暎愋∷畤樍艘惶?,屏息凝神,尖叫聲越來越響。他噌地跳下床,將手機插進牛仔褲的褲袋里,晃動著身子,歪歪斜斜地沖了出去。
尖叫聲是從另一個活動板房里發(fā)出來的,陳小水沖過去時,看到大嫂洪英左手揪著一個身材矮小的女人的衣襟,右手噼噼啪啪地抽打著對方的臉,嘴里還喋喋不休,你叫個屁,叫死了,也沒人來救你!我叫你賤,叫你骨頭輕!
女人哀哀地繼續(xù)喊著救命。
陳小水粗著喉嚨嚷,別打了!喊完這一嗓子,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臉刷地一下紅了,也不知道為什么要臉紅。
兩個女人顯然都沒料到這時候會有人來,她們都生生地吃了一驚,兩人同時住了嘴,怔怔地看著陳小水。隔了一會兒,那個被打的女人率先醒過神來,她飛快地從洪英身邊逃開,揉揉被拉皺的衣襟,像只兔子,悄悄地離開了。
洪英埋怨意味十足地沖著陳小水指手畫腳,陳小水,你來干什么?狗逮耗子,多管閑事,你沒看見我正在教訓這只小狐貍精?她的唾沫噴到了他的身上。
陳小水不解地看著洪英,不清楚大嫂為何要發(fā)那么大的脾氣,在他的印象里,大嫂一直是低調的,因為長了個大餅臉,臉上的其余器官分布有些錯位,她長有兩顆碩大的齙牙,一開口,它們就主動地露出來,有點先聲奪人的味道,她不喜歡說話,不說話,那兩顆惹是生非的齙牙就藏得好好的。所以,很多時間里,她一直沉默寡語。
好在她的活兒就是替他們木工班燒燒飯,不需要說太多的話。動手的時間永遠超過動口的時間,這使她的劣勢不那么明顯。
此刻,大嫂拍拍胸口,余恨未消的模樣,她憤憤不平地說,這只狐貍精,千方百計勾引你大哥!動不動就爬到他床上去!這么騷的女人,我還沒見過,氣死我了。
陳小水的臉漲得愈發(fā)紅潤了,因為大嫂說的一番話,讓他突然想起了幾個細節(jié)。
這個被大嫂稱作狐貍精的矮個女人,叫方雯雯,是離工地不遠的大齊塘村人,家里是養(yǎng)鴨的,因為老是到工地食堂里兜售鴨子,和工地上的許多人都混熟了。陳小水的左手手指讓電鋸吃掉三根后,是方雯雯到醫(yī)院里服侍他的。陳大山請了她當護工。
有一次,陳大山來醫(yī)院看他,本來和陳小水好好地聊著天,等方雯雯從食堂里打飯回來后,陳大山說話就有些顛三倒四了,手老是在坐在床沿上的方雯雯腰間胸上摸來掐去,一點也不忌諱陳小水。陳小水的背心里沁出了汗水,后來連額頭上也滿是汗珠子了,他覺得害臊,覺得心虛氣短。
后來,他們兩個干脆跑到衛(wèi)生間里,吧唧吧唧親起嘴來。陳小水舔舔嘴唇,心怦怦亂跳,就像自己做賊當場被抓住一樣。
兩人從衛(wèi)生間里出來,陳大山雙手叉在腰間,精神煥發(fā),他朝陳小水捻了個響指,說,小水,你自己當心點,該吃就吃,該喝就喝,不要節(jié)約,好了,我工地有事,先走一步了。
方雯雯將雙手抱在胸前,望著陳大山的背影,眼神迷離。而后,她又撲到窗戶前,眼睛骨碌骨碌轉個不停,繼續(xù)尋找著早已消失了蹤影的陳大山。
還有一次,方雯雯扶陳小水上廁所,原先往往是替他解下皮帶后,她就走開了,等陳小水撒完尿,她再過來幫助他拴褲子,那天她卻不走,待在邊上看陳小水撒尿,陳小水慌了神,說,你走開呀。方雯雯不以為然的樣子,你撒尿啊,管我干什么?陳小水口吃地說,你在邊上,我撒不出來。方雯雯嘎嘎嘎地笑,她稍稍偏轉身,撒吧,這樣總可以了吧。陳小水勉勉強強將尿撒完,像得了前列腺炎似的,老覺得撒不盡。他還沒將自己的××塞進短褲內,方雯雯突然回身,抓住了他的××,捏在手中,掂了掂說,嘿,比你大哥的輕多了。
陳小水嚇得不輕,全身一陣抖,顫著聲說,你……你走開!
方雯雯 “哼”了一聲,說,有啥稀奇的,看你急得連聲音都發(fā)抖了,膽小鬼!怪不得連你女朋友也管不住。
哪壺不開提哪壺,陳小水恨不得踢她幾腳,他心里的傷疤又被捅開了。那種痛,就像鈍刀子在割肉,一刀一刀,他欲哭無淚……
陳小水從醫(yī)院出來,方雯雯也跟著來到了工地,她不是來照顧他的,而是去了食堂,和他的大嫂洪英待在一起干活兒。
大家起先都瞞著洪英,這種事一旦誰碰上了,隨便哪一個當事人的心里都不會好受。但不知道洪英從哪里得知了一點皮毛,抑或是洪英看出了其中的端倪,于是便三天兩頭找方雯雯的茬兒,她不是明著干,而是暗著來。她要用這種方式,告訴方雯雯,她洪英絕不是好惹的,她之所以不在大庭廣眾之下鬧,完全是為了顧及陳大山的聲譽,畢竟陳大山是他的老公,是他們家的頂梁柱,她不想因為大吵大鬧而惹陳大山不高興,她要用綿里藏針的手段,把方雯雯徹底打敗。
方雯雯心知理虧,一直忍氣吞聲。
得知這一事件的人,都以為方雯雯會打退堂鼓走掉的,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誰受得了呢?她卻不,還是天天來工地,準時上班,準點下班,好像壓根兒沒有發(fā)生過什么,對洪英恭敬有加。搞得洪英一頭霧水,吃不準這女人搞的是什么名堂。
一看大嫂又要嘮嘮叨叨開始和他說方雯雯的事,他趕緊溜走了。他可不想聽洪英說話,洪英長久沉默慣了,說話語速很慢,但幾乎每一句都像是在喊口號,重音加重音,她一喊,搞得他頭皮發(fā)麻、腦子發(fā)漲。
陳小水重新慢慢地踅回到自己住的活動板房,一推門,卻見方雯雯坐在椅子上,笑瞇瞇地看著他。他心里一陣緊張,這個女人,她想干什么呢?方雯雯嘟著嘴,顧自呵呵呵地笑著說,小水啊,你家這個大嫂,老是吵吵吵,有什么好吵的?她昏頭了,她想打槍,連個靶子都沒找到,打什么槍?笑話,她管我那么多干什么,她該去管管自己的老公,你大哥老是找我,說喜歡我,我推都推不開,你說我一個小女人,有什么辦法呢?!
陳小水承認陳大山有眼光,方雯雯比洪英要好看幾十倍,方雯雯人小,身材卻勻稱,該凸的地方凸,該大的地方大,一雙眼睛,一直斜斜的,像架梯子,盼著別人爬上來。在陳小水住在醫(yī)院的日子里,陳大山好幾次都語重心長對他說,小水,以后你找對象,就得找像方雯雯這樣的,有品位,有檔次,有腔調。陳小水心里覺得好笑,幾次都忍俊不禁想笑出來,但他不敢,生怕一笑,大哥的拳頭又揮舞過來了。他想,大哥水平也不過如此,方雯雯也就一個養(yǎng)鴨人的老婆,哪里有什么品位,哪里談得上有什么檔次,哪里又有她自己的腔調?陳小水之所以覺得方雯雯還行,那是拿洪英做參照物的,完全是矮子里挑長子。還有方雯雯比較會做人,方方面面的關系都處理得妥妥帖帖??偠灾皇且粋€令人討厭的女人。
見陳小水對自己和陳大山的事不大感興趣,方雯雯就把話題往陳水小身上引,哎,小水,高縱武賠錢的事談得怎么樣了?
陳小水垂頭喪氣地說,八字還沒一撇,姓高的就知道拖,拖,拖!今天拖明天,明天拖后天!
方雯雯把那張瘸了一條腿的椅子往陳小水這邊移動一點,哎,到底能賠多少呢?聽你大哥說,如果能弄到六十多萬,那就大功告成了,最少也得五十萬!嗨,要是真的賠到了六十萬,你打算怎么辦?她的眼睛一點一點地亮堂起來,就像充滿了水似的。
陳小水歪著腦袋想了一下,說不好,也許能賠到這個數(shù),也許賠不到。
方雯雯樂了,怎么會說不好?
因為高縱武還從來沒說起過賠的數(shù)目嘛,我根本不知道能賠多少。陳小水剜了她一眼。
錢肯定會賠的,小水,你一下子有了那么多錢,數(shù)數(shù)也要好幾個鐘頭呢!方雯雯一副神往的樣子。
陳小水嘆了一口氣,你就知道錢、錢、錢,我的三根手指全沒了,醫(yī)生說,從此以后我就是一個殘疾人了,好多活兒都干不了了……陳小水說著說著,眼睛就紅了,連聲音也嗚咽了。
方雯雯伸出手,很自然地拍了拍他的背,莫急莫急,你回老家以后可以開個小超市,有了錢,還怕什么,自己干不了,可以請人干,你做老板了嘛!
叫方雯雯這么一說,陳小水的心稍稍寬慰了一下,這時,他有一種幡然醒悟的感覺,他怔怔地盯著自己的腳尖,陷入了沉思,自己是不是真的應該考慮一下以后的事了,接下去該干點什么,他心中一點數(shù)都沒有。但有一點,他是清楚的,自己以后不可能再干木工的活兒了。他不想干木工,干木工有什么出息呢?他打心眼里討厭做木工,如果不是被大哥逼著,他早就打退堂鼓了,他做夢都想著逃離,但現(xiàn)在他卻以這樣的方式結束木工生涯,這總歸有些悲涼的意味。
方雯雯來了興致,話顯得特別多,好像有意要逗逗他似的,她悄悄問,小水,拿到了錢,你準備怎么謝你大哥?
陳小水脫口而出,我請他去炮房打炮!
方雯雯“咚”地在陳小水的頭上敲了一下,沒出息,連你也這樣壞?她的臉上飛起了彩虹。
陳小水有點愣怔,他也奇怪自己怎么會這么說,因為這是陳大山最愛說的話,陳大山動不動就高聲說,你贏了,我請你到炮房里打炮,挑最貴的打!
小狐貍精,你死哪兒去了,飯都不燒,等著吃耳光啊?!洪英聲嘶力竭地在喊。
方雯雯一聽,“吱溜”一下從門里躥出去了,大嫂,來了,來了!她一迭聲地應答著。
大哥打來電話,問陳小水和高縱武聯(lián)系過沒有。陳小水支支吾吾地,許久,才輕聲說,還沒有呢。
陳大山的火從頭頂冒了上來,陳小水,你這死坯,到底在干些什么?你真的在養(yǎng)?。堪炎约寒斏±蠣斄??快聯(lián)系。你還等著姓高的給你送錢來啊,見你的大頭鬼去!陳小水聽見大哥在那邊擂桌子。
陳小水賠著小心,大哥,我馬上就打,馬上!你放心。他在手機里迅速翻到高縱武的電話,給他打過去,對方卻不接聽,他接著打,打了足足有五六分鐘,總算有人接了。那邊懶洋洋地問,誰?。?/p>
高總,你好,我是陳小水啊,我來找你拿錢,我是殘疾人了!我的手,每時每刻都在疼,鉆心疼,真的受不了了……他慌慌張張地說。
說完,他發(fā)現(xiàn)那邊早就掛了電話,而自己則是滿頭大汗。他氣得差點扇自己的耳光,媽的,這么幾句話讓你說得顛三倒四,你水平也太臭了!
陳小水可以作踐自己,惱怒自己,但并不意味著他容忍別人在他的頭上拉屎拉尿,看高縱武如此輕慢自己,他的怒火一下子就塞滿了胸腔,是的,在這一瞬間,他被激怒了,人要臉,樹要皮,你高縱武仗著有幾個臭錢,有什么了不起?你不能把老子當一片枯樹葉啊,老子陳小水就不信,你敢躲著不見我?!
他鐵青著臉,又一次撥打高縱武的電話,那邊正處于通話中。他不停地打,不停地打,那邊卻是一直在通話中。高縱武這狗娘養(yǎng)的,你打算不接我電話了?你有種!他悶悶不樂地坐在床上,莫名其妙地生自己的氣,他也不知道為什么要生自己的氣。
生了一會兒氣,他又開始打電話,在他堅持不懈的努力下,電話終于又一次通了,高縱武懶洋洋的,像是沒睡醒的聲音傳了過來,誰???這回陳小水簡短得像下命令,高縱武,你等著,我要來了!我會帶九十個人一起來!他不由對方分辯,“砰”地合上了手機蓋。他咬牙切齒,鼻孔里不斷往外吐著粗氣,高縱武,你了不起啊,你以為我不會發(fā)火?你以為我沒脾氣???!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腳冰涼,并且不斷地在哆嗦。
只是隔了幾十秒鐘,他的手機就響了,是高縱武打過來的,他聲音柔和地說,陳小水,有話好好說嘛,你來,我歡迎,但只許你一個人來,因為你來的人一多,我就沒有辦法和你談事情了。到底怎么樣,你看著辦!想好了,給我個回音。
陳小水臉上的肌肉動了動,露出壞壞的笑,嘿嘿,高縱武,不要以為你是大老板就神氣活現(xiàn),說到底,你也是個欺軟怕硬的家伙,我要真找九十人到你的辦公室來,你還不屁滾尿流?其實,他也知道,自己不可能叫來九十人,把他在大花塢認識的人全都加起來,恐怕也不到九十人,即使大哥陳大山,估計也很難組織起九十人一起去高縱武那里,當然,他也付不起那些去的人的勞務費,粗粗算一算,那該需要多少錢?不管怎么樣,能讓高縱武這么緊張,這么如臨大敵,這是件好事情,至少他不可能再小瞧我陳小水了。他舔了舔嘴唇,暗暗為自己突如其來的計謀得意。
去不去見高縱武呢?說起來,他認識高縱武也就這幾個月的時間,先是他出事那天,當時,他疼得在地上打滾,血、泥、木屑、刨花、木膠、涂料、汗水、淚水混合在一起,沾滿了他的全身,使他看上去就像穿了一件迷彩服,在他痛昏過去前,他第一次面對面地看到了高縱武,一個瘦高個、戴墨鏡和棒球帽的中年人,他彎下腰,一手叉在腰間,另一手撥弄著陳小水的頭,一忽兒把它撥向東,一忽兒撥向西,就像在挑大白菜似的,他對著陳大山高喊,快送醫(yī)院,你們等著干什么,想等出大事來?你們這些老是給我添亂的家伙!
陳大山原本一直情緒高漲,喉嚨喊得震天響,高縱武一說話,他的身子頓時矮了半截,他語無倫次地說,好好好,我們馬上送陳小水到醫(yī)院,不送沒有理由啊,高總,這個你放心好了!
再看到高縱武,是陳小水手術后的第二天,高縱武帶了公司的一個副總一起來醫(yī)院,同時帶來的還有鮮花和豐厚的慰問品。在病床前,他態(tài)度誠懇地拉著陳小水的右手說,出了這樣的事,誰心里都不好受,我也不希望這樣,好在只是少了幾根手指,要是整個左手都沒了,那情況會更糟糕,你說是不是?這是不幸中的萬幸……陳……哦,陳小水啊,你現(xiàn)在最要緊的是養(yǎng)傷,不要考慮別的事,等傷好了以后,我們再坐下來談賠償?shù)氖隆。悺?,陳小水,你說好不好?
陳小水無力地點了點頭。
可以這么說,事故發(fā)生后,高縱武一直以一副積極的姿態(tài)應對,陳小水對他的印象不錯,人家大老板能親自來看他,已經(jīng)相當不容易了,不是每個受傷員工都有這樣的待遇的。
陳小水曾經(jīng)悄悄地對方雯雯說,這個高總,不像老板,倒像個政府官員,看上去蠻斯文的,講話也有條理,不像別的房地產老板,挺胸凸肚的,不是草魚,就是草狗。
方雯雯咧咧嘴,聽說這個高總本來就是一個政府官員,好多年前就下海了,生意越做越大,瞧瞧,人家就是有水平!
陳大山見多識廣,見陳小水多次說高縱武的好話,便警告陳小水,你小子懂個屁,看見高縱武對你笑嘻嘻的,你骨頭就輕了,告訴你,老板就是老板,沒有一個老板會和打工的穿同一條褲子,他是笑面老虎,吃人不吐骨頭。
陳小水摸著自己的后腦勺說,我才不管他是笑面老虎還是哭面老虎呢,我只要我的賠償款。
陳大山表揚他說,小水,你這個樣子才是對頭的,拿到錢是硬道理,拿不到錢,一切都是扯淡。
眼下,老子陳小水就要去高縱武那里拿錢了,這事要不要先和陳大山通報一下,就說自己要去見高縱武了,去和他討論賠償?shù)氖??他幾次拿起電話又放下,最后,他毅然作出決定,不準備和陳大山打電話了,他怕自己一說,又會遭到陳大山的反對,他老是不放心他,他準會數(shù)落他說,你一個人去怎么行?你什么都不懂,還是我去和他談,否則你會吃虧的!在陳大山的眼里,陳小水永遠是個小孩子,不但是個普通的小孩子,而且還是個有點迷迷糊糊的小孩子。平時,陳小水最氣惱的就是陳大山這副嘴臉,你陳大山不就是年齡比我大嘛,資格比我老一點嘛,手藝活兒干得比我精一點,錢掙的比我多一點,其他的你又有什么才能呢?弄個智能手機,也不會弄,碰到點小問題,就愛扯高了喉嚨喊他,小水,你來看看我這個手機怎么回事?又沒動靜了!現(xiàn)在是什么年代了,他陳大山威風凜凜的日子已經(jīng)過去了,現(xiàn)在該輪到我陳小水去闖蕩江湖了,你們真的以為我陳小水沒能耐?別門縫里瞧人,把大爺給瞧扁了!
陳小水決定自己去和高縱武談,說什么也得單槍匹馬去一回,我也不是小孩子,我都十八歲了,我這次去,說不定就談成功了呢,剛才我只不過嚇唬了他一下,他就手忙腳亂了。再說,即使談不成功也沒關系,反正接下去陳大山還會去談的,我就把這次談判當作我的一次練兵,任何人做任何事都是有第一回的!
陳小水在心里盤算妥當以后,便給高縱武打電話,他裝作沉穩(wěn)地說,高總,我陳小水想好了,準備和你高總談一談。就我一個人,我決不帶別的人來,我說話算話!他這樣說時,覺得有些自豪,他想,自己終于可以單獨和人談判了,是的,長這么大,他還是第一次正兒八經(jīng)地和人談這么重大的事,談判,想到這個詞,他的腰板就直了許多。他想自己終于長大了,再也不是大哥眼里的那個只會混來混去的小屁孩了。
高縱武似乎有些猶豫,他顯然沒有料到陳小水會來見他,而且是獨自一人來,在他想來,最起碼,他哥哥陳大山應該來的,因為此事從開始到現(xiàn)在,一直是陳大山在與他打交道。但他只是猶豫了一下,馬上就爽快地說,好啊,陳小水,我們兩個是應該開誠布公地談一談,印象里,我們好像還沒好好談過呢,以前都是你哥哥陳大山在和我談。這樣吧,我們找個安靜的地方談一下,怎么樣?我們去藍山咖啡,等會兒我來接你!你等在喜盈花苑售樓處門口好了。
陳小水有些小小的激動,因為高縱武開的是奔馳700,那可是名副其實的豪車呢!坐一坐,以后有多少可以炫耀、可以吹噓的資本?他愉快地答應了。于是,他慢慢地往喜盈花苑售樓處門口走,他努力想走得慢一點,但一邁步,還是走快了。從活動板房到食堂,一百幾十米的距離,他只走了三四分鐘,走過食堂,他看見洪英坐在門口,用力地擠臉上的一顆痦子,把整張臉搞得通紅通紅。他上前和她打了個招呼,說,大嫂,我去高總那里轉轉,看看我的錢什么時候能賠給我,他老是拖拖拉拉的,我得去催催他。
洪英附和說,是啊,你早就應該這樣了,換了我,我就天天去,天天盯著他!這種人,不盯著他,他才不會把你當回事!他這種人,比泥鰍還滑!
陳小水笑了一笑,他想,我要是把錢討回來,到時候看你們怎么羨慕我。他心里頭的喜悅一點一點地涌上來、涌上來,怎么擋也擋不住……
陳小水一點都不想復述那個令他窒息的場面,這個噩夢實在太過殘酷,已經(jīng)過去那么多天了,但每每想起,陳小水還是會全身哆嗦。
但高縱武要他說,即便在咖啡店里,他也不拿掉墨鏡和棒球帽,而是笑容可掬地看著陳小水,我也知道你不愿說,但你說說嘛,一直到現(xiàn)在,我還不是十分清楚,那個事故到底是怎么發(fā)生的,我現(xiàn)在只知道不該發(fā)生的事故發(fā)生了,不該出事的你出事了……
陳小水咬著嘴唇,半晌不作聲,他在心里作著斗爭,他不想說,他也不相信高縱武對此一無所知,但他經(jīng)不起高縱武的慫恿,高縱武三說兩說,他就心甘情愿地說了。因為高縱武的態(tài)度太誠懇了,他就像拉家常一樣和陳小水聊著天。陳小水很快就被這種平等的氛圍所吸引了,后來,就情不自禁地投入了進去,好像眼前坐著的不是一個想和他討價還價的老板,而是他喜歡的丁燦燦。
我看看那一大堆已經(jīng)成形的模板框子要倒下來了,當時,我連想也沒想就去把它們扶住,但忘了電鋸開著,我探過半個身子,身子倒沒問題,那堆東西也完全撐住了,可手卻撐在了那電鋸的上面……我尖叫了一聲,起先一點都沒覺得疼,真的,我自己都聞到了焦肉味和血腥味……但只一會兒工夫,我就疼得大叫起來,那個左胳膊,完全不是我的了,麻的,燙的,我只能在地上翻滾……
高縱武微微地將身子向前傾斜,這樣看上去的姿勢,跟傾聽差不多了。他一直沉默著,也不插嘴,直到陳小水說完了,他才做了個手勢,說,喝點咖啡吧,我們不急,你慢慢說。
陳小水不是沒喝過咖啡,但像今天這樣正兒八經(jīng)地在咖啡館里喝咖啡,自出世以來還是第一次,他免不了有些拘謹,但高縱武的寬松,給他吃了一顆定心丸,他坐在那里,慢慢地將一顆緊張的心塞回到肚子里。他心里不斷地有一些新奇冒出來,和大老板一起喝咖啡就是不一樣,很有情調,完全跟度假似的,這架勢,就和在電影電視里差不多了,陳小水忍不住欠了一下屁股,從而使自己的身體在沙發(fā)里坐得更舒適一些。
安全教育真的很重要啊,任何一個細小的漏洞,都是致命的。高縱武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語。
陳小水點點頭說,是啊,高總說得太對了,我有個小建議,平時應該在工地上多擺放一些注意安全的警示牌,那些警示牌花不了幾個錢的,效果卻是明顯的,因為人的眼睛只要一看到那些警示,就會自然而然地引起警惕,腦子里的那根注意安全的弦也就繃緊了。
高縱武問了陳小水自身的情況,問了他哥哥陳大山的情況,還問了他老家父母的情況,他對這些好像都很有興致,他就慢慢地喝著咖啡,邊喝邊聊,陳小水有些奇怪,高總今天不是來和他談判的么?怎么聊起家常來了?他覺得有些不可思議,難道大老板談判,都是這樣的?都喜歡兜著圈子來?既然他有興致談家常,我就和他談家常,反正這些天,他也悶壞了,肚子里有好多話要和人說說呢,但他心里的那桿秤還是翹著的,賠償款千萬不能低于六十萬元,因為有參照系數(shù),別的工地,一根手指是二十萬,那么三根就是六十萬。
高縱武那天說的真多啊,就像在搞訪談,他甚至和陳小水說起了心里話。他說小水啊,別人都以為我高縱武這個老板財大氣粗,但他們哪里知道我的苦衷,我的苦不是一般的苦,那些苦堆積起來,沒人幫我解決,等到我徹底解決不了的時候,也就是走投無路的時候,我只好從幾十米高的樓頂上跳下去了……
陳小水從沙發(fā)上站起來,他站在高縱武面前,安慰他說,這怎么可能呢?高總的生意是那么的大,那么的好……
高縱武擺擺手,嗨,你們不知道的,你們真的不會知道的,大有大的難處。有句話叫什么來著?哦,高處不勝寒,我就是這種情況……
不會的,不會的。高總是在開玩笑。陳小水把頭搖得像風中的一棵芨芨草。
高縱武撮撮鼻子,無言地盯著陳小水。
咖啡喝完了,高縱武又讓人泡綠茶,一直到茶泡上來,高縱武才漫不經(jīng)心地說,小水啊,我們聊天也聊夠了,怎么樣,該說說我們倆的事了。
陳小水有些傻了,我的事怎么是我們倆的事?
高縱武喝了一口茶,將不小心吃進去的茶末吐在煙缸里,然后慢慢地說,小水,你說說吧,想要多少錢了結這件事?
陳小水一下子緊張起來,原來已經(jīng)放松的身子突地繃緊了,他想了想,然后措詞造句說,一根手指二十萬,三根手指六十萬,我的三根手指沒了,當然是六十萬。
高縱武熱誠地望著他,不說話。
陳小水看不見他的眼,也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他有些心虛了。
你的意思,六十萬,鐵板釘釘?高縱武輕輕說。
不能少,少了我的后半輩子怎么辦,好多好多活兒都干不了了,我成了一個沒用的人……陳小水結結巴巴地說,說著說著,悲從心來,他忍不住嚶嚶嚶地哭起來。
陳小水哭著時,高縱武還是不說話,也不勸他,只是給他遞上來一疊餐巾紙。
也不知過了多久,陳小水的眼淚停住了。
高縱武說,啊,小水,你怎么和陳大山說的是一樣的,陳大山也咬定要六十萬。
陳小水覺得有些不可思議,這有什么好奇怪的,他和大哥說的當然是一樣的,因為他們曾經(jīng)商量過好幾次。他梗著脖子嚷,我們也不叫你多賠,我們一直說要你賠六十萬,別的工地,一根手指二十萬,我們也一樣,三根手指六十萬元。
高縱武搖搖頭,“撲哧”一聲笑了,小水,你還是不理解,陳大山和你要的六十萬是完全不同的概念。你肯定沒想過,陳大山要的六十萬,你拿到手里的是多少呢?我估計有很大一部分會到別人的手里去,別人幫你討要了這筆錢,你總得意思意思吧,你有三個哥哥,兩個姐姐吧,每個給一點,那要去掉多少。你剛才不是說,下半輩子就指望靠這點錢來過活嗎?所以,這六十萬對你來說非常重要?,F(xiàn)在如果這筆錢你一個人拿了,你什么損失也沒有。本來這六十萬,對于我來講,也不是特別巨大的數(shù)目,我給了也就給了,但你得替我著想,我給了你六十萬,以后工地上如果還發(fā)生這樣的事情,那我會很被動,一根手指二十萬,如果是一條腿呢,如果是一個人呢?我下邊有著幾千號人呢,這筆賬我想你肯定會算。我今天之所以把你請到這里來,主要是想彼此交流一下,你理解我,我理解你,談判呢,往往是這樣的,你退一步,我也退一步,然后,這談判就可以成功,要是你咬著不放,我也咬著不放,那么這談判永遠就談不成,呵呵,你說是不是?所以,我的想法呢,關于這賠款,你讓一點,我也讓一點,給你五十萬怎么樣?我跟你交個底,本來今天我只打算賠四十七萬,那多給的三萬元,完全是你的誠意打動了我,我喜歡有誠意的人,你的哥哥陳大山就沒有誠意,每次來,每次都說,少于六十萬不談,他總是不談,過去多少日子了,還是談不成……
高縱武突然停住不說了,然后瞅著陳小水,墨鏡后面是他銳利的眼睛。
陳小水忸怩不安,當著他的面,別人說陳大山的壞話,他有些不習慣,雖然他并不那么喜歡大哥,大哥的許多做法叫他反感,但大哥畢竟是他的大哥,別人這么編派他,說他的壞話,他還是有些氣憤。他坐在那里咀嚼著高縱武的話,他想,高縱武厲害啊,他沒想到的東西,他都想到了。他倒是的確沒有想過拿到這筆錢以后該怎么辦,想到來時方雯雯說過的話,他頓時如夢初醒,對啊,陳大山幫我要到了這筆錢,我得拿出多少來謝他呢,就請他到炮房里打一炮了事?還有其他的哥哥姐姐,他們在他出事后,都來過大花塢探望他,給了他無限的安慰。他躊躇了,這樣的問題,他還沒考慮好呢。
陳大山打電話來了,陳小水手忙腳亂地接聽著,大哥問他在哪里,他不敢說是和高總在一起,他含糊其辭地說,在外面走走,很快就會回來。
陳大山不滿地說,叫你不要亂走,亂走,別人還以為你全好了呢。讓高縱武知道了,怎么賠錢?陳小水彎下腰,幾乎要蹲到地上去接聽,就這樣吧,我馬上回來。
高縱武冷靜地看著,他還是輕輕說,怎么樣,小水,你考慮一下,如果覺得可行的,我們簽個合同,如果不可行,那么就再拖著,我實話告訴你,陳大山獅子大開口,我是不會滿足他的,不要以為跟我斗,就會有結果,恰恰相反,我最不怕斗,不信試試,你假如和我斗到明年這個時候,恐怕連三十萬也拿不到了,不信,你可以試試。老子高縱武什么人沒碰到過,我是個講道理的人,我也喜歡講道理的人,我看出來,你是講道理的人,所以,我和你談……
陳小水咬咬牙說,高總,我自己的事我自己做主,前些天陳大山不讓我說,今天我要說了,你再給我加三萬元,就和你簽!他勇敢地盯著高縱武,雖然他并不能看到他的眼睛,只能看到他墨鏡下邊的顴骨在輕輕地動。
呵呵,小水,你是做生意的料,和我討價還價……呵呵,有意思,好,我滿足你的要求,我們一言為定!高縱武飛快地打了一個電話,不一會兒,他的司機帶著他的包上來了。高總從包里取出合同,一切都是現(xiàn)成的,他和藹地說,小水,你仔細看看,如果沒什么意見,就在后面簽上你的名字,簽完了字,等下我馬上把錢轉到你的銀行卡里面,怎么樣?
陳小水說,你把錢先打進我的銀行卡里,我再給你簽字。
高縱武想了想,哈哈大笑,他站起來,摸了摸陳小水的頭,還怕我詐你,好,現(xiàn)在我就給你轉賬,他吩咐他的司機在手機銀行上操作……
看到自己本來只有一萬七千多元錢的卡上一下子變成了五十四萬七千多時,陳小水發(fā)現(xiàn)自己的腦子要不夠用了,他手指顫顫地在賠償協(xié)議上簽上自己的名字,按上了自己的指印。
再見,陳小水!高縱武向他伸出了手,手指細長,白皙,像一只女人的手。
陳小水把自己的手在衣服上擦了擦,然后伸出去,和高縱武的緊緊握在了一起。高總的手瘦瘦的,握上去涼涼的,瞅著高總神定氣閑的樣子,陳小水突而小聲說,高總,我還有個小要求。
高縱武有些愕然地看著他。
陳小水解釋說,你能不能把你的墨鏡送給我?我太喜歡了。
高縱武一怔,接著他呵呵呵地笑出了眼淚,他拍拍他的肩說,小水,有意思,你是一個很好的商人,我有點喜歡你了,好,墨鏡送給你!我們倆挺有緣分的。你知道這墨鏡要多少錢嗎?告訴你,那得要八千塊。你真有眼力!
高縱武的奔馳700開走了,陳小水戴著高縱武的墨鏡,情緒高昂地在街道上慢慢走著,雖然天色漸近黃昏,但他看出去,卻是一片黑乎乎的……他還是有些奇怪,他本來想看一看高縱武不戴墨鏡的樣子,但高縱武沒有給他這個機會,因為他那墨鏡是由司機遞給他的,他自己早就鉆進了他那輛奔馳豪車里……
夜里,陳小水失眠了,他一次又一次地看著自己銀行卡里的數(shù)字,五十四萬七千八百五十九元,他在心里默念著那條提示短信。活了十八年,第一次有了這么多錢??催^了銀行卡,他就想,接下去該往哪里去,他已決定離開這里了。待在這里,事情總歸會水落石出的,他不想在大哥陳大山面前露出尷尬來。
陳大山吃晚飯時,又問他和高縱武打過電話沒有,陳小水含糊其辭地說,打過了。
姓高的怎么說?陳大山追問著。
他說沒空。
咦,小水,你下午不是和我說要去見高總嗎?洪英插嘴說。
陳小水的臉皮發(fā)燙了,他嚇了一跳,怎么把這件事給忘了?但他馬上機警地說,我想去見他,他不想見我,我想把他堵在公司門口,結果他不知從什么地方溜出去了。這個高瘦猴,也像個小偷似的。陳小水嘟噥著說。
有錢人基本上都是這樣的,狗眼看人低!噢,小水,我看你從明天開始起,干脆天天去高縱武的辦公室,一定要弄得他心煩。弄個十天半月,他如果還不答應,那我們就要采取措施了,動員幾十號人去鬧……人多力量大嘛!陳大山變掌為斧,一斧劈了下去。
陳小水偷偷樂了,陳大山想的招數(shù),他早就想到了。陳大山啊,憑你這馬后炮,能有個卵用?想到高縱武和他說過的話,陳小水沒有辦法不鄙夷陳大山,陳大山一個粗人,就知道硬攻,一點都不講究策略,高總說得好,有道理,得講道理,他也確實喜歡講道理的人,講道理的人一般比較聰明,套路也比較多,說出的每一句話都有板有眼的。
陳大山喝好了酒,摟著洪英去他們的活動板房睡覺了,陳小水和陳大山的徒弟們睡一間,是上下鋪,總共睡了六個人。睡覺前,有人和他打趣說,小水,你錢拿到手,就可以提前退休了,你完全可以回老家去安享生活了,娶一個老婆,生幾個孩子,再開一家小超市。他們還說方雯雯是最佳的老婆人選,反正她和他老公離婚了,又沒小孩,看上去還是跟沒結過婚的人一樣,身材苗條,面容姣好。
哦,方雯雯離婚了?陳小水還不知道這個消息。
下鋪的小施樂了,你不知道啊,她就是為了你才離婚的。
放屁,她是為我大哥離婚的。陳小水懊惱地說。
陳小水這樣說,同室的人不敢開玩笑了,其實,誰都知道方雯雯來這里,是沖著陳大山來的,方雯雯離婚的事,大家還瞞著洪英,洪英要知道,準會把方雯雯趕走。方雯雯跟她說的情況是:他老公對他不好,所以一直分居著。
等大家都進入夢鄉(xiāng)后,陳小水的腦子更加活躍了,他想的比來這里幾年想的都要多。當然,當務之急是,他該往哪里去?老家自然是不能回的,回老家,等于沒離開大花塢,他所有的信息,老爹老娘都會告知陳大山的,這倒無所謂,有所謂的是:他手里的錢該怎么處置。要是陳大山知道他偷偷拿錢溜回了老家,他不追著來才怪呢,他來干什么?總不會跟錢一點關系都沒有吧!要是沖著錢來的,他該會要多少呢?對于這個,他心中無底,這也是他憂心忡忡的地方。把屬于自己的錢掏給別人,這終究是一件叫他為難的事。
三十六計,走為上計。那么去哪里比較妥帖一點呢?陳小水突然為自己以前沒有去別的地方打工感到沮喪,早知道有今天,應該早些時候就出來的,這樣,無論如何都會有一些朋友,不像現(xiàn)在,搞得自己除了老家、大花塢,其余的地方他一概不知道,真是兩眼一抹黑啊。他盤算來盤算去,覺得去親戚同學那里都不現(xiàn)實,因為他們隨時隨地都有可能把他的信息通報給他的家里,他老家的人一旦知道,等于所有的人都知道他了,他不想讓別人知道他有錢了,他打算找個陌生的地方,然后靠這第一桶金,慢慢拼搏,等到混出個人模狗樣來再回老家,他就不信不干木工這活兒,會混得比大哥陳大山差。
后來,他想到了一個人,那時他去上廁所,聽到左邊下鋪的老畢打著呼嚕,由老畢,他想到了毛佳平。毛佳平也打呼嚕。噢,對了,毛佳平現(xiàn)在在干什么呢?
毛佳平原來就睡在老畢的床鋪,他被陳大山趕走后,就來了老畢。毛佳平在的時候,和他還比較合得來,一是年齡相仿,二是脾氣相投,他們都不喜歡做木工,覺得天底下最傻的事就是做木工,那是多么死板的活兒啊,長年累月,就是在和各式各樣的木料和膠水打交道,幾多的無趣,幾多的機械!
陳大山看不得毛佳平和陳小水吊兒郎當?shù)臉幼?,動不動就破口大罵,毛佳平一點都不像陳小水,陳小水被罵了,不吭聲,就當陳大山在放屁,可毛佳平的脾氣很倔犟,陳大山說一句,他會頂兩句,頂?shù)枚嗔?,陳大山就會叫他吃拳頭和耳光,毛佳平也不是吃素的,起先還忍著,后來忍無可忍,于是和陳大山對打起來。雖然他打不過陳大山,但他的舉動明顯地冒犯了陳大山,這還了得,徒孫居然打起師公來了?笑話!照陳大山的脾性,毛佳平都給打死過十回了,但他考慮到影響,畢竟和毛佳平這樣的家伙計較,那就是丟了他的名分,他才懶得理睬這條癩皮狗呢,最后,他把毛佳平開除出他的木工組了之。
毛佳平臨走,用墨斗里的汁水在一塊門板上寫下:陳大山,陳烏龜,你給我好好記住,老子有朝一日會回來的,請你喝酒,喝死你!陳大山看了,不以為然,還譏諷說,小毛嘛,姓毛,嘴上卻沒毛,憑他這點能耐,還請我喝酒?自己有酒喝已經(jīng)不錯了。
毛佳平被趕走后,起先還時不時地會給陳小水打電話,有時候說,小水啊,我到江蘇的泰州了,有時候又說,我到河南的周口了,還有一次,他說,他在海南的東方了。再后來,他就沒電話來了。陳小水估計他混得不夠好,所以沒臉面給他打電話了,說到底,毛佳平也是一個要面子的人,向往著有出息的日子。
陳小水一想到毛佳平,就特別想他,他看了看時間,已是凌晨兩點多了,這時候,他可不敢打電話,他給他發(fā)短消息,問,佳平,你在哪里啊,我想死你了!
但那邊一點回音都沒有,后來陳小水想想,啞然失笑,深更半夜,人家還在夢鄉(xiāng)里逍遙,哪里顧得上看他的短消息!他決定一早就給毛佳平打電話,不管他在哪里,他都要趕過去,他已經(jīng)想明白了,自己首先得找到一個落腳點,然后再慢慢考慮其他事情。這是一部熱播電視劇里的某個男主人公說的,陳小水牢牢記住了,因為這是奮斗的開始。
好不容易挨到五點半,陳小水再也等不下去了,他怕時間拖得越久,自己會越被動。如果高縱武放出口風來,說陳小水已經(jīng)簽掉了賠償協(xié)議,那他不是要吃不了兜著走了?他怕驚擾同寢室的工友,于是悄悄地跑出室外,壓低嗓音給毛佳平打電話。
但毛佳平的手機始終沒人接聽,這個鬼,怎么回事呢?想得頭昏腦漲也想不出個所以然,后來,他索性就不想了,是的,他可真的等不下去了,自己都已經(jīng)在馬背上了,還有什么好后悔的呢?船到橋頭自然直!
在往廣東去的大巴上,陳大山的電話就來了,小水,你在哪里?
陳小水愣了一會兒,方才回過神來,他想,怎么就忘記把手機卡換掉呢?他嘟噥著說,我現(xiàn)在在一個朋友那里,我悶得慌,就想隨便走走。
陳大山不滿地說,叫你去盯著高縱武,你哪里有閑心去會朋友呢?你告訴我,你現(xiàn)在到底在什么地方?
陳小水當然不想告訴陳大山自己的實際情況,他也懶得和他啰唆,便甕聲甕氣地說,我也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反正馬上會回來的。后來他索性把手機也關了。再見了,陳大山,從現(xiàn)在開始,你就不可能再打通我的電話了。他決定等一下馬上就去換一張手機卡。他郁悶的是:毛佳平的電話依然沒人接,他都打過十多回了。
對于陳小水會從自己的眼皮底下失蹤,陳大山暴跳如雷,他狠狠扇了方雯雯兩巴掌,媽的,叫你看住陳小水,你在看什么?
方雯雯委屈地捂著臉,她想,陳大山什么時候說過讓她看住陳小水了?他有腳,我哪里管得了他?他想往東,我難道不準他往東?她竭力辯解道。
陳大山眼烏珠暴出,又舉起了手,方雯雯嚇得趕緊逃開了。
陳大山起先以為陳小水只是到附近走走,他會很快就回來的,所以,這小子粗暴地掐斷了他給他的電話,他也不當回事,只是在心里嘀咕,媽的,這臭小子翅膀硬了?想單飛了?諒他也不敢,現(xiàn)在他一個殘疾人,憑什么單飛?
等到陳大山發(fā)現(xiàn)陳小水突然不接電話,再打他電話,那個號碼是空號時,他還是覺得莫名詫異,他想不通陳小水這個臭小子到底想干什么?思來想去,他依稀覺出了一點什么不對勁來,只是短短的幾天工夫,陳小水就前后好像判若兩人,這意味著什么?他肯定是遇到了什么重大事情,那會是什么樣的事情呢?他的眼前豁地一亮,于是,他便打高縱武的電話。
電話那頭高縱武笑得抑揚頓挫,啊呀,陳大山啊陳大山,你搞啥名堂?。吭趺磿恢肋@件事情呢?這可是大事情啊,我以為你們都是商量好的……是的是的,我和陳小水把條件都談好了,小水把賠償款全拿走了啊,整整五十三萬。呵呵,你弟弟做事爽氣,比你有魅力……呵呵,你不相信?那你可以來我這兒看看,有他的親筆簽名,噢,還有手印……噢,對啦,你不來也可以,我給你拍個照片,發(fā)你微信上,你看看,怎么樣?
陳大山的腦子“嗡”地一下,就像有成百噸炸藥在炸響,他全身都在眩暈,高縱武在說什么,他一點都沒聽進去,是的,他什么都想過了,就是沒想到陳小水有朝一日會背著他偷偷地和高縱武簽下了賠償協(xié)議,并把賠償款悉數(shù)拿走了。他心里有說不出的痛,這個小弟弟,他一直不把他當回事的小弟弟,干了一件叫他瞠目結舌的事。王八蛋,五十三萬的賠償協(xié)議他也敢簽下來?其實,他已經(jīng)咨詢過律師了,律師說,如打官司,賠償絕對不會少于六十萬,也就是說六十萬是個起始線,他心里有底,所以一直和高縱武耗著,他就是想把高縱武耗得筋疲力盡,然后心甘情愿地把賠償款提上去。他有的是時間,也不怕高縱武胡賴,因為他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寺……他自認為想得無比周到的計劃,卻被陳小水給破壞掉了。
陳大山給老爹老娘打電話,問陳小水的下落,老爹被問得一頭霧水,說,這小子沒回來過啊,連個人影子也見不到,他不是在你那里好好的嘛,怎么想到回老家了?他出了什么事了?又追人家小姑娘了?
陳大山無言以對,因為他無法解釋,他只能含糊其辭地說,這小子不知又跑哪兒去了,真像一只小癩皮狗!他又給分散在全國各地工地上的弟弟妹妹們打電話,都說沒有看到陳小水。他再給陳小水可能會去投奔的人打電話,但無一有消息。陳大山猛地覺出了事情的嚴重性,他替陳小水擔心,因為他的身上帶著巨款,稍有不慎,就會遭遇不測和意外。
他是一個人走的還是幾個人一起走的?陳大山憂心忡忡地問洪英。
洪英哏哏哏地笑,說不定是和情人一起私奔了。
陳大山瞪她一眼,虧你想得出來!
那又有什么做不出來的?你也不是老想著什么時候和方雯雯一起去私奔嗎?你們男人啊個個都是花心大蘿卜,沒一個靠得住。洪英撇撇嘴,一臉的不屑。她甚至有些幸災樂禍,因為終于看到了陳大山的窘迫相,以往他可是一直趾高氣揚的。
一定得把陳小水這個臭小子給找出來,他就是跑到天涯海角,我也要把他找出來!找不到他,老子陳大山陳字倒著寫。陳大山咬牙切齒地大聲嚷嚷。這小子為什么要逃呢?他覺得有些不可思議,他沒有必要逃啊,莫不真像洪英說的,有了意中人,然后……
他搖了搖頭,又搖了搖頭。
作者簡介:詹政偉,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嘉興市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 1965年生于浙江平湖,迄今已在《中國作家》《鐘山》《山花》《天涯》等刊發(fā)表小說六百余萬字?!栋邤獭贰稊?shù)年一現(xiàn)》等被譯介到法國、美國、日本、荷蘭、英國、德國等國?!犊謶蛛[私》《左手矛、右手盾》等作品被改編成影視劇?!陡叩氖躯溩?、矮的是豆莢》《五月的田野》《麥子黃了》等入選中小學教材。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沿著大路走》《天高云遠》《我愛陳三波》《四季奔跑》;中短篇小說《說來,你我都是配角》《紀錄片》《毛大林的幸?!贰痘ɑ@里花兒香》等。
原載《文學港》2019年第1期
責任編輯:青芒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