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桂杰
1
已經(jīng)過去一個半小時,火車還沒到麗水。車里一直沒什么動靜。夏日炎炎,外面的光線很強,甌江的水綠且豐盈,江兩岸的青山被光霧籠罩,浮沉在似有若無之間。對岸的山脊線上,戳了十塊巨大的藍底宣傳牌,一個山頭一塊,上面寫著:“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車廂里冷氣侵骨。阿松站起來,在過道里把自己擺成一個大字,以此來伸展肢體,舒活筋骨。
“這火車空調(diào)開這么低,想冷死人???”阿松嗓門洪亮地說道。
隔著過道的對面,一個男人望了他一眼,并用一種親和力很強的淺笑呼應(yīng)他。阿松心里不知怎么就咯噔了一下,身體像沙漏似的應(yīng)聲流回座椅?!叭ツ睦锇??”阿松感到很有必要跟他打個招呼,于是把頭側(cè)過去,說了這句話。說的同時,阿松很放心地上下打量他。阿松見那男人身上穿一條緊繃繃的白襯衫,領(lǐng)子上臟兮兮的,折邊都快裂了。阿松心下放松了許多,但還不放心,于是再去探究竟。那人蓬頭垢面,膚色枯黃近于暗沉,褲面和鞋面上“很不禮貌”地沾著一大片白泥巴,手里劃拉著一只黑乎乎的手機。阿松終于踏實下來。
“端午節(jié),回家去?!?/p>
襯衫男人回復(fù)他,臉上是一貫的親和。但這種親和在阿松看來很做作。
“老家哪的?”阿松淡淡地追問。其實不用問,他大體也能猜到他的籍貫。他只是禮節(jié)性地問一問而已。
“阜陽?!币r衫男人說。
“富陽?!”阿松挺直了腰桿,把身子側(cè)過來正對著襯衫男人,“這地兒我去過。那里可富裕著呢。我一朋友就跟那兒上班,薪水可高著呢。一年十來萬不在話下的。九十年代我在那兒也做過生意,跟他搭伙,小賺了一些錢,后來我去了廣州,他繼續(xù)留在那兒。但是改了行,做水泥生意?,F(xiàn)在就在那兒南方水泥公司上班,是個包工頭。注意,可不是成天上腳手架的那種啊。2000年我路過那兒,他已經(jīng)在城里買了套房,一百三十九平,還買了一間車庫——是車庫,不是車位,當然還買了車,生活可滋潤著呢……真看不出來,你竟是富陽人呢?!闭f著說著,阿松不自覺地笑了,有些不好意思,又有些慚愧。
襯衫男人笑瞇瞇地等他說完,然后糾正他:“我說的不是杭州的富陽,是安徽的阜陽。南方水泥名氣大,這我也是知道的,但是安徽阜陽有沒有分公司我可就不曉得了?!?/p>
“哦,不曉得了,不曉得了……”阿松感到身上濕漉漉的,好像被涼水澆過。他喃喃地重復(fù)著那男人的話,總覺得他所謂的“不曉得”很不標準。他用手把滑落到鼻梁的劉海撈起來,卡到耳根后面去。然后進一步挺了挺身子,好像寫文章另起一段似的,說:
“你手里玩的是蘋果幾???”
“蘋果4?!?/p>
“是真的假的?”
“假的。便宜貨。”襯衫男人憨傻一笑,露出一口黃牙。
“哈哈哈——我就說嘛!”阿松吐了一口長氣,險些跳起來。前座的高大漢子大約受到了震動,翻過身來,從椅背上方對準他瞟了一眼。阿松察覺到自己有些失態(tài),便拾掇起激動,正襟危坐起來?!疤O果我識貨。像這種水貨,廣州很多,里面配件都是換過的,反應(yīng)速度很慢。檔次最差的跟電腦連接不上,稍微好一點的,可以存些歌曲,但是放電影有些卡,因為運行內(nèi)存很小。一般市場上賣四五百左右。你買來多少錢?”阿松溫柔地問。
“八百六。老板送了一塊電板?!币r衫男人說道,“你怎么這么了解?”
“你被騙死啦——”阿松把腳往前一踹,憤憤不平地罵道,“我跟你講,我就是做這種生意的啦!”
前座的漢子徐徐站起身來,轉(zhuǎn)過身……
2
“看來你是行內(nèi)人?。∧睦锏??”大漢移步到走廊上,一只腳搭在另一只腳背上,斜靠著座椅,問。
阿松暗暗端詳他,只見他著一條白色T恤,一條褲腳破爛的馬褲,膀大腰圓,孔武有力,嘻嘻一笑,說道:“我河南的,在溫州上班。這會子要去杭州談筆買賣。客戶是家大公司,要進我們公司的貨,發(fā)給員工做福利。這筆生意談成了,以后就常年合作下去的。我們老板派我去談,前面有幾個已經(jīng)在杭州跟這家大公司談過了,談不攏,在杭州等著我過去呢。本來端午有一天放假,我看看他們等得急,還是趕緊去了吧?!?/p>
“多大生意???這么緊趕慢趕的?!?/p>
“六七千吧,估摸估摸?!?/p>
“才六七千啊?”
“以后還要長期合作的?!卑⑺哨s緊補充,“還有另外兩家,也打算談?wù)?,公司?guī)模更大些。在西湖區(qū)邊兒呢。大哥您做什么生意呢?”
“沒在做生意了,閑著。到處跑。九十年代在老家濟南拉過人力車。攢了些錢。后來跟朋友去了北京,做些生意。倒賣火車票、發(fā)票,放一些利錢,什么都做,沒閑過,賺了幾十萬。也能花,是老家第一個買手機的。那時候的大哥大,倍兒大,揣進兜里露出一半,鼓鼓的。還買了臺電腦。當時電腦不像現(xiàn)在的windows系統(tǒng),那是dos系統(tǒng)的,不好弄。別人都看不懂,我很快就學會了?;乩霞野逊孔由w了幾層上去?!?/p>
“九十年代您就把生意做這么大了?難怪您現(xiàn)在閑著到處跑呢。”阿松沒聽明白什么windows系統(tǒng)、dos系統(tǒng),額頭上冒汗,心里發(fā)怵。
“后來看上一姑娘。好了兩年了,打算結(jié)婚。一到她家,老泰山不同意,說是太遠,見不著女兒,心疼。言外之意也是說我家欺負了他女兒,她吃虧沒人幫。我就說,無論怎么樣,我跟她是結(jié)定了婚的。我可以答應(yīng)呆在她老家福建那邊兒。老丈人還是不同意,問為什么,也說不上來。他女兒向著我,跟我去了山東。老丈人不罷休,兩次從福建跑過來要人。女兒不肯回去,老丈人就去警察局把我的老底兒捅了出來,事情鬧大了。我進去坐了三年?!?/p>
阿松嘆息一聲,心頭的石塊落下,忽然對眼前這個高大漢子發(fā)生一絲憐憫:
“后來呢?”
“進去也沒什么。里面的獄警我原先就認識不少。呆了倆月,就都混熟了。后來出來了,一朋友給介紹,便去了內(nèi)蒙古討活計。剪些電纜賣賣,得空搗騰一些牛羊肉,賺些差價。折騰了七八年,攢了百來萬塊錢。于是在濟南買了套房,打算娶媳婦兒,正經(jīng)八百,生孩子,過日子?!?/p>
阿松覺得鼻翼上癢酥酥的,一抹,都是汗珠子。阿松很不高興,說道:“火車里這么悶,熱死人啊。這破空調(diào)一忽兒高,一忽兒低,什么玩意兒……您后來怎么樣了?”
“沒怎么樣,后來我以前女朋友又跑過來了,說要跟我結(jié)婚。我琢磨著有什么蹊蹺。問了好久,原來他老爸進去了,盼著我打點。我說成。于是去了福建。我在里面就跟他爸挑明了說,我把您弄出來后,您可別好了傷疤忘了疼,得把女兒嫁給我。他老爸說好,我不放心,想跟他立個字據(jù),想想又算了。打點了幾個月,他老爸出來了。我就上門提親事,他就坐在躺椅上,翹著二郎腿,說我女兒配不上您。我一開始以為他不好意思,說多了,就明白他葫蘆里賣的什么藥。我火氣上來,差點跟他打起來。他就說,別以為你在內(nèi)蒙古做的營生我不知道。我一看身上的存款,也就剩萬把塊了,弄不過他。要是再進去,這輩子也就玩完了。還是回老家。我本想這次真的是竹籃打水一場空了。沒想到過了幾天,他女兒偷偷地跑到山東來了。我們倆結(jié)了婚,生了個孩子,做些浮皮生意?!?/p>
“您為他爸的事情就花了近百萬???”阿松心疼地問。
“是的。完事兒后,沒剩了。不過好歹他女兒還是跟了我?!?/p>
阿松為他長長地吐了口氣,問:“后來,做生意怎么樣?”
“沒什么起色。您也是混江湖的。我后來跟媳婦兒做生意,被誑了好幾筆,折了本,日子緊巴著過。娃兒寒磣著,骨頭都快戳破皮肉了。他老爸給她又物色了一戶好的人家,把她騙回去了。我一個人帶著孩子,覺著她回去也是人之常情。女人都是差不離的。日子好,跟你過,日子不好,就走了。要不是我妞兒整天吵著要她媽媽,我還不知道這輩子會不會再去福建呢。于是帶著她去了福建。她媽媽見女兒瘦成那樣,心疼得緊,說是讓她帶段時間。于是我就一個人回來了?!?/p>
“那您一個人回去,是不是又要打算做什么大生意了?”
“現(xiàn)在整個人都懶懶的,還談什么生意呢。能混來三頓飯,就是了。人生嘛,生不帶來,死不帶去,何必把自己折騰得那么累呢?!贝鬂h子很爽朗地一笑。
“是啊,賺那么多錢干嗎呢!”阿松附和道。這一路聊下來,他的心臟好像越過了高山和深谷,起伏波動很大,現(xiàn)在終于回歸到平地坦途,但卻不知道為什么,感覺有些失魂落魄。他站起身來,想象著用俯視的眼光撫慰他,實際上卻只能看到他胸膛的位置。他仿佛直到此刻才猛然發(fā)現(xiàn)大漢子究竟有多高大。他舉起手,很別扭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兄弟,不用愁,過日子就好比是勒腰帶,緊一點,松一點,差不大,難不成還把腰桿子勒斷了不成?”
這時乘務(wù)員托著餐盤過來,一路喊:“賣盒飯了,賣盒飯了。盒飯要嗎?”
“多少錢一份兒?”阿松問道。
“十五元一份?!?/p>
“三年前我坐這列火車還是十塊錢一份兒呀。怎么一下子漲了這么多!”
“三年了呀!也不看看平均物價漲了多少?”
“那也不至于漲那么多吧?”
“那您是要,還是不要?”
阿松身上所有的毛孔張開如眼睛,望見山東大漢和襯衫男人正瞅著他。
“要啊。不就十五塊錢嘛——肚子餓了,三十塊錢也要?。∪寺?,別虧待了自己,是不是?給我來一份兒吧?!?/p>
阿松的毛孔張得更大了。
“那個……給我這兩個朋友也各來一份兒。”
毛孔安詳?shù)亻]眼了,阿松感到體內(nèi)的暮色從頭頂降落。
“好嘞!”乘務(wù)員爽利地把三個盒飯放在桌面上。阿松瞪了她一眼,伸手入懷去摸索錢包。終于摸索出來了,他里里外外地翻檢錢包,揀了一張最破舊的百元鈔票出來。
“先生,您的朋友已經(jīng)付過了?!背藙?wù)員向他莞爾一笑。
阿松一抬頭,襯衫男人正笑瞇瞇地把飯盒遞給他。阿松覺得他的笑很做作,心里哼了一聲,伸手接過飯盒,說道:
“這怎么好意思呢?”
3
車廂復(fù)又安靜下來,這讓阿松渾身不適應(yīng)。到了縉云站,旅客上下較多,車廂內(nèi)發(fā)生了一些變化。阿松望著過道上進進出出的人流,忽然閃過一個念頭。他想,要是襯衫男人和山東漢子早點下車就好了。但那是不可能的。他們的目的站比自己還遠。這樣一想,阿松更加不自在了。窗外的陽光愈發(fā)耀眼,輝煌燦爛地從萬里無云的天空中潑下來,在屋頂、陽臺、路面上堆了厚厚的一層。地面發(fā)燙,冒出一縷縷水汽,把高樓林立的縣城和銹跡斑斑的鐵軌搖來晃去。
這時候阿松發(fā)現(xiàn)一個干凈清爽的婦女坐在襯衫男人旁邊。他瞅準機會,跨到了襯衫男人對面去,先是跟襯衫男人象征性地聊了幾句,轉(zhuǎn)而好像剛剛發(fā)現(xiàn)似的“咦”了一聲。那婦女的頭發(fā)蜷曲,部分染成紅色,雖然年紀在四十歲上下,臉上也有些遮蓋不住的皺紋了,但是眉目十分清秀。
“這位女士,您哪站上的?我還一直都沒看到您呢?!卑⑺纱钣樀?,其語氣仿佛跟她交情甚篤。
“溫州上的車?!?/p>
“呦呵!原來我們是一起上的車呀!都沒留意到您呢。我鹿城區(qū),您呢?”
“真巧,我也是鹿城區(qū)的?!?/p>
“那真是太巧了。古詩說得好啊:四海之內(nèi)皆兄弟,有緣千里一線牽啊。你溫州做什么生意?”
婦女笑了笑,回答:“我不是做生意的,當老師?!?/p>
阿松心中一驚,大失所望。原先的熱情全被澆滅,轉(zhuǎn)而懶懶地問道:“據(jù)說現(xiàn)在當老師工資挺高的,有一兩千吧?”
“那是八九年前的工資?,F(xiàn)在五六千的樣子。我職稱還不到高級,算是中等收入,我同事評到高級職稱后,加上一些津貼,有七八千的樣子吧?”
阿松一時答不上來,想了一陣,問道:“工資這么高?。磕銈冏隼蠋煹暮孟褚灿惺裁纯冃?、福利、公積金、保險什么的吧?是連這些一起算上去嗎?”
“福利、保險、公積金除外吧,七八千的樣子。也不多,城市里物價高,算計著用。”
“哦,那是,那是。城市里消費本來就高。而且房價這么高。國家老說要在房地產(chǎn)上做些動作,打了幾年的雷,沒見下過幾滴雨。七八千,確實不高,確實不高……”阿松像自我安慰似地喃喃自語,過了一會兒,腦子里跳出一個問題,便問,“你是教小學的嗎?”
“教小學的輕松,沒有早晚自修。我教中學?!?/p>
“中學的呀?十三四歲的孩子也還聽話的,不過就是叛逆期,難管一些。課業(yè)負擔也沒那么重吧?不像人家高中的,有高考壓力。那可真是血汗錢?!?/p>
“我就是教高中的,所以基本上都沒什么自由的時間,像你說的,壓力很大?!?/p>
“你教高中的?難怪我一開始看到你,就覺得你像個高中老師呢?!?/p>
“是嗎?為什么?”
“一種感覺吧。做我們這行的,見的人多,大致能猜出來。我看你不像初中、小學老師,所以就跟你確定確定。聽你談吐,文化水平高,有修養(yǎng),內(nèi)涵。你應(yīng)該是教語文的吧?”
“我是教物理的。”
“你教物理?你一個女老師教物理?!”
“怎么?這不正常嗎?我剛跟你說的收入七八千的同事,就是一個教物理的女老師啊。”
“哦,我知道了。原來物理得女老師教才是正經(jīng)啊。我說嘛,我初中的物理怎么這么差?原來是男老師教的。像我們這行的,要是物理學得好的話,現(xiàn)在肯定身價漲到千萬了?!?/p>
“你做什么的?”
“路演。路演知道嗎?替工廠、公司做廣告宣傳。有時候也在小區(qū)里擺攤,賣些電子產(chǎn)品。喇叭、耳機、手機、MP5什么的??傊?,可做的事兒多著呢,好大一門學問!”
“哦,原來是這行啊。我那小區(qū)經(jīng)常有人來擺攤?!?/p>
“你家是哪個小區(qū)的?溫州的小區(qū),只要你說出來,我都知道?!?/p>
“復(fù)興街艾莉絲特小區(qū)。”
“就艾莉絲特呀,我去過很多次的。不過那里的門衛(wèi)不許我們進去。所以我在門口擺過幾回?!?/p>
“前幾年小區(qū)物業(yè)還讓進去的,后來好多業(yè)主反映說,擺攤的喇叭放得太響了,吵到孩子睡覺。還有車上、門縫里老夾一些傳單,業(yè)主就集體要求不許在小區(qū)里擺攤了?!?/p>
“你說喇叭放得響啊?那可是真沒錯。我們公司的喇叭,質(zhì)量一等一,聲音可亮了呢。我這會兒包里也帶了幾個?!闭f著,從火車衣物架上拖下一個沉重的行李包。嘶啦一聲拉開拉鏈,抱出兩個喇叭。
這時候前面那個山東漢子瞅了他一眼,說道:“這么重的東西帶身上???好像農(nóng)民工趕春運似的。我坐車,從來不帶重物。你怎么不托運?。俊?/p>
“我這也只是帶些回去送給鄰居嘛。這喇叭公司發(fā)的,一年都能發(fā)幾十個。我?guī)Щ厝ソo鄰里朋友,他們高興?!?/p>
“你給他們,要多少錢?”
“不要錢,不要錢?!卑⑺哨s緊辯駁,“都說了,鄰居朋友嘛。只是他們不好意思我白給,也遞我?guī)装鼰??!?/p>
笑瞇瞇的襯衫男人側(cè)過來,不無疑惑地問:“你剛不是說要去杭州嗎?怎么又說是回家?”
阿松頓了頓,說道:“端午放假嘛,我先回老家一趟,再折到杭州去?!?/p>
襯衫男人沒明白,繼續(xù)問:“可是你剛剛還說杭州的同事等著你過去處理呢?”
阿松似乎沒聽見,捧著兩個喇叭,徑直坐到女教師對面,把襯衫男人晾到一邊兒去。
“這喇叭可響了。我給你試試啊。”阿松說著,開關(guān)一撥,《江南style》像一個悶雷從火車背上滾過:oppa江南? style江南style……阿松旋轉(zhuǎn)音量鈕,于是一個個大鐵球砸在車背上,落下,彈起,又砸,砰砰砰地響:沒錯就是你(hey~)沒錯就是你(hey~)。有些乘客受不住,厭惡地捂住耳朵。幾個男人把頭從座椅上探出過道,向阿松瞪眼,可惜后者沉浸在歡樂中,似乎的確沒有察覺到?!傍B叔”戴著墨鏡,在搖搖晃晃的車廂內(nèi)又唱又跳,兩個拳頭在胸前上下顛簸,一會兒對著左邊的乘客喔喔喔喔,一會兒對著右邊的乘客嘎嘎嘎嘎,可以說嫵媚到爆炸?!癶ey hey”響到第二遍的時候,山東漢子忍不住了?!疤懥?!”山東漢子喊。阿松沒反應(yīng)過來,以為這是對他的贊賞和鼓勵,心里一激動,嗖嗖兩下,就把另一個喇叭也打開來了。
“嗚——”火車一聲鳴笛,好像脫了軌似的,車輪下擦出無數(shù)火星子。
金華站到了。
4
金華上車的人次就多了。頭幾個上來的,一聽到這撼天動地的音樂,立即抱住腦袋,煩躁地向聲音的源頭望去。阿松欣喜若狂,手腳在桌上和地上跟著節(jié)奏打起了拍子。過了一會兒,上來一個女大學生,耳朵里塞著耳機,一聽到這音樂,就尖叫起來:“誰的喇叭開這么大?。抗矆鏊?。真沒素質(zhì)。”阿松平地里摔了一跤似的,落魄地關(guān)了喇叭,向女教師道:“現(xiàn)在的大學生,真沒素質(zhì)!”
女教師微微一笑。這一笑讓阿松感覺到她并不同意自己的論斷。
“你這是去哪兒?”阿松換了個話題。
“杭州?!?/p>
“杭州?。空晌乙踩ズ贾??!?/p>
“你去杭州?剛才他不是說你去河南嗎?”
“我先去河南,再折回杭州,談幾筆生意。你是杭州人嗎?怎么去溫州當老師啊?”
“我福建人,在溫州工作。溫州那兒教師是面向全國招聘的?!?/p>
阿松聽說她在溫州也是個外地人,心里平坦了許多,于是笑道:“那你是考到溫州的吧?”
“我原來也在福州教書。一直教高三??赡芪业膶W生升學率比較高吧,后來被聘到溫州來的。”
“那真是高級人才引進呢……你去杭州做什么呢?”
“我兒子在杭州讀書。現(xiàn)在也快高考了,我趁著端午放假,去看看他。順便看看有沒有買家,把杭州的房子轉(zhuǎn)轉(zhuǎn)掉。”
“你在杭州也有房子???”阿松有些忐忑。
“是的,六年前買的。那時候我兒子剛讀初中。我就在杭二中附近買了一套,還便宜。我說:‘兒子啊,如果以后你考上了杭二中,這套房子就送給你了?!?/p>
“后來考上了?”
“考上了。前段時間北京大學自主招生,我兒子去面試。面試前,他跟我說:‘老媽,如果我上了北京大學,你是不是在北京給我買一套房子???我說,北京的房子太貴,家里也不是很寬裕。不過你真考上了,那我們就把杭州的房子轉(zhuǎn)手了,在北京買套下來?!?/p>
“后來就考上了?”
“前陣子北京大學招生辦電話打來報喜。我就趁放假時間去杭州看看,再處理杭州的房子?!?/p>
阿松感到胸口有只貓在撓他。他望著車廂里地面上到處是垃圾,稀稀拉拉的乘客們也是東倒西歪的。右前方一個老頭子,大約是受了涼,清水鼻涕流到上嘴唇。他用兩個手指抹了一下,順手擦到座椅的下面去。阿松猛然想到,以這位女教師的身家,怎么連輛私家車都沒有,實在是不可思議。難道她?想到這里,阿松仿佛掉進沼澤后,一沉再沉,最后終于拽住了一根救命的藤蔓。他緊緊地握住這根藤蔓,惴惴不安又破釜沉舟地問道:“你不知道這列火車開得很慢嗎?怎么不自己開車去呢?”他的語氣由詢問變成了質(zhì)問,最后近乎嚴厲。
“這個我還真沒想到。我差不多十幾年沒坐過火車了。”女教師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釋道,“我自家的車前幾天在下班高峰期被擦了,現(xiàn)在正在4S店呢?!?/p>
“不過,就算有車,我一個人也不敢跑長途?!迸處熝a充道。
“唉,就等著高鐵趕緊通車吧?!迸處熗虼巴狻?/p>
5
金華站過去,便是義烏。這一站的路程里,阿松又連換了幾個位置,都覺得沒意思。他看看窗外,太陽正在下去。從溫州北上,山體漸漸稀疏,隧道也隨之減少。他肚子有些饑餓,便從包里拿出瓜子來嗑,一邊嗑一邊兀兀地看著窗外,窗外是一片郊野,丘陵起伏,山腳下的空地上,幾條破舊的公路蜿蜒曲折。拖拉機、三輪車、摩托車掩映在塵沙滾滾之中。幾個采砂場寥落地散布著,沙山上長滿了青草。一個巨大的廢舊汽車場,密密麻麻地停了無數(shù)輛破車,在陽光下黃澄澄地匯成一片鋼鐵的海洋。汽車場地外圍,是一個個并不起眼的鐵皮棚屋,渺小得可以忽略不計?;疖囋傧蚯伴_去,越過一座小山坳,就可以看到一排巨大無比的水泥橋墩子,平行著鐵路線,向遠方延伸出去。它們高大威猛的體量,鮮亮奪目的水泥,以及排山倒海的陣勢,一根根地戳在這片荒廢之土上,既顯得格格不入,卻又毫不客氣。阿松望著它們,咣哧咣哧一對對地涌入眼簾,源源不竭,不由得出了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