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可旺,山東鄒城人。山東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散見于《山花》《山東文學(xué)》《黃河文學(xué)》等。
1
幾乎沒有過渡,突然就進入了夏天,37°的高溫讓人猝不及防。這樣的天氣待在車里,而且空調(diào)又壞了,不亞于被關(guān)進了蒸籠。汗水從我的額頭冒出來,又滾落在睫毛上,所以我不時眨巴一下眼,或抬手擦一下。
路上沒有車,也看不到行人,要不然我不會一邊開車一邊點煙。等我看到一個人影再去踩剎車時,那個男人已倒在輪下了。剛才我沒看到路上有什么人啊,怎么突然之間冒出一個人來?事發(fā)突然,我的腦海一片空白。但是,我沒有下車,而是繼續(xù)抽著煙,思忖著要不要跑掉。這個時候路上靜悄悄的,只有太陽無精打采地懸掛在天上,一副昏昏欲睡的樣子。其實,我是可以逃掉的。因為我發(fā)現(xiàn)我所處的位置是一個監(jiān)控盲區(qū),我沒看到什么電子眼。
我懷疑那個倒在地上的男人是個碰瓷的,他哼哼唧唧地呻吟,斷斷續(xù)續(xù)地說著什么。過去我可從來沒有遇到過這種事。那個男人橫亙在路上,他想爬起來,雙手吃力地撐起身體,眼睛卻沒有看我。我打開車門,感覺雙腿軟綿綿的,一點力氣也沒有。說不定他沒事,我不無僥幸地想,因為他毫發(fā)無損,身上看不到什么傷。我的嘴上還叼著那根煙,剛才的冷汗變成無數(shù)條小蟲子在我的背上蠕動著。他會不會受了內(nèi)傷?我這么想,但沒有動,而是想等他自己起來。要是他自己能夠站起來,說明他就沒事。如果他是碰瓷的,只要給他兩個錢,事情也就解決了。碰瓷的,當然喜歡私了。拿命換幾個小錢,這可是高危職業(yè)。
把我扶起來。他說。用一雙死魚一樣的眼睛看著我。我被你撞壞了。我走過去,彎下腰,伸手去拽他,誰知他突然抱住了我的一條腿。他抬起頭,臉上掠過一絲狡猾的笑,似乎在說你想跑?你跑不掉的!我根本沒打算跑,我要是想跑,還下車干什么?我后退著,想掙脫開我那條被他緊緊抱著的腿,但他抱得太緊了,就像老虎鉗一樣。這個路口怎么沒有監(jiān)控呢?剛才我還為沒有監(jiān)控而暗自竊喜,現(xiàn)在我卻希望安裝了探頭。這個家伙是不是要耍無賴?這種人我沒遇見過,但是我聽說過。他們會把你死死地纏住,要求去醫(yī)院檢查,夸大自己的痛苦,要死要活,無非是想訛?zāi)阋还P錢。當然,那不會是一個小數(shù)目。
我說,放開我!我不會跑的。可他沒有松開手,甚至抱得更緊了。我又說,我送你去醫(yī)院怎么樣?要不我給錢。我伸手去掏錢。三百塊錢,他會不會嫌少呢?我把錢掏出來,猶豫著要不要交到他的手上。他終于松開手,看著我,沒有伸手要錢的意思。
在我的攙扶下他終于站了起來,眼睛沒有去看我手上的鈔票,而是自顧自地說,我不去醫(yī)院,你把我送回家吧。然后又說,給我一根煙。他的聲音很小。我已有一年多沒抽煙了。我掏出一根煙來給他,又給他點上火。問他住在哪里?
他答非所問,我戒煙戒了一年多了。吐出一口煙,看著淡藍色的煙霧慢慢地飄散。說不是我要戒煙,是老婆不叫我抽,她管我管得太嚴了!他突然咳嗽起來,很劇烈地咳嗽。他沒事,如果他有事,他就不會向我啰嗦戒煙的事了。但我沒有時間聽他啰嗦,甚至有些不耐煩。劉玫說今天要我去她家里,她母親要到北凌湖去,叫我在午飯前到她家。要是我不按時去,她肯定不會給我好臉色看,她會向我發(fā)脾氣,半個月不理睬我。想到劉玫那張快如刀子的嘴巴,我說上車吧。我還有事呢。他一愣,活動了一下手腳,發(fā)覺自己沒事,不無失望地說,我怎么會沒事呢?我還以為我會死掉呢。我說,沒事才好,快點上車吧,我送你回家。
上車后,我又問他住在哪里。他說知道搪瓷廠嗎?我家在搪瓷廠的對面。我問他是不是搪瓷廠的職工。他說是。他是搪瓷廠的,這讓我頓生一種莫名的親切感,因為我父親也在搪瓷廠干過。我父親不是下崗,而是辭職。
搪瓷廠因為經(jīng)營不善,早在十年前就倒閉了,廠里一千多名職工去市政府上訪,鬧得沸沸揚揚,連警察都驚動了。他是搪瓷廠的職工,也就是說他是一個失業(yè)人員,而今天我又撞了他,我想事情肯定不會像我想的那樣簡單,給幾個錢就可以把他打發(fā)了。我又掏出煙來給他,他搖搖頭,說不抽了。
現(xiàn)在開出租車的生意是越來越不好做了。我說,有時一天下來連油錢都賺不回來。我是故意這么說的,目的是為了告訴他不要以為我開車就有錢,你想訛我,那你是選錯人了,我也是窮人,比你還窮。他沒有說話,好像是睡著了,一聲不吭。我說,你在聽我說嗎?
他噢了一聲,你說,我聽著呢。
劉玫打我的手機,聽她的口氣顯然是生我的氣了,你在哪?
我說,在路上。
劉玫氣咻咻地說,都什么時候了?你要是不來,我雇車去了,不要以為沒你那破車我們就去不了?
你女朋友?他說??次乙谎邸?/p>
我點點頭。
這個時候我有些煩她了。你他媽的算什么??!你不就是酒店里的一個服務(wù)小姐嘛,你有什么資格用這種口氣和我說話?一個酒店里的小姐……我怎么會愛上酒店里的一個小姐?而且處處都得聽她的,被她呼來喚去。我搪塞說馬上就到,不會耽誤去北凌湖。她說限我十分鐘之內(nèi)趕到,然后把電話掛了。我能夠想象到她此刻的表情,一定是兇神惡煞一般。
到了搪瓷廠,我才想起問他的名字。他說他姓丁,要我叫他老丁就行。他三十多歲,個子和我一般高,有些偏瘦。我要把他攙下車,他說不用。我看他沒什么大礙,能自己走路,而且思路清晰,忐忑不安的心終于放松下來。我以為把他送到家,再給他兩個錢,事情就解決了,但是出乎我意料的是他的妻子聽說我撞了他后,用身體堵住了門,那意思好像怕我奪門而逃似的。
你這是干什么?老丁坐下來,對他妻子的做法有些不滿??腿藖砹耍膊恢廊ヅ輭夭鑱?。
老丁的妻子一怔,然后看著我,說你不知道他……
老丁擺擺手,啰嗦什么,快去呀!
我說,嫂子。老丁不同意去醫(yī)院,我也沒辦法。
老丁的妻子泡了兩杯茶,一杯給我,一杯給老丁,然后她去了廚房。我聽見切菜時發(fā)出的聲。老丁的家庭條件不是很好,一臺電視機、一對破舊的沙發(fā)、一張收拾得干干凈凈的大床,房子的面積也就三十多平方,但房間是整潔的。在窗臺上擺著兩盆花,一盆是文竹,另一盆是吊蘭。老丁的妻子比他年輕,長得不丑,甚至可以說挺漂亮,只是她郁郁寡歡,愁眉不展。
老丁說,無巧不成書,看來這是我們的緣分。他竟然這樣說。我這一撞他,還撞出緣分來了。我不知道說什么好,弄不明白他要我來他的家里,而且又泡茶給我喝,心里打的是什么主意。不過我可以肯定他不是碰瓷的,而且我還可以肯定他是一個通情達理的人。我喝一口茶,那茶不怎么好,很苦,發(fā)霉了一樣。老丁說過去他喜歡喝酒,后來戒了,現(xiàn)在只喝茶。喝過一杯茶,我想走,可老丁堅持叫我留下,要和我喝喝。似乎我要是不留下,就是看不起他。盛情難卻,我再說走,就有點不近人情了。
我說,你不是戒酒了?
老丁說,你喝酒,我以茶代酒。
下酒菜只是一包五香花生米和自家腌制的咸菜,不過那咸菜很好吃,味道特別,酸酸辣辣的。老丁說他的妻子過去在“天福醬菜”工作,廠子效益不好,大半年沒開工資了,她就不干了,在家自己腌制咸菜。老丁呢,就帶著咸菜去早市賣,有時也給飯店送。老丁說小本生意,一天能賺個百八十塊,好的時候能賺二三百,但這樣的情況并不多。老丁挺知足,有吃有喝就行。他就是這么說的,不求大富大貴,只求衣食無憂。老丁的母親看不見,患了白內(nèi)障,身體也不怎么好。他現(xiàn)在正在攢錢,等攢夠了錢,他就帶母親去做手術(shù)。我喝酒,老丁喝茶。那酒不錯,是老丁戒酒前買的。趁妻子不在,老丁給自己倒了一杯,一口喝干了。喝過那杯酒,他就開始咳嗽,咳得很厲害。我以為他喝嗆了,問他沒事吧?他說沒事。
在我離開老丁家時,他一直都在咳嗽,一只手按在胸口上。他把我送出門,站在樓道里,說他一直想給母親治眼睛,讓她重見光明,但家里的經(jīng)濟條件不允許,所以一拖再拖。老丁一再說他現(xiàn)在正在攢錢,等攢夠了錢,他就帶母親去做手術(shù)。我又一次把錢掏出來,可他說什么也不要,甚至有些發(fā)急,好像我給他錢對他是一種侮辱似的。他不要,我只好作罷。看得出老丁是一個實在人,我就把我的電話告訴了他,如果他需要用車,說一聲就是。老丁說我會的。然后看著我,似乎有什么難言之隱。我說,有什么事你說就是。老丁說,我要是死了,有時間你來看看我的母親,她只有我這么一個兒子。我說,老丁,你這是說的哪門子的話,你會長命百歲的。老丁笑了笑,又咳起來,一邊咳一邊說你答應(yīng)我好嗎?
我會來的。借著酒勁,我說。那酒的度數(shù)挺高,至少在五十度以上。我的頭有點暈,感覺舌頭不當家了。老丁,你放心就是了!老丁看著我,說我母親她看不見,你明白我的意思嗎?我說,男人說話,一個吐沫星掉地上也能砸一個坑。老丁說,我的意思是我母親的眼睛看不見……我不明白老丁的意思,不知道他到底想說什么,他吞吞吐吐,欲言又止。這個老丁,他是要我給他的母親治眼睛嗎?但我覺得他不是那個意思??次也幻靼?,老丁又說他的意思是等哪天他不在了,要我去看看他的母親,她的眼睛看不見。老丁說你明白我的意思嗎?我說老丁,我明白你的意思。其實,我不怎么明白,他的話讓我聽得懵里懵懂。老丁急出一頭汗,聽我那么說,他笑了笑,連說了兩遍謝謝你,謝謝你。我大著舌頭,說老?。∧愕膵?,也是我的媽。我拍了一下胸膛。這樣說你放心了吧?老丁說,我相信你。
劉玫又來打電話催我,我已離開了老丁家。我靠路邊停下車,站在一棵樹下聽她說。只有在喝了酒后,我才不會對她俯首帖耳,才可以對她口氣生硬。我說,嗓門很大,我去不了啦,出事了!電話那頭很靜,過了一會兒劉玫才說,你沒事吧?
我說,事大了,我撞人了。
劉玫說,你眼瞎??!非要往人身上撞!
我抱住那棵樹,一屁股坐了下來。那酒后勁大。我想站起來,試了幾次,怎么也沒站起來。
我就是眼瞎??!我說,然后抱緊了那棵樹。
2
從老丁那里喝酒回來,下午我沒有出車。劉玫來找我時我正躺在床上,她有我房門的鑰匙,所以聽到敲門聲我沒有動。她敲了三下門,接著拿鑰匙把門開開了。我躺在床上,想著老丁對我說的那番話。這個老丁,他是想等他去世后,讓我冒充他。這怎么可能呢,我又不是老丁,老太太能不知道他的兒子是誰?老丁那么說,也可能是一時突發(fā)奇想。讓我后悔的是我酒后失言,竟然拍著胸膛答應(yīng)了他。是啊!我答應(yīng)了老丁。我們萍水相逢,只是喝了一場酒,我就答應(yīng)了老丁。我這個人平時不輕易許諾別人,即使是在酒后。但是,我卻神使鬼差地答應(yīng)了老丁??吹轿宜难霭瞬娴靥稍诖采?,劉玫很是不高興。她把我從床上拽起來,發(fā)覺我沒什么事,把眼一瞪,你這不是好好的嗎?接著,她拽住我的耳朵,扯得我齜牙咧嘴。
我死了你才高興??!我怏怏不樂,你怎么能這么說話?她坐下來,嗔怒道,誰高興你死?。∥铱蓻]那么說。她一只手按在肚子上,笑了笑。說你要是死了,我們的孩子怎么辦?
你懷孕了?
她說,這個月沒來,肯定是懷上了。
我從床上跳起來,把耳朵貼在她的肚子上。劉玫說她懷孕了,我想聽聽她肚子里的孩子是不是很淘氣。但是,我聽了半天,聽到的卻是咕嚕咕嚕的聲音,就好像里面有一只青蛙在叫。我問她幾個月了,她推開我,說不到兩個月了。我比劃了一下,問她兩個月有多大?是不是有這么大?
到底出什么事了?她說,你真的撞了人?
我把事情的經(jīng)過輕描淡寫地說了一遍,當她聽說我把電話號碼給老丁留下了后,就用一根手指頭點著我的頭,說你沒腦子?。∧阍趺唇o他留電話號碼呢?你啊你,腦子進水了!當時你就應(yīng)該跑的,而你不跑不說,還給他留電話,你這不是自找麻煩嗎?你等著瞧吧,這事不會就這么了結(jié)的。我說,跑有什么用?他知道我的車牌號,我可以跑掉,但用不了多久我就會被交警找到的,那樣會更麻煩。那可是肇事逃逸!
開著車你還敢抽煙,你是不想活了?你不想活了,可你也得為我想想啊,為我們的孩子想想??!劉玫眼圈一紅,似乎要哭出來。她就是這樣的一個人,有時咄咄逼人,有時又楚楚可憐。我把她抱在懷里,忽然嗅到一絲絲槐花的香氣。窗外有一棵槐樹,槐花正開得熱烈。蜜蜂的嗡嗡聲似乎就在耳畔。我吸了一口氣,抱緊了她。在這個香氣撩人的下午,我的呼吸變得急促起來,我問她女人懷孕期間能不能做愛,她茫然地看著我,搖了搖頭。我按下那個不合時宜的欲念,點上一根煙,去看窗外的那棵槐樹。
我們什么時候結(jié)婚?她說。
在哪里結(jié)婚?房子這么小,等你生了孩子,這房子怎么住得開我們?
她說,要么結(jié)婚,要么把孩子打掉,你看著辦好了。
打掉?
對,打掉!她翻臉比翻書還快。
說心里話我不想要什么孩子,我一點思想準備都沒有,怎么說當父親就當上了。但是,我又不忍心她把孩子打掉。想到她肚子里那個蠢蠢欲動的小生命,我不知道那是我和劉玫愛情的結(jié)晶,還是一時沖動釀成的后果。劉玫要我抓緊找房子,還教訓(xùn)我,別整天混吃混喝等死。什么叫混吃混喝,人人不都是這樣活著嗎?我覺得這樣活著挺好。我就是這樣的一個人,不思進取,安于現(xiàn)狀。
劉玫走后,我給馬鐵打電話,問他能不能給我弄套房子。馬鐵說房子倒可以弄一套,只是房子不大,而且是二手房。我說只要有衛(wèi)生間就行,其他的都無所謂。馬鐵說那好,你等著,找到了我會和你聯(lián)系。
我住的是筒子樓,沒有衛(wèi)生間,解決拉撒問題得跑到小區(qū)外面的公用廁所去,要是遇上拉肚子,那事情可就麻煩了。劉玫極少在我這里過夜,她想要一套大點的房子,這樣的要求并不算太高。現(xiàn)在的女人都很現(xiàn)實,劉玫也不能脫俗。給馬鐵打完電話,我倒頭又睡了起來。老丁的妻子打來電話時已是晚上八點,我剛剛睡醒,正打算晚上吃什么。聽到一個女人的聲音,我以為是要打車的顧客,就說不出車,你找別人吧。等我說完,她才說她是老丁的妻子。
我說,老丁的妻子?哪個老???我不認識老丁。
你不記得了?就是丁紅旗啊……
老丁,丁紅旗。我想起來了。這個時候老丁的妻子打電話給我會有什么事?沒等我問,她就說了,說要我去她家一趟,老丁不行了。劉玫說得一點都沒錯,這事不會就這么完了?,F(xiàn)在,老丁的妻子打電話給我,只是麻煩的開始。老丁不行了,她這么說是什么意思?我來不及多想,下樓開了車就走,一路上把車開得幾乎要飛起來。老丁不行了,他肯定是受了內(nèi)傷,比如肝臟破裂。當初他要是聽我的去醫(yī)院檢查一下,說不定他就不會有事了?,F(xiàn)在好了,老丁不行了。說不定已命在旦夕。
來到老丁家,他的妻子見了我,驚魂未定地說剛才把她嚇壞了。問她怎么回事,她說老丁吐血了,突然就一口血噴出來……房間里打掃過,我沒看到什么血跡。老丁躺在床上,好像睡著了,因為燈光昏暗,看不清他的臉。這個時候她應(yīng)該打急救電話,而不是找我,我又不是醫(yī)生,叫我來也沒什么用。我叫了一聲老丁,他沒做出反應(yīng)。我又叫了一聲。她說讓他睡一會吧,別打擾他。這樣也不是辦法,必須送醫(yī)院去。但是,她不同意,說醫(yī)院是燒錢的地方,家里的那點積蓄已被折騰得差不多了??梢膊荒芤娝啦痪劝?,我卡上還有一點錢,可以拿出來??伤龍?zhí)意不肯去醫(yī)院,說沒用的,治病不治命,花再多的錢也沒用。我覺得老丁不像是睡著了,說不定他已經(jīng)過了奈何橋,把孟婆湯都喝了。不去醫(yī)院,那怎么辦?我看著她,征求她的意見。因為剛剛哭過,她的眼睛有些紅腫,極力控制著內(nèi)心的悲傷,身體卻在發(fā)抖,一副弱不禁風(fēng)的樣子。
醫(yī)生說他最多也就再活半年,都到晚期了。她說。
你是說老丁他得絕癥了?
她點點頭,是去年檢查出來的,家里沒錢,他又不同意做手術(shù),只是用吃藥來維持生命。她說這話時的口氣是平靜的,就像在說一個與己無關(guān)的人。他脾氣倔,說花了錢也治不好,還不如活一天是一天。她嘆一口氣,說拿他實在是沒有辦法。
話雖然這么說,但我的心里還是感到很難受,如果不是我,老丁不會這么快就死掉的,是我提前了老丁的死期。我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老丁,他那么瘦,臉色灰暗,就像一個紙人兒,讓我不再敢看第二眼。我可以確定,躺在那里的老丁已經(jīng)走了。嫂子。我說,你不要擔心,只要我有一口吃的,就不會虧待了你和孩子。這話說得聽上去是那么言不由衷,底氣不足。
她看著我,眼淚終于一顆顆掉下來,掉在地板上,碎了。我感到內(nèi)心有什么東西也跟著碎掉了。碎掉就碎掉罷!事情弄到這種地步,再說什么都晚了。我答應(yīng)過老丁照顧他的妻兒老母的,現(xiàn)在他去世了,我不能說話不算話。一個人在江湖上混,應(yīng)該義字當先。我安慰她,要她不要難過。老丁走了,對他來說不見得是壞事。她收住低低地啜泣聲,拿紙巾擦去了臉上的淚水。房間里很靜,我問她要不要告訴老丁的母親,她搖了搖頭。她的意思是老丁的母親得知這一噩耗后會受不了的,所以最好暫時先瞞著。我覺得她說的有道理,要是老太太知道自己的兒子不在了,她會要死要活,弄得不可收拾。老丁的母親眼睛不好,她說是白內(nèi)障,因為家里沒錢,所以一直拖著沒有去做手術(shù)。我知道這個情況,老丁對我說過。老丁生前最大愿望就是帶著他的母親去醫(yī)院做手術(shù),讓她重見光明。老丁活著時家里拿不出錢給老太太治眼睛,現(xiàn)在他死了,對這個家庭來說無疑是雪上加霜。
我說,那就先瞞著再說。
我也是這樣想的。她說,這也是老丁生前的意見。她的意思是想瞞著老丁的母親把老丁的后事辦了,等以后有機會再告訴老太太,或者一直瞞下去。老年喪子,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這事攤到一個多病而眼睛又看不見的老人身上后果會怎樣,我不敢去想,所以我非常贊成她的意見。我說,錢的事你不用操心。她搖了搖頭,說家里有錢。老丁早就把自己的后事安排好了。
老丁的母親住的那間房子要小些,因為眼睛看不見,她很少出門。在我和她說話的時候,老丁的母親突然咳嗽了兩聲。老丁死了,如果我們偷偷地把喪事辦了,于情于理說不過去,所以我再次提出去醫(yī)院,打120叫救護車,總不能讓老丁一直在家里躺著吧。老丁的妻子沒有提出異議。再說人死了,要有醫(yī)院開具的死亡證明,要不然火化也是個麻煩事。
當救護車開到樓下時,老丁的母親叫了一聲豆子!說是不是你陳大爺又犯病了?老太太的耳朵挺靈的。豆子說,媽,您就別操心了。
我下樓去,交代救護人員不要說話,不要弄出聲音。他們問為什么。我說老丁的母親腦子有毛病,她會把你們當成精神病醫(yī)院的人,到時她會大喊大叫。救護人員說可以。老丁被抬上車后,救護人員給他做心肺復(fù)蘇,折騰了半天,終于有人意識到了什么似的說,人都死了,你們還叫我們來?
我說,我不知道他死了。打電話的時候他還活著呢。
救護車一路呼嘯,直接開到了醫(yī)院的太平間。他們把老丁送進太平間時,老丁的妻子只是站在門口朝里看了看。太平間陰氣重,大熱天的,我感覺頭皮發(fā)麻,身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我點上一根煙,剛抽了一口,聽見老丁的妻子哭了。我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只是看著她在那里哭。等她哭過,她說我們回去吧。我開車送她,在回去的路上,我問她,你叫豆子?她點點頭,嗯了一聲。車里沒有開燈,我看不清她的臉。這個時候,她淚痕未干。我給她遞過去一張紙巾。她接過去,只是握在了手里。
回到我的住處時,天已大亮了,我一頭倒在床上,感覺骨頭都散架了。對我來說那一夜就像做了一個夢。真的!這太像一個夢了。睡了一覺后,我把夜里發(fā)生的事又想了一遍,然后坐起來,點上一根煙,腦子亂哄哄的,對以后的事一點頭緒都沒有。我不知道接下來我該怎么做。我開車撞了老丁,然后把他送回家,而他留下我,陪我喝了一頓酒。到了晚上,老丁就不行了。老丁死了,豆子的意思是什么?她想要我扮演老丁,以此來瞞著老丁的母親嗎?我可不是一個演員,我想我是不能勝任這個角色的,萬一被老丁的母親發(fā)覺了,我該怎么收場?紙包不住火,也不知道豆子是怎么想的。還有老丁,他要我送他回家,又陪我喝酒,是不是預(yù)謀好了的。
我胡亂地吃了點什么,開車去了老丁家。老丁去世了,現(xiàn)在就在醫(yī)院的太平間里躺著,不能讓他一直躺在那里吧。到了老丁家的樓下,我沒有上樓,撥通了老丁的電話。我覺得還是在電話里說好。老丁的妻子,那個叫豆子的女人接了電話后,說她已想好了,等老丁入土為安后,她就告訴老丁的母親,說老丁外出打工去了。我說,也只好這樣了。豆子,你不要太難過了,我會照顧你們的。聽我這么說,豆子一怔,說這一天遲早都會來的,她早就想開了。我知道肝癌晚期會疼得很厲害,那種疼一般人受不了。老丁多活一天,就多受罪一天。
你說老丁會不會是故意的?想到那天的情景,我說,我的意思是說他過去有沒有產(chǎn)生過自殺的念頭。比如那天,他是故意往我車上撞的?
不會!他不會那么想,更不會那么做。豆子說。
我站在老丁家的樓下,朝他家的窗口看。我看到一個身影,就在窗口旁。那個人是豆子,她似乎也看到了我。我躲到一棵樹后,繼續(xù)和豆子說話。豆子堅持說老丁不會自尋短見,老丁那么愛她,怎么會撇下她不管呢。
我說,那種病是很折磨人的,特別是到了晚期,病人會非常痛苦。
你不要說了!她說,我知道,但我有什么辦法?
過了兩天,我又去看豆子,這次我沒有在樓下打電話,而是直接去了她家。敲了兩下門,豆子就把門開開了,但她沒有讓我進門。我問她老丁的母親可好。她搖搖頭,說,不好!
我說,你呢?你怎么樣?
她說,母子連心,她會不會已經(jīng)知道老丁不在了。
那怎么辦?我說。
實在瞞不過去了再說。
我掏出一摞鈔票來,大概有五百多塊錢,但她說什么也不要,甚至有些惱火。我只好又把錢裝進口袋里。
你兒子呢?我說。
在他姥姥家。
我能帶他玩嗎?
以后再說吧。
老太太聽到我們的說話聲,問豆子誰來了。豆子搪塞說收電費的,這個月的電費該交了。老太太不再說什么。老丁還在醫(yī)院的太平間里躺著,這樣也不是個辦法,應(yīng)該早點讓老丁入土為安。豆子說她現(xiàn)在心里很亂,不知道這樣做對不對。我覺得這事不存在對不對,為了讓老太太多活些日子,也只好暫時瞞著她了。
離開豆子家,我開車去了火車站。現(xiàn)在我已厭倦開車了,不是錢賺多賺少的問題,而是只要我一坐進車里腦子里就會出現(xiàn)老丁的影子。有一天甚至還夢見了他,就像我第一次見到他時,他臉上掛著狡猾的笑容。每當我開車從搪瓷廠過路或收工不干了時,我都會鬼使神差般去豆子家看看,有時站在她家的樓下,有時上樓去。豆子呢,她從不讓我進門,而是站在門里和我說一會兒話。
那天,我從豆子家的樓洞里剛出來,劉玫突然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
你整天鬼鬼祟祟背著我干嗎?她說。那個女人是誰?你要是不說清楚,我們就分手!
我說,老丁死了。我答應(yīng)過她要照顧他的妻兒的。
劉玫冷笑一聲,說你不會跑到那個寡婦的床上去照顧她吧?
你什么意思?你怎么能說出這種話來?我生氣了。簡直不可理喻。
劉玫不依不饒,戳到你的痛處了吧?你要和她沒事,你發(fā)什么火??!你這叫做賊心虛。
我忍無可忍,揮手就給了她一個大嘴巴。她做夢也不會想到我會動手打她,等她反應(yīng)過來后,說了一句打得好!我怎么會打她呢?對她我一向惟命是從,她說一,我從不說二,而今天我卻動手打了她。我打她是因為她毫無同情憐憫之心嗎?作為一個女人,她的心應(yīng)該是柔軟的,而她非但不有所表示,反而說出那種話來,所以我就打了她。我看著她的臉,在她的左臉上,那個手印清晰可見。我長這么大,還從沒打過女人呢。
你好自為之!扔下這話,她頭也不回地走了。
我追上去,一邊跑一邊向她道歉,可她不聽,腳下的高跟鞋發(fā)出憤怒的嗒嗒聲。我了解她的脾氣,這個時候就算我跪下向她道歉,她也不會接受。分手就分手。我不稀罕!你以為除了你我就找不到女人了?看著她走遠,我上了車。因為心里煩,在回去的路上我去了一家小酒店。我的心里很亂,我要靜下來好好地捋一捋。
那天晚上我喝醉了,我從沒有喝過那么多酒,一個人差不多喝下一瓶白酒。我是怎么離開那個小酒店的,又是怎么開車回到住處的,一概記不清楚了?;氐椒块g里我就嘔吐起來,吐得天昏地暗,感覺五臟六腑都要被吐出來了。吐完,我癱軟在地上,頭痛欲裂,想爬起,卻怎么也起不來。
第二天早晨,當當?shù)那瞄T聲把我叫醒了,我以為是劉玫,不禁心頭一熱,但我嗓子眼灼痛,說不出話來。我搖搖晃晃地爬起來,剛走了兩步,身體一晃,啪地一聲便跌倒了。我掙扎著,想爬起來,門卻開了。那個進來的女人不是劉玫,而是豆子。昨晚我回來,連門都沒關(guān)。
你怎么了?豆子去攙扶我。你喝醉了?
我想笑一笑,因為我的頭還在疼,沒有笑出來。豆子把我扶到床上,然后下樓去請醫(yī)生。我昏昏沉沉,就像一個溺水的人,在慢慢地下沉、下沉。醫(yī)生來了后,給我扎針,而我一無所知。在我輸液的時候,豆子把房間打掃了一遍,又把我身上的衣服脫下來拿去洗了。吊瓶打了一般,我從迷迷糊糊中醒來過來,才發(fā)現(xiàn)自己赤身裸體,身上只蓋了一條毛巾被。
打過吊瓶,我感覺好多了,肚子也咕咕地叫起來??粗诿χ鲲埖亩棺樱野l(fā)覺她才是我要找的女人,只有這種女人才會讓冷清的屋子變得溫暖起來。我出神地看著豆子,不想她這時突然轉(zhuǎn)過身來,我尷尬地笑笑,想說什么卻沒有說出來。豆子衣著整潔,頭發(fā)也梳理得一絲不茍,我甚至從她那張曾經(jīng)愁云慘淡的臉上看到了一絲陽光。豆子說了一句餓了吧,又轉(zhuǎn)過身去。在那一刻,我的心突然就動了一下。我說,你來找我是不是有事?
她遲疑了半天才說,本來想讓你帶丁超去兒童樂園玩,誰知你……
她端上做好的飯菜時,我說,我們下午去,我現(xiàn)在沒事了。
改天吧。她說,你的身體還很虛弱。
在我要吃飯的時候,手機響了。是馬鐵打來的,他說房子找到了,有五十多平方,位置不錯,問我要不要去看看,價錢不是很貴。
我和劉玫分手了!我說,找房子還有什么意義。
馬鐵說,你怎么能說不要就不要了?我可是和人家說好了的。
我看一眼豆子,她低垂著眼簾,發(fā)覺我在看她,她把臉轉(zhuǎn)向了窗子。窗外,那棵槐樹已是郁郁蔥蔥,槐花早已落盡。她的側(cè)影讓我的心動了一下。那只是一瞬間的事,我禁不住問自己,我會愛上這個女人嗎?
我說,我當然要了,這破房子我住夠了。
馬鐵問我怎么回事,好好的,怎么分手了。我說,分手就是分手了,天下女人多的是,我難道會非她不娶?我這話是說給豆子聽的。我的身邊就有一個女人,雖然她是個寡婦,但在我看來她比劉玫并不遜色,而且對人知道冷暖,只是年齡上比我大幾歲。
馬鐵說,那我們下午去看房子怎么樣?
我答應(yīng)下來。
豆子沒等我吃飯就走了,她不放心老太太一個人在家。我送她下樓,她不同意。我站在門口,看她一個臺階一個臺階下樓梯。在樓梯的拐角,她停下,叫我回屋去。我說,有事打電話給我。
看過房子,我開車去了豆子家。那所房子,貴是貴了點,但位置不錯,還有一個寬敞的衛(wèi)生間。只為了那個衛(wèi)生間,我也愿意買下來。到了豆子家,我毫不猶豫地敲了敲門。豆子開了門,叫我進屋。我坐下后,她還給我泡了一杯茶。我告訴她看過房子了,決定買下來。對我的話她沒作出反應(yīng)。
我的意思是。我說,那房子,你們?nèi)プ ?/p>
紅旗,是紅旗回來了?老丁的母親在臥室說。
聽老太太這么說,我馬上住嘴了。豆子站起身來,示意我不要再吱聲。我小聲說這樣下去也不是個辦法,讓我去看看老太太,反正她看不見,就讓我當一回她的兒子好了。豆子頗為躊躇,最后終于說,那好,不過你不要說話,她會聽出你的聲音的。
是紅旗嗎?兒?。∧闵夏娜チ??聽到我開臥室門的聲音,老太太聲音嘶啞地說,過來,讓娘摸摸你。她向我伸過手來。我走過去,在床邊蹲下。老太太的手顫抖著,摩挲著我的臉。我想躲開她的手,但又怕她覺察到什么,只好聽憑她的撫摸。你咋不吱聲呢?老太太的手在我的臉上緩緩移動,那種撫摸讓我百感交集。我感覺內(nèi)心涌起一股暖流,然后波及全身。我母親死得早,在我的記憶中只有父親的斥責,以及喝醉后對我的謾罵,還從來沒有一個女人這樣撫摸過我的臉。
媽。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突然叫她媽,這讓我非常愕然。
老太太的手停在我的臉上,你不是紅旗?
他不是紅旗又是誰?豆子說,她的反應(yīng)很快。他感冒了,所以聲音才是這個樣子。
老太太的雙手終于又蠕動起來,喃喃著,你是我兒,你是我兒。我平息靜氣,一動不動,任憑老太太摩挲著我的臉。兒??!老太太說,你瘦了。我眼圈一熱,突然就哽咽了。
從老太太的房間里出來,我已是大汗淋漓。老太太一會兒糊涂一會兒清醒,她的眼睛看不見,弄不好腦子也有問題,比如老年癡呆。我只是這么懷疑,沒有對豆子說。不過這樣也挺好,要是老太太總是那么清醒,她肯定會發(fā)現(xiàn)我不是老丁。
豆子說,以后怕你得常來了。
我問為什么。
因為你是她的兒子啊。豆子說。
我說只要你同意,我天天來都可以。
豆子說,難為你了。
3
那天晚上,從豆子家出來時,天已黑透。我的車停在她家的樓下,在我打開車門要上車的時候,一個黑影走過來,說他要去汽車站。我問他幾個人,他說三個。在去汽車站的路上,他們說要下車,我只好把車停在路邊。
其中的一個家伙說,你下來一下。
我下了車,未等我反應(yīng)過來,一個直拳便打在了我的臉上。我下意識地捂住臉,并彎下腰來,這時他們?nèi)_相加,對我一頓暴打。也不知道是誰打的報警電話。等110警察趕到時,他們已消失于夜色里。他們沒有打我的要害,我只是受了一些皮外傷,事后我想肯定是有人指使他們打我的,倘若他們和我有深仇大恨,肯定不會手下留情。
我的眼睛被他們打腫了,身上青一塊紫一塊,就我當時的樣子我要是出車,那還不把顧客下跑了,所以我閉門不出,在家待了一些日子。得知我被打,馬鐵氣憤難平,說找?guī)讉€人把那幾個小子給做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再說我連打我的人都不知道是誰。我以為豆子會來,但她一直沒來,也許她不知道我出事了。劉玫來看我那天我正在看電視,她的到來出乎我的意料。她對我被打的事一點也不感到吃驚,甚至幸災(zāi)樂禍地說還男人呢,連幾個小流氓都打不過。還好意思說自己在社會上混?
太突然了。我說,我毫無防備。
劉玫說,我已把孩子做掉了。對她的話我沒有作出什么反應(yīng),我知道她會那么做的。孩子在她的肚子里,她想做掉,我能有什么辦法。劉玫揶揄地說,那個寡婦就那么好嗎?她的話讓我聽了感到非常刺耳,于是我故意氣她說,好!比你好。她對人知道冷暖。我就喜歡她那樣的女人。
那你是打算和她結(jié)婚了?她說。
當然!我說,如果她同意,我會的!
她冷笑道,好!到時你別忘了請我喝你們的喜酒。
一個人在氣頭上是什么話都說得出的,但是冷靜下來想想,我會不會和豆子結(jié)婚還是個未知數(shù)。我可以接受她和她的兒子,可我無法接受那個老太太。當然,老太太也不見得會接受我,因為我撞了他的兒子,而且我和豆子還導(dǎo)演了一個騙局,雖然她一時糊涂一時清醒。劉玫走后,我一個人坐在那里發(fā)呆發(fā)了很久。
第二天,豆子終于來了。進門后,她似乎有話要說,可她吞吐了半天,沒有說出來,看得出她有些難為情。在她幫我收拾房間的時候,她說,以后你不要去家里了,鄰居們已在說閑話了。
我說,我只是想幫你,而且我答應(yīng)過老丁的。
你的女朋友來找過我。她說。
她都對你說了些什么?
她低下頭,局促不安地搓著手。
我們不合適。她終于說,真的!我們不合適。我比你大,而且不是大一兩歲。我配不上你……她似乎有什么難言之隱。再說了你的女朋友都懷孕了,我不能拆散你們。
有什么不合適?這么說的時候,我突然變得沖動起來。我就是要娶你,和你生活在一起!不容她再說什么,我上前抱住了她,嘴巴貼在她的嘴巴上。她掙扎著,用力推開我,隨后給了我一耳光。那一耳光打得不重,但我的身子卻晃了兩晃,差點摔倒。打過我后,她像被嚇著了一樣,說我不能做對不起老丁的事。我又一次抱住她,她沒再推開我。我把她抱到了床上,感覺她在我的懷里變軟了,那是一種讓人感到溫暖的柔軟。我渴望在那種柔軟里沉溺,哪怕死掉。她的呼吸變得急促起來,呼出的氣息,足以把一個人點燃。但是,我的腦海中突然跳出一個人來,是老丁,我聽見老丁說,看來這是我們的緣分!老丁笑嘻嘻的,臉上掛著狡猾的笑容。
我想驅(qū)趕老丁,可他一直在我的腦海里揮之不去。我毫無辦法,腦海亂糟糟的,剛才的沖動和沸騰的熱血在瞬間降到了零度以下。我從床上下來,點上一根煙,大口大口地吸著,以掩飾內(nèi)心的不安。豆子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她翻身起來,整理了一下被我弄亂的頭發(fā)。我說了一聲對不起,剛才我太沖動了,你不會怪我吧?豆子搖了搖頭,是我讓你失望了。
不是這個意思。我說,你一點都不老,真的!
少抽點煙,對身體不好。豆子說。
我把只抽了一半的煙摁死在煙灰缸里,一屢淡藍的煙霧裊裊地升起來。透過煙霧,我看到豆子臉上的表情一片恍惚,眼睛里似乎有淚光在瑩瑩閃動。屋子里變得安安靜靜,這是一種尷尬的靜。我不知道要說什么,就給豆子倒了一杯水。她搖了搖頭,神情不怎么自然。
豆子要走,我說開車送她,她不同意,說聞不慣汽油味,會暈車的。她走后,我給馬鐵打電話,馬鐵說,我正要找你呢。我問他什么事。他說,我們見面談。
馬鐵和我一樣,也是跑出租的,他有一輛“沃爾沃”,車是新車,生意很好,聽說有一個富婆包了他的車。那個富婆出手大方,即使馬鐵不出車,她也會支付他錢。我想那個富婆包的與其說是馬鐵的“沃爾沃”,不如說是包了馬鐵,因為馬鐵年輕,人長得帥氣,就像電影《老炮兒》中的那個小飛。我沒有見過那個富婆,我想她一定是一個其丑無比的女人,要不就是人老珠黃而又性欲旺盛,要不然她不會弄一個小白臉來養(yǎng)著。
人往高處走,而我卻水往低處流。馬鐵傍上了一個富婆,我呢卻要和一個盡是麻煩事的女人生活在一起,還聲稱喜歡她。我真的喜歡她嗎?我沒有深想。有時候這種事是越想越想不明白的。
我趕到馬鐵所說的那個酒吧,還沒坐下,他就說聽說你要和那個叫豆子的女人結(jié)婚?我說結(jié)什么婚,你聽誰說的?馬鐵說,你沒發(fā)燒吧?如果你執(zhí)意要那么做,你的一生就給毀了,你一輩子會沒有好日子過!馬鐵身邊坐著一個他帶來的女人。
可是,我說,事情都是因為我才弄到今天這個地步的,我要是不這么做,她怎么辦!
那個和馬鐵一塊來的女人坐在一旁聽我們說,她沒有發(fā)表意見,只是在抽煙,有時喝一口杯子里的飲料。
你會后悔的。馬鐵說。每個人都有他自己的命運,這是上天注定的,你怎么能改變呢?你又不是上帝?
是的,這也是我所擔心的事,我害怕時間長了,我會像馬鐵說得那樣后悔自己當初的決定。人不可草率行事!馬鐵諄諄告誡我,劉玫可是年輕又漂亮。我被他說得動搖起來。我真的喜歡豆子嗎?我相信我之所以那么做很大程度上是處于對她的憐憫,是一種假惺惺的江湖義氣,是對劉玫的報復(fù),當然也包含著一點點愛,但我不知道那愛能持續(xù)多久。我愛豆子嗎?我自問。還有,她愛我嗎?我左右搖擺,難以取舍。
你這么做沒什么不對。那個女人終于開口了,我支持你。
馬鐵一愣,說我這也是為你好,當然,你要是真的喜歡那個女人,也無可厚非。
先把房子裝修一下。在那個女人去洗手間的時候,我說,你能不能借點錢給我?我現(xiàn)在沒那么多錢。
馬鐵說,我這錢可來之不易?。?/p>
那個女人是誰?我問。
他秘而不宣,只是笑了笑。
她就是那個富婆嗎?她一點都不老,也不丑陋,甚至可以說國色天香。馬鐵這小子的命比我好多了,靠著一張臉就能賺錢。馬鐵卻說有錢人不好伺候,特別是有錢的女人。有什么不好伺候的?不就是讓一個女人滿意嗎?在快活的同時你還能賺到錢,而你卻叫苦連天,這個社會也太不公平了。
男人就該有所擔當。在我們分手時,那個女人說,如果人人都薄情無義,這個世界就沒救了。
我被她說得一愣。我知道她說的有道理,但是我只是螻蟻之人,微不足道,我能改變什么?當然,我也想有所擔當,活得像一個男人一樣,可我做不到。我朝馬鐵和那個女人揮了揮手。馬鐵志得意滿,摟著那個女人。陽光下他們的背影一點點變得虛幻起來。
4
房子買下來后,我決定裝修一下。我找到豆子,告訴她要裝修房子,想請她幫忙。她毫不猶豫地答應(yīng)了。我們一起去找裝修公司,和包工頭討價還價。工錢談好后,我們又去建材市場買材料。那幾天我們風(fēng)塵仆仆,忙得不亦樂乎。忙碌可以使人忘掉生活的煩惱,使人過得充實起來。大熱天的,豆子跟我跑來跑去,汗流浹背,連口水也顧不得喝。我給她買飲料,她就說喝不慣。我知道她是為了給我省兩個錢。找老婆就該找豆子這樣的,知道過日子。是不是我的腦子又發(fā)熱了,和豆子相處那些日子,我發(fā)現(xiàn)我愛上她了。豆子善解人意,對我也關(guān)心體貼,就像一個母親。我有忙的時候,就由她來監(jiān)督那些裝修工。女人心細,那些裝修工想偷工減料是瞞不過她的眼睛的,看她那樣子,儼然就是這房子的女主人。等房子裝修好后我就向豆子求婚,鄭重其事地對她說,要她嫁給我。
天越來越熱。
那天,我送一個顧客去國際飯店,回來的路上我一時沖動,跑到華聯(lián)大廈給豆子買了一條裙子。監(jiān)督別人干活也不是輕松事,因為休息不好,還要操心,豆子都瘦了。送她條裙子也算是對她的感謝。那件裙子花掉我三百多塊錢,但我一點都不心疼。人靠衣裳馬靠鞍,要是豆子把自己打扮一下,再去做個美容什么的,我想她也會很漂亮?;氐秸谘b修的房子里,她卻不在,問那些裝修工,他們說她出去了,剛才接了一個電話,她就走了。
她沒說去哪?我說。
那個裝修工搖了搖頭。
裝修已接近尾聲,大概再干兩天就可以完工。房子不大,兩間臥室,一間小客廳,但我對此已非常滿足,因為以后再去廁所,我用不著下樓了。我在房間里轉(zhuǎn)了一圈,沒有看出什么問題,就坐下來想打個盹。這時豆子回來了,她看上去有些疲倦,眼圈發(fā)黑,問我什么時候來的。
剛來。我說,家里沒事吧?
她搖搖頭,沒事。
他們說你接了一個電話,我還以為家里有事呢。我說,老太太還好吧?
她神思恍惚,說還好。
因為有我在,我提出讓她回家去休息,她答應(yīng)了。她走的時候我沒有把給她買的裙子拿出來,我想等房子完工后再送給她。她走后,我把材料費和工錢算了一下,兩萬多,差不多要三萬塊了。這個數(shù)字超出了我的預(yù)算。等我支付完工錢,我差不多就一窮二白了。
豆子走后不多久,劉玫來了。她的出現(xiàn)出乎我的意料,那些正在裝修的工人也吃驚地看著她。他們看看劉玫,又看看我,似乎在問怎么又來了一個女人?不等我開口,劉玫就大吵大嚷,要我賠償她的青春損失費。我要她出去說,她不同意。
你還知道要臉??!她說,一只手指著我的鼻子。你看著辦吧,我們談了三年,而我又因為你懷孕流產(chǎn),你說你該給我多少補償?
那些工人停下手中的活,看熱鬧一般看著我和劉玫。我沒好氣地說,看什么看?快干活!
劉玫說,我不會為難你,只要你拿出兩萬塊,我之間就兩清了。
我把她拽到門外,說我現(xiàn)在沒錢,但我遲早會給你那兩萬塊的,到時我會給你送去。
她說,我現(xiàn)在就要,你裝修有錢,怎么沒錢給我呢?我們談了三年,我對你真心真意,弄到最后我倒不如一個寡婦。你說你對得起我嗎?我真的就不如那個寡婦好?她的眼里有淚在打轉(zhuǎn)。過去她小鳥依人,雖然常常對我撒嬌發(fā)脾氣,可她從沒有嫌棄我是一個開出租車的,那個時候我們吃喝玩樂,無憂無愁,但是時光已不會倒流。今天她和我撕破臉,玩真的了。我心中有愧,伸手去給她擦眼淚,而她卻吼了一聲,別碰我!
我討了個沒趣,訕訕地說,那明天怎么樣?我明天給你。
她沒有說話,眼淚終于掉了下來。
其實你一點都不愛那個女人!她說,一只手按在肚子上。你當著我肚子里的孩子說你到底愛說誰?
你沒有做掉?我說。
她說,我為什么要做掉?我要把孩子生下來,還要告訴孩子你是一個十惡不赦的壞蛋!
她沒有騙我,因為她的動作看上比過去明顯笨拙了許多,還因為妊娠反應(yīng)扭頭吐了兩口。她吐出的只是一些清水,臉上的表情很痛苦。
我說,壞蛋就壞蛋,我本來就不是一個好人,也從沒做過什么好事。我會把錢給你的……
我會讓你后悔的!劉玫絕望地看我一眼,頭也不回地走了。
她剛走我就后悔了,我這樣對她是不是太殘忍了,她懷孕了,懷的是我的孩子,而我卻這樣冷酷地對她,我算不算是一個沒有人性的人?我下樓來,但我沒有看到她。她已經(jīng)走了。
第二天,我?guī)襄X去找劉玫,她不在酒店。打她的手機,她關(guān)機了。我只好給她家里打電話,接電話的是她的母親,我馬上把電話掛了。又是老一套,過去她只要不高興,就跟我玩失蹤,讓我找不到她。這次她又故伎重演。我心里煩,也很累,開車去了一家桑拿洗浴店,我想放松放松。在城中城那條街上到處都是洗腳房洗頭房桑拿洗浴中心,我是那里的常客,開車開累了,我會去那里放松一下。那個時候多好,我活得沒心沒肺,今朝有酒今朝醉。
你在哪?馬鐵打電話給我。他打電話的地方人聲嘈雜。劉玫流產(chǎn)了,現(xiàn)在正在醫(yī)院里呢,你快去看看。
昨天我還見過她。我說。
就是昨天,她不是去過你那里嗎?她在下樓的時候摔了一跤,回去之后就流產(chǎn)了。馬鐵說,你快去!問題有些嚴重。
我馬上驅(qū)車到了醫(yī)院。
劉玫睡了。我在等她醒來時問護士什么情況,那個護士說她是你妻子,我說不是,一個朋友。
以后她不能要孩子了。護士輕描淡寫地說。
劉玫還在睡,我來到走廊里,點上一根煙。天悶熱極了,像要下雨的樣子。我坐立不安,感覺自己就像一個罪人。護士說就算劉玫不流產(chǎn)她也不能要那個孩子,這次流產(chǎn)對她來說不是什么壞事。我弄不清楚護士所說的那些話是什么意思,我只知道劉玫還年輕,身體一直都很好。
劉玫已睡了三個小時,我再次走進病房時,她醒了。看到我后,她凄慘地笑了笑,說其實,我很想要那個孩子,我對你所說的那些話只不過是氣話。我問她醫(yī)生怎么說的。她說醫(yī)生在她的子宮發(fā)現(xiàn)了一個腫瘤,可能是惡性的。怎么會是惡性的呢?我覺得不可能,不要她聽醫(yī)生的信口開河。聽我那么說,她笑了笑說,這是真的,化驗結(jié)果已經(jīng)出來,只是醫(yī)生說得很含蓄。她不像是在開玩笑。我癱坐在椅子上,那一刻我一點力氣也沒有,我想我的臉一定是煞白的。她卻安慰我,說她沒事,一會半會死不了。我說不出話來,嘴唇在打哆嗦。
你還有豆子,她會給你生孩子的。她說。
我坐在她的身邊,雙手抱頭。她居然沒有恨我的意思。一個蠻不講理、不懂人情世故的女人也有柔軟的時候,這讓我看著于心不忍。我伸過手,想把她攬在懷里,但她沒有順從我,而是非常堅定地推開了我伸過去的那只手。
你走吧。她說,我沒事的。
我張口結(jié)舌,吭哧了半天,也沒說出一句話來。我把帶去的錢掏出來,可她搖了搖頭。有些問題是拿錢解決不了的。
結(jié)婚?和誰結(jié)婚?
劉玫??!她說。
我們分手了。我說,孩子也流掉了。
她說,那這房子……
你要是喜歡,你可以來住。我說,我是說你要是同意嫁給我,那這房子就是我們的家了。
這怎么可以,我嫁給你?你看我都老得不成樣子了,我哪有資格嫁人?她局促不安地說,你就不要和我開玩笑了。
我沒有開玩笑。我說。我是認真的!
豆子低下頭來,不再說話。我拿出給她買的裙子,要她穿上試試,而她不肯接受,她推脫不要的理由是裙子的顏色太鮮艷,她穿不出去。那就在家里穿,我說。她羞赧地笑了笑,臉紅得厲害。
在家里穿?穿給誰看呀?
我說,穿給我看??!
別鬧了,我們還是去看看家具吧。她說。
去家具城的路上,我突然產(chǎn)生了想見一見她兒子的念頭,于是便向她提出來,可她不同意,沒有說原因。她不同意,我也不好強求。家具買回來后,她接聽了一個電話。我問她是誰打來的,她說一個朋友。那個打電話的人是誰?我想肯定不是一般朋友。見我不高興,她解釋說你不要誤會,真的是一個朋友,她要我與她合伙做生意。那天晚上的那個電話又該怎么解釋?我這么想,但沒有說出來。那是她的隱私,我無權(quán)過問。在布置房間的時候,她心不在焉,我的情緒也不怎么高漲。天熱,等我們忙碌完,我已是滿頭大汗。房子裝修好了,家具也買來了,如果豆子同意留下來作這房子的女主人,那這就是一個家了。我一直過著不得安寧的生活,我長大成人的那個家對我來說根本沒有什么家的概念,母親去世后,父親就開始酗酒,動不動就罵人,所以我渴望有一個自己的家,哪怕像一個鳥巢般大小。
豆子要走,說老太太的身邊不能沒有人。我提出開車送她,可她不同意,說坐公交車很方便。她下樓后,我跑到陽臺上,卻看到她在樓下打電話。她沒有馬上走,好像在等人的樣子。大概過了十分鐘,一輛寶馬車向她開了過來。
那個從車上下來的人是一個頭發(fā)花白的老頭子,他快步朝豆子走過去,動作親昵地說著什么。她和那個老頭子是什么關(guān)系?我困惑不解,當然更多的是在生氣??吹贸瞿莻€老頭子是個有錢人,舉止得體,不像我那樣粗俗。怪不得豆子拒絕我,原來她在和一個差不多可以作她父親的老頭子來往。我火冒三丈,竄下樓來,但寶馬車開走了。
晚上,我沒有去豆子家。
敲門聲大約是夜里11點響起的。晚上我喝了酒,睡得很死,等我被敲門聲驚醒,把門開開后,豆子說她敲門敲了有半個小時,電話也不接,還以為我出了什么事。我的頭在隱隱作痛,那是一種鈍痛,就像被人打了一悶棍。豆子的出現(xiàn)并沒有讓我高興起來,對她的突然到來我甚至有些生氣。把門打開后我又躺在了床上,豆子氣喘吁吁,滿臉是汗。
老太太。她說,她想見你。
見我?我又不是她兒子!我躺在床上去看豆子,使勁眨巴了一下眼睛,我無法相信站在我面前的這個女人就是豆子。她不是豆子,而是一個濃狀艷抹的陌生女人,就像酒店里的那些小姐。我向她招了招手,說過來,你給我過來。她走過來,站在我的床邊。
她不是豆子,現(xiàn)在她是一個墮落的,不知羞恥的女人。這么想的時候我把她按在了床上,她沒有反抗,甚至沒有掙扎。她被我壓在身下,身體扭動了一下,卻不看我。我扳過她扭到一邊的臉,說你不是需要錢嗎?我可以給你,把所有的錢都給你,如果你嫌少,我把我的車賣了,把房子賣了。她沒有做聲,自己把上衣解開了,在她將要退下褲子的時候,我說那個老頭子是誰?
她停下來,說與你無關(guān),以后我的事你不要管。
我說,怎么與我無關(guān)?這事與我有關(guān),而且關(guān)系重大!
她說,你是我什么人,我又是你什么人?
我說,我喜歡你。
6
老丁的母親,那個生活在黑暗中的老太太,她明明知道我不是她的兒子,可她卻裝出一無所知的樣子,拿我當做她的兒子。我討厭她房間里的那種腐朽之氣,惡心得要吐,但我又不得不硬著頭皮冒充她的兒子。
那天晚上,豆子幾乎用哀求的口氣要我去看看老太太,她說只要我去,無論我提出什么要求她都會答應(yīng)的。對她,對一個不幸而又無奈的女人,我能有什么要求呢?我要的不是在她的身上發(fā)泄性欲,我要的是一種溫暖的生活,但是這一切已不可能了。那個老頭子,一想到那個同樣散發(fā)著腐朽之氣的老頭子,我就惡心得要死。
她的兒子都死了,她怎么還活著?對我的話豆子反應(yīng)冷漠。你說我到哪天才是出頭之日?這樣下去我會發(fā)瘋的!
天悶熱而潮濕。我感到我都快要發(fā)霉了。
豆子家的電風(fēng)扇壞了,她拿了一把蒲扇給我扇著。徐徐的涼風(fēng)讓我冷靜下來,對我剛才的粗暴我感到后悔了。我想她這么做也是沒有辦法,要不然她不會委身于那個糟老頭子。這么一想我便有些可憐她,因為她已不再年輕,身體也在走向衰老。生存就是屈從,我原諒了她,同時也原諒了我。
豆子說她打算帶老太太去醫(yī)院做手術(shù)。她不忍心老太太在黑暗中離開這個世界到另一個黑暗的世界去,就算老太太來日不多,她也要傾其所有治好老太太的眼睛,她說她答應(yīng)過老丁的。一個行將就木的人值得你這么做嗎?我不快地想,嘴上卻說,這樣也好,只是等她眼睛治好后我們再想瞞她可就瞞不過去了。豆子說她自有辦法。能看見這個世界有什么好呢?在我們看到陽光、看到花開、葉落的時候,我們也看到了霧霾、垃圾、人性的丑惡。我不想讓老太太看到我。但是豆子卻說她已經(jīng)決定了。她要讓老太太看一眼陽光,哪怕只看一眼。
我沒有錢。即使我有錢我也不想花那個冤枉錢,為一個快要入土的人花錢還有多大意義?不過我倒可以為她聯(lián)系醫(yī)院。馬鐵的一個姐姐在市人民醫(yī)院工作,她可以幫我。
你干脆做她兒子好了!馬鐵就是這么說的。他說我那么做是自尋煩惱,素昧平生,你吃飽了撐的啊!
我說,我也是沒有辦法,要不是我撞了老丁,我才懶得管這閑事呢。
你又不是不認識我姐姐,你去和我去沒有什么兩樣。馬鐵說。
我和馬鐵是從小一塊玩大的,他的姐姐比我大,當然也很熟,我要是去找她,我想這個忙她會幫的。
你和劉玫的事怎么樣了?馬鐵問。
什么怎么樣?我說,早就各奔東西了,現(xiàn)在我連她在哪都不曉得。
馬鐵說,劉玫是一個多好的女孩……
我不想談劉玫,就起身告別了馬鐵。
手術(shù)安排在周三上午,為老太太做手術(shù)的醫(yī)生是馬鐵的姐姐馬蘭聯(lián)系的,據(jù)說是這方面的專家。我問要不要送個紅包什么的,她說做完手術(shù)再說。馬蘭問我馬鐵的近況,說聽說馬鐵和一個富婆廝混在一起,要我勸勸馬鐵,趁早和那個女人斷絕關(guān)系。那個女人有錢,換了我,那我也會那么做的,人活一世不就那么回事嘛。但是,這樣的話是不能對馬蘭說的。
人各有各的活法。我說,馬鐵已不是小孩了,他做事肯定有他的道理。
你們倆從小就不學(xué)好,整天吊兒郎當?shù)模●R蘭說,你看你,一身的流氓習(xí)氣。我該怎么說你們呢。
馬鐵說得一點都沒錯,馬蘭喜歡教訓(xùn)人,從小就喜歡,看著她那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我差一點笑出來。怎么叫學(xué)好?沒有錢,你學(xué)好又能怎樣?總不能餓著肚子去做什么好人罷。馬蘭問我誰要做手術(shù),我搪塞說一個朋友的母親。馬蘭說以后不是自己的事不要瞎操心,你以為你是誰啊。我被她噎得半天無語。
從醫(yī)院出來,我打豆子的手機,她沒有開機。我到她家里去,可她不在。她的鄰居說,她被人接走了,是坐車走的??隙ㄓ质悄莻€老頭子!
你知道那個老頭子是干嗎的?豆子的鄰居問。
干嗎的!我怒火中燒,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豆子的鄰居說,豆子咋說變就變了,過去她可不是這個樣子?
豆子的鄰居是個中年男人,額頭微禿,臉上滿是贅肉。他對豆子頗為關(guān)心,還掏出煙來要我抽。我沒有接他的煙,甚至有些煩他,而他還在談豆子,說那個老頭子肯定很有錢。
你操這么多心干嗎?我說,回家看好你的老婆去吧!
他張口結(jié)舌,半天說不出話來。對他這種人就該這樣。那天,我的心情糟糕透了,要不然我不會對豆子的鄰居說出那種話來。當時那個家伙要是再說什么,我想我是會和他打一架的??次疑裆粚?,他囁嚅著,把門關(guān)上了。聽到砰的關(guān)門聲,對豆子的事我都想撒手不管了?;厝サ穆飞希彝话l(fā)奇想,對自己說,那個老頭子不是有錢嗎?我現(xiàn)在就敲他一筆錢。我要把他們捉奸在床,狠狠地敲他一筆錢!
晚上,我又打電話給豆子,這次她接了,我告訴她手術(shù)的事已定下來,但需要很大一筆錢。豆子問我多少,我說一萬塊,說不定還要多。
你快想辦法弄錢去。我說,人家醫(yī)院可不會賒帳。
豆子沒有說話,過了半天,她才說,到時我會弄來錢的。
你最好現(xiàn)在就去。
我知道!她說,弄到錢后我們再聯(lián)系。
電話掛了。
她去哪弄錢?除了那個老頭子,她能去哪弄錢?想到那個老頭子,我按捺不住內(nèi)心的激動,開車去了豆子家。我要跟蹤她,把她和那個老頭子捉奸在床。到時看她怎么解釋。把車停在豆子家的樓下后,我點上一根煙,剛抽了兩口,便看見豆子匆匆忙忙下樓來。
那個女人是豆子嗎?與過去相比簡直判若兩人,她穿了裙子,長發(fā)披肩,白色的高跟鞋敲打出清脆悅耳的噠噠聲。路燈的光芒是曖昧的,她臉上的表情也是曖昧的。想不到,真的想不到她也是一個風(fēng)情萬千的女人。我醋意大發(fā),恨不得上前給她一耳光。因為我身在暗處,我可以看到她,而她卻看不到我。想到她在一個老頭子面前賣弄風(fēng)情寬衣解帶,我就妒火中燒。
豆子出了小區(qū)的大門,有些猶豫地掏出手機,然后去打電話。她肯定是打給那個老頭子的。打過電話,她把手機裝進包里,這才揮手叫住了一輛出租車。我緊追不放,與那輛出租車保持著五十米距離。這樣的跟蹤讓我血脈賁張,甚至可以說非常興奮。剛才還是綠燈,豆子坐的那輛車開過去后,綠燈變成了紅燈,我沒在意,就闖了過去。
7
因為闖紅燈,我被交警逮了個正著。那個交警心情不好,不管我怎么說好話他都不肯放我一馬,執(zhí)意要辦我的學(xué)習(xí)班。闖紅燈你可以扣分,怎么還辦我學(xué)習(xí)班。可他卻說他說了算,他扣下我的駕照,要我明天去交警隊學(xué)習(xí)。扣下我的駕照,那我今晚連車也不能開了。我向那個交警解釋說,家里有病人,明天要做手術(shù),你看我能等手術(shù)做完了再去學(xué)習(xí)?
他堅決地搖了搖頭,鬼才相信你的話!剛才你說你的妻子跟別人相好,現(xiàn)在又說家里有病人,你以為我是三歲小孩子?。?/p>
真的!我說,我沒有騙你,誰騙你誰是孫子。
但是,不管我說什么那個交警也不相信我的話。我掏出煙來給他抽,他打掉我的煙,說少來這一套!我火了。你不就是一個馬路橛子嗎?有啥了不起!我推搡了他一下。他身體趔趄,也火了。我的駕照就在他的手里握著,在你推我搡中我趁機奪過了我的駕照,并隨手給了他一個大嘴巴。
我叫胡兵!我說,你他媽的給我記好了!辦我學(xué)習(xí)班?老子連局子都進過,連人都敢殺,你要不信可以去打聽一下!扔下這話,我開車走了。
回到我的住處后不久,豆子來了。
錢我已準備好了。她說,這是一萬塊,要是不夠我再去借。她從包里掏出一摞鈔票來,擱在桌子上。
你還用借嗎?我說,那個老頭子送你才對!他那么有錢……她用一雙無辜的眼睛看著我,有淚光在閃動。如果我再說下去,她肯定會哭的。
你誤會我了。她囁嚅道,那個老頭子,他的妻子需要人照顧,而我只是給他作保姆。
我說,你把自己打扮的花里胡哨地去侍侯人,鬼才相信你的話?你不會是在床上給他做保姆吧?
她看著我,可能沒想到我會說出這樣的話來,愣了半天。在她愣過之后,她哭了。我無所適從,點上一根煙,坐在那里看她哭。你不是要哭嘛!你哭就是。我沒有安慰她,我想等她哭累了自然就不哭了??伤迋€不休,好像要把一生的淚水都流盡才肯罷休。我的心軟下來,一只手攬住她抖縮的肩膀,說好了!我只是說說而已,再說了我也不相信你會做那種事。我本來就沒做嘛!她說。我把她抱在懷里,耳語道,和我做好不好?
她掙脫開我,說做什么做?你餓不餓?我給你做飯吧。
家里沒有可吃的東西,要么下面條,要么出去吃。她不同意出去吃,我說那只有吃面條了。她煮了兩碗面條,我的那碗里擱著兩個荷包蛋,在幾片碧綠的小油菜的映襯下,那兩個潔白的荷包蛋蠢蠢欲動。我有些感動,也有些感慨,覺得豆子才是我要找的女人。只有這種女人才會懂得生活,在你忙碌了一天,從風(fēng)雨終歸來時給你端上一杯熱氣騰騰的茶。劉玫那種女人不會,她只會向你撒嬌,發(fā)脾氣,把你當成出氣筒。我夾起一個荷包蛋放在了她的碗里,她沒有拒絕,臉上閃過一絲羞赧的笑。
豆子問我手術(shù)的把握有多大。我說人家是專家,做這種手術(shù)還不是小菜一碟,你放心就是了。我所擔心的不是手術(shù),而是等老太太的眼睛被治好后,該怎么向她解釋她所看到的一切。這也是豆子所顧慮的,她不安地說,你說怎么辦?
實話實說。我說。
豆子去收拾碗筷,看到衛(wèi)生間的那堆衣服,她說要把衣服洗了再走。我說你要是不想留下來,那你還是回去的好,老太太一個人在家,別出什么差錯。她不肯,非要給我洗那堆衣服。在她洗衣服的時候,我莫名其妙地想到了老丁。老丁死了已有半年多了,醫(yī)生說他最多也就再活半年,也就是說即使那天我沒有撞他,他現(xiàn)在也死了。
我對豆子說醫(yī)院那邊由我來打點,錢也可以出一些,豆子不肯,說我已為她做了很多事,再叫我出錢她心里過意不去。
第二天,我打電話給馬蘭,她說一切已安排好了。于是,我接著給豆子打電話,但她的手機沒有開機。隔了一會兒我又打,她還是沒有開機。我一直打到中午,她都關(guān)機。
胡兵,你怎么還不來醫(yī)院?馬蘭打電話問。
馬上就去。我一邊說一邊下樓去。
豆子不在家,只有老丁的母親蜷縮在床上,聽見我敲門,說門沒有關(guān)。我走進門去,問豆子去哪了。她支吾道,早晨還在的……豆子在不在都得送老太太去醫(yī)院,我提出去醫(yī)院給她做手術(shù),她不同意,不管我怎么說,她就是不去。
你又不是我兒子。她說,我干嗎要聽你的?
是你兒子要我送你去醫(yī)院的,我答應(yīng)過他。我說,醫(yī)院那邊我都聯(lián)系好了。
她倔強地說,他自己為什么不來?
他能來得了嗎?他都死了……我心里這么想,嘴上卻說,我是老丁的朋友,他來和我來還不是一個樣?
老太太突然說,你就別瞞我了,我都知道了,我什么都知道。我問她知道什么。是你和那個不要臉的女人合伙害死了我的兒子!她說,你們不要以為我眼瞎看不見就可以糊弄我?我心里亮堂著哩!她看著我,把我看得毛骨悚然。
我說,誰害死你兒子了?是他不想活了偏要往我的車上撞,是他自己想死。還有,你不知道他得了絕癥?醫(yī)生說就是讓他活他也活不了多久,頂多再活半年。
老太太的眼珠子骨碌骨碌地轉(zhuǎn)動著,就像一條離開水的魚,干癟的嘴巴在一張一合。我聽不清她在說什么,真想一走了之。也許是見我沒有反應(yīng),她不說了,突然老淚縱橫。我從沒有看到一個老人這樣哭,鼻涕一把淚一把,哭得我無所適從心煩意亂,把這個世界哭得天黑地暗。
馬蘭又打電話催促我,說我要不去,那她就不管了。
我馬上就去。我說,然后又安慰老太太。人死不能復(fù)生,你要是不去醫(yī)院做手術(shù),那老丁的在天之靈是會不安的。
他心里要是有我這個作娘的,那他就不會自尋短見了?老太太說。還有那個心如蛇蝎的女人,她怎么不陪我去?
是?。《棺訛槭裁床辉?,昨天晚上不是說好了嗎?難道她出什么事了?我又打豆子的手機,但還是關(guān)機。不能再等了,我對老太太說,我已和醫(yī)院說好了,你要不去,那我怎么辦?聽我這么說,老太太終于答應(yīng)了。
看在我兒子的面子上我去。她說。
老丁撒手人寰,豆子也不知去向,他們把一個孤寡老太太扔給我不管了,這叫什么事??!如果不是和馬蘭說好了,那我也會不管的,老太太又不是我母親,我干嘛要操那么多心?
等我?guī)е咸s到醫(yī)院,馬蘭不勝其煩,說你干嘛??!要是換了別人我早……
她煩,我也煩,但我不得不討好說,都是我不好,有情后補,我會重謝你和那位專家的。
不是謝不謝的事!她說。手續(xù)我都替你辦妥了,你只須叫病人的親屬簽個字就行。
老太太哪有什么家屬?她的兒子死了,兒媳又不知去向,怎么簽字?我問手術(shù)是不是很危險。馬蘭說不是危險不危險,這是程序,沒有家屬簽字不能手術(shù)。
那我來簽字吧。我說。
你?馬蘭吃驚地說,她是你什么人?
我說,就當她是我老媽。
事情弄到這份上,我一點辦法都沒有,我要是不簽字,那不會有人來簽了。
這可不是鬧著玩的?馬蘭說。萬一手術(shù)不成功……
這我倒沒想,倘若手術(shù)不成功只能怪老太太運氣不好。你說我招誰惹誰了,半路上開車碰到一個想死的老丁,老太太要做手術(shù)了,她的兒媳卻不知去向。這個時候我再撒手不管,那怎么說得過去?聽天由命好了。現(xiàn)在我終于知道什么是聽天由命了,一個人在身不由己無路可走的時候也只有聽天由命了。我簽上了我的名字。胡兵兩個字寫得歪歪扭扭,就像兩條扭曲、糾結(jié)在一起的蚯蚓。馬蘭看一眼我的簽名,一臉的不屑,連自己的名字都寫不好,還整天人模狗樣兒的!我陪著笑臉,舒了一口氣。
劉玫去西藏了。馬蘭說,不等我反應(yīng)過來,她轉(zhuǎn)身走了。
劉玫去西藏了?她去西藏干什么?我說,自言自語著。劉玫又不是善男信女,她去西藏干什么呢?
8
手術(shù)非常順利。手術(shù)后我請那個專家和馬蘭去酒店,又送了專家一個紅包,馬蘭那邊送的是一瓶法國香水。住院需要錢,打點需要錢,我那點積蓄被掏了個精光?;ㄥX倒沒什么,問題是老太太呢,她怎么辦?我總不能把她弄回家養(yǎng)起來,再說我此刻已一窮二白身無分文,而她呢行將就木。對她我已仁至義盡,她的眼睛被治好了,我也算是對得起老丁了。現(xiàn)在豆子不知去向,我就是把老太太送回家,也沒有人管她。她年紀那么大了,又要吃又要喝,行動也不方便,把她弄回家我也不放心。那我該把她送到哪里去?我絞盡腦汁,苦思冥想,終于想出了一個好辦法:把她送到社會上,讓社會去管她。我想福利院和收容所會管她的。
老太太重見光明,幸福得哭了。那是一個老年人才有的淚水,渾濁、干澀,但是幸福的。她哭,我也有些感動。老太太拉住我的手,說我們回家,回家去。我沒有做聲。她突然松開我的手,說你不是我兒子?我兒子呢?他在哪?
我說,老丁,他在外地,得等些日子才會回來。
她神思恍惚地看著我,突然說,我知道,我兒子死了,他被你們害死了。
我說,他真的在外地。
她說,你就別瞞我了,我什么都知道了。
我們回家去。我說,我這就去辦理出院手續(xù)。
老太太說,我們回家,兒子,我們回家。
讓我做你兒子?雖然我從小就失去了母親,可我不想隨隨便便找個人來做我母親。何況她年紀這么大,身體又不好,將來還不拖累我。老太太一會笑,一會哭,一會兒說我是她的兒子,一會兒又矢口否認,一會又要我做他的兒子。她的精神是不是出問題了。不管怎么說,老太太重見光明,現(xiàn)在她又可以看到這個世界了。如果老丁在天有靈,也算是了卻了他的一樁夙愿。
辦理好出院手續(xù),我一身輕松,終于舒舒服服喘了一口氣。但想到把老太太送到社會上,我又為難了,我不知道該把她送到福利院還是收容所。我給馬鐵打電話,想問問他怎么說。
還是送福利院好。馬鐵說。
我說,那我就聽你的。
你應(yīng)該去找找豆子。馬鐵說,聽聽她的意見。
我上哪去找?我要是知道她在哪,我何必自找麻煩呢?豆子也太不像話,你一走了之,把一個大包袱甩給我,這是什么事啊!我和老太太非親非故,你這不是給我出難題嗎?我心里有怨氣,但又找不到發(fā)泄對象,實在是憋得難受。
我把老太太弄上車,她問我真的是要回家,我說真的。
那豆子呢?她怎么不來?她問。
我說,她在家里等著你呢。
在鳧山路有一個福利院,我決定把老太太送那去。上車后老太太的話變得多起來,說自己已有好多年沒有出門了,這花花世界看得她眼花繚亂,要是她一個人出門,那她肯定會迷路的。
慢點開。她說,咱又沒有什么急事,開快了不安全。
我說,你放心就是了,沒事的。
車開到福利院附近后,我把車停在路邊,然后把老太太攙扶下車,對她說坐車坐時間長了不好,應(yīng)該下來走走,活動活動。她說你說得沒錯,坐在車憋悶得慌,還是下來走走好。我點上一根煙,看看老太太,又于心不忍了。人都會老的,老了就得依靠別人,我不知道等我老了是不是也和她一樣被送到社會上?等我老了,走不動了,我就自殺,誰也不拖累。對面就是福利院的大門,把老太太擱在這里福利院的人是會發(fā)現(xiàn)的,到時他們會把她弄進里面去的。我對老太太說要去買包煙,讓她等我一會兒,她說你去吧,我沒事的。我上了車,然后把車發(fā)動起來。從后視鏡我看到她正坐在路邊的石凳上,很安詳?shù)乜粗啡?。老太太坐在大門口的臺階上,瞇縫著眼睛看著天空。陽光很好,她坐在白花花的陽光的里,白發(fā)如雪,神態(tài)安詳。那一刻,我兩眼一熱,突然就潸然淚下。我猛地踩一下油門,車速快起來,眨眼我便離開了鳧山路。
從鳧山路,到昌平路,一路上我拒載了至少三個搭車的。我給馬鐵打電話,想和他談?wù)勫X的事,我現(xiàn)在沒有錢,只能等以后有了錢再還他了。馬鐵的情緒不是很好,什么錢不錢的,錢很重要嗎?我問他怎么了,那么喜歡錢的一個人,怎么突然之間視金錢如糞土了。他說我們找個酒吧聊。我不同意去那種地方。他說那我們就找個飯店。
在一家川菜飯店的門口,我見到了馬鐵,他沒有開那輛“沃爾沃”,而是騎了一輛叮當作響的自行車來的。我問他車呢?
別提了!他說,我們喝酒去。
在喝酒的時候他對我說那個娘們把他甩了,車也被收了回去。
那車不是你的嗎?我說。
什么我的?他說,是她的,我哪有錢買“沃爾沃”?
為什么?你們不是挺好嗎?
馬鐵說,這不能怪她,都是我自己弄成這樣的。
那個富婆拿錢養(yǎng)著馬鐵,而馬鐵又用她的錢養(yǎng)了一個女人,那個富婆怎么能容忍?她甩了馬鐵無可非議,換了誰都會這樣。因為馬鐵是我的朋友,就算是他的不對,對他我也不能橫加指責。
那個富婆。他說,她倒很關(guān)心你,幾次向我問起你。
問我?
是啊!你要是和她聯(lián)系一下,說不定她會……
我說,不可能,這怎么可能呢?
你要不信可以打電話給她。馬鐵信誓旦旦。
我說,瞎扯什么?
外面,天下起雨來。也不知老太太有沒有被弄到福利院去。我放心不下,給福利院打電話。馬鐵問我給誰打。我說等會再告訴你。
接電話的是一個女的。
一個老太太?她說,在哪?在福利院門口?
我說,是的!天下雨了,她會淋病的。
她說,你是她什么人?你打電話來是什么意思?
我說,你們不能見死不救,希望你們趕快把老太太弄進福利院去。
她說,你是她什么人?你這么關(guān)心她那你為什么不把她帶回家?
我說,我又不認識她,我干嗎帶她回家?我把情況反映給你們,管不管那是你們的事!
我掛了電話。
喝酒!馬鐵說,你還想真的弄個老媽回家?。?/p>
我說,我得去看看,萬一有個三長兩短,我也脫不了干系的。
馬鐵說,你小子腦子進水了?你去吧,你這一去麻煩會更大!
不管他怎么說我還是去了。雨下得很大,像從天上往下倒似的。我憂心忡忡,把車開得很快。我不想老太太有事,到時又節(jié)外生枝。但是,老太太不在那里,石凳上空無一人。我開車趕到老太太家,但她不在,那門是關(guān)著的。那她會去哪?我害怕了,想打110報警,但又怕把事情弄大,就到路邊的一個小賣店里打聽。被我問的那個男人說他沒見到什么老太太。
她是你什么人?那個男人問我。
我沒有回答他,心里懊悔不已。但是,這事不能全怪我,要怪也只能怪豆子,要是她在,那根本不會發(fā)生這種事。
我垂頭喪氣地回到那家川菜館,我走后,馬鐵一個人喝掉了差不多半瓶酒。見我回來,他問找到?jīng)]有。我說沒有。
放心。馬鐵說,老太太不會有事的。
我說,但愿如此吧。
劉玫去西藏了。馬鐵說,給我倒上酒。
我說,她去西藏干什么?
馬鐵卻說,知道嗎?劉玫移植了一個子宮。
移植子宮?這事我倒沒聽說過,有做肝移植腎移植的,子宮也能移植?這簡直不可思議。馬鐵說只要有錢,沒有什么事做不到。有句話不是說只有想不到的沒有做不到的,人??!只要有錢,你就可以讓人咬狗,讓鬼推磨。我對錢對劉玫毫無興趣,我關(guān)心的是那個老太太,也不知她現(xiàn)在在哪,是死是活?馬鐵說劉玫傍上了一個大款,聽說是一個房地產(chǎn)開發(fā)商。那個土豪一擲千金,對劉玫舍得花錢,就是劉玫想要天上的星星,他也會包一架飛機去給她摘一顆??伤胖鴮汃R香車、錦衣玉食的生活不要,非要去西藏……馬鐵所說的這一切對我來說實在是太遙遠了,那是遠方和詩,而我當下要做的是茍且地活著。看我心不在焉,馬鐵說,你還在擔心那個老太太?
我說,她要是死了,我的良心是不會安生的。
馬鐵說,你干嘛啊這么杞人憂天,老太太肯定不會有事的。她要是出了事我擔著。喝酒,喝酒!馬鐵喝多了,在我走后,他喝了半斤多酒,他要我補上。我只好喝下一杯,又喝下一杯,很快就醉了。
老太太音訊全無,她去哪了?還有豆子,她們都去哪了?我不知道我為什么如此牽掛那個老太太,是因為我需要一個母親嗎?我走在大街上,有時會突然狂奔起來,朝前面的一個正在走路的老太太跑去。有一次,一個老太太被我嚇得都不會說話了,全身哆嗦,說你要干什么?你想要干什么?我給你錢,還有戒指。我說,我什么也不要,我在找一個人,一個老太太。
找誰?她終于放下心來,是不是在找你媽?
我沒有說什么。
她又說,孩子,你媽是被你氣走的嗎?你們這些年輕人?。?/p>
不是。我說,我媽早就死了,我三歲那年她就死了。
可憐的孩子。她說,眼圈紅了?;丶胰グ?,人死不能復(fù)生……
她的話讓我的心忽然一顫,感覺有什么東西在我的胸腔里翻騰,熱辣辣的,不可名狀。在那一刻我突然想哭。母親把我扔在這個世界上撒手不管了,而我的那個酗酒成性的父親又把我拋到了社會上……當時他還說社會才是真正的大學(xué),去吧!好好去混吧!你會出人頭地的。這就是我那個說話不負責任的父親,他把我拋到社會上就撒手不管了。在他把我趕出家門的時候,他還拍了我的屁股一巴掌。他把我當成一匹馬了,甚至還大言不慚地說去吧去吧,道路會越走越寬的,我相信你會出人頭地的……
我在尋找老太太的過程中因為我認錯人甚至驚動過警察,那個被我認錯了的女人打了110,說我要搶劫。警察趕到后,我磨破了嘴皮才向他們解釋清楚。那個警察告訴我,說這樣找等于是大海撈針,我看你還是到報社或電視臺登個尋人啟示去,讓整個社會幫你找。這個辦法倒不錯,我怎么沒有想到呢?我謝過那個警察,決定去電視臺一趟。
去尋找一個與己無關(guān)的人,找到了又能怎樣。那天,走到半路上我又打退堂鼓了。說不定老太太被一個正需要一位母親的人領(lǐng)回家了,比如像我這樣一個從小就失去了母親的人。我自欺欺人地想,但愿如此,只要老太太沒有暴尸街頭,我就放心了。
在我尋找老太太的第三天,馬鐵打電話給我,說前些天在唐王湖路發(fā)生了一起車禍,聽說死了一個老太太。我嚇出一身冷汗。那個老太太不會是老丁的母親吧?我要馬鐵說得具體一點,他說要我去交警隊問問。
我說,先打個電話再說。
電話打過去,交警隊的人要我去市醫(yī)院看看,還訓(xùn)斥了我一通,說都這么長時間了怎么才想起來問,你們這當兒女的還有沒有一點人性?我被罵了一個狗血噴頭。掛了電話后,我決定去醫(yī)院一趟看個究竟,那樣我就放心了,省得心神不寧。
來到醫(yī)院,我在太平室里見到了那個死去的老太太,但她不是老丁的母親。
那個同我一起來的交警說,你可看好了,到底是不是?
我說,不是!
真的不是?他狐疑地說。
我說,真的不是!難道我連我媽也不認得嗎?
交警有些失望,那意思好像是那個死去的人是我媽他才高興似的。
老太太她一個大活人,怎么會找不到呢。我焦頭爛額,因為著急上火,嘴唇上起來好幾個泡。這樣下去也不是個辦法。我發(fā)動朋友找,在微信朋友圈里發(fā)尋人啟事,但一天天過去了,卻毫無消息。那天,我正蹲在廁所里,我的手機響了,我去接電話。那是一個陌生電話號碼。自從我在朋友圈發(fā)了尋找老太太的尋人啟事后,每天都會接到幾個陌生電話。
我媽呢?
我一愣,你是誰??!怎么開口向我要你媽?
快告訴我……那個打電話的女人說。
她是豆子。聽出是她的聲音,我氣不打一處來。這個時候你來問我,當初你干嗎去了?你現(xiàn)在突然來問我,你好意思?。≌f好了給老太太做手術(shù),你倒好,突然消失了,這么長時間連個電話也不打。我看你怎么解釋這一切。
你去哪了?我正想找你呢!我說。
我媽呢?她說。
你必須跟我說清楚!我說。
我媽呢?她還是那句話。
不知道!我說。
你怎么會不知道?你不是把她送醫(yī)院去做手術(shù)了嗎?她說。
可她。我說,她不見了,我也不知道她去哪了。
你怎么會不知道?她和你在一起,你怎么能這么說呢?她說。
我煩了,口氣生硬地說,我把她送到社會上去了,你不管她,社會會管她的,政府和人民會管她,收容所會管她……
虧你想得出,把一個老人送到社會上!你怎么不把她送到監(jiān)獄里去呢?她說,你等著,半個小時后我就去你那里。
送到監(jiān)獄里?這我倒沒想過。再說了老太太又沒犯法,我送她到監(jiān)獄干嗎?人家監(jiān)獄也不會收她啊。
你在哪?我說。
豆子沒有說她在哪。她打電話的地方好像在海邊,我聽見波濤澎湃的聲音,渡輪拉響汽笛的聲音,還有鷗鳥的叫聲。她在海邊,拋下老太太不管,居然在海邊散心。你不管就不管吧,卻倒咬一口,問我要人。我怒火中燒,就差破口大罵了。老丁尸骨未寒,還躺在醫(yī)院的太平間里,你倒好跟著那個老頭子游山玩水去了。我越想越生氣。但是,電話掛了,波濤聲和鷗鳥的叫聲也隨之消失。我這么做有什么不對嗎?老太太又不是我媽,我不把她送到社會上,那我把她送哪?總不能送火葬場吧?你還沖我發(fā)火,你有臉說我嗎?我再打過去,豆子沒接電話。那個打來電話的女人到底是不是豆子,那個我熟悉的、善解人意的豆子,不應(yīng)該是這個給我打電話的女人。
我蹲在馬桶上,點上一根煙,等著豆子來找我?,F(xiàn)在,她在海邊。她說半個小時后就到。半個小時?除非她坐飛機,要么她長了一雙翅膀。我抽了一根煙又抽了一根煙,一盒煙都快抽完了,可她沒有來。我想好了,等豆子來了,我要和她商量一下老丁的后事。老丁已經(jīng)死了那么長時間了,不能總是讓他在太平間里待著。人死,入土為安才是。到時,我還要找個風(fēng)水先生,給老丁選一個好地方,然后和她做一個了斷。我點上最后一根煙,剛抽了一口,便迷迷糊糊地睡著了。也不知過了多久,我聽見砰砰的敲門聲。那聲音敲得震天響,好像要把我的門敲爛才善罷甘休。
那個敲門的人不是豆子,而是馬鐵。
我知道老太太的下落了。馬鐵氣喘吁吁地說。
在哪?
在精神病院里。馬鐵說。你知道石橋精神病院嗎?老太太就在那里。
我說,她又沒有精神病,怎么會去那里?
你別管那么多,你要去就去,反正我告訴你了。當然,你要是覺得她在那里合適,不去也沒人說你什么。馬鐵坐下來,掏出一根煙,又說,不是你把她送那里的吧?
我說,我送她去那干嗎?我連想都沒想過要把她送精神病院去。
馬鐵說,那你不去接她出來?
我說,我在等豆子,剛才她給我打過電話,要我哪也別去。
我點上一根煙,與馬鐵面對面坐著,心情郁悶。我把老太太送到了社會上,可她卻去了精神病院,這事荒唐嗎?一點也不荒唐。等豆子來了,我想跟她商量商量,要是老太太喜歡待在那里,那就讓她待在那里好了。如果老太太不愿意待在那里,我就把她接回家。我母親去世早,把老太太接回家,就當她是我的媽好了。
我決定把老太太接回家。我說。
對我的決定,馬鐵一點也不感到吃驚,就好像這是我應(yīng)該做的。他甚至提出要跟我一起去接老太太。這沒什么不可以,我們從小一起長大,偷雞摸狗,干盡壞事,凡事都缺一不可。馬蘭就咬牙切齒地說過我們,說我們狼狽為奸,蛇鼠一窩。在她的眼里,我們就是人渣、就是垃圾。可我們不那么認為,人以群分,物以類聚。你想叫我們高尚,我們沒那個本錢。
馬鐵問我什么時候去。我說現(xiàn)在就去。他拿了我的杯子喝下一口水,馬上又吐了出來。這是什么時候的水?他放下杯子,看了一眼。這個杯子!他把目光轉(zhuǎn)向我,怎么還有口紅?。课覜]有回答他,而是說,你還去不去?
他說,當然去了。
我們走出門來,那天的天氣溫度高達37度,但我們的心情很好。我們勾肩搭背地走在陽光下,臉上洋溢著一種洗心革面的快樂。我停下來,抬頭看了看天。馬鐵問我在看什么?我告訴他,我在看天。今天的陽光多好啊,你看那天多藍,一朵一朵白云飄著,就好像從西藏飄來的。只有在西藏才會看到這么藍的天,這么白的云……馬鐵笑我矯情,這么熱的天,還有心思抒情。
石橋精神病院不遠,開車去半個小時。等我們趕到時,醫(yī)院里的人說老太太被接走了。接走老太太的是一個女人。那個女人,不用說就是豆子。從醫(yī)院出來,馬鐵說我們兩個應(yīng)該在里面待些日子。待在里面的應(yīng)該是你,而不是我。我說,掏出手機,猶豫著要不要給豆子打個電話,如果這次她還是不接,以后我就不會再打了。我剛要打,豆子的短信發(fā)了過來,只有兩個字: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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