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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豬嶺飯店

2019-04-10 11:59馮飛
延安文學 2019年2期
關鍵詞:姨夫姨媽野豬

馮飛,四川南充人。四川省作家協會會員。作品散見于《四川文學》《青年作家》《長江文藝·好小說》等。已出版小說集《等待老K》。

我緊咬牙關大幅度旋轉發(fā)燙的方向盤,聽見車輪急劇摩擦地面發(fā)出尖銳的嘶叫,笨重的大貨車像狂躁又疲憊的公牛,低吼著在陡峭的山間公路上艱難爬行。

蓊郁茫茫的崇山野嶺之中,盤山纏繞的公路仿佛永無盡頭。熾烈的陽光在路面、斷崖上迸濺,折射著大片刺目的灼亮,如火如荼。駕駛室里滾燙得像蒸籠,頭頂上的風扇發(fā)狂似地瘋轉,也驅不散令人窒息的溽熱。我赤裸著上身,汗如雨下,踩死油門,急速旋動方向盤,心里默默詛咒這萬惡的酷暑,卻不敢有絲毫地懈怠分心。笨重的大貨車嘶吼著吃力攀爬、盤旋在險峭的峻嶺中,一邊是刀削斧劈的斷崖,一邊是叢林蒼茫的萬丈深淵,稍不留神便是車毀人亡。那些年,不知有多少車輛翻下壑谷,連司機的尸骨都找不到,家屬只能在公路邊焚香燒紙,對著莽莽蒼蒼的幽谷群山哭喊。后來,山腳修了高速公路,寬敞便捷又安全,來往的車輛改道而行;但仍有不少貨車司機寧愿吃苦冒險走這條坡陡彎多的山間公路,一是節(jié)省走高速的費用;二是大貨車沒有不超載的,走山道可免進高速的超載罰款。這些年,運費因惡意競爭而被壓得太低,貨車運輸不超載只有賠本。我這兩半掛式的大貨車核載八十噸,卻裝了一百噸,我只能鋌而走險。

群山綿延如浪,滿目無際的蒼翠,在灼亮的陽光下似蓊郁蔥蘢的大海。

我駕駛的大貨車是姨夫的,一輛老舊的東風半掛式貨車,我接手后更換了輪胎、剎車片和潤滑油,做了保養(yǎng),可它在這陡峭多彎的盤山道上,依然爬行得氣喘吁吁慢得像蝸牛,氣得我不停猛拍方向盤。這跟我在南方打工開進口大貨車的感受迥然不同,進口大貨車雖然也是龐然大物,卻靈巧如鹿,疾行如風,駕駛起來有一種威風凜凜的膨脹感;可坐在現在這輛破車里,我覺得自己和它一樣老了許多,吭吭哧哧,跌跌撞撞,像患了氣管炎的老牛。大貨車一會兒跌入蒼郁幽暗的谷底,一會兒掙扎著爬上陽光灼人的山巔,酷熱得汗水都濕透了褲襠。最惱人的是孤單,枯燥,連滿眼濃烈的油綠都單調得令人煩躁,偶爾與一輛皮卡或貨車擦肩而過,一瞬間相互鳴笛致意,轉眼又陷入綠色的茫茫死寂??崾畎嗽?,浩瀚的崇山莽林之中竟然沒有一絲風,我一支又一支地吸煙,直吸得嘴巴發(fā)苦,口干舌燥。單調的引擎隆隆聲,像催眠曲一樣令人昏昏欲睡;酷熱就像吸血鬼吸干了我周身的血汗,可我不敢將大貨車停在半山腰,害怕一旦停下再發(fā)動因車載太重貨車會倒滑墜下山崖,只有爬上野豬嶺才能喘口氣。

哦!野豬嶺!

野豬嶺上有個飯店,一家獨立在蒼翠茫茫的崇山野嶺中的飯店,它絕不是一般人理解的集吃喝娛樂一體的奢華場所,而是一家極小且極普通的小飯館。許多年里,它是跑這條艱辛險途的司機們最愜意的落腳點,原因并非是它的飯菜風味多么有特色,而是因為岑嫂,她是往來司機們心目中的女神。那些年跟著姨夫跑車,每次經過野豬嶺飯店,都能看見岑嫂一身藍底白碎花的蠟染衣褲,頭上包著蠟染頭巾,倚在店門口朝往來的司機們微笑招手,獵獵山風,陽光灼灼,她就像一個山中的守護神,讓司機們情不自禁地停下車來,為他們的神獻上貢禮。岑嫂身材高大壯實,粗眉大眼,皮膚黝黑,聲音洪亮,若是雙手叉腰站在店門前,會讓人聯想起十字坡專做人肉包子的孫二娘。第一次跟著姨夫進野豬嶺飯店吃飯,我還是個不諳世事的青澀小子,高中沒讀完就輟學了,實在不是念書的材料。父親死得早,找工作沒門,姨夫就讓我跟著跑車,學門技術將來好謀生。那次,岑嫂滿眼憐憫地捏捏我尚未發(fā)育完全而細瘦的胳膊,對我姨夫嗔怪地嘆道:造孽?。⌒⌒∧昙o就出來跑社會,你好歹心哦!姨夫搓著一雙粗糙的手,只是嘿嘿笑。他不善甜言蜜語,他不做辯解讓我覺得很丟人?,F在,山腳下的高速路像一條繁忙的大動脈,晝夜不停地奔流著,這條山間公路雖然狹窄陡峭彎多,但經過修整拓寬,還鋪了瀝青,而往來的車輛還是稀少,且長時間不見人煙,野豬嶺飯店還在嗎?岑嫂還是一身蠟染衣褲、包著蠟染頭巾,倚在店門前向往來的司機們微笑招手嗎?

我是不得已才從南方趕回來接替姨夫跑車的,他得了眼疾,什么眼球晶體黃斑,視力愈來愈差,醫(yī)生說會最終瞎掉。我媽在電話里又哭又罵,我才滿懷羞辱和憤怒又回來了,接過這輛風燭殘年的大貨車,承受命運的安排。我默默掉淚的時候,不會讓任何人看見。

開著這輛老舊貨車,我玩命似地勞碌奔波,因為姨夫和我媽指望著我養(yǎng)活,我還得養(yǎng)活我自己,除了開大車跑運輸,我沒有別的本事。也因為我不得不回來接手這輛老貨車養(yǎng)活姨夫和我媽,女朋友堅決跟我掰了,理由是她不能眼睜睜地往火坑里跳。她嫌我養(yǎng)活她都吃力,現在還要養(yǎng)活其他人,一輩子砸在我手里她犯傻??!所以,她寧愿砸在別人手里。我們一個被窩里滾了快三年,卻一朝各奔東西,相忘于江湖,我不怨她,我怨——

連綿不絕的急彎陡坡山路,連綿不絕的莽莽叢林,猙獰的絕壁斷崖,布滿青苔暗含陰險的巨石;還有盛開的不知名的野花,黃的,粉的,藍的,紅的,搖搖曳曳,傻頭傻腦地天真爛漫;茂密叢林中那些千纏百繞、虬結蜷蜷的藤蔓,隱約著山林的心思。山野空曠死寂,不見人煙,連雞鳴狗吠都聽不見,我駕著重卡隆隆駛過,驚起路邊林間草叢里覓食的野鴿子或什么鳥,撲啦啦地亂飛。開大貨車跑長途,至少得兩個人輪換駕駛以免疲勞,疲勞是車禍的主要原因之一。過去,我跟著姨夫跑車,他既是我的姨夫又是我的師傅。姨夫對我挺溫和又滿意,說我念書腦子笨,可侍弄車子卻一點就通,正所謂“天生一人,必有一道”??!姨夫對姨媽和我媽夸獎我是機械天才,一臺車子拆個七零八碎,我閉著眼睛就能把它裝起來。這話當然是夸張了,沒人能閉著眼睛裝好一臺車??涩F在,我只能獨自駕車天南地北玩命地跑,養(yǎng)活姨夫、我媽和我自己已經不輕松了,姨夫患眼疾吃藥又得花不少錢,否則他瞎得更快,請幫手那是妄想。我只能憑著血氣方剛的年紀硬拼,有時我會慶幸女朋友跟我掰了,生活教會了我們,這個世界沒有浪漫只有現實,選擇現實才是硬道理。什么愛情啊、鴛鴦蝴蝶啊,那是詩人喝醉了營造的噱頭,它們換不來一個饅頭。生活的真實面孔,是鐵一般堅硬銳利,它不會為了幻覺而柔軟溫和起來。我生性沉默寡言,如今更加沉默寡言,這種獨自駕車奔走在荒野曠谷,恰恰適合我的秉性和心境。我似乎變得冷酷了,心腸硬了,每次把錢交給我媽,看著姨夫尷尬羞愧的笑臉,我心理都會暗暗詛咒,卻不知該詛咒誰。

幽遠的山谷里,高速公路宛如一條閃光的帶子,穿越逶迤的崇山;無數飛馳的車輛,宛如無數匆促忙碌的螞蟻。這景象,好似一個被隔離的囚犯,遠遠地觀望著人間火熱的生活,心似冰冷。我不知道,這個世界上還有多少人被關進不幸的囚籠里,眼巴巴地看著別人縱情歡快而徒喚奈何。

空谷幽冥,驕陽炙烤著天空和山巒,連一聲鳥鳴都沒有,所有生物都隱匿在幽涼之處。偶爾可見一條小溪,那潺潺的水聲給人帶來一絲涼意。我心里雜草叢生,周遭的綠色死寂亦如無際的沙漠。我轟大油門追趕太陽,感覺自己就是一頭驢,那太陽就是懸在我眼前的一束青菜,怎么也趕不上。

當年,我媽堅決反對我跟姨夫學開大車,因為我爸就是開大車出車禍猝死的。我爸的慘死,讓我媽一想起我跟姨夫在外跑車就心驚肉跳,每天都像大禍臨頭。我媽原是繅絲廠工人,一年四季都在高溫高濕機器轟鳴的車間里三班倒,得了許多女工都患上的風濕病,而且是最糟糕的風濕心臟病,不得不早早病退,稍重一點的活都干不了,大把大把吃藥就像吃飯一樣,終日惶惶然不知明天是否還能看見太陽。沒曾想,身強力壯的我爸卻突然死掉了,家里頂梁柱倒掉了,這也是我輟學的主要原因之一。我爸死了,家里的日子頓時捉襟見肘,我媽那點生活費只夠吃藥,全虧了姨媽和姨父鼎力相助,不光每月千兒八百地給錢,姨夫還常常拎著出車外地帶回來的土特產、藥材和補品到我家。每次我媽犯病了,姨媽都干脆住在我家照顧我媽,有時姨夫也跟著過來。我媽一犯病就拉著姨媽的手哭說,若是她死了就拜托姨媽姨夫照看我,權當我就是他們的兒子。姨媽總是一邊勸慰我媽一邊也哭,姨夫則在一旁默默吸煙,默默看我,那眼光閃著溫潤的光,像鹿的眼光,意味深長,含蓄得讓人驚悚。他們有一個女兒瑩瑩,漂亮,任性,跟我一樣念書不行?,摤撚憛捨液臀覌專购尬覀兪撬业睦圪?,我們像狗皮膏藥一樣貼在他們身上,使她原本可以有更多的享受被剝奪了。姨媽是個直腸子,經常罵瑩瑩自私自利,刻薄冷血,抱怨怎么生出這么個翻臉不認人的白眼狼。姨媽的呵斥使瑩瑩更加怨恨我和我媽,常常譏諷我和我爸一樣是窩囊廢,連個家都維持不好,她幾乎不登我家門。不過,姨夫是個好脾氣的人,不論瑩瑩如何折騰,和姨媽吵架,甚至摔凳子摜碗,姨夫都是笑瞇瞇的,溺愛有加。我媽常常抹著淚私下叮囑我,叫我日后一定要好好報答姨媽姨夫和瑩瑩,他們不僅是親人,更是恩人,只有今生,沒有來世。

我媽總認為她會先死,為此不知多少次向姨媽交代后事,誰知精力旺盛風風火火的姨媽卻突發(fā)心梗死了。我真切感受到什么叫人生無常,世事難料。

我跟姨夫跑車時不到十七歲,之前我就經常跟我爸的車到處游逛、兜風。我爸在我七、八歲時就讓我摸方向盤,記得十二歲那年暑假的一天,我跟我爸跑車,在一個貨場裝貨。我爸在駕駛室后排呼呼睡著了,我偷偷坐到駕駛座轟地發(fā)動車子,松開離合器開了出去,把我爸尿都嚇出來了,狠狠扇了我一耳光。那是我爸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揍我。所以,我小小年紀就開始擺弄這隆隆作響的龐然大物了,乃至于跟姨夫跑車,我已是駕輕就熟了,擺弄這家伙簡直不費吹灰之力。我考駕照時還不到法定年齡,但我發(fā)育得早,牛高馬大,又跟姨夫日曬雨淋跑車,人黝黑顯老相。那時考駕照也不像現在這么嚴苛規(guī)范,姨夫又托了熟人,我一次就考過了。姨夫心花怒放,對我媽說,天生我材必有用嘛!姨媽也樂得合不攏嘴,對我媽說,日后寬裕了,也給強娃子搞一臺車,我們搞一個車隊,運輸公司!我媽卻愁眉苦臉地嘆氣,她對公路上找飯吃的生計始終心中惶然。

強娃子就是我,我姓馬名強,我爸起的名,希望我像馬一樣強壯,卻忘了馬一生勞苦命。其實,人生在世,哪個又不是勞苦奔波終其一生?

第一次和姨夫跑長途到野豬嶺飯店,我還是個粗枝大葉的毛孩子,沿途跌宕起伏的山間公路盤旋在溝壑、陡坡、叢林、斷崖之間,那幽深的莽林山谷,看著都令人膽寒,何況當時路況很差,坑坑洼洼的。一路上都是姨夫小心翼翼駕駛,我只是一支接一支替他點香煙,不停地和他說話,以免他疲勞而打瞌睡。遼闊無際的叢林,起伏綿綿的群山,云遮霧繞,空寂蒼茫,深谷里傳來溪水隆隆的雷鳴聲,在幽閉的峭崖間經久回蕩,震耳欲聾。姨夫告訴我,這片蒼蒼莽林原本無名,有一天一輛滿載活豬的大車翻掉了,司機當場死了,而活下來的豬都跑到森林里,久而久之,它們長出獠牙,繁衍生息,在這片荒山野嶺橫沖直撞,沒有天敵,于是被往來的司機們稱作野豬嶺??勺詮挠辛艘柏i嶺這個名,獵人出現了,野豬們便藏匿到更加深遠荒僻的地方,變得難得一見。我問姨夫,若是把一群人趕進森林里,他們會不會變成野人?姨夫哈哈大笑,精神抖擻。

近午時分,大貨車千辛萬苦爬上野豬嶺頂端,山頂竟有一塊籃球場大小的巖石平壩,寸草不生,顯然是人工鑿出來的平壩。往來的方向看,是煙嵐裊裊的連綿山巒,猶如一只只熱氣蒸騰的饅頭;往去的方向看,是一座座陡削猙獰的巍峨尖峰,宛如一支支刺破云天的利劍。平壩東邊有一座石頭壘基的木頭平房,壘基座的石頭和搭建房子的木頭,當然是就地取材,因陋就簡。木頭平房門楣上一根竹竿醒目地挑著一塊紅布黑字的幌子:野豬嶺飯店。布幌子在陣陣山風中搖搖曳曳,我心里覺得幾分好笑,我跟姨夫跑車走南闖北,見識過不少堂皇巍峨、金碧輝煌的豪華飯店,出入的都是達官貴人、明星富賈,眼前這個粗糙簡陋的飯館居然也敢稱飯店!五級石階上的木屋門口站著一個四十歲左右高大壯實的女人,一身的藍底白碎花的蠟染衣褲,頭上包著蠟染頭巾,模樣周正,粗眉大眼,雙手交叉抱著胸前,有一種睥睨冷傲的派頭,無動于衷地看著我和姨夫停車下車。姨夫低聲告訴我,她就是岑嫂,一個了不起的女人。而我覺得她就是一個普通的山里婦人,膚色紅潤,孔武有力。我跟著姨夫上了石階,岑嫂對姨夫一笑說:趕巧了,今天有鮮蘑菇燉臘肉,竹筍燒山雞。姨夫把我推到前面,謙恭地吩咐我:叫岑嫂。我冷眼不語。岑嫂笑瞇瞇地上下打量我,問姨夫:你徒弟?姨夫搓著雙手謙卑地笑說:也算徒弟,我親侄兒。岑嫂便摟住我還很單薄的肩膀,責備了姨夫一句,又憐憫地對我說:小兄弟在外跑車很辛苦勞累,頂要緊的是要吃好,休息好,蠻干不得,記住嘍!

店內面積不大,六張原木方桌,木條凳厚重笨拙,都沒有上漆。已經有三桌食客,清一色的男人,從他們的衣著言談、粗大嗓門就知道都是跑長途的司機,店堂里除了飯菜香,還有汗味、香煙味和汽柴油味??諝饣鞚幔詭c腥膻味。最西邊有一扇小門,門里是廚房和說不清用途的其他房間,沒有洗手間。姨夫說要方便,就去外面的林子里。我看見廚房小門旁坐著一個穿油膩白制服的壯漢,騎坐在一條長木凳上慢慢呷一瓶酒,他一定是個廚子,方鼻闊嘴,絡腮胡子,目光冷冷的顯得很警覺,盯著我就好像老虎盯著懵懂無知的小豬,讓人心驚肉跳。跟姨夫跑車久了,我逐漸體味到一個截然迥異的世界,這個世界里充斥著粗野、蠻霸、警覺、豪邁和率真,就好像來到了一個古樸又危險的世界,任何溫良恭儉讓都是笑話。這些在永無盡頭的公路上疾行奔忙的人,一旦停下來便會像野獸一樣吃喝吵鬧,極富攻擊性,駕車奔馳時的明智謹慎都棄若敝屣。

我撿了張空桌坐下,岑嫂給我倒了一杯水,水黑糊糊的很稠像柴油,我剛喝了一口就噗地吐了,真澀苦??!姨夫進來就去那鬧哄哄的三桌給每個人發(fā)一支煙,握手,自報家門,互相通報沿途的路況、貨源、運價,打聽彼此的朋友、熟人或親戚,不時夾雜著一些趣聞、玩笑和葷段子,嘻哈大笑,好像多年未見的老友。這場面我見多了,司機們都見多識廣,同為人間路上人,相逢就是緣,別后難相見,所以司機們大多是自來熟。這時,岑嫂都沒有讓我看菜單,直接在桌上布下兩碗菜一碗湯,都是我從未見過的,聞著就香氣撲鼻胃口大開。岑嫂問我要米飯還是面食,我說姨夫開了大半天車辛苦了,整半斤酒給姨夫解解乏。那時還沒有酒駕違法一說,我爸當年每次出長途,都要灌兩瓶烈酒帶著邊開車邊喝,說這樣才精神。瓶子是以前醫(yī)院專用的輸液玻璃瓶,每瓶可裝500CC。

酒?岑嫂瞪大雙眼惡狠狠地看著我,沒有!說罷扭頭走了,邊走邊大聲說:荒唐!

姨夫趕忙回來坐下問我:你是不是向岑嫂要酒了?我說是啊,奇了怪了,她不賣酒,還兇巴巴地好像誰割了她的肉!姨夫趕緊在桌下踢了我一下,暗示我小聲點,說忘了告訴你,這個店子不賣酒,更不準喝酒。我驚訝說:未必她是回民?我知道回民店里是不能喝酒的。姨夫沒有解釋,而是端起那杯黑糊糊的水喝起來,邊喝邊贊嘆,過癮!真過癮!還催促我也喝,我直搖腦袋不喝,說像毒藥一樣。這時,岑嫂又過來了,手里端著一杯黑糊糊的水,說咋的?瞧不起嗎?姨夫趕緊站起來跟岑嫂碰杯,謙恭地笑說:岑嫂,我侄兒還不懂事,我敬你!岑嫂對我說:小兄弟,這是野豬嶺飯店特制的茶水,是山里才有的名貴藥材熬制的,喝了消渴解毒,清肝明目,化瘀通絡,醒神健胃,比喝酒好一百倍!姨夫頻頻給我遞眼色,我才勉強喝了一口含在嘴里不肯咽下,我看到那三桌的司機也都是喝這樣的黑水,喝得興致勃勃。我還注意到店里的貨架上真的沒有一瓶酒,但廚房門旁那個面色陰冷的廚子,卻橫坐在木條凳上悠然呷瓶里的酒,這又是怎么回事?那廚子看著我們,一臉地不屑。

飯后我和姨夫繼續(xù)趕路,岑嫂往我們的大飲料瓶里灌滿了那種黑糊糊的特制飲料。送我們上車,岑嫂又拜托姨夫返程時給她捎五百斤焦炭,山里冬季漫長奇寒,飯店需要焦炭供往來的司機們烤火取暖。焦炭火力旺又耐燒,比木炭好,只是不好買,得找煉鋼廠之類的廠礦走門路才搞得到。姨夫二話不說,拍拍胸脯包在身上。后來我才知道,野豬嶺飯店一應所需的食材、調味品、日雜干貨,甚至常用藥、衛(wèi)生紙等都是司機們捎帶來的,司機們要么分文不取,要么象征性地收點錢。至于飯店發(fā)電機所需的汽柴油,直接在司機們的車子油箱抽取,沒有人會計較,連岑嫂都不會提錢字,但吃飯免費。

大貨車艱難的轟隆聲,打破周遭綠色死海的沉寂,往事猶如孤聳海面的一座獨島。

姨夫說,當年這條穿越萬仞崇山的公路十分繁忙,野豬嶺飯店,在司機們的心目中如同茫茫沙漠里的一片綠洲,汪洋大海中的一個港灣,岑嫂就是統(tǒng)治這片綠洲的女神,就是這座港灣耀眼的燈塔。有的司機說岑嫂像樣板戲里的阿慶嫂,也有司機說岑嫂像電影《芙蓉鎮(zhèn)》里的豆腐西施,還有司機說岑嫂像美國的自由女神像(這個比喻,讓人抓破腦瓜子也想不透什么意思),姨夫則說岑嫂是個柔腸俠骨的女中豪杰。姨夫加大油門驅車爬山,邊說,多年前,這條公路才開通還是簡易的沙石公路,彎多坡陡,人跡罕見,到了雨季和冬季下雪天,行車更是萬分艱難,常常是一場大雨沖毀公路或導致滑坡,車子困在山里叫天天不應,喚地地不靈;遇上大雪天更是危險,風雪茫茫連路都看不清,司機又餓又冷,一不留神就滑出路面栽下深谷。司機們把行走這條路稱為“黃泉路上走一回,不死也要脫層皮?!碑敃r,這條公路設有好幾個道班,常年維修公路,野豬嶺(那時還沒有這個名字)就設了一個道班,五、六個道班工人伐木鑿石開出一小片平地,建起一座木屋住下。他們長年累月冒著風霜雨雪,用十字鎬、鐵鍬和手推車維修公路,工作辛苦,日子異常單調乏味,連吃飯都是大問題,于是從很遠的山村雇了一個活潑開朗、健壯勤快的村姑,專門負責燒飯洗衣。她不僅把工人們的日常生活打理得有條不紊,清清爽爽,還開出一片菜園種上各種蔬菜蔥蒜,還養(yǎng)了一群雞,儼然像是要居家過日子的樣子,這個健壯麻利的村姑就是后來的岑嫂。道班工人身居深山老林,連母豬都難得見到,更遑論這么勤快年輕的女人,他們像呵護寶貝一樣呵護她,不讓她受丁點委屈。她也喜歡這里,家里太窮,吃飽飯都是奢望,在這里不但能吃飽穿暖,還經常吃到雞蛋豬肉;不僅活兒輕松,每月還能領到工錢、勞保,是她在深遠叢林里的村子無法想象的待遇。她不想離開這里,她把這里當做人間福地,可道班的工人們卻千方百計想離開,更沒有哪個愿意在此安家扎根,生兒育女,終老在這老林峽谷里。幾年后,道班工人只剩下岑福生,一個老實巴交同樣來自農村的黑矮小伙子,沒有任何背景和機會離開這里。

我才明白,岑嫂不姓陳,也不姓岑,至于她的真實姓名,姨夫也不知道,甚至沒有人知道,大伙都這么叫,她也樂意做大伙的岑嫂。那天,姨夫一改往日的木訥少言,精神煥發(fā),滔滔不絕,我以為是喝了那種像石油一樣黑糊糊的飲料所致。那天,我也沒有像往常那樣,在轟鳴的引擎聲中、在車窗外不斷掠過的乏味的景致中昏昏欲睡,而是滿心好奇,覺得姨夫這個故事編得蠻不錯。許多司機是靠各種瞎話和荒誕故事,打發(fā)漫漫路途中的無聊和疲憊。

好些年,岑嫂都洋洋得意地向司機們夸耀:是我主動拿下岑福生的!那天晚上他喝醉了,哭得像一只找不到奶頭的小狗!哈哈哈!

這大概就是命運的造化吧。姨夫意味深長地感嘆,還扭過頭來看我說:你知道什么是命運嗎?我緘默不語,因為我不知道命運是什么鳥?姨夫猛地摁了一下喇叭,大貨車發(fā)出老牛般的粗吼,既像憤怒又像洋洋得意。姨夫說:命運就是你無路可逃!我搞不明白,無路可逃跟命運之間有什么邏輯關系,但我仍緘默著,耳畔回旋著貨車疾馳卷起的呼呼風聲。我不知道岑福生長得啥樣子,卻能想象一天夜里他爛醉如泥,面對沉寂的大山莽林滿心絕望,“哭得像一只找不到奶頭的小狗”,終于被那個率真開朗的村姑拽上床,找到了奶頭。人到底被什么力量左右?比如這輛咆哮奔馳的大貨車,它好像知道未來而直往前沖,可命運卻掌握在姨夫手里,就像我們的命運都掌握在上天手里,沒有人知道下一秒鐘會發(fā)生什么。比如,那個哭著找奶頭的岑福生,從那個村姑床上爬起來時也許追悔莫及,可隨著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快速變革,連村姑都嫌棄山溝里的養(yǎng)路工時,岑福生卻有個知疼知暖的好老婆,他造化大了去了!

姨夫說,那些年里,來往的司機們常??匆?,一對穿著寬大藍色工作服的男女在公路邊忙碌,手里拿著鐵鍬或十字鎬填土、撒沙或刨平路面,旁邊擱著銹跡斑斑的手推車。雨霧天氣,他們都穿著橘紅色的雨衣和黑色高筒雨靴,疏浚排水溝或拖走斷下的樹枝。車輛來了,他們會拄著鐵鍬或鐵鎬佇立路旁,男人一頭刺猬般的亂發(fā),臉上皺紋密布,表情木訥,眼光冷漠;女人黑黝黝的臉上露這微笑,還會朝司機揮揮手。這時,司機們都要摁響喇叭,向他們表示敬意。心有靈犀的人,不需要語言,只需一個尋常動作,一聲會意的鳴笛,一切盡在其中。黃昏,男人拖著擱了工具、午飯盒和暖水瓶的手推車,嘴里叼著香煙,慢吞吞往回走。崇山之間云蒸霞蔚,夕照使他的臉呈古銅色,颯颯的山風宛如輕揚的晚禱曲,在幽谷深壑間回響共鳴。亙古靜寂的群巒疊峰托舉著殷紅的夕陽,猶如巨人們高擎著一輪火炬;蒼莽的叢林間漸起乳白的煙嵐,絲絲縷縷,若夢似幻,縹緲中蘊藏著神秘和艷麗。女人則脫掉肥大的藍色工作服,笑嘻嘻地和他說個沒完,說笑聲打破了漫山遍野的寂靜,群山默默諦聽,叢林沙沙回應。春天,女人采集沿途的野菜嫩筍野雞蛋;夏天,女人采集沿途的野花野果;秋天,女人采集沿途的山核桃野板栗;冬天……金色的晚霞襯托出她的身體飽脹緊致,熠熠生輝。此時,公路上很少有車輛來往,他們是漫漫蒼蒼的山野莽林里唯一活動的人類。他們從不考慮從哪里來,又要到哪里去,四季往復,便是他們生命的節(jié)奏。夜幕降臨,一輪明月躍出萬仞峰巒,融融月華,彌漫澄澈,遼闊的曠野偶爾響起一聲遲歸的鳥兒孤獨的鳴叫。他們不讀書,不看報,沒有電視機,因為不通電,照明依然用的是舊式馬燈,一臺老式手搖電話擺設似地落滿灰塵。他們從不討論什么是幸福,假如這個世界還有幸福的話。他們說的最多的是,某個司機途中拋錨了,急得猴子似地抓耳撓腮,和他們一起攔下車子尋求幫忙;或者大雨后塌方,司機們只得和他們一起搶通公路,干得比賊還賣力。大多時候,他們就坐著看夕陽西下,夜空星河旋轉,早早打著哈欠睡了。他們很少下山,所需的生活用品都是托司機們捎帶,司機們不僅樂意幫忙,還常常借機在他們那歇歇腳,喝口熱水,甚至蹭一頓飯吃。他們也樂意司機們停下來歇歇,喝水,抽煙,甚至吃頓飯,這樣才熱鬧有人氣。

浩闊的群山野林,沒有能傷害人類的野獸,唯一能傷害人類的卻是那些飛馳的汽車。

一個秋雨綿綿的下午,岑福生在一個急彎處被一輛貨車撞飛了,當場殞命。司機也一命嗚呼,事后檢查司機喝醉了酒。當時,岑嫂正在坐月子,生了一個白胖女兒,聞訊她當即昏死過去。人死了哭不活,岑嫂埋葬了岑福生,把女兒送回娘家,又回到野豬嶺穿上肥大的藍色工作服,扛著鐵鍬十字鎬,推著手推車上工。人們勸她,一個婦道人家且不說這活兒辛苦,獨自一人待在這荒山野嶺也不安全。人既已死,活著的要活得更好才不辜負死者,還是離開吧!岑嫂卻說:我不能把老岑一個人留在這里,他給了我一個歸宿,我就用一生回報!上級領導感動了,破例讓她頂了岑福生的編制,成為單位正式在編人員。過往的司機們既感動又愧疚,把她當親嫂子,在這片野嶺叢林中有個嫂子,真好。

時代變遷,山路拓寬硬化了,曾經顛簸坎坷的公路煥然一新。

路況的不斷改善,使得護路工人大幅減少,野豬嶺道班被撤銷了。但岑嫂沒有離開,而是辦了內退留在這里,不離不棄地守著那座墳。道班那座質樸舊陋的木屋就是她的家,她過著日出即起,日落而息,孤寂單調的日子,逢年過節(jié)給老岑的墳培培土,扯扯草,焚些香燭紙錢。山野里的清風清泉清冽的月華滋養(yǎng)著她,她愈發(fā)生機勃勃充滿活力。后來,有人建議她將木屋改成餐館,過往的司機們有個歇腳打尖的去處,于是便有了“野豬嶺飯店”,雖然簡陋,但岑嫂潑辣率性健朗的性情,給司機們帶來了歡快和享受,即便被她痛罵一頓也是高興的,以致司機們跑這條路都不忘去看看“嫂子”。最初是岑嫂自己動手打理飯菜,菜品單調,味道尋常,后來有個重慶人毛遂自薦做廚子,據說他還當過兵。他的到來使野豬嶺飯店名聲大噪,司機們寧肯忍饑挨餓也要趕到野豬嶺飯店,既看了嫂子,又飽了口福。

但野豬嶺飯店不賣酒,也不許喝酒,這是岑嫂在沒有酒駕入刑的時候定下的鐵律,只有那個重慶廚子例外。司機們雖然抱怨這個鐵律太淫威,卻都自覺屈服在淫威之下,不敢造次。

司機們跑長途都是起早貪黑,若是貨主催得急就得通宵達旦跑車,歇下時已經人困馬乏,這時才能體會到酒是個好東西,舒筋解乏又能睡個好覺,第二天又是精神抖擻。所以司機們都嗜酒如命,個別不喝酒的會遭到大伙的嘲諷、恥笑,甚至不屑為伍。在沒有酒駕入刑的年代,司機們在路上不喝水,而是喝酒,喝酒就像車子喝汽油一樣,天經地義。姨夫有所不同,他中午喝得很節(jié)制,晚上才放開來喝。姨夫從不勸我喝酒,我也是司機中的少數另類,滴酒不沾,因為我爸就是個酒鬼,并因此而送了性命,讓整個家陷入困窘。每次跑車和其他司機們喝酒,姨夫都要為我不喝酒再三解釋,我才沒有受到別人的譏諷和白眼。我爸和姨夫曾在一個車隊,是鐵哥們;而我媽和姨媽是一對姐妹,姨媽是姐姐,在百貨公司站柜臺,漂亮,飽滿,生性活躍,我媽卻纖瘦內向,沒什么主見,在繅絲廠做最辛苦的繅絲女工。許多年前,手握方向盤的司機可是頂頂吃香的職業(yè),走南闖北,見多識廣,最令人羨慕的是,他們能帶回市面上罕見的外地特產物品。大姑娘們一聽誰是司機,兩眼立即會放出熱辣辣的光電來,嫁給司機就意味著吃香喝辣,穿時髦衣裳,周身的香水味能香半條街,連那些局長、科長見了司機都點頭哈腰,謙卑得不行。那些年有“馬達一響,黃金萬兩”的夸張說法,反正我少年時期家里就沒缺過魚肉香油花生等等。我爸和姨夫不但關系鐵,還同時瞄上我媽和姨媽這對姐妹,當然主要是瞄上了姨媽。為了誰追誰,兩哥們犯了難,最后抓鬮,結果姨夫抓到了姐姐,我爸哀聲嘆氣接受妹妹,就是我媽。這段軼事成了兩家人經常津津樂道的美談。姨夫洋洋得意,我爸笑在臉上心里灰溜溜的,直到姨夫生了個女兒瑩瑩,我爸得了我這個兒子,姨夫和我爸的心情才掉了位,輪到我爸洋洋得意,姨夫酸溜溜地私下哀聲嘆氣。這也埋下了瑩瑩厭惡我和我們一家的種子,而我和瑩瑩都不是光宗耀祖的材料。

星移斗換,時光荏苒,司機早已風光不再,成了辛苦勞碌的行業(yè)。又遇上改制,車隊解散了,我爸和姨夫只能披星戴月地勞苦奔走,在劇烈的競爭壓力下茍延殘喘,酒喝得愈來愈厲害。我媽和姨媽都不勸,男人養(yǎng)家太辛苦,喝點酒應該的,她們甚至會早早備下酒菜等男人回來開懷暢飲,以顯得她們是會疼男人的賢妻,尤其在繅絲廠和百貨公司都倒閉了,她們都下崗待在家里,更是小心翼翼伺候男人,唯恐伺候不到位。酒更是她們用來撫慰男人疲憊身心的良藥,甚至酒比她們自己還重要,直到我爸醉駕摔死才追悔莫及。

我媽懦弱,又體弱多病,我爸死后,姨夫又擔起我家這付重擔,姨媽大多時候就耗在我家。姨夫雖然依舊溫和厚道,成天笑瞇瞇的,但我和我媽都知道他太累了,累得都沒有多說一句話的力氣。我媽經常對姨媽哭訴,是我們拖累了姨媽一家,欠姨夫姨媽的太多了。每次姨媽聽了都火冒三丈,罵我媽心胸狹隘,自作孽不可活!誰都沒想到,身體棒棒的姨媽居然猝死,吃了午飯說覺得累,在沙發(fā)上躺躺,躺下就沒起來,心肌梗死。我媽總認為是我們害的姨媽,所以我跟姨夫跑車,我媽雖心有不愿卻毫無怨言,把我像抵押品一樣抵押給姨夫。我媽還義無反顧地……

現在,我駕駛著姨夫的舊貨車,又隆隆行駛在這條九曲十八彎盤山公路,撫今追昔,心里滿滿的傷感、怨懟和茫然。

人生和生活的旅途上,冥冥之中那個無形卻不容置疑的意志,還預設了怎樣的環(huán)節(jié)和情景?還有多少未知的必然呢?我叼著香煙渾身淌著大汗,狠狠旋動方向盤,卻時時茫然不知行走在什么方向,在乏味的引擎聲中,機械地在群巒莽林里跌宕起伏。灼熱的陽光烤化了路面,蒸騰的熱浪虛化著沿途的草木山石,世界仿佛都在溶解。蓊郁的叢林,無際的綠色帳幔,雷同的一幕又一幕,宛如重復不變的日子。其實,昨天沒有意義,今天才是最真實可觸摸的。姨夫說,命運就是你無路可逃。為什么要逃呢?想逃就能逃脫嗎?我清楚看到,姨媽奄奄一息時,艱難地拉著哭成淚人的我媽的手,又抓住悲慟絕望的姨夫一只粗大的手,把它們緊緊疊在一起,然后一歪腦袋咽氣了。我媽號啕大喊:姐!姐!別嚇我!我不準你走!

姨夫扭頭走到門外,坐在樓梯上雙手抱住腦袋,垮掉了。

綿延無盡的盤山路,一側是潮濕的長滿青苔的斷崖,一側是濃綠得令人生厭的蒼林,隨處可見粗大的古木渾身纏滿虬結的藤蔓,猶如被生活糾纏得行將窒息的老人。幽深的峽谷里,層層煙嵐凝然不動,我向車窗外吐掉煙頭,又點燃一支。枯寂孤單的行車,是最危險的旅程,偶爾迎面馳來一輛車,盡是陌生面孔,兩車交匯的瞬間,彼此都摁響喇叭打個招呼,仿佛證明人間還存在著。昔日十分繁忙的一條路,如今竟然冷清得像另一個星球,愈發(fā)顯得山高水險,路途幽遠莫測。往日一心巴望著野豬嶺飯店的司機們安在?有多少司機像姨夫那樣退出了江湖,在衰朽的生命殘簡中若隱若現?

終于看見它了,一座長滿荒草幾乎坍塌的舊墳,岑福生之墓。許多年過去了,它依然默默佇立在那里,守望著這片漫無盡頭的崇山莽林,守候在這條盤曲綿延的公路旁,殘破,朽敗,只有熟悉它的人才認得出它的真實面目,知道它的主人。它與這片蒼山林海融合了,仿佛它自亙古就在這里,突兀著一個峭拔警示:不許喝酒!這里是個緩坡,墳后是百丈斷崖直抵云天,斷崖間疏疏落落生長著青翠的矮松,石縫間頑強生長的矮松,四季幽翠蒼青,給墳墓的主人張開奇絕蒼勁的大幅背景。我停車下來,走近那座墳,那墓碑已經風化得斑斑駁駁字跡模糊,顯得頹疲蒼涼,老態(tài)龍鐘,難道岑嫂終于離棄了它?岑嫂還是往日傳說中的那個岑嫂嗎?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使得岑嫂讓它衰朽敗落,孤苦伶仃?從前跟姨夫跑車,每次途徑這里都能看見墳前香煙繚繞,或擺放著幾樣果品,幾束野花。姨夫會叫我一起下車在墓前插三支點燃的香煙,擺幾樣零食或飲料?,F在,幾近頹疲的墳前空空蕩蕩,荒草叢里依稀能見幾只腐朽的煙蒂和破塑料袋,還有幾只翠綠的螞蚱在跳。我像從前跟姨夫跑車那樣,點燃三支香煙插在墳前,然后自己吸一支香煙,坐在旁邊的石頭上默默眺望遠方,藍天幽遠,白云緩渡。

情與愛,恐怕是人世間最令人百思莫解的東西。生命中缺少了情與愛,人生還能剩下什么?許多人傾其一生尋覓情與愛而不得,為什么得到它們這么難呢?我滿懷羞憤跑到南方打工,為一個貨場老板開大貨車。南方的富裕真令人咂舌!貨場老板的貨車一水的進口大奔,十幾臺車每天首尾相連地在大路上隆隆奔馳,被人們戲稱“億萬人民幣在穿梭”,可貨場老板還經??嘀槍T工叫苦,我窮?。∵€要煞費苦心經營?。≌嬲绣X的都住在山里打高爾夫?。∥业那芭咽秦泩鰩旃?,來自西南山區(qū)的農村,我們同樣在異地舉目無親,像兩片飄零的落葉,無依無根,惺惺相惜,報團取暖。我逃到南方逃避羞恥和憤怒,她逃出山區(qū)逃避貧窮,我們發(fā)誓要在這個炎熱的異鄉(xiāng)打拼出自己的一方天地,以雪羞恥和貧困,這是我們的夢想。可夢想太脆弱,姨夫眼疾愈來愈嚴重,已經難以養(yǎng)活他和我媽,我媽打來電話哭天搶地罵我,甚至詛咒我忘恩負義要下地獄。我不得不回來,挑起我爸和姨夫曾經挑過的擔子,他們挑得無怨無悔,而我則挑得滿腔怨怒。前女友見我無可選擇,當即跟我一刀兩斷。我們纏綿相惜兩年多,沒少花前月下,山盟海誓,這番濃情蜜意說扔就扔狗屎一樣,我還能相信什么呢?

現在,我獨自坐在這座孤墳前,心緒萬端,哀從中來。遼闊的莽林蒼天之間,一只蒼鷹靜靜懸浮在空中,它一定發(fā)現了獵物,等待著最佳捕獲時機。寂野山林里,生命依照大自然的鐵律生生滅滅,循環(huán)往復。我腦海里倏地浮現岑嫂鮮活生動的神態(tài),穿著那身標志性的蠟染衣褲,頭上包著蠟染頭巾,朗聲說笑著穿行在魯莽粗鄙的司機們之間,仿佛置身于狼群。擠滿司機們的店堂烏煙瘴氣,汗臭,屁臭,煙臭,油氣臭,而他們的嘴巴更臭,張嘴就是粗話臟話下流話,毫無顧忌。岑嫂笑著在他們中間穿梭往來,送飯上菜,遞上那種黑糊糊的茶水,打情罵俏,應付裕如。我曾見過一個黑瘦個高的司機站著大聲笑說:打個謎語大家猜猜!打岑嫂身上一件寶物。大家聽了哄然大笑,鼓掌敲桌鬧得稀里嘩啦。我跟姨夫跑車久了,連我都明白謎底是什么。我以為岑嫂會勃然大怒,或者,那個總是騎坐在廚房門邊木條凳上呷酒的重慶廚子會沖過來,哪知他和大家一樣開心笑著。岑嫂在笑聲中,不緊不慢走到那個黑瘦個高的司機面前嬉笑說:兄弟,你也想來洗個頭嗎?大家頓時笑翻了。黑瘦個高司機笑道:有賊心,沒賊膽!岑嫂笑說:今天老娘就給你洗洗!說著揚手將一杯黑水潑到黑瘦個高司機臉上,黑瘦個高司機笑著邊揩臉邊大喊:嫂子的水,爽!大家笑得前仰后合,差點把屋頂掀翻了。岑嫂抹下頭巾扔給黑瘦個高司機,黑瘦個高司機笑道:嫂子,這張帕子我不還了。岑嫂一揮手:留個念想吧,兄弟!頓時,幾個同桌的司機們跳起來,搶黑瘦個高司機手里的頭巾,黑瘦個高司機嗷嗷大叫,死死摟著頭巾奮力突圍,跑出去了,那幾個司機還一窩蜂地追趕。

笨重的大貨車終于艱辛爬上山頂,天哪!我看見了什么!

那棟渾厚質樸的木屋成了一片焦黑的廢墟!廢墟里一根根黑色木柱頑強佇立著直指蒼穹,仿佛在向蒼天悲壯地訴說著什么,那一片坍塌焦黑的椽子檁子,橫七豎八,猶如層疊的死尸。四圍的石基殘缺不全,斑斑駁駁的青苔,石壩子的縫里冒出一叢叢荒草,山坡的林木藤蔓正步步逼近,大有吞噬廢墟的勢頭。在輝煌的夕陽靜靜映照下,在徐緩的山風輕拂下,這片廢墟猶如凝固的畫卷,昭示著不為人知的歷史一刻。我跳下車,驚愕地望著眼前觸目驚心的景象,不知這里究竟發(fā)生了什么,隱隱感覺到那是一場轟轟烈烈的悲壯事件,十分慘烈。我倚在車輪旁點燃一支香煙,心驚肉跳地望著眼前的一切,腦海里浮現少年時代看過的一部老電影,一座高貴悠久的古城堡被大火焚毀,只剩下殘壁斷垣。我還記起曾經看過一張圖片:古希臘巴特農神廟被古羅馬士兵摧毀的遺跡。野豬嶺飯店雖然不能比擬歐洲古城堡和巴特農神廟,可在這荒無人煙的崇山峻嶺中,她就是一個奇跡,一個充滿傳奇的人間奇跡。我深深地被震驚,被刺痛了。記憶力那一幕幕鮮活生動的情景,成了虛幻縹緲的幻覺,變得一點都不真實了。

廢墟居然有人在活動!我急忙揉揉眼睛,才看清那片黑色廢墟里還有一個用彩條布搭的矮小帳篷,那個人就是那里鉆出來的,一定是被我的貨車引擎聲驚動了,竟然是個女人!我的心頓時嘭嘭直跳,立即意識到除了她不可能是別人!她在廢墟里踉踉蹌蹌走出來,迎著耀眼的晚霞,右手搭在額頭向我張望。她穿著肥大灰色污漬斑駁像袍子一樣的長裙,蓬松的灰白長發(fā)在風中凌亂飛揚,腳穿骯臟的黑色膠皮雨靴。我木呆呆地立在車旁,簡直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她凝望了好一陣,才蹣跚著走出廢墟,下了石階梯慢慢走過來。岑嫂!我扔掉煙頭,激動不已地喊道。岑嫂走到我面前冷冷看著我,她臉色鐵青,密密的皺紋布滿臉頰,眼神顯得麻木,兩邊嘴角往下耷拉著,雙手沾滿塵土,骨節(jié)粗大,只有眉毛還是那么濃黑,依稀可見昔日的風采。一陣山風在我們周邊回旋,她撩起裙擺擦了擦眼睛說:你是誰???我激動地提醒她,好多年前我跟著我姨夫跑車,常來野豬嶺飯店。我,馬強,強娃子!岑嫂哦了一聲,表情淡漠,顯然她沒有想起我和姨夫。也許,她腦海里塞滿了各色人等,而我和姨夫根本進不了她的記憶庫。她顯得疲憊不堪,周身皺巴巴臟兮兮的,活像一個在垃圾堆里刨生計的婦人。有香煙嗎?岑嫂問我。我連忙掏出煙盒遞給她一支,打燃打火機湊到她面前,旋即被山風吹熄了。我連忙再打,卻總打不燃,岑嫂一把抓過打火機,走到車旁坐在踏板上,叭地打燃火機點燃香煙,深深吸了一口,良久才徐徐吐出煙霧,同時長長舒了一口氣,好像她被煙癮憋壞了,終于舒暢了。岑嫂一向抽煙很兇,可牙齒仍然潔白如新,不像我們這些煙鬼,一口烏糟糟的黑黃爛牙,讓人看著就惡心。她曾經說是山里的水好,有去污健齒的功效。我木然呆在一旁不知如何是好,岑嫂朝我招招手,拍拍身邊的踏板,我走過去挨著她坐下,聞見一股餿味,看清她黑白間雜蓬亂的頭發(fā)里,夾著許多細碎黑色的顆粒。岑嫂呼出一口煙,突兀一笑說:我想起來了,你姨夫是個實誠人,話少,能吃苦,怎么沒和你一起出來?我說:他病了,眼睛快瞎掉了。岑嫂嘆了一聲說:好人總是多磨難?。∥彝邝铟畹囊黄瑥U墟問:岑嫂,這是怎么了?岑嫂也望著凌亂坍塌的廢墟,突然噗地笑了,臉上霎時生動鮮活起來,說:都是那個廚子鬧的好事!

那個粗壯如熊、沉默如啞巴卻面目陰冷兇悍的重慶廚子?

他呀!是個潛逃的殺人犯!還有煙嗎?岑嫂問,我把一盒煙都塞在她手里,看清她雙手皴裂似地布滿暗紅色的裂紋。岑嫂又點燃一支香煙,眺望著遠處渺渺的山嵐說:他以前也是司機,常年跑云南邊貿貨運。人人都知道他是重慶人,他那口火辣椒麻的口音,誰都聽得出他是哪里人。別人也知道他練過武術,功夫還不淺,還知道他當過兵,但沒有人知道他當的是偵察兵,在老山前線打過仗,生擒過敵人。唉!他怎么就做了司機呢?還長年累月跑遠途,風里來雨里去,十天半月不著家,眼里只盯著錢了。據說他老婆是個妖嬈好交際的漂亮女人,為了這個女人,他千辛萬苦都無怨言,一心只想她過得優(yōu)裕快樂,哪知老婆受不住清冷和誘惑,偷漢子,被他發(fā)現了。他跑邊貿時買了一支走私進來的手槍,回去后把老婆和野漢子打死了,就槍殺在他和老婆睡過的床上。他連夜開車逃跑,半道上把車翻進邊境線上的一條洶涌的河里,讓人以為他或許溺水死了或逃亡境外了,可他卻返回內陸隱藏起來,這就是當過偵察兵的做派??沙Q缘赖煤?,魔高一尺,道高一丈。他生不見人,死不見尸,警察從來就沒有相信他死了或藏匿在境外,一直在搜捕他。

岑嫂!我驚駭道:其實你知道他是潛逃的殺人犯!

是呀,哪又怎么樣?岑嫂冷眼看我,對我大驚小怪嗤之以鼻,把煙頭彈出老遠,讓它靜靜在瑰麗的晚霞里燃燒。岑嫂雙手抱在懷里,抬頭遠眺說:那對狗男女不該死嗎?世上良心被狗吃了的男女太多了!他把一切都告訴我了,還說我可以去舉報得幾萬塊賞金,我是做這種事的人嗎?我留下他做飯店廚師,重慶人天生就是好廚師,天南地北的菜沒有他不會的,哪怕給他一把石子,他都能做出一道好菜來。野豬嶺飯店有了他,真是高山上吹喇叭——名(鳴)聲在外。他樣貌兇狠冷酷,其實是個柔腸似水的男人。他沉默寡言,是擔心他的口音泄露天機。我就奇了怪了,這樣的好男人不要,跑去跟花心人偷情,他老婆腦子進屎了?。?/p>

一天清晨,岑嫂和他還在睡夢里,隨著一陣撲啦啦鳥兒飛響聲,他驀地跳起來,從床下拔出手槍咔嚓子彈上膛,側身緊貼著窗戶向外瞭望。這些年,他睡覺總是很警覺,稍有風吹草動,他就會驚醒拔槍以待。他知道,警察大白天一般不會動手,他會輕易識破對手,迅速消匿在莽莽蒼蒼的大山野林里,一旦他進入野嶺森林就如魚兒進入水里,要想捉住他幾乎是癡心妄想。當年老山前線的偵察兵,不僅武藝高強,而且機警勇猛,七、八個武警都難以對付他。何況他受過嚴酷的野外叢林生存訓練,野外生存能力超強;更可怕的是他有武器,鬧不好會死很多人,當年東北“二王”就是一個慘痛的例子。而最危險的時候是拂曉時分,天已微亮,人的神智正處于最懈怠麻痹狀態(tài),可警察知道,他也知道,所以他才迅速做出反應,觀察到叢林里密集的人影,是軍事素質遠高于普通警察的全副武裝的武警官兵。他朝外開了一槍,就聽見有人慘叫倒地!岑嫂嚇得瑟瑟直抖,他一把拽住岑嫂將她拉到地上趴下,只聽一陣密集的槍聲炸響,子彈打在厚實的木墻上像暴雨卻無法穿透,而從窗口射進來的子彈,一片碎裂聲。岑嫂哭著大喊,別打啦!你快去投降!爭取寬大!他置若罔聞,換了一個窗戶和角度,一連向外開了數槍,然后迅速換彈夾。槍聲突然停了,外面的人開始喊話,里面的人聽著!抵抗是沒有意義的!放下武器走出來,我們保證你受到公正對待,否則死路一條!他躲在窗戶一側向外大喊:別開槍!有人要出來!他紅著雙眼對岑嫂說:你快出去!披上白被單舉起雙手出去!岑嫂哭著抱住他的雙腿,哀求他放棄抵抗,政府會饒他一命的。他又氣又急地把岑嫂從地上拎起來說:岑嫂!你的大恩大德,今生我無以回報,來世我變牛變馬報答你!有你陪伴,我死而無憾!快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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