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朝顏，原名鐘秀華，1980年出生，中國作協(xié)會員，魯迅文學院第29屆高研班學員。在《散文》《美文》《青年文學》《百花洲》《散文選刊》等刊發(fā)表散文作品百萬余字。

瘋狂已用一側翅膀

把心靈的一半遮住，

灌我以灼熱的酒漿

招引我走向黑色的深谷

——阿赫瑪托娃

一

我和審監(jiān)庭的兩名審判員，一名書記員共同走進江西省女子監(jiān)獄的時候，正是清明時節(jié)。穿過一大片的綠地和花圃，我看見春天的每一株花草都在盡情地享用空氣、陽光、輕風和它的自由。只是我們要提審的這名女子，卻有十年零六個月的光陰，要與自由分道揚鑣。

辦好提審手續(xù)后，我們坐在一個小會見室里，等待犯人的出現(xiàn)。一同前來的，還有犯人的前夫以及他的律師。一堵冰冷的白墻將這個會見室分隔成兩部分，唯一連通內(nèi)外的，只有一扇面積不大的窗戶，中間還豎著密密的鐵柵欄。一切，都是戒備森嚴的樣子。

“咣”的一聲，內(nèi)室的一扇門打開了，一個戴著手銬的中年女子走進來，后面跟著一名女獄警。又是“咣”的一聲，內(nèi)室的門又從里面鎖上了。我看見那把巨大的鐵鎖搖晃了幾下，安靜下來，擺出了一副冷酷的黑面孔。鑰匙，牢牢地捏在女獄警的手中。

一套寬大的藍色囚服穿在這個名叫青的女犯身上，使她的臉色顯出異樣的蒼白。這種蒼白，是長久不接觸天日的白，也許還有身心長久得不到滋養(yǎng)的白。囚服的后肩上，綴著十幾道平行的白條豎杠，讓人聯(lián)想到冰冷的鐵柵欄。她剪著齊耳的短發(fā)，也許這是監(jiān)獄統(tǒng)一管理的結果。一副大框的黑邊眼鏡，遮不住她眼睛里的怨毒。

算起來，自從她被判刑入獄，也有兩年多的時間了。我驚異的是，兩年多的囹圄時光，為何并不足以使她心生懺悔，反而讓內(nèi)心的怨毒愈積愈深？

審判長按程序宣讀訴狀的時候，遭到了青毫不客氣的打斷：“不要說這么多沒用的，我沒時間聽你念，你就直接講事情?！睂徟虚L是個脾性溫和之人，沒與她辯駁，只是繼續(xù)陳述此次提審的事由。

這應該不是青第一次面對庭審了，她因挪用公款，接受過刑事法庭的審判，又因前夫起訴離婚，接受過民一庭的庭審。如今是由于離婚調解書中對財產(chǎn)的處置失當，由審監(jiān)庭重新進行審理。

青的三次受審，和賭博有關。青原本擁有大多數(shù)人所沒有的優(yōu)越，從小在城市里出生，父母家資豐盈，供她上學，又在市區(qū)的一家大型醫(yī)院里順利謀得了收費員的職務。她的丈夫退伍轉業(yè)，也有正式工作。夫妻雙職工，收入足夠維持體面的生活。在計劃生育管理嚴格、獨生子女居多的年代，多數(shù)夫妻都希望能生個兒子傳宗接代，很幸運的，他們的第一胎便是個兒子。如果日子一直順風順水地過下去，這也算是一個接近圓滿的家庭了。

然而生活似乎從來不按套路出牌。在原審判決書里，我看到這樣的一段話：

“原、被告于1990年夏經(jīng)人介紹相識談婚，1991年7月結婚，1993年9月18日生兒子XX。因雙方性格不合，經(jīng)常吵架，原告認為被告性格粗暴，不顧家庭和小孩，還賭博成性，欠下巨額賭債，挪用單位公款，被判處有期徒刑十年六個月。要求判決準予離婚，依法分割夫妻共同財產(chǎn)歸兒子所有?！?/p>

稍加推理即可知道，無論爭吵也好，性格不和也好，都不是男方起訴離婚的最重要原因。在十多年的婚姻里，盡管發(fā)生這樣那樣的問題，他們的家庭都保持了完整，也像所有的夫妻那樣齊心協(xié)力地購房置業(yè)。真正推動他們走向分崩離析的，是賭博，是讓人望而生畏的有期徒刑。

二

忘了從哪一年開始，賭博的風氣突然在民間泛濫開來。先是扎金花、斗牛，后來是麻將。在1990年代，如果誰的家里沒有一張麻將桌，一副麻將牌，在朋友間是相當落伍的。親朋好友無論何時，因何事聚在一起，吃過飯后唯一的娛樂就是打麻將。若逢節(jié)假日，邀上一桌，打完吃，吃完又打，甚至通宵達旦。

再后來，麻將館遍地開花，藏身小區(qū)、街道、茶樓等地。就在我家樓下的車庫里，即開有兩家麻將館，美其名曰社區(qū)服務中心。租幾間車庫，擺幾張麻將桌，放幾副麻將牌，根本不用做廣告，打麻將的人就呼啦啦地圍過來了。

自然，這些親朋好友間的小打小鬧大多僅是怡情而已，賭注金額也就一兩塊錢，夠不上犯罪。真正指向深淵的，往往是那些金額巨大、可以一夜暴富或一夜傾家蕩產(chǎn)的賭博，在常人所不知曉的暗處悄然進行著。

進入法庭辯論階段，青的潑辣再一次顯露無遺，她抬起頭來，目光朝向前夫冒著火舌：“我為什么去賭博，我心里有多苦有誰知道？這么多年了，你這個奸夫，和那個淫婦共同來折磨我?！?/p>

男人回避著她的鋒芒，依然不作任何辯解?，F(xiàn)在，他在柵欄外，而她在柵欄里，終究，她是個可憐的人。況且，他們已經(jīng)是不相干的兩個人了。青一再指責前夫在婚姻存續(xù)期間嫖娼、酗酒。她說他天天醉酒，而她天天詛咒他醉死。我能想象她的瘋狂，那些極盡惡毒的詛咒和撕扯，陰冷和怨懟，逃避和麻醉，曾怎樣如險峰般橫亙在兩個人的世界里。

然而，這些就是一個女人通往賭博不歸路的全部理由嗎？

“物以類聚”“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很多時候，這些俗語有著驚人的預見性和指向性。青起初也只是和朋友玩玩麻將，所謂小賭怡情，多半是為消磨時光。或許與丈夫的不和，加速了她滑向大賭的步伐。那時候，她開始聽說在瑞金至長汀的交界處，隱蔽著賭博的樂園，有勇氣、敢下注的，一夜之間成為富翁。當然，說給她聽的，自然是那些所謂的朋友。有意，或無意。

接下來發(fā)生的事情也差不多是水到渠成了。朋友說可以帶她去見識見識，賭不賭沒關系，反正錢在自己口袋里，又沒人來搶。于是青就去了。親眼目睹了別人大把贏錢之后，她的眼睛里泛出了綠光。那就試一試吧，沒想到一試，居然贏了。

賭博者的心態(tài)，永遠是如此的一致。贏了，還想再贏，輸了，又想著扳回。就這樣，青在賭博的歧途上越走越遠，以至于再也收不住腳步了。欲望在暗夜里潛伏著，虎視耽耽地覬覦著她。每天一下班，她都迫切地想要到那個隱伏于山間的屋子里去，夢想贏回她一次一次輸在里面的錢。據(jù)說，有專門的人組織賭博者前往，提供車子、食物，天快亮時又拉回來。那時候，她的生活完全被瘋狂的博弈占據(jù)著，自己的錢早已輸光，偶爾的小贏，根本不足以支撐她繼續(xù)豪放地玩下去。

向深淵下墜的路有時候就是幾步而已，伸出去往低處滑動的腳，想再收回來，已經(jīng)很難了?；蛘哒f，迅速下墜滑動著的人，會把眩暈當成飛翔，根本沒想過要剎車收住身體。再后來，缺口無可避免地越來越大，她需要更多的錢，她伸手問更多的人借錢。她的母親，她的妹妹，她的姨媽，還有她的所有親朋好友，全都卷進來了。

終于，青想到了向單位的公款伸手。每一天上班，她都要經(jīng)手數(shù)以萬計的錢款，稍微動點心思，做點手腳，錢就進了她個人的口袋。這樣的事情，有了第一次，便會有第二次，第三次。其實她也知道，隱瞞永遠不是個辦法，她想的是，等她贏了錢，就把那些虧空的漏洞全都堵上。

然而，一切都能如她所愿的那樣好起來嗎？扯斷了線的風箏，破碎成粉末的玻璃，都能在意念里回到從前，完好如初嗎？

三

現(xiàn)在，面對著漫長的牢獄生活，面對著審判員和她的前夫，青仍然一再聲明，那些欠下的債，她會還。

說話的時候，青語速極快，仿佛在爭分奪秒：“你們有什么要說就快點，我得趕緊回去做工，完成今天的任務?，F(xiàn)在講什么都沒有用，我只想每天多做工，表現(xiàn)好，爭取減刑。叫那些討債的人不要催命一樣，房子留給我兒子住，等我出來，就是賣苦力做到老也會還掉他們的債?！?/p>

我瞥見青短發(fā)里泛出藏不住的白，暗暗地計算了一下青的年齡，10年以后，青55歲，而她欠下的債，還有幾十萬沒有償還。鏡中月和水中花固然美好，但那些拍著胸脯的承諾，有多少可以成為現(xiàn)實？我稍微數(shù)了一下，在青入獄之前，經(jīng)法院民二庭向青提起訴訟的債權人一共有五位，金額從3萬到5萬不等。這當中，沒有一位是她的至親，而她向至親的借款，也有幾十萬之多。這就意味著，沒有起訴的債權人，還有不少。

欠債還錢，天經(jīng)地義。法院判決青償還借款，而她并未履行還款義務。事實上，那時候她欠債的窟窿已經(jīng)越來越大，怎么也堵不住了。更何況，那時候她已經(jīng)因為挪用公款進了看守所。拿什么來還債呢？只有房子和店面，可是她根本不甘心將房產(chǎn)賣出。是的，那是青和她的丈夫曾經(jīng)齊心協(xié)力置辦家業(yè)的見證，也是他們一家尤其是剛剛成年的兒子的棲身之所。而店面的租金，更是保證他們維持基本生活的經(jīng)濟來源。她考慮了所有的親人和自己的退路，唯獨沒有考慮債權人的利益。

而青的丈夫呢，他更是滿肚子的委屈。于他而言，妻子欠下多少賭債，他原本并不知曉，現(xiàn)在，卻要由他來共同承擔。

五位債權人憑借法院的判決書也要不回借款，于是向法院申請執(zhí)行，法院在執(zhí)行過程中，作出執(zhí)行裁定書，裁定查封他們的房產(chǎn)用以抵債。房屋兩套，店面一間，作為婚姻存續(xù)期間的共同財產(chǎn)，即將被法院拍賣。青的丈夫拒簽裁定書，法院又用特快專遞再次送達二人手中。

一件本來事實清楚的經(jīng)濟案，按說走到這一步應該毫無懸念了。但是青和她的丈夫硬是為了轉移財產(chǎn)，上演了一出金蟬脫殼的大戲。

10月31日，民二庭裁定書送達青的丈夫手中，時隔兩天，即11月2日，青的丈夫即向民一庭起訴離婚，并刻意隱瞞了此前的經(jīng)濟案判決和裁定。民一庭在并不知曉民二庭判決的情況下，于11月29日前往江西省女子監(jiān)獄對雙方進行了調解，雙方達成兩條關鍵協(xié)議：

一、被告青同意與原告離婚;

二、原、被告婚姻關系存續(xù)期間的共同財產(chǎn)——套房兩套歸兒子所有……

離婚，何嘗不是一種解脫。或者，他們早已醞釀了多年，并吼叫了多年。在簽下離婚協(xié)議的時候，青和她的丈夫想法如此一致，他們像一對真正的恩愛夫妻那樣，齊心協(xié)力地保衛(wèi)著家庭的財產(chǎn)和兒子的利益，以及至親的利益。青從此被剝離于婚姻之外，但她卻為之感到欣慰。

調解生效了，法律文書，白紙黑字紅章，一拿到法院的調解書，青和她的丈夫暗自欣喜。接下來，青的前夫以其夫妻共同所有的房產(chǎn)已在離婚時贈與兒子，不屬于夫妻共同財產(chǎn)為由向民二庭提出執(zhí)行異議。兩個法庭，兩份對房產(chǎn)處置結果迥然不同的法律文書構成了矛盾和沖突。已被法院查封的財產(chǎn)，在后期生效的離婚調解協(xié)議書上進行了處分，五件已立執(zhí)行案件于是被迫中止執(zhí)行，法院對他們的房產(chǎn)拍賣也無法如期進行。五位債權人又一次向法院起訴，要求撤銷他們離婚調解協(xié)議中對財產(chǎn)的處分，經(jīng)院長提交審判委員會討論，于是有了這一次對離婚調解書中財產(chǎn)處分部分進行的再審。

精心謀劃的財產(chǎn)處置意義落空，青和她的前夫都感到了沮喪。青又一次指責前夫的不守信用，像一個真正的陌路人那樣，她拒絕和家鄉(xiāng)的人說一句方言，像機關槍一樣啪啪啪地快速吐出普通話：“我媽媽寫信寄到法院來，說房子的租金本來是講好要用于給媽媽還款的，但你一直自己收起來，不給媽媽，你這條白眼狼！”

前夫終于張嘴回話了：“你就知道賭，欠了那么多債，和我有什么關系呢？”回話的結果是引來更激烈的爭吵，使審判現(xiàn)場彌漫著更濃烈的火藥味。青的訴說和質問已經(jīng)有些悲憤了：“我們做了21年夫妻，我為你生下兒子，我?guī)资甑那啻耗?？那個女人給你生過孩子嗎？你的良心都哪里去了？”她也曾愛過嗎？我想是的。一個女人，有多么無怨無悔的投入便有多么咬牙切齒的痛恨。

坐在旁邊的獄警再次提醒她冷靜。她又像討好又像自言自語地說：“好的好的，我相信好人自有好報。現(xiàn)在，我只想每天開心地過日子。在這里人都長胖了，120多斤了?！?/p>

看著她自足的樣子，我忽然想，如果她真的愿意對一個女人的生命意義進行質詢，何以對于賭博的罪惡毫無悔恨之意。

四

其實，青的前夫一直沒有放棄保全他的那份財產(chǎn)和兒子的利益，為了應對這次再審，他再一次請了律師，提交了證據(jù)用以證明青向五位債權人所借的款項，均是在執(zhí)行局通知拍賣店面時，青的前夫才知道青向他們借了款，這些錢她沒有用于家庭需要，而是用于賭博。

問題又出來了，五位債權人并不是與青賭博時產(chǎn)生的贏家，他們給青借錢時，也并不知道青將這些錢用于賭博。確實，如果直言賭博所需，所有人都知道那是一個無底洞，誰會借錢出來呢？青總是以生活或生意為由向他人開口，當然，其中也包括以高額利息為誘餌。其中一筆，則是用于歸還單位挪用的公款。但，她親手寫下的借條，無論以何種理由借款，都是真實有效的。

我國《婚姻法》第四十一條規(guī)定：“離婚時，原為夫妻共同生活所負的債務，應當共同償還。共同財產(chǎn)不足清償?shù)?，或財產(chǎn)歸各自所有的，由雙方協(xié)議清償;協(xié)議不成時，由人民法院判決?！?/p>

顯然，在民二庭的判決中，青的前夫提出的主張沒有被采納。那些筆錄證據(jù)并不足以支撐他對青的指證，即這些錢并未用于共同生活，而是全部用于賭博。據(jù)青的陳述，他們共有的財產(chǎn)多半由她賺得。在她眼里，前夫只有部隊轉業(yè)時發(fā)到一萬八千元，還借給別人一直沒還。除了工資，他再無其他收入。之后，他們所有的錢都用于購買房產(chǎn)，家中再沒有存款。

我想起一張曾經(jīng)紅撲撲地透著幸福的臉。十年之前，我的一位女同事，多年的愛情修成正果，又雙雙從山區(qū)考進城區(qū)工作，本以為好日子從此開了頭，卻不料丈夫染上賭癮，日夜不歸，欠下巨額賭債，房產(chǎn)被強制拍賣，以至全家人被迫從居所中搬出。那段時間，日日見她神情寥落，臉色蒼白。后來，她終于狠下心來離婚，又不時仍對他抱有希望，萬般勸說。兩人復合過一陣子，她也有過一兩天神采奕奕的狀貌。然而好景不長，男人本性難移，又奔赴賭場，而且由于長期不正常上班，單位已經(jīng)決定開除他了。她只得凄然斬斷情絲，帶著兒子徹底脫離了與丈夫的關聯(lián)。只是那時候，她早已元氣大傷，并且經(jīng)濟歸零。為了掙一個安身之處，她拼了命地辦興趣班，累得形銷骨立。那張臉，就是生活幸與不幸的晴雨表。

賭博給一個人帶來的短暫快感，卻要用他人一生的痛苦來抵消。

看著這樣的故事在身邊發(fā)生，每個人都唏噓感慨。我們總是想，那些毀掉自己生活也毀掉他人生活的人，是否應該有所懺悔;那些看到他人不幸發(fā)生的人，是否應該引以為戒。可是為什么這個世界上，陷入賭博泥潭的人越來越多，因為賭博而家破人亡的事件每天都在發(fā)生。

有一年我去了澳門，參觀了大型的賭場。熙熙攘攘的人群，堆成小山的籌碼，冷靜淡定或急功近利的人，構成了與我們的日常迥然不同的小社會。同行的幾位朋友說，我們是不是也去碰碰運氣？來了澳門不賭一把，等于白來。我笑著拒絕了，或許是因為身邊太多不幸的故事，法院太多悲劇的案例，使我具備了天然的免疫。但是我知道，像我這樣的人，總不是多數(shù)。人在下賭注時，不都是想著贏的嗎？沒有人會相信自己一賭必輸，欲望是多么難解的謎題。

五

終于要結束庭審了。這一次，青沒有提交任何證據(jù)。她只是嘟嘟嚷嚷地反復要求把房子留給兒子，但她大概知道這基本是不可能的事情了。那張與她的年齡完全不相稱的蒼老的臉上，現(xiàn)出了悲戚。

審判長要求她寫一份陳述，她梗著脖子說：“我很忙，在這里每天要走隊列，還要干活，只剩下吃飯和睡覺的時間，沒時間寫什么陳述?！迸脤徟虚L一臉尷尬的苦笑。

我們看到內(nèi)室的鐵門又一次“咣”的一聲打開，青依舊戴著手銬，拖著沉重的腳步從那扇門走出。我們目送著她離去，看著她那囚服上的白色豎紋漸漸從視線里消失。鐵門關上，自由的人與犯人將分隔在兩個世界里，遵循著各自的秩序繼續(xù)生活。

青，一個被剝離了婚姻、愛和自由，以及正常的前行軌道的人，盡管她對監(jiān)獄的管教似乎已經(jīng)習以為常，但誰知道夜深人靜的時候，她有沒有流下過眼淚呢？

從審判室出來，時值正午，陽光熱烈地照耀著監(jiān)獄的每一個角落，仿佛光明從未離開過每一個人。在大門邊，我們撞見一個女人出獄。她換下囚服，撲向前來迎接她的親人，歡天喜地的樣子。我們不知道她在這里面呆了多久，但能夠看見一個曾經(jīng)失去自由的人對于自由誠實而熱切的向往。

一個月后，判決書出來。認定民一庭所發(fā)調解書對原審原、被告雙方轉移查封財產(chǎn)的行為予以確認，屬內(nèi)容違法，對財產(chǎn)處分應予撤銷。

本案中原審原告在明知其夫妻共有的房產(chǎn)已被法院查封，原審被告青又欠有債務尚未償還的情況下，通過起訴離婚的方式，將夫妻共同共有的房產(chǎn)贈與其兒子，其離婚協(xié)議中對財產(chǎn)的處分部分違反了法律規(guī)定，損害了債權人的利益，被判決撤銷。原審原告要求依法分割與原審被告夫妻共同財產(chǎn)的訴訟請求也被依法駁回，五件執(zhí)行案件又恢復了執(zhí)行。

關于青的案件再審審結后，原本已經(jīng)塵埃落定，但我卻又一次陷入了思索。事實上，本案原審調解中出現(xiàn)的錯誤本可避免。如果法院內(nèi)各部門之間多一些溝通協(xié)作，如果工作信息可以共享，這個案子還需要反復前往女子監(jiān)獄一審再審嗎？

在法院召開的陪審員半年工作總結會上，我說出了醞釀已久的想法。我知道在此之前，沒有一個人民陪審員在會上發(fā)過言，相對于法院森嚴的管理和嚴謹?shù)墓ぷ?，人民陪審員一直都處于配角的地位。讓我無比意外的是，院長當即采納了我的建議，并決定在法院局域網(wǎng)上建立全院各部門工作信息交流平臺，以杜絕此類情況再發(fā)生。

生活的智慧大概就在于凡事都問個為什么，當我意識到自己已經(jīng)跳出了被動的、作為陪襯的角色，真正進入案件，忽然感覺到的卻不是負擔之沉重，而是一種無與倫比的輕松和愉悅。

那天開完會，我站在法院綠地的棕櫚樹下，大口地呼吸著天地的清氣，又一次想起監(jiān)獄里的青和她那身背著“柵欄”的囚服。抬頭望天，一朵白云悠悠地從東邊飄過來，那自在閑適的姿態(tài)，在人間投下寓言般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