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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人酒事

2019-04-10 11:59陳柳金
延安文學(xué) 2019年2期

陳柳金,廣東梅州人。廣東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散見于《清明》《作品》《散文》《雨花》等,有作品被《小說選刊》《散文·海外版》等選載。出版小說集《行走的房子》《素身人》《呼嘯城邦》。

A

祁子欣喜歡三天兩頭擺上一桌酒,吆喝幾個熟悉或陌生的人,席間多是男人,偶爾夾雜一兩個閨蜜。她受不了酒吧里的沉悶,一點都不開朗。不溫不火的,她不喜歡。祁子欣喝酒,有點像臺風(fēng)雨來臨前的動靜,雷電交加,樹搖人晃。待臺風(fēng)過境,醉得找不著北,看到滿街殘枝敗葉以為是狼藉的桌面,腳步踉蹌還作勢舉起酒杯,說,干,不干不是男人!祁子欣往往由幾個男人架著,公主回宮似的,陣仗鋪排,就差八抬大轎了。

她跟母親住,平日里就兩女人。男人們把她架回家交給她母親,這個信佛的女人總要雙手合十,念聲“阿彌陀佛,罪過罪過”,有條有理地為醉酒的女兒當(dāng)起了臨時保姆。往洗臉盆里倒熱水,加合適的冷水,伸手試探水溫,手帕在盆里泡透,擰干敷于額頭。蜂蜜滴入馬克杯里,陶瓷調(diào)羹攪動溫水,叮叮當(dāng)當(dāng)響。她并沒急于喂,而是用紙巾輕蘸女兒臉上的汗珠,這張紅如火炭的臉,讓她感到很陌生,完全不認識一樣,眉頭緊鎖,眼里滿是滄桑的疑惑。待把臉上那層帶著酒味的密汗擦去,露出子欣真實的臉孔來,這才一調(diào)羹一調(diào)羹地給她喂蜂蜜水。末了盤腿坐在她身邊念《般若波羅蜜多心經(jīng)》,也許一個小時,兩個小時,閉著眼睛,循環(huán)往復(fù)地念。祁子欣就是在經(jīng)聲里醒來的,第一句話就是——媽,別念了,念得不累,聽得累死,我還沒走,你就為我超度!她母親連連呸了幾聲,又念一句“阿彌陀佛,罪過罪過”。

這晚,席間照常人頭晃動,煙味和酒味混雜,嬉笑聲一波波涌起,循聲望去,焦點聚在祁子欣身上。她喝酒大有花木蘭出征的氣概,用的是啤酒杯,三口兩口見底。說話大著舌頭,絲毫不打岔,邏輯理得清,偶爾結(jié)巴,也及時被生動的表情和手勢掩蓋過去。不知誰說起了家庭和男人,東家花卷西家饃地一通理論,氣氛來了個大逆轉(zhuǎn),剛才還是天高氣朗,瞬間烏云遮眼。在情緒面前,這酒真的不靠譜,硬拉著你往逼仄小徑上拐,連掉頭的機會都不給。祁子欣就是這樣被硬生生拐去的,不知是看到了恐懼的靈魂,還是被什么銳器刺疼了,竟然放聲哭了起來。在場的人一時慌了手腳,誰也沒料到平日里女漢子風(fēng)格的祁子欣會一改常態(tài)。眾人思忖說錯了什么,祁子欣咕嘟咕嘟猛灌下一大杯白酒,抹了把眼淚交叉著步子去上洗手間。有男人緊跟而上要去攙扶,被她一掌推開,她要獨自將心里的苦悶隨馬桶沖到暗溝里去。

半晌不見回來,去推女洗手間門,祁子欣臉貼馬桶蓋上睡著了,地面全是嘔吐物,稀里嘩啦,異味刺鼻。后面這杯酒的殺傷力太大了,都知道是杯苦酒,誰還有興致往下喝?叫了代駕,七手八腳把祁子欣抬上車。代駕看著這幾個男人和一個女人,臉上滿是疑竇——究竟啥麻纏關(guān)系,要把一個女人灌成這樣!

小區(qū)很大,有五六十棟,大概這一茬男人也喝暈了,居然沒人記得她的房號。大聲問她,祁子欣如得了失語癥,低垂著頭半點反應(yīng)也沒有。只能繞小區(qū)轉(zhuǎn)圈圈,每棟樓都長得很像,根本找不出哪棟樓跟祁子欣有絲毫關(guān)聯(lián)。他們才知道,送一個醉酒的人回家有多難。她忽然撕扯著頭發(fā),發(fā)出幾聲尖厲的吼叫。待問她房號時,卻噤了聲。他們嘗試各種問話方式,但她的聽力如同隔了千重山萬重水。

有人說,手機,祁子欣的手機呢?誰從她兜里掏出手機和鑰匙,男人們眼前一亮,要是在電話簿里找到她母親不就能問到房號了嗎,但手機設(shè)置了開機密碼,燃起的希望又滅了。都巴望著她母親或什么親戚打電話進來,但屏幕卻潭水般死寂。這把鑰匙被誰抖得嘩嘩響,好似在嘲笑這群喝糊涂的男人。一人拍了下腦袋,問誰有她閨蜜的聯(lián)系方式,哪怕微信也好。那個留斜龐克發(fā)型的男人說,上次加了郭婧婧的微信,我問問!發(fā)去語音,一會后回復(fù)說她也不知道哪棟樓哪號房,要不把她送到我家吧。有人說真的是閨蜜嗎,這個世界你能相信誰,除非是她的親戚,沒聽說上個月那宗命案嗎,一個女人把另一個合租的女人殺了!所有的人都泄了勁。

又有人問她房號,低垂著頭的祁子欣意外說了個數(shù)字——203。過了好一會,這些喝高的男人才說,是哪一棟203?天哪,祁子欣怎么能留半截子話呢?一下子又像失去方向感的魚群,在這透著燈火的高樓群之間來回穿梭,他們?nèi)汲闪松詈t~,卻不知要游向哪里。

祁子欣抓撓頭發(fā),嘴里嘰里咕嚕,還噴著酒氣哇哇大叫幾聲。那些男人不厭其煩地問,她竟然低聲說了另一個房號——703,有人馬上追問是哪一棟,大伙像等待足彩比分,全都梗著脖子,好大一會,終于說出38座。一個男人抱了抱祁子欣,說,姐,怎么現(xiàn)在才說呢,我回去晚了,可要被罰跪搓衣板的!

仍然有人不抱希望,以為祁子欣說的是醉話,十有八九會走錯門,大伙可管不了,多是有家室的人,安頓好了祁子欣,早點回巢才能消除猜疑。龐克男索性把祁子欣抱起,坐電梯順藤摸瓜找去,使勁敲門,半天沒有聲響。一只鑰匙一只鑰匙地試,果然開了。把她放到床上,全都噓了口氣。有人說,她母親呢,怎么不見了?龐克男看到飯桌上用佛珠手串壓著一張紙,上面寫著:欣欣,媽去南華寺修行半個月,你要少喝酒,遲早會把自己喝壞的。媽一輩子燒香禮佛,還不就是為了你能平平安安!

眾人正想拔腳離開,有人說留她一個人在家,萬一出事了咋辦,大家是同一條繩上的蚱蜢,誰都脫不了干系!有人提議龐克男把她的閨蜜叫來,說,反正喝了酒也開不了車,你和那個閨蜜一起留下吧!

就這樣,龐克男用微信把郭婧婧叫了過來,兩個人為一個喝醉酒的女人守了整整一夜。

B

開著車穿過夢幻般的松山湖,簡致遠頭昏沉沉的,還沒從昨晚的夢里走出來。再過十幾分鐘,他就要走進那個充滿福爾馬林氣味的地方,心里一陣痙攣。寧愿在夢境中呆下去,或者每天晚上爛醉如泥,像祁子欣昨晚那樣,大伙前呼后擁護送她回家,不是公主就是皇后。

把車窗摁下來,湖風(fēng)吹散車?yán)锏漠愇?。祁子欣真是個性情中人,做事喝酒都有男人風(fēng),雖然她不是他心目中的白雪公主,但他可以站著遠遠地欣賞。一群白鷺從湖對岸紅褐色的樹林間飛起,在空中翩然成流動的云片。湖面、林帶、鷺影,如此層次分明的景色,使簡致遠情不自禁停了車,斜靠車門上吸起煙來,漫開的煙霧模糊了一湖水色。他真想就這樣呆下去,不吃不喝,不喜不悲……略顯惺忪的陽光從山那邊斜照過來,松山湖的景致漸次清晰,他看了看表,鉆回車?yán)?,把煙屁股狠狠地丟了出去。

自從上次發(fā)生那事之后,簡致遠一上班就像得了恐懼癥,胸口老壓著一塊石板。

闌尾炎手術(shù)本來再平常不過,但那個剛畢業(yè)的博士生麻醉師卻搞砸了,病人永遠合上了雙眼。主刀醫(yī)師和護士登時傻了眼,幾個人把眼睛瞪在博士生身上,他嚇得當(dāng)場暈倒在地。這渾小子把麻醉打在了蛛網(wǎng)膜下腔,而這個部位有些患者是有不可抗力的。最沒有風(fēng)險的部位是硬脊膜外。這兩個部位都是從脊柱椎間隙進針,而稍有偏差,便打在了蛛網(wǎng)膜下腔。院方隱瞞了事實,但病人家屬怎么能放過醫(yī)院,又是聚眾鬧事,又是拉條幅上訪。最后醫(yī)院作出高敏反應(yīng)的論斷,病人家屬哪怕用法律途徑訴訟也奈何不了,硬是把這事?lián)崞搅讼氯ァ?/p>

此后每次術(shù)前麻醉,簡致遠拿針的手便不由地顫抖,生怕打錯了地方,或者用大了劑量。他陪著十二分小心,每一次麻醉都像在走鋼絲。他可不想無辜的生命終結(jié)在自己手上,被醫(yī)院大門口那些醫(yī)鬧分子糾纏上了可要脫一層皮。簡致遠工作后才知道社會上竟然有人專靠策劃醫(yī)鬧賺錢,只要死者家屬找到他們,不管青紅皂白幫忙“主持公道”。至于責(zé)任是否在醫(yī)院,他們才不管呢,拉橫幅戴孝布拉幫聚眾討要賠償金,從中抽取可觀的好處費。

就算不出人命,麻醉師也是“無名英雄”。做手術(shù)塞紅包是常有的事,病人家屬悄悄塞給主刀醫(yī)生和護士,有幾個會往麻醉師兜里塞?要是沒有麻醉師給病人做麻醉,看這手術(shù)怎么往下做,還不痛個死去活來。這一針下去,決定手術(shù)能否順利做完,要是劑量不對,手術(shù)中病人醒過來咋辦?術(shù)后得打針復(fù)蘇,根據(jù)具體病情和病人體能確定劑量,用多了人醒不過來還不成醫(yī)療事故,自己撇不開干系;用少了病人痛得哇哇叫,祖宗三代都被罵個遍。簡致遠經(jīng)手的病人手術(shù)醒來后沒有劇痛感,緩緩氣就過去了,但他們中能有幾個人會感激他?家屬把主刀醫(yī)生和護士都請去吃飯K歌了,留下他一個人在病房里等病人醒來。病人頂多用表情示好,回頭給醫(yī)生和護士說一大兜感謝話。

簡致遠郁悶啊,最好的排遣方式便是喝酒和畫畫。不上班的晚上,一個人去泡吧,把身體交給酒精。喝醉了回家畫抽象畫,沒喝醉的話畫仕女圖,把古代十大美女西施王昭君貂蟬楊玉環(huán)褒姒鄭旦馮小憐趙飛燕甄宓蘇妲己都畫遍了。他總是固執(zhí)地認為,古代女人有氣韻,沉靜耐看,香氣是從骨子里傳來的?,F(xiàn)代女人太浮,像晚上開花白天凋謝的紫茉莉,總歸見不得光。

“混跡江湖”是他常去的酒吧,這個名字多少能讓他帶上江湖氣。江湖這個詞跟他的職業(yè)混搭具有極大的反諷意味,他實在膩煩自己刻板乏味的工作,渴望能沾點江湖氣。他就是在“混跡江湖”里認識祁子欣的,祁子欣說他長得像韓國明星玄彬,一臉的冷峻,都留斜龐克發(fā)型,個性中帶著潮味。簡致遠能感覺出她身上強大的磁場,以一種吸附的磁力慢慢靠近。他調(diào)整了自己的磁極,將對方的磁場抵擋在安全距離之外。

祁子欣這樣一個靠開酒吧掙錢的人,卻不喜歡“混跡江湖”里的氣氛。男男女女面對面坐著,連對方的眉毛都看不清,又怎能觸摸到感情的心跳呢?她總是吆五喝六地叫上一群酒友,放開心性地喝,大碗喝酒,大塊吃肉,她就是要敞亮和豪邁,直至把自己撂倒。

那晚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把她送回家后,簡致遠和郭婧婧被大伙推選為監(jiān)護人。跟風(fēng)風(fēng)火火趕來的郭婧婧閑扯一陣,她身上的香水味很好聞,有點像蘭蔻,又有點像香奈兒。她遞來一杯咖啡,簡致遠只喝了一口,便抵不住愈來愈沉重的眼皮,倒在客廳沙發(fā)上睡著了。事后懷疑郭婧婧是《東風(fēng)雨》里的女特工歡顏,她慣用在咖啡杯里下迷藥的伎倆。但有必要嗎,自己又不是諜報員安明,即使以防一個并不熟悉的男人對她造成傷害,也完全可以走進房間反鎖起來。簡致遠馬上否定了自己的瞎想,那晚喝了不少酒,已到了臨界點,沒有像祁子欣那樣倒下已屬萬幸。

簡致遠記不得是深夜幾點,一個人行走在松山湖的花徑上,像一只迷路的白鷺,四周的人工夜景很輝煌,但他卻覺得假,與自然景觀相去甚遠。世人就是生活在一個用奢華和虛偽包裝成的世界里,很多都不是內(nèi)心所需要的,人便被無形的繩索綁架,變得越來越不自由。這只孤獨的白鷺走累了,坐在湖畔,之后躺到草地上,迷迷糊糊睡了過去。他聞到一股味兒,弄不清是酒味還是香水味。兩片溫潤的唇貼到了他的嘴唇上,輕輕蠕動,他享受著這種美好,很酥暖,很和暢,如松山湖春日里的晚風(fēng),從湖面粉黛輕施地掠過。一只手解開胸前的衣扣,在他繁密的胸毛上摩挲著。不知從哪傳來一陣唳叫,一群白鷺兇猛地飛來,那只手停了,轉(zhuǎn)身疾走。

睡在沙發(fā)上的簡致遠在朦朧中看到一個身影閃進了房間,不知道是祁子欣,還是郭婧婧。他側(cè)了個頭,又沉沉地睡了過去。

C

每次醉酒醒來,祁子欣心里很空,仿若被一只手摘掉了某個器官,需要用一些東西去填充,否則心會隱隱作疼,之后引起頭部劇痛。她戴上墨鏡,開著那臺藍色勞恩斯,一溜煙穿過松山湖,她對眼前的風(fēng)景不感興趣。不多掙點錢,就是把皇宮免費租給你住心也是懸浮的,一切落不到地面的日子都值得懷疑。

市區(qū)的高樓總是以巨人的姿勢俯瞰這座城市,那些帶著腐朽味的城中村和老街巷,蜷縮在犄角旮旯里,成了城市的孤寡老人和弱勢群體。祁子欣在高樓群之間七彎八繞,之后車停在了一條老街附近。走進長長的巷道,一股陰涼的風(fēng)擦肩而過,能嗅到與鬧市不一樣的氣味??諝饫镉幸环N濕濕的、輕盈的物質(zhì)在飄浮,到底是什么,她也說不清。光溜溜的青石板返照著從巷子口射過來的陽光,青磚墻上瑩瑩發(fā)亮。

老房子幾乎都租給外地人了,他們對祁子欣的到來并不驚訝,也許這條老街經(jīng)常有陌生人來訪吧。待一個并不窈窕的身影從他們面前走過后,該干嗎還是干嗎,繼續(xù)輕聲輕氣哄懷里的孩子,把手中的豆餅撕下來丟給小狗,往竹竿上晾曬剛洗好的衣物。祁子欣心里熨帖了許多,站在一個院門前,從墻內(nèi)伸出的翠綠葉片在巷風(fēng)里擺了擺手。打開手提包,掏出一串鑰匙,院落的木門吱呀開了,從黑黢黢的屋里飛出幾只蝙蝠,在院子里繞了一圈,消失在巷子盡頭。

百香果棚架綠葉婆娑,嚴(yán)實地遮擋住老井的陽光。祁子欣往井里看了看,一張稚氣未脫的臉朝她笑了笑。

媽,我去打水,我會把發(fā)卡摘下來的。

去吧,媽先揉糯米粉,不下手勁糖不甩就沒有韌性!

媽,做好了我送到前街去。

好咧,順便把你爸的飯盒拿回來!

祁子欣踮著小腳丫,把鐵皮井桶往井里放,兩手交替著松井繩。以前她是不敢往井里看的,那么深的一個洞,掉下去就再也見不到爸媽了。上次打水時把頭上的發(fā)卡不小心碰落井里后,祁子欣嚇得晚上老做噩夢,半夜發(fā)起了高燒。去看醫(yī)生也不見好轉(zhuǎn),之后母親請了老街的一個巫醫(yī),說邪氣上身,要給井神燒紙錢。母親遵囑行事,還是沒用。父親不知跟誰借了一個磁鐵圈,用繩子系著投下去,搗弄了半天終于把發(fā)卡吸了上來。發(fā)卡是一個蝴蝶造型,箍著兩根鐵片。父親把這只落水的蝴蝶放在祁子欣眼前時,精神頭一下子回了來,當(dāng)晚便退了燒。父親手把手教她打水的方法,一松一拽一摜一提,祁子欣還真學(xué)會了,此后老井在她眼里溫順了很多。平日里用井水洗菜淘米刷衣物,夏天甚至學(xué)著父親的樣子,只穿一條褲衩把冰涼的井水從頭上灌下來,那個舒服勁,比吃糖不甩還過癮。

父親在前街開了個小商鋪,才巴掌大幾平米,專賣糖不甩。母親成天在家里揉糯米粉、搗花生碎,拌和砂糖、椰絲、芝麻,這些都是做糖不甩的用料,母親能拿捏好手勁和分量,做出來的糖不甩自然好吃。祁子欣聽母親說過,舊時的東莞人看親,要是女方家長給男方煮打散雞蛋的腐竹糖水,說明這門婚事黃了。如果做的是一碗糖不甩,表明女方家長同意這門婚事。母親說,糖不甩寓意好,誰不愿意吃呢,能帶來事事順心和圓滿的好兆頭。

前街賣本地小吃的店鋪不少,油角、糖環(huán)、眉豆糕、麻橛、東莞大包,父親的生意不好不壞,勉強能養(yǎng)家糊口。祁子欣讀六年級時,父親意外得了一種病,老會頭暈胸悶,去醫(yī)院檢查,診斷結(jié)果是大動脈血管腫瘤,只有做手術(shù)摘除,但風(fēng)險很大。父親沒有在家人面前表現(xiàn)出沮喪,依然一臉平和。母親倒是很焦急,整日找親戚朋友借錢,賣糖不甩的錢基本夠油鹽柴米的開支,家里沒有什么積蓄。父親極力阻止她,說聽天由命,做手術(shù)活下來惹一屁股債,我心里不安。要是手術(shù)失敗,錢白扔了,我死了更不安生!母親哪里聽得進去,繼續(xù)求東家跑西家地借。她信佛,堅信菩薩會護佑男人繞過鬼門關(guān)。

父親忍著病痛親手在老井上搭了個棚架,栽上百香果苗。在藤條攀援時,母親和親戚硬是把他送進了醫(yī)院,沒想到父親再也沒有回來。

如今棚架結(jié)滿了紅如瑪瑙的百香果,祁子欣伸手摘了一個,輕輕一咬,汁液流溢,酸酸甜甜的味道在口腔里縈回。一股熱淚從眼眶漫了出來。

D

這天下午,簡致遠接到祁子欣的電話,不用說,又是酒局。選的是老莞城飯店,在老城區(qū)的一條舊街上,只有他們倆。

祁子欣說,今晚清凈點,酒還是要喝的,無酒不成席!

簡致遠說,你喝多少我喝多少!

祁子欣說,知道為什么不叫其他人嗎?

簡致遠說,人多吃的是熱鬧,人少吃的是感情!

祁子欣一拍桌面,說,對了,之前你是群演,今晚我要把你請到臺上當(dāng)主角!

喝的是52度古井貢,濃香型。點了幾個菜,五柳炸蛋、支竹燜鴨、醬爆魷魚、上湯芥菜。

祁子欣開始喝得節(jié)制,一點都不像以前那樣大大咧咧,輕酌一口,又輕酌一口,把酒當(dāng)文化來品。而之前一向拿捏分寸的簡致遠,卻放開了喝。他覺得,這場合,男人要有男人的氣量,祁子欣喝得如此小心,自己再拘謹?shù)脑?,這酒便喝不下去了。

這天,簡致遠接連做了七場麻醉,連中午打盹的時間都占用了。在一次麻醉前簡致遠忽然一陣胸悶,呼吸急促,馬上從兜里摸出隨身帶的硝酸甘油,往嘴里塞了一片,吁出一口氣,避免了不測。硝酸甘油相當(dāng)于他的救心丹,在勞累過度時可疏通氣血,減緩心力衰竭。謝天謝地,麻醉做完,病人沒有異常反應(yīng),又順利結(jié)束了一天的工作,走出醫(yī)院大門時,全身緊繃的神經(jīng)倏地松弛了下來。但不知為什么,腦子里時不時會出現(xiàn)幻覺,總是浮現(xiàn)手術(shù)燈和燈下一張張慘白的臉,刀、剪、鑷、鉗、探針、刮匙在戴著醫(yī)用手套的手掌間迅速傳遞,藍色口罩上的眼睛露出冷峻的神情。

簡致遠要借酒驅(qū)逐心頭的陰晦和寒意,便大口大口地喝,在祁子欣面前裝出一副氣可奪人的男人相來。也許祁子欣受到他的感染,一改剛才的斯文,也往深處喝,你來我往,銳不可當(dāng)。盤里的菜沒怎么動,成了無辜的陪襯,只有酒才是今晚的主打。

有些話須得借助酒才能上到臺面,成為拉近兩人距離的橋段。

致遠,每次那么多男人陪我喝酒,你會不會有看法?

怎么會呢,都是年輕人,還不是圖個熱鬧!

錯,你不理解我,難道我是喜歡熱鬧的人嗎?

我很欣賞你的豪爽,子欣,這點很多男人身上都找不到!

我裝的,你知道嗎,我裝的!

簡致遠想起了什么,覺得現(xiàn)在是個最好的時機,說,醉酒那晚,是不是半夜起來過?

祁子欣警惕起來,瞇縫著眼說,你什么意思,想戳我的痛處是吧!我喝成那樣,能起得來嗎,第二天半上午還趴在床上!

簡致遠心里有了數(shù),覺得自己真有點像《東風(fēng)雨》里的諜報員安明,斡旋在特工歡顏和情報員郝碧柔之間。

祁子欣猛地把杯里的酒灌了下去,伸手去拿酒瓶,被簡致遠擋了。祁子欣說,致遠,給我倒,我沒醉!簡致遠沒松手,說,醉的是我,我可不想連回家的路都不認得,被你送到一個危險的地方去!祁子欣笑得嘎嘎響,說,你不相信我,我?guī)闳?,保證安全!

就這樣,祁子欣把簡致遠帶到了不遠處的一條老街。這條仿佛沒有盡頭的老巷子在路燈光下顯得異常幽邃,兩個喝醉酒的人攙扶著朝前走,青石板路面閃著粼粼波光。一瞬間,簡致遠產(chǎn)生了蹚水走過溪流的幻覺,一尾青魚忽閃而過,之后又出現(xiàn)了一尾紅色的魚,兩尾魚在他們面前繞了個圈,倏忽一晃消失了。

祁子欣打開院門,摁亮手機電筒,來到院子里的那口水井旁,抬手摘了一個百香果,說,這果子解酒!

簡致遠接在手里,深咬一口,嗯,酸酸甜甜的味道,順著喉嚨漫進水草豐茂的地方。他想起了松山湖,那里長著串錢柳、風(fēng)鈴木、廣玉蘭、落羽杉、紅花檵木,還有在湖面上云朵一樣飛翔的白鷺。

祁子欣說,這百香果是我爸種的,他沒到果子成熟就離開了我們,你是第一個嘗到百香果的男人!

簡致遠感覺有一種沉重的東西掉到了臟腑,說,你爸怎么了?

祁子欣說,手術(shù)失敗,他在手術(shù)前還說出院后要吃我母親做的糖不甩!

簡致遠一陣疼痛,把剩下的百香果吃了,卻說不出什么滋味。

祁子欣大聲說,簡致遠,你知道嗎,這些年,我都在扮演一名父親,家里沒有男人,母親是個佛教徒,什么都不管。我掙錢買房、買車,給母親足夠的錢去禮佛,容易嗎我?每次叫那么多男人陪我喝酒,就是要找回男人氣概!

簡致遠愣住了,祁子欣倒在他懷里,他不敢松手,緊緊地抱著。

E

周六,簡致遠快十點才醒來,腦子灌了鉛似的。昨晚去“混跡江湖”酒吧喝酒,祁子欣不在,當(dāng)老板娘就是好,可以放手把生意交給店員,自己出去喝另一場酒。簡致遠每到周末,如同從身上卸下沉重的盔甲,人整個兒變得無比輕松,他往往要去酒吧喝酒,喝醉了,回家畫抽象畫,沒喝醉,畫仕女圖。昨晚不知怎么喝大了,先是他一個人,之后來了個美眉,看上去像90后,兩個人很談得來,聊佛系,聊世界杯,聊樓市。后來,美眉直直地盯著他,說,知道為什么找你聊嗎,你長得像韓國明星玄彬,我像不像姜素拉?其實,簡致遠對玄彬很陌生,他第二次聽說這個名字,更不知道誰是姜素拉,但他得裝愣,說,像!美眉說,那還等什么?簡致遠說,還得上夜班,我在殯儀館工作!他終于嚇跑了那女孩。

簡致遠怎么不知道酒吧里的曖昧,以前跟幾個90后開過房,不談錢,不談感情,只要和你談得攏,便跟你上床,完事后互不認識。但今晚,他沒這興趣。這些天,他一直在思考人的個性氣質(zhì),比如祁子欣,人長得不漂亮,但總有一種讓人揮之不去的魔力,像磁鐵一樣吸引著你。

也許想起一個人,就會受到對方的影響,他喝酒越來越收不住自己,留了一點清醒叫來代駕,回到家畫起了抽象畫,邊畫邊嘶吼幾聲,不知道是興奮,還是傷感。家里就他一個人,父親去走訪他在遠方城市的學(xué)生,為寫回憶錄尋找素材。

簡致遠曾竭力阻止他,說像你吃喝拉撒柴米油鹽的經(jīng)歷都能寫,那每一家能寫好幾大本,出版社每天加班也印不過來!

父親很氣惱,倒打一耙說,回家就知道鬼畫葫蘆,那不是糟蹋紙張嗎!

簡致遠說,知道最近一家醫(yī)院的麻醉師自殺了嗎,總有一天我要改行畫畫!

沒想到父親搬出華為創(chuàng)始人、總裁任正非的一句話:一個人一輩子能做成一件事已經(jīng)很不簡單。又說華為不搞金融、不炒房地產(chǎn),二十八年來對準(zhǔn)一個城墻口持續(xù)沖鋒,以生產(chǎn)銷售通訊設(shè)備打入世界前百強。

致遠是個有思想的人,說,爸,堅持是一種策略,繞道而行是另一種策略。聽說過馮唐嗎?柴靜總得聽說過吧?柴靜說他是雜種,戲說他的玩笑話哈。這個馮唐可真是個大雜燴,他是協(xié)和醫(yī)科大學(xué)臨床醫(yī)學(xué)博士,主攻卵巢癌,后來辭職考了托福,畢業(yè)后成為麥肯錫全球董事合伙人。之后加入華潤,任華潤醫(yī)療集團CEO。離任后做醫(yī)藥領(lǐng)域投資人,業(yè)余時間讀書寫作,出版了不少長篇小說、散文集、詩歌集……

父親的臉色慢慢黯淡,說,紅糖還是白糖,都不是什么好菜!

醒來后的簡致遠看了看昨晚那幅畫,全是色彩的堆砌,究竟要表達什么,他也說不明白。決定開車出去,即使?jié)M大街瞎跑,也比悶在家里要好。轉(zhuǎn)了一大圈,經(jīng)過市展覽館時,郭婧婧不是在這上班嗎?發(fā)微信給她,剛好在,便進去了。簡致遠這個麻醉學(xué)博士,把時間都交給醫(yī)院、酒吧和畫筆了,還是第一次進展覽館,他都有點不信。郭婧婧充當(dāng)了一回導(dǎo)賞員,把他帶到三樓展廳,一看前言就明白了,無非是本市如何從一個農(nóng)業(yè)縣蝶變新生,華麗轉(zhuǎn)身為如今的工業(yè)大市、世界制造業(yè)名城。簡致遠對這樣的展覽不感興趣,但他還是裝作熱情高漲。推土機、挖掘機、打樁機、塔吊、腳手架,在這個城市熱火朝天地作業(yè),摩天高樓群把那些低矮的房子踩在了腳下,發(fā)出猙獰的怪笑。簡致遠感覺有點頭暈胸悶,趁郭婧婧轉(zhuǎn)過身去,從褲兜里摸出硝酸甘油,往嘴里丟進一片,撫了撫前胸,呼吸順暢多了。

郭婧婧很符合簡致遠的審美——沉靜耐看,香氣是從骨子里傳來的。他發(fā)現(xiàn)這個問題時,內(nèi)心掀起了狂瀾,這么多年,郭婧婧是第一個讓他覺得可以畫成現(xiàn)代仕女圖的城市女人。他決定給她畫一幅。

下樓時,快到下班時間,他邀請她吃飯,郭婧婧上了他的車,坐在后座。在紅綠燈十字路口,郭婧婧俯身從腳墊上撿起一串佛珠掛件,說,誰丟的,有點眼熟!簡致遠扭頭看了一下,沒說話。心里想,一定是祁子欣的,不知是醉酒那晚丟下的,還是在老莞城飯店喝酒那晚。有些事不說還好,一說就糊涂。

按照郭婧婧的提議,兩人進了簡餐吧,選了二樓靠窗的位置坐下。

郭婧婧點了水果沙拉和抹茶冰爽,簡致遠點的是嫩牛五方和鮮橙紅茶。兩個人安靜地吃著,陽光透過窗簾照在郭婧婧臉上。簡致遠想起在舞臺聚光燈下唱《何日君再來》的歡顏,中場說了幾句很經(jīng)典的話后便終結(jié)了生命:你看黑夜里的蝙蝠,一半是獸,一半是鳥。和你在一起,我就是想做鳥,飛到有亮的地方去。時空切換到1941年的大上海,各國諜報員聚集到這個紙醉金迷的孤島上,為各自使命潛伏其間,伺機行動。

他們說話,顯得小心翼翼,似乎每一句都會牽涉到機密。兩個人的見面,多少帶上了特工色彩。簡致遠想,如果有酒,局面可能大不一樣。他舉起杯,跟郭婧婧碰了一下,氣氛果然有了好轉(zhuǎn)。

簡致遠想起了那個晚上,說,那晚你是不是半夜起來過?

郭婧婧臉紅了,卻故作鎮(zhèn)靜,說,我在祁子欣隔壁房間睡到天亮!

郭婧婧說她是祁子欣的同學(xué),兩個人無所不談。她還告訴他一個秘密,祁子欣有戀父情結(jié),在她心里,父親是她唯一的偶像!

F

把郭婧婧送回展覽館,臨下車時,他說,改天給你畫一幅像!

郭婧婧說,你給多少女人畫過?

簡致遠說,畫過很多,不過都是古時候的人,活在眼前的,就你一個!

郭婧婧說,嘴巴抹了蜜,把這串佛珠還給失主吧!

郭婧婧把佛珠扔到他懷里,他拿起嗅了嗅,有一股濃濃的檀香味。撥祁子欣的手機,不通,發(fā)微信,也沒回復(fù)。直接去了她住的小區(qū),這次他記住了她的房號——38座703房。敲門,沒反應(yīng),使勁敲,還是沒反應(yīng)。轉(zhuǎn)身下樓,開車去了“混跡江湖”酒吧,問服務(wù)員,說兩三天沒看到她了,以前每天都會來酒吧的。簡致遠覺得有點蹊蹺,在酒友群里發(fā)了信息,大伙都說好幾天不見她約酒了。初步判斷,祁子欣失蹤了!

他當(dāng)然不會去朋友圈發(fā)那唯恐天下不亂的尋人啟事,也暫時不想報警。祁子欣這樣性格的人,到底有沒有在外面得罪人,很難說。難道是去南華寺接她母親回來?韶關(guān)離東莞也就三四個小時車程。一定是出了什么事。他急了,忽然想起那條老街,在報警之前決定去碰碰運氣。

剛到巷子口,便看到人群堵了個密實,縮緊身子骨擠進去,老房子周圍拉起了警戒線,一輛挖掘機正在揮臂拆墻,大塊大塊的磚石墜落下來。一群工作人員叫停了挖掘機,大聲說著話。簡致遠沿人墻往巷子深處走,看到披頭散發(fā)的祁子欣手里攥著一只酒瓶,往嘴里灌了一大口,叉腰大罵——這是我爸留下來的家產(chǎn),你們誰敢動這房子一根毫毛,我就跟誰拼命!

簡致遠趕緊往酒友群里發(fā)照片,才十幾分鐘,酒友們從城市的各個角落趕了過來。那些工作人員對他們說,做做她的思想吧,僵持幾天了,這條街被規(guī)劃為商業(yè)大街,是市里的重點開發(fā)項目!

不知從哪冒出一箱酒,酒友們?nèi)寂e起酒瓶,大聲說,祁子欣,干,不干不是男人!

祁子欣也舉起瓶子,豪邁地喝了一大口。

簡致遠捻著手里的佛珠,想起了祁子欣母親念的那句——阿彌陀佛,罪過罪過!

責(zé)任編輯:魏建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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