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李方明,湖南省攸縣人、湖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湖南散文學(xué)會會員、株洲市作協(xié)理事。
一
初春的早上,一波一波的曉霧從龍溪奔涌而來,淹沒了小路和田疇。一會兒,當(dāng)太陽蹦蹦跳跳地上了山梁,那白練似的霧靄又四散開去。
路邊田里的草子花,在幾場春雨的滋潤下,變得蔥綠。溪水開始漲了,水面上的漂浮物也多了起來,青青的、黃黃的葉片,在回水灣里打漩兒。
看看谷雨后的日子,那地里的植物和剛插下去的秧苗,像是聽著它的聲音,在“蹭蹭蹭”地生長。一時間,山里田里、圳邊路邊,都是一片綠油油的,滿眼的是花兒草兒,在晨風(fēng)的吹拂下歡快地搖曳起來。
這時節(jié),我家養(yǎng)的那條黑牯牛,也與我在一旁竊喜,而且有點得意,仿佛餐桌上擺滿了佳肴。每當(dāng)清晨,我拿著牛繩來到牛欄的門口,不用喊,它就來到柵欄邊,把牛鼻子伸過來,我不費勁地把它穿上,然后牽著它出了牛欄門。黑牯出得門來,抬頭望了望天,并張開大嘴,發(fā)出了幾聲“哞哞哞”的叫聲,它的叫聲引來了隔壁牛的“哞哞”聲,我知道它在呼喚同伴黃牛。黃牛是條雌牛,早兩年,隊里把黃牛分到我家,去年又把它分到亮彩家去了。我家現(xiàn)在養(yǎng)的黑牯,娘基本都安排我放,因弟妹還小,姐姐要出集體工,而亮彩家的那條黃牛,好像沒有固定的人放,昨天是菊妹,今天是蓮妹,明天就是水妹,但蓮妹放得好像最多。
今天蓮妹來得遲,她每次看見我只是微笑一下,然后說:“你咋這么早呢?”我也對她嘿嘿地笑:“娘叫的?!鄙徝蒙炝讼聭醒骸拔疫€想多睡會兒?!焙陉艉忘S牛看我們在說話,就趕緊相互挨著往龍溪方向走,遇到路邊的青苗,就低著頭咀嚼。這時,我和蓮妹也不緊不慢地跟著。
不遠處就聽見龍溪水的嘩嘩聲,黑牯和黃牛已在水草肥美的溪邊,歡快地嚼著,蓮妹已在溪邊割豬草。我與蓮妹有個“君子協(xié)定”,如果是我們早上一起放牛,我?guī)退磁?,她割的豬草兩人平分。當(dāng)時蓮妹說這個事的時候,我是樂得瞇瞇笑。心想,看一條是看,看兩條也是看。只要蓮妹幫我割豬草,何樂而不為呢?
溪邊的草很多,但大部分我不知名。還小時,跟姐姐割豬草,姐姐告訴我,什么草豬可以吃,什么草豬吃不得。我們山里,草呀花呀果子呀很多,人能吃的也不少。春天一到,還有許多野菜,依次會有水蒿、薺菜、蒲公英、蕨菜、魚腥草、香椿等。而我們小孩子,每到映山紅綻放時,就會跑到對面的婆婆坳上吃映山紅,那微微甜甜的咉山紅,吃得我們滿嘴的紅,滿身的花瓣。然后,還要釆一大束回來插到瓷罐里,倒上清冽冽的水,讓那些花苞開放。還有那滿山滿嶺的“勒子”,大紅的、紫紅的,吃起來酸酸甜甜。這個時節(jié)放牛,牛吃得飽飽的,我們也會吃得飽飽的,回來還要帶上一大捧讓娘和弟妹嘗嘗。
二
出門時,西天上有點黑云,娘對我說,別忘了帶斗笠牛繩,記得背背簍。牛繩是牽牛用的,別讓牛偷吃路兩邊的莊稼,那些泛青的禾苗、綠蔥蔥的玉米苗,還有紫紅色的草子花,我發(fā)現(xiàn)牛最愛吃這些。別看牛總是低著頭走路,一路吃草,但兩邊的景物,它照樣看得見,稍不留神,它就溜到田里地里去了。有時候我就想,牛的脾性是柔性的,看去很聽話的樣子,總是謙卑。你和它相處時間長了,它對你俯首帖耳。每天放牛,它會伸鼻子給你穿牛繩,然后很溫順地跟著你走,你可以騎著它,坐在牛背上吹短笛、唱山歌。
但像我的黑牯、還有黃牛都和我生親了,總是那么聽話,現(xiàn)在看著黃牛也和蓮妹生親了,也聽她的話。我不知牛能活多少歲?初生牛犢不怕虎,指的是幾歲的牛?我養(yǎng)的牛,看上去非常強壯。但也有讓我大跌眼鏡的時候,比方有一次,開頭我不知道牛與牛在一起,也會“耍把戲”,本來雙方一起在溪邊悠閑地吃著草,可吃著吃著,我家的黑牯忽然趴在黃牛的背上。我第一次遇見這樣的狀況,是又氣又惱,我趕緊去拉緊牛繩讓它從黃牛背上下來,可它任我怎么拉都不下來,過后我又用竹片抽它,還是不下來,當(dāng)時我很生氣,氣得想哭。后來隊里的新仔叔看見了,就趕緊走過來叫住我。他笑著說:“明仔,別打了,牛長大了都要這樣。它們在‘耍把戲,耍了把戲才能生牛崽。”
這時,太陽出來了,照到了西山坡上,蓮妹也割滿了兩背簍的豬草。蓮妹看了兩條牛的肚子,就對我說:“牛也吃飽了,豬草也割滿了,咱們也回吧?!?/p>
后來我把這事告訴蓮妹,蓮妹比我大兩歲,似乎比我多懂一些。她聽了后,有些害羞地說:“你真有點笨”。
三
?!八0褢颉边@件事讓我困擾了很久,等我稍大了,似乎明白了一些。那年,蓮妹家養(yǎng)的黃牛,它的肚子漸漸大起來,看上去鼓鼓脹脹的,走路都困難。我問娘,娘摸著我的頭說:“它肚里有崽崽,要生了。”是啊,沒過多久,一條小黑牯降生了,我問新仔叔,它娘的毛是黃的,它怎么是黑的呢。新仔叔說:“因為它是黑牯的種,所以它的毛是黑色的。你不記得那次黑牯趴在黃牛背上‘耍把戲,你還抽它呀?!蔽衣犘伦惺逭f,有點不好意思起來。
小牛犢長得很快,過了那個冬天,就和黃牛齊肚高了,而且它天天跟在黃牛后面跑來跑去的。
有一天,蓮妹和水妹兩姊妹,牽著她家的兩條牛在前面走,我牽著黑牯在后面,不一會兒來到了龍溪邊。龍溪不是很寬,如果不是豐水期,水很淺,河面上裸露著許許多多大大小小光潔如洗的石頭。到了夏天,我與蓮妹水妹在石頭上跳來跳去,忽兒我們一起跳到了河那邊,忽兒又跳到河這邊。一黑一黃的兩條牛,慢悠悠的又自由自在地在龍溪邊上吃草。
但我的黑牯忽然發(fā)起情來,它看到了河對面有一條黑白間花的牛,這時,它丟下身邊的黃牛和牛崽,竟然以快捷的速度越過河,趴在那條牛背上“耍把戲”。這下讓水妹驚呆了,看著這陣勢,水妹臊得面紅耳赤地跑到一邊割豬草去了。我想,這黑牯咋知道對河那條牛是雌牛呢。也該這畜牲倒霉,這事正好被隊長看見了。他對著我有點生氣說:“你咋讓這死畜牲跑對岸去了呢?!边@事過后沒幾天,隊長請了騸匠把黑牯騸了。那天騸匠來騸牛的時候,學(xué)校正好不上課,我躲在大人的后面,看著騸匠是怎樣把牛給閹掉的。
在鄉(xiāng)下騸牛也是一件大事,也挺有講究。騸牛先要選日子選時辰,還要選一個寬敞的場地。那天騸牛剛好選在牛欄外的一個場地上,場地邊有一棵大樟樹,還靠近一條水圳。騸牛時要兩副繩梭,繩梭一頭打個結(jié),分別套在牛的前腳上,另一頭捆扎在樟樹上。騸牛開始后,幾個年輕人用力一拉,牛立即撲倒在地。這時,按頭的按頭,摁腳的摁腳,就這樣,倒在地上的牛已經(jīng)動彈不得,只有“哞哞”地哀叫。這時,只見騸匠左手用力掐住牛卵包,右手握刀在牛卵包上長長地劃一道口子。整個過程很短,待騸匠把傷口縫合后,騸匠再含一口清水,用力地噴在傷口上,稍后就是為牛松綁。這時一人牽著牛,讓牛圍著場地慢慢地轉(zhuǎn)幾圈,直到?;灸苷P凶邽橹?。
黑牯被騸了后,兩顆眼珠子沒神了,一段時間都顯得無精打彩,草也吃得少了。早上出門時,也很少“哞哞”叫了,遇上黃牛也不多看一眼,在一起吃草也沒有沖動,眼里還有些淚水往外流。但騸了的牛,犁田耙田起來,乖順得多了,原先只聽見財生在后面“嗨嗨”個不停。但我也不明白,被閹了的牛,是不是要老得快。只幾年時間,黑牯老態(tài)龍鐘,成了老牛了。
四
我走出山外的那年,正好隊里開始分田分地,而隊里的那些牛不知分給誰家了。我放的那條黑牯呢,娘說,黑牯分到了春生家,去年,春生把它殺了,說它老了,不中用了。
蓮妹她們幾姊妹在我出來的頭幾年已經(jīng)出嫁了,蓮妹嫁給了鄰隊的一個王姓青年。我每次從縣城回家,已經(jīng)很難見到她們。但能見到的是一些陌生的女子,娘對我說,這個是某某的媳婦,那個是某某的媳婦。后來出外謀生的多了,村里只剩下一些孤寡老人和留守兒童,田地大多荒蕪了,原來的雙季稻,現(xiàn)在連一季也很少有人作了。最讓我奇怪的是,如今回來,除了那條被宰殺的老黑牯,仍然讓我看不到一頭牛,牛跑到哪去了呢。牛會飛嗎?我又想起小時候,娘給我講了牛郎織女的故事,說那條老牛通靈性,它為了幫助牛郎上天去見織女,就把自己變成了一條小船。小船能飛,它就載著牛郎,飛呀飛呀,當(dāng)牛郎和織女快要會面時,王母娘娘狠心地用頭上的金簪子劃了一條不可逾越的銀河。牛郎和織女只能隔河相望,而每年的七夕,那成群結(jié)隊的喜鵲在銀河上架一條鵲橋,讓牛郎和織女在鵲橋上相會。后來,我想,那條老牛呢,它是不是每年都會為牛郎變成一條船,馱著牛郎向銀河飛去?
我想,我的那條黑牯,如果還活在凡間,如果真有靈性,會不會也能變成一條會飛的船呢?但我寧愿相信,牛是會飛的,飛到一個“芳草鮮美,落英繽紛……不復(fù)出焉,遂與外人間隔”的世外桃源里去了。不然,村里那么多的牛又跑哪去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