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城,女,本名陳君玲。江蘇新沂人。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散見于《鐘山》《長江文藝》等。已出版長篇小說《三個吹鼓手》《一個跳蚤去旅行》。
1、桃 花
那株桃樹又開花了,紅灼灼的一樹,似乎從心里爛出來。去年,大升媳婦看著一樹繁花說:“這棵桃樹作怪喲,怎么開成了這樣子!”那么繁密的花,蜜蜂都飛不進去;而且那樣紅,不知羞恥地蓬蓬著,一直腆到大路上。一場春雨下過,來往的行人踐踏著一地紅泥。結的桃兒卻小,不用等到六月,全爛了。大升媳婦又說:“不要臉,這樹真不要臉!”誰也不知道她說桃樹不要臉是個什么意思。這棵樹生在村頭的亂樹叢里,最初不過是哪個過路人扔的一個桃核,離大升家最近,大升媳婦在封過它“不要臉”之后,就把它據(jù)為已有了,也不過是吃完飯沒事的時候去轉(zhuǎn)轉(zhuǎn),看看,說些淌膠啦,桃掉光了之類的話。
這一日,天氣晴好,大升媳婦收拾完家務,到桃樹跟前消食兒。細瞅瞅,那些花瓣邊緣是粉紅的,近花蕊的地方卻是一種濃重的暈紅,大升媳婦心里想著,要是人啊,不知遇上什么難為情的事才能讓臉紅成這樣?
在張莊,大升媳婦有好幾個名字:大升媳婦,海樂媽,姜花,大腚盤子——屁股本來就大,過了三十五歲一天比一天發(fā)福,腰也粗了,腿也壯了,走起道來震得平地都起土,屁股一撅,八大碗都擺得下。不過她最聽不得人叫她大腚盤子,她喜歡人家叫她姜花——她姓姜,名花——聽起來像個女學生似的。一叫姜花,日子都過得清爽了。于是,大家都叫她姜花了——叫什么不是叫呢?
姜花看完桃花,就要回家做活計了?;ㄉシN,墑情不好,只有等著老天爺下雨。人是不閑的,剝花生——剝花生可不是好活計!一天到晚坐在那里剝,剝得腰酸背痛,塵土迸得人嗓子眼里發(fā)麻。幾大麻袋,一個一個的剝出來,剝到后來,指頭都破了。姜花家里只有她一個人——大升打工去了,大兒子海樂在外地讀個不入流的大專,小兒子海佳在鎮(zhèn)上念初中,離家頭二十里地,住宿舍,一個星期來家一回,因此,家里的大小活計全落她一個人的肩上。
姜花的花生已剝得差不離了。既是差不離,人就悠閑許多,她端了一笸籮花生,到隔壁胡恒華家門口去湊熱鬧。胡恒華家門口地平整,樹也長得秀氣,一般人都愛聚到那門口玩。這時候早有幾個婦人孩子坐在那里:東山媳婦,團江媳婦,大迎媳婦,李學芝,膝上支著簸箕,或支個笸籮,有說有笑的,正剝得熱鬧??吹浇ㄈ?,恒華媳婦把一塊大空心磚讓出來,姜花忙說:“別,我家去拿個凳子?!焙闳A媳婦說:“我拿不是更近?”臉一轉(zhuǎn),支使身后一個五六歲的小女孩:“把鍋屋里那個板凳搬來?!?/p>
大家剝著,繼續(xù)剛才的話題:眼看著該起垅了,用誰的機器好?有說用后莊的“大五零”好,有說用本莊徐四的拖拉機好,機器新,有勁。姜花說:“后莊的老譚開了一輩子五零機,人家起的垅直。我想找他?!焙闳A媳婦說:“徐四那兒你卻得過情面?一個莊的,低頭不見抬頭見?!边@么一說,姜花不吱聲了。大家悶了一陣子,團江媳婦說:“你別說,現(xiàn)在村上也見不到什么人了??吹靡姷?,也就村委會那幾個;醫(yī)務室的;老馬家教書的小子;徐四……還有張朝山那一伙。”
張朝山那一伙是打麻將的。一慣就有點游手好閑,這幾年村上勞力都打工去了,他們也出去轉(zhuǎn)了一圈,時間或短或長,回來后都說:金窩銀窩,任哪兒也比不上自己的草窩。后來就不大出去了,在家種種地,晃蕩著。晃蕩來晃蕩去,大家都覺得,村上也少不了這幾個人,守在家里的都是老弱婦孺,誰家抓個豬啦,誰鑰匙丟了要扳開門扇啦,誰家保險絲爆了,少了他們還真不行。
話題就扯到張朝山幾人身上。張朝山家有一輛沙石車,誰家蓋房子要沙要石子,就叫他送一車去。也不是天天有人蓋房子,所以還見他閑逛打麻將的時候多。來元是從小嬌弱,長大了也不能下苦;張貴純粹是懶;錢松呢,才叫好笑,在南方打了半年工,吃不慣人家的菜,說:“連咸菜疙瘩都腌成甜的,那是人吃的嗎?”鋪蓋一卷就回來了。他有蠻力,一身疙瘩肉,人家種不完的田地他租來種著,家里置辦下拖拉機、收割機,在本莊算是個種糧大戶。這幾個人都愛打麻將、拈紙牌,只要有空,就招呼人開戰(zhàn),哪管什么白天黑夜。
恒華媳婦說:“張朝山倒有精神,早晨看見他拉一車石子往趙莊去了。昨晚還打了一夜麻將!”大迎媳婦接口:“難怪我夜里起來給孩子把尿,聽到巷子里咚咚的腳步響?!彼莻€小媳婦,嫁過來才三年,小眉小眼的挺機靈。團江媳婦笑:“你聽腳步聲咚咚的,準是錢松。別人踩不出來那動靜?!苯ㄕf:“說得也是,一過來就跟一輛小坦克似的?!睎|山媳婦說:“你動靜也不小哇,也是輛坦克,輕型的!”她四十多歲了,兒子在北京當兵,知道坦克輕型不輕型的話。團江媳婦在那邊接了一句:“要依我說啊,錢松是輛公坦克,姜花就是個母坦克!”李學芝驚叫:“坦克也有公母???”姜花已欠起身來,要撕團江媳婦的嘴。幸虧膝上還有個笸籮,不敢站直,團江媳婦又往后一仰,閃過去了。恒華媳婦叫:“那那,亂什么,亂什么,花生米掉了一地!”一陣笑聲中,大家七手八腳的幫姜花撿花生。正亂著,來元手插在褲兜里從路上晃過,笑著招呼了一句:“你們這里倒熱鬧?!睅讉€女人都說:“你們才叫熱鬧呢,推過牌九又來麻將!”
太陽升到東南樹梢兒上了,大家身上都熱烘烘起來。旁邊就是豬圈,攢了一冬的豬糞焐好了,扒開來曬著,空氣中滿是那種發(fā)酵了的氣味,聞起來倒有點鮮美似的。東山媳婦站起來脫了薄棉襖,團江媳婦一面剝花生一面吃,嘴唇爆起了一層白皮。李學芝說了句,“曬得頭暈直想睡,不如家去。”幾個女人都說:“也不知春天怎么這么困,真想睡會兒。”說時,幾個人都呵欠連天。這會兒花生也剝完了,大家顛顛簸簸,準備回家。地上遺下一堆一堆的花生殼,恒華媳婦笑說:“我又落個便宜!”花生殼能燒鍋,打碎了喂豬也行,是個便宜。這便宜自然是歸恒華家了。幾個女人說:“你怎么不說掃地累人呢?”說說笑笑的,端著家伙,帶著孩子,一會兒大家都散了。
姜花回到家里,花生米撿好,裝袋。洗了手,吃個梨,又到桃樹下面轉(zhuǎn)了轉(zhuǎn)。一樹花在日頭下薰著,散發(fā)出一股熱烘烘的氣味,有點像人胸窩子散出來的。一個趕驢車的老漢打這兒經(jīng)過,贊了句:“好一樹桃花啊?!苯ㄠ培胖睦飬s說:有什么好?一個桃兒都不結!等老頭過去,她忍不住又罵了一句:“不要臉的!”
回到家里,姜花腦子里搗漿糊似的,困得不行。屋里有點陰,廈檐下曬著一領秋天看場時鋪的草苫子,坐上去,身子底下又綿軟又暖和,姜花想:在這里睡一覺倒舒服。她躺了一會兒,嫌陽光太刺眼,就到晾繩上扯個黑襖罩在頭上,眨眼進入夢鄉(xiāng)。
院門虛掩著,晾繩子搭著幾件衣服,兩條毛巾,在陽光里一動不動,也像是睡著了。
2、荒 夢
姜花的夢里也是熱烘烘的,太陽,桃花,人的胸膛。酥軟,乏透,像一片浸在熱茶里的餅干;又像晾繩上搭著的毛巾,無力的,軟到極點,搭在哪兒都要淌下來。淌到后來就變成水了,一攤一攤叫陽光曬熱的水。在夢里,姜花也忍不住發(fā)出了一聲嘆息:舒服啊。
那株不要臉的桃花在風里舞動著,姜花夢中隨著它動,然后,她覺得一股輕風吹到自己身上,密不透風的桃花閃出了縫隙,蜜蜂鉆進來了,在她身子下面一拱一拱的——不,不是蜜蜂,是什么呢?鱔魚?不是不是!是小鳥?小鳥又是什么鳥?
姜花醒了,也就是在這一瞬間,小鳥跑到她身體里了。她身上也陡然沉重,有個人把全身的重量壓在她上面。姜花死命掙著,她的頭臉壓在棉襖里,連胳膊也壓進去了,腿上又纏著褪下來的褲子,掙不動。她使勁扭著身子,想甩開這個人。她扭來,扭去,一種可怕的感覺卻在她身上滋生出來,她居然覺得快活!
大升一過完年就出去了,姜花兩三個月沒嘗到那種事是什么滋味。人說三十如狼四十如虎,她正好是四十歲。她扭動著,那扭動卻不覺的變了味道——她向上挺起身子,像一尾蹦到岸上的大鯉魚,忽然,哼出聲來,在棉襖沉重的包裹里,那哼聲壓抑,低沉,像是要死了似的。
姜花上了一次云端,等她落下地來,小鳥不見了,她的身上很輕。她趕緊揭掉棉襖,只看見一個人影閃到耳屋那邊,然后就是墻頭噌噌響。追也來不及了,她看看自己,兩條大腿在太陽地下白得耀眼,褲子褪到膝蓋上。院門原樣掩著,院子里靜悄悄的,像是什么事都沒發(fā)生過,剛才,她不過是做了個荒唐的夢。
傍晚時分,恒華家門口剝花生的女人才散去,恒華媳婦把地上的花生殼裝在蛇皮袋里。樹梢上,有淡淡的煙氣繚繞著,是做飯的時候了。姜花出來抱草,恒華媳婦和她打個招呼:“下午怎么不出來剝花生?”姜花說:“有點不舒服,就躺了一下午。”她拖了一捆玉米秸要往家去,遲疑了一下,問恒華媳婦:“白天,上午那會兒,你見有誰上我家嗎?”恒華媳婦說:“我上午困死了,掃完花生殼就睡了,一覺睡到十二點半!——怎么想起問這個?”姜花恍惚著:“我晾的一條新毛巾不見了……我再找找?!?/p>
回到家,姜花沒心思做飯。她站在院門邊發(fā)呆。這門,白天一般是敞著,有時候虛掩一下,這些年都太平無事地過來了,今天怎么……她恨不能一頭撞墻上。
那人可能是從大門進來的,她聽到他從墻頭出去。要是沒有那個耳屋,也許她能認得出背影。現(xiàn)在,姜花恨耳屋,多個拐角;恨墻頭,太矮;也恨自己,大白天困成那樣,睡死在當院里;還恨她穿的校服褲子,海樂高中時穿過的,年深日久,松緊帶早乏了筋;她恨完了松緊帶,轉(zhuǎn)過頭來又恨自己:早想換松緊帶的,省錢省事拖到今天也沒換,只說在家穿穿不要緊——一根松緊帶才幾個錢?
黑日白夜,姜花把這事頂在頭上。夜里,她輾轉(zhuǎn)反側睡不著覺,想著她吃的這個啞巴虧;想著她比那樹桃花還不要臉,在大日頭底下快活得直哼哼,活像老母豬“受窩”——你個賤貨,哼個什么喲,上輩子欠男人操了?
白天,腦子里也不得閑,想:那個人是誰?他始終沒吭一聲,她掙成那樣,連句威脅話都沒有,可能是個熟人;如果是熟人,又會是誰?能躥墻,就不會太老,她把村上那些青壯年在腦子里過了一遍,不管過到誰,身上都起一層粟粒子——丟死人了!
姜花有時也看點法制頻道的節(jié)目,她知道自己算是被強奸了;可是她也落得快活了一回,這就有點說不清楚了。
除了大升,姜花這輩子還從沒讓別的男人碰過。出了這件事,她明白自己是臟了,丑了。想到這一點,她心里頭貓咬似的。她想叫大升回來,兩個人商量商量,看是怎么辦,查出是誰就收拾他一頓;一想來回路費得三百多,再加上誤工,還是算了吧;電話也不敢打——腳手架那么高,大升一煩心,掉下來,這個家就毀了!
她跟誰去說這件事?她消化得了這么多事?
不過兩三日,姜花的臉盤子小了一圈。
3、猜 疑
這一天吃過早飯,恒華媳婦在門口扯著嗓子喊:“姜花,拉過磷酸鈣去不去?張朝山開車,你不趁機捎點兒?”姜花忙應著“去”,手忙腳亂拿錢,拎好布包。出來到路上,張朝山的車子還沒熄火,正等她。姜花慌忙沖張朝山點個頭,跟恒華媳婦你拖我拽的,爬到后面車斗里。車斗里早坐妥幾個女人了,看她們上來,就沖姜花和恒華媳婦笑。姜花這幾日沒往人場中去,自覺這幾人的笑容都有些怪怪的。不會都知道了吧?她眼前一黑,差一點歪倒。
東山媳婦扶了她一下,忽然又想起什么,爬起來沖前面駕駛室里喊:“朝山,你……”這時車身一晃,猛躥出去,東山媳婦的半截話像給人搶去了似的,不知蹤影。恒華媳婦問她:“你還有什么事吶?”東山媳婦訕笑著:“我想把那雙新鞋換上的,萬一到街上碰見親家,這破鞋丟人吶?!焙闳A媳婦“嗨”了一聲:“我說是什么事呢。一會兒你不搬化肥?新鞋也糟蹋了,還不如穿你腳上的破鞋。你親家也不見得就專在那里等你……”姜花偎在她們身邊,聽著左一個“糟?!?,右一個“破鞋”,臉上都掛不住了。偏李學芝眼尖,指著她道:“你看姜花的臉色,這么難看,不是病了吧?”那幾個女人歪頭正腦地瞧姜花一陣子,都說:“臉色是不對;也瘦了不少。姜花,你是不是哪兒不舒坦?”姜花現(xiàn)在就怕人家的眼珠子落到她身上,忙裝作怕風,把臉往衣領里掩了掩,說:“這陣子腦袋一經(jīng)風就疼,飯都不想吃了?!睅讉€女人就說,去看呀,衛(wèi)生室里白天黑夜都有人。
到鎮(zhèn)上有二十里地,張朝山開車快,沒多大功夫就到了。幾個婦女跳下車來,在農(nóng)資門市選這樣,選那樣。姜花買了四包過磷酸鈣,兩包復合肥,和恒華媳婦合伙抬到車上,張朝山和東山媳婦在車上接著,一包一包碼好。好幾戶人家的肥料,碼了大半車斗。姜花回來又買了兩瓶多菌靈。地膜有好幾個牌子,她不知選哪種好。張朝山過來了,指著一捆繃藍紙的,“你就買這個!”說得斬釘截鐵,嘴上叼的煙都震下一截灰來。姜花應著,聞到張朝山身上一股煙味,不由想到:那個人身上有沒有煙味?她當時頭上包了棉襖,也沒聞到。她恍惚著,扭頭打量張朝山的身量,走路的步態(tài),動作——要是能扒下褲子看看就好了——可是就算扒了褲子看,她能認定那人就是張朝山嗎?
不能。
姜花怏怏的,把兩捆地膜扛在肩膀上。
肥料買好了,下一步就是起垅。就找徐四,他是本莊人,不照應他照應誰?聽說買機器還是貸了款的。徐四這陣子天天在外面起花生垅,臉曬得焦黑。姜花去找他,他笑著答應,露出一口白牙:“我知道,不就是綠肥地那一塊,和恒華家挨著邊的?他家也要起垅。我去給機器加點水,馬上就來?!苯ǘ⒅焖牡谋秤?,叫機器顛的左搖右晃,又想,不會是他吧?比我小十幾歲呢,荒唐啊——不過,聽人家說,有些男人就愛嫩牛吃老草的。
姜花叫自己的猜測給嚇著了,把臉一捂,跌坐在地上。
起好垅,老天真肯作美,下起雨來了,還是和風細雨。那株不要臉的桃樹在雨中呆站著,很快就落光了一樹花朵。那段路上,腳印踩腳印,車轍軋車轍,翻起來都是紅泥。到后來,樹上一個花瓣都沒了,遠望還有點紅意,像隱隱的胭脂影子。
雨一停,大家都忙起來了,都要趕墑情種花生。勞力少,有些人家花錢雇了人,有些人家找親戚。姜花沒有得閑的親戚,想一個人干吧,又怕誤了墑情,得不償失。只好雇人。工錢一天六十,中午管吃一頓,她找了四個人,再加一頓飯,一天花了三百塊。姜花一算帳,心里疼得抽抽的:幸虧前些天沒叫大升回來。
忙過這一陣,那事又到姜花心上來。那人到底是誰呢?她扛著锨往地里去,挖排水溝,地頭地腳修修,路上遇到的每一個男人她都在心里過了一遍堂。
來元沒雇人,和媳婦自己種,還沒種完。他騎著電動自行車往湖里帶種子,路上有個小土溝,他顧惜車子,下來推著。這小土溝就在姜花家地頭上。他和姜花打個招呼:“嫂子,自己挖溝不累?你等等,等我種完了幫你挖。”都是姓張的,一個輩份,以前來元也跟姜花開過玩笑的。這一回,姜花卻覺得有些兩樣:出事那天,來元打她家門口過去的。會不會是他干的?
她含糊應著,打量來元黃豆芽似的身軀——從側面看真有點像黃豆芽,一個頭向前掙著,身子細細的,有點彎,推著半袋花生種都費勁——不知是不是他?那天倒是很勇猛的。不過聽說,男人那方面的能力是看不準的,娘家那邊有個外號“瘦驢”的男人,家的野的有三個媳婦,聽說侍候得都挺不錯。
車子推過去了,來元要上車,又偏過臉來和姜花說話:“我說嫂子,怎么沒了精氣神?夜里給狐貍精上身了吧。連個響快話都說不出……”姜花強撐著罵了一句:“你媳婦才給狐貍精上身了,看我不撕你的嘴!”挖一锨土,作勢要撒過去。來元“嘎”地一笑,偏腿上車,跑了。
張貴,年年種地都是不慌不忙的。他媳婦腦筋有點不對路,只會死命干活,他正好落得輕松。他家花生也種完了,和媳婦扛著锨來挖水溝。他中等身材,長相還不錯,身上衣服總是干干凈凈,穿皮鞋,頭臉修得很光,不知道的人都當他是村委干部。他家的地和姜花的地很近,姜花看到他穿著雪白的長袖襯衫,袖口上紐子扣得整整齊齊,下擺束在褲腰帶里,有點像電視里作秀的領導,指揮著媳婦:“不要挖那么深,你當是挑河吶?”彈彈煙灰,沖姜花笑笑,說:“她這輩子就是個笨豬,再怎么也帶不好了?!苯ㄟ€是含糊地笑著,想:張貴對他媳婦是不滿意的,也許因此就……她偷偷打量張貴的身板兒,覺得有點像。
錢松家地多,他接了丈母娘、小孩妗子來幫忙,人手還是不夠,又雇了四五個人。他騎著摩托車,風風火火,一會兒帶種子,一會兒拎茶水;又是拿農(nóng)藥啦,小妗子碰破了腳趾頭帶回家包啦,總不消停。在地里干這樣,干那樣,熱得把棉毛衫掀到胸脯上,露出肚臍和肚臍下的一叢黑毛來——他就是毛多,夏天穿大褲衩,褲腰松松垮垮掛在屁股尖上,小肚子露出一大半,上頭一片黑壓壓,毛茸茸。張貴叫錢松:“忙什么?也不歇會兒。過來抽支煙!”錢松把摩托車停下,接了煙,狠抽一大口,笑道:“不是想早點種完嘛,也好打麻將去?!彼麤_姜花點了點頭,就又轉(zhuǎn)臉和張貴說:雇的人到底不行,種子浪費不少,明年不叫他們種了。姜花暗暗打量著,心想,人說男人毛多那方面要求就旺;以前都和我說話的,今天怎么了?別是有鬼吧……她越看錢松的臉色,越覺得他今天似乎有點不自然。
姜花現(xiàn)在覺得任何男人都可能是了。晚上,她到衛(wèi)生室里,抱怨頭疼,睡不著,要拿點安眠藥吃。值班的醫(yī)生是外莊調(diào)過來的,姓閔,有五十多了,腆著肚子,慢吞吞地給她找藥,說:“只能給你十粒,再多就犯法了。”把一個小紙包遞到姜花手上。藥片太少,紙包又軟又小,姜花碰到了閔醫(yī)生的手,熱乎乎的,她一下子想到:是不是他?白天,衛(wèi)生室有三個醫(yī)生,常有醫(yī)生出診,也許路過她門口,鬼使神差就進去了——她的臉像被人潑了杯熱茶,燙得坐不住,趕緊走了。
快到家門口,姜花又遇見村長和會計、獸醫(yī),挨家挨戶地統(tǒng)計存欄母豬,準備上保險。村長五十多歲,姓王,他叫人家喊他大老王——這村他是大嘛,在家的排行也是老大;會計才四十多,腦門就禿了半截,說是算帳累的;獸醫(yī)是個二十啷當歲的小伙子。大老王問姜花:“你家有幾頭母豬?”姜花答:“我家一頭也沒有?!贝罄贤酰骸皼]有?我早上路過這兒,還聽到有母豬哼哼?!苯樕弦粺幔霅腊胄Φ卣f:“就不能是公豬哼哼?克郎哼哼?”大老王也笑了,指頭上的香煙點著姜花,說:“你真會抬扛!”姜花板著臉,心里梗在他說的那個“母豬哼哼”上:不知道是不是他?整天走門串戶的,傳達什么精神啦,收個捐款啦,誰家超生罰款他也帶人上門,遇上便宜哪有不占的!姜花骨嘟著嘴,捏著紙包往家去了。大老王有點訕訕的,自已解嘲說:“看她平常也不是古怪人,今天這么疙瘩,可能是吃錯藥了?!焙闳A媳婦說:“她這陣子就不得勁,剛才去衛(wèi)生室拿藥的?!?/p>
姜花家是最后一戶,統(tǒng)計完了,幾個人往回走,又回頭看看,看到姜花把一把鐵锨收回院里,扭身關上了院門。獸醫(yī)笑了一下,輕聲說:“屁股挺大?!贝罄贤酢昂取绷艘宦暎骸坝忻?,大腚盤子!”姜花人長得不算出眾,因為屁股大,腰間那條線就出來了,不像別的鄉(xiāng)下女人,沒上沒下,沒前沒后。獸醫(yī)又笑了一下,說:“性感!”會計咋了一下舌,“小年輕說這話,人家能當你媽了!”
要是姜花聽見,小獸醫(yī)一定也要在堂上過一遍了。
4、看 豬
太陽空空地曬在院子里,兩只小鳥在晾繩上跳躍,唧哩哩叫著,嗓子抹了油一般滑利。姜花坐在床上,呆呆地看著院子里的陽光,和陽光里的小鳥,悔恨著:那天要是在屋睡,就不會有事了。
她沒精打采地起來,開了房門,打開院門,扶著豬圈墻看了會兒豬。恒華媳婦正在門口拾掇拾掇這個,拾掇拾掇那個,拾掇完了,過來和姜花說話:“都有一百七八十斤吧?說賣也能賣了?!苯☉骸班?,有一百七八十斤。也想賣了的,海樂正要生活費。就是價錢不行?!焙闳A媳婦點著頭,臉上現(xiàn)出愁苦:“過了年就一直往下跌,還好我沒大豬。圈里三頭,都才八九十斤,人家看不上——哎,姜花,我跟你說,你得當心,昨天趙莊有賊偷豬,半夜三更,開著三輪車,到圈里就抬走了,三頭都是二百多斤——你夜里得睡在外面,看豬!”
姜花也知道現(xiàn)在亂得很。從前,年前春上才鬧賊,現(xiàn)在男人少了,毛賊無冬無夏的下鄉(xiāng)找空子。什么都偷,偷不成就搶,東西可是五花八門:豬羊雞狗,化肥,糧食,拖拉機,電瓶車,豆油,腌肉腌魚……被人發(fā)現(xiàn)了也沒什么要緊,都是些婦孺病殘,一跑就可了之。姜花心里盤算來盤算去,圈里四頭豬,不算大,也不算小,喂幾天,豬價再抬抬,也夠海樂大半年的學費了。種花生之前大升寄了些錢來,買農(nóng)資,雇人,每星期海佳回家還要帶走一百多,早不剩什么了。這豬,萬萬得看好。
姜花思來想去,自己得睡在外頭看豬。豬圈后面現(xiàn)成個草棚,就是為看豬搭下的,以前大升在那里睡過,她收拾一下,鋪張席,帶一卷鋪蓋就能睡。問題是:她不敢睡外面了——大白天都能撞鬼,夜里更不要說。
她問恒華媳婦要不要一起睡在外面,看豬,恒華媳婦笑了:“我那三頭毛崽子,誰看得上?”恒華家過去是東山家,他們家沒喂豬。
不管她愿不愿意,姜花得自己看豬了。
姜花在草棚里睡了一夜,平安無事。夜里只聽到豬哼,風吹楊樹葉子的聲音,偶然聽到遠處有狗叫,人聲是沒有的。第二夜也差不多,只是快到天亮的時候有過路的腳步聲,還有人說話,唧咕“六筒”“八條”什么的,估計是打麻將的人散場了。
姜花學精了一些,白天沒事的時候,她就抓緊睡覺——春天綿人,好睡,她閂妥了大門二門,睡得還不錯。到夜里自然就不困了,睜著眼睛,既看了豬,也看了自己。
第三夜,天剛黑,姜花跑到草棚子里,抓緊睡覺——這一日趕集,打豬飼料,菜園子上挖地,忙得沒功夫睡,她怕夜里支撐不住。想著天剛黑一般是沒事的,睡一小覺,醒來是小半夜,正好看豬。
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和姜花的睡鄉(xiāng)一樣。不知是什么時候了,姜花忽然睜開眼睛,同時冒出一身大汗——有個人在她身邊摸摸索索!
她早該知道的,她一向睡覺死,這一覺還不知是幾點了呢。她慌得忘了喊人——也不敢喊人,只噤了口,動都不敢動一下,任那人在她身上摸了一遍。那人摸得很草草,目的很明確地拽她褲子——姜花是穿了褲子睡的,結結實實地系了條皮帶。那人頓了一頓,雙手來解,這一下,姜花心定了一些:他手里沒家伙。
既是沒家伙,姜花就不給他欺負了,她一躍而起,罵著:“我操你親媽!”一面拳打腳踢。那人一聲不吭,閃避著躥出草棚,姜花追出來,那人像給黑夜吞吃了似的,眨眼就不見了,只聽見一串腳步聲往村外去了,咚咚咚咚,很快,很響。
5、麻 將
這一天,幾個人在來元家里打了半天麻將。打完了麻將,到村頭小賣部里喝酒,誰輸誰掏錢。四個人喝了三瓶“十里八村”,臉都紅得公雞冠子一般。一直喝到天色黑盡才起身,搖搖晃晃回到來元家里,繼續(xù)打。打不多時,大老王和會計也來了。來元就下來,讓大老王上場。
大老王搓著牌,香煙歪在嘴唇的一角,用另一角嘴唇說話。說了幾句,說到姜花身上:“那天統(tǒng)計母豬,獸醫(yī)小趙夸姜花性感——還性感!有四十了吧?胖走形嘍?!睆埑秸f:“姜花比年輕時胖,不過人家胖得是地方?!卞X松說:“不就是大腚盤子嘛?!睍嬜谝贿呁犷^看電視,說:“別說這么難聽,什么大腚盤子,人家那是豐滿的臀部!”
大老王猛抽了一口煙,眼珠子溜溜外面,看來元孩子不在屋,就低聲說:“聽說臀部大的女人那方面厲害,不知是真的還是假的?!睅讉€人愣了一會兒,說:“這個誰知道?”
張貴忽然撲哧笑了出來,幾人問:“神經(jīng)病,笑什么?”張貴說:“是真的。”幾人追問:“你怎么知道?”張貴打著酒嗝,說:“等一會兒再說?!彼毁u關子倒罷,這一賣,幾人都不依他了,一定要他說個明白,不然牌就不打了。張貴臉上帶著不自然的紅笑,想推,又想說。吞吞吐吐了一會兒,就說了:“有人跟她睡過?!?/p>
幾人好奇地問是誰和姜花睡了,張貴死活不說,只說:“這是擔責任的事,不能亂說?!贝罄贤跽f:“是你自已吧?”張貴頭搖得撥浪鼓似的:“不是我不是我,這是有臉的事,我瞞著干嗎?不過事兒嘛,前后我全知道?!卞X松不耐煩了,催他:“到底怎么的,你就說嘛,別娘們生孩子似的!”
張貴就說了:“出這個門可不能亂說啊,不是開玩笑的!——還是種花生之前,那天呢,有個人閑得無聊,逛到大升家門口;因為無聊嘛,就推門進去看看。姜花在廈檐下四仰八叉睡著,上身連頭帶臉包個黑襖,身上穿著舊校服褲子。那褲子松緊帶松了,半個髂骨露在外面……”張朝山問:“你怎么知道得這么清楚?”大老王忙搖手:“你別打岔!——張貴,說!”
張貴就又說:“本來也沒準備怎么的,一看姜花這樣,就起意了……”會計湊得近近的,興奮得兩眼放光:“那個大臀部也饞人,說句實話,我就愛看……”大老王歪頭斥喝:“打什么岔!”
張貴接著說:“那人呢,關了院門,回來拉姜花的褲子,輕輕就拉下來了,她也沒醒。他就上了……”他把臉俯到桌面上,低低又說了幾句,一面說,一面吃吃地笑。桌面上一片黑壓壓的腦袋,一片黑壓壓的笑,麻將都看不見了。
腦袋再抬起來時,半邊桌子沒聲音,人都沒心思打牌了。人人的臉色都異樣,尤其是張貴的臉,紅得像豬肝,一面噴出酒氣,一面大口吸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