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的牌樓熱鬧異常。一年忙到頭,農(nóng)民兄弟終于能夠閑下來,痛痛快快地喝兩碗臘八粥。老一輩牌樓人很重視臘八,臘八這天,一家之主照例要起早上一趟破罡街,稱一刀肉,買一節(jié)藕,做“糖燒”?!疤菬笔桥茦侨朔昴赀^節(jié)必備的大菜,平時吃不到的,肉肥而不膩,藕入嘴即化,那一份軟糯而綿長的本味,讓人久久難忘。過了臘八,北雁南歸,學(xué)校要放寒假了。那時候的寒假是真正的寒假,河面剛剛浮出一層冰,學(xué)校就貼出了提前考試提前放假的大紅通知。我們聚在公告欄下面歡呼雀躍,沒有人擔(dān)心即將到來的期末考試。寒假作業(yè)很少,不到開學(xué)前幾天,沒有人會主動做作業(yè)、拿書包。不做寒假作業(yè)的也大有人在,老師很少責(zé)罰,也不會告訴家長。
“大人望插田,小孩盼過年。”孩子們對過年的盼望,還真不是“糖燒”之類的大菜,而是那些平時很難吃到的小零食,平時不太可能添置的新衣服。平時很難吃到的小零食其實也只有幾樣,最令我們垂涎的是麥芽糖。在牌樓,臘月二十四過小年這天(中國南北方過小年的時間不一樣,北方一般過臘月二十三,南方一般過臘月二十四,還有臘月二十五過小年的,古時有“官三民四船五”的說法),家家戶戶都要祭灶王爺,“送灶王爺上天”,期望他“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牌樓人祭祀向以男丁為主,忙碌的主婦可以見縫插針,抽空干些別的事,唯獨祭拜灶王爺,主婦需要全程參與,不可缺席。天剛擦黑,父親便將吃飯的桌子抬到室外,上面依次擺好祭祀的碗筷,而后鄭重其事地?zé)垺⒎傧?。鞭炮響起來了,母親小心翼翼地點燃灶王爺?shù)募埾?,火舌慢慢舔上來,母親的手輕輕一揚,“灶王爺,上天咯。”這時候的母親總是神采奕奕的,系著一條瓦藍色的圍裙,笑容可掬的樣子,仿佛儲藏了一年的心事,灶王爺都已經(jīng)恩準(zhǔn)了。
“家家戶戶買麥糖,小年晚上祭灶王。大大媽媽跪地拜,求得好話奏天堂?!保ā按蟆笔堑乃鬃郑蠼媳本写朔窖?,含義不一樣,讀音也不同。在安慶地區(qū),“大大”是父親的意思)祭灶王要備三個碗,一碗白煮魚,一碗白煮肉,一碗?yún)s是麥芽糖。魚和肉都可以換成別的,麥芽糖必不可少。祭灶王爺為什么要用麥芽糖呢?母親說,麥芽糖能讓灶王爺?shù)淖彀吞鹨稽c,他到了天上,就不會向玉皇報告家中的壞事了。祭完灶王爺,魚和肉要在灶臺上擱一晚,這是祭灶的一道重要程序,也是一個不可或缺的儀式。第二天一早,天麻麻亮,母親就起床了,添柴,燒水,擦拭灶臺,洗鍋、刷碗、燙筷子。對于灶臺來說,新的一年是從祭過灶王爺也就是臘月二十四這天開始的,灶臺不能像孩子們一樣“過新年穿新衣”,但一塵不染總還是要的。洗完刷好,門前已經(jīng)響起了腳踩霜凍的聲音,吱,吱,吱,上街采年貨的人已經(jīng)出門了。等我們一個個鉆出熱被窩,母親已經(jīng)下好了—鍋掛面,重新燒好了祭灶王爺?shù)聂~和肉。灶王爺享用過的魚和肉,對大人孩子來說都是福佑。祭祀過的麥芽糖倒沒有禁忌,母親會當(dāng)場收起一大半,剩下的七八顆,母親連碗一起端給我。
甜,是世界各族人民都很喜歡的味道,因為甜能喚起人的愉悅感。就日常生活經(jīng)驗而言,甜味主要來源于各種“糖”。但“糖”這個字在中國出現(xiàn)的時間并不算早,始見于北魏農(nóng)學(xué)家賈思勰所著《齊民要術(shù)》。那更早的古人吃“糖”嗎?吃,“飴”這個字,就是古人吃的一種糖。《說文解字》:“飴,米蘗煎也。”在古代,飴,主要指的是麥芽糖的制成品,植物種子發(fā)芽時一般會產(chǎn)生出淀粉酶,從而把淀粉水解成麥芽糖。麥芽糖不太容易結(jié)晶,但很容易制成膠狀物質(zhì)。它是古人最早制作出來的甜味劑。古人對麥芽糖產(chǎn)品的利用,早從三千年前的《詩經(jīng)》中就可以看到端倪,比如“周原朊朊,堇荼如飴”,意思是說,周原這塊土地多么肥美啊,像堇茶這樣的苦菜也能長得糖那樣甜。在大約成書于戰(zhàn)國的《尚書》(又稱《書經(jīng)》)中又有“稼穡作甘”的話,意思是耕作、收獲的谷物可制取味甜的“餳”(餳是指稍硬一點的飴),可見時人已經(jīng)掌握了以淀粉制糖的方法。從當(dāng)時的資料中還可以獲知,各階層的人都愛吃糖,“含飴弄孫”就是東漢章帝時期馬皇后的人生理想。到了賈思勰的北魏時期,麥芽糖的制法已經(jīng)很成熟了,工藝和現(xiàn)在相差無幾。明末農(nóng)學(xué)家宋應(yīng)星所著的《天工開物》繪有多幅《制糖圖》,記錄了中國明代以前利用糖車和瓦溜進行“泥漿脫色法”制糖的技術(shù),圖中一位老者微微佝著腰,低著頭,正在忙碌,可見早在明代以前,民間已經(jīng)有了技藝純熟的制糖藝人,也有了專門制糖的小作坊。
月光光,秀才郎,馬來等,轎來扛;騎白馬,過蓮塘,我家有個好兒郎;好兒郎來好兒郎,不愁吃來不愁穿,一年四季麥芽糖……
麥芽糖,多么稀罕??!母親們的愿望現(xiàn)實而簡單,最滋潤的生活,就是能一年四季吃上麥芽糖。那還是一個物資匱乏的年代,吃飽、吃好,依舊是一個家庭的生活準(zhǔn)則,甚至是許多人一生的夢想。杏枝大娘勞苦一生,節(jié)衣縮食,一天經(jīng)常只吃兩頓,臨死前,懸著一口氣,抓著老伴的手久久不放,“麥芽糖,麥芽糖……”念了大半個晚上。又不是臘月,哪里有麥芽糖呢?老伴熱淚橫流,想著法子哄她。
天麻麻亮,喜鳳送來了一小塊冰糖。
杏枝大娘是笑著走的,神態(tài)安詳,像睡著了一樣。
喜鳳是齊家最小的媳婦,圓臉,愛笑,話少,手巧。她做的虎頭鞋很受歡迎,孩子還在肚子里呢,母親就上門預(yù)定了,老一輩牌樓人的說法,新生兒穿虎頭鞋,“走路穩(wěn),能辟邪”。她聽了只是笑,默默接過母親揣來的碎布,又摸摸母親腆起的肚子,幽幽地說:“和我那會兒不一樣呢,你這肯定是兒子……”老人也喜歡她的虎頭鞋,壓在箱底,“虎頭鞋養(yǎng)腳,我留著,以后上路……”老人嘴里的“上路”都是特指,是壽終正寢的另一種說法,這個特指云淡風(fēng)輕,彌合了死亡的陰影和悲傷。她聽了也只是笑,捏著老人的手客客氣氣地送出門,老人帶來的布料啊線腦啊,她說什么也不肯收。
喜鳳成了媳婦們的榜樣,她太討人喜歡了,不惹事,不張揚。誰能想到呢?她還會熬糖稀,做麥芽糖。牌樓會做麥芽糖的只有五六個人,論手藝,誰也比不上她。她做的麥芽糖拉絲一般軟滑,黏黏的,含在嘴里,有一股麥芽的淡淡的甜味,順著喉嚨慢慢咽下去,唇齒留香,余味綿長。令大家心服口服的是,其他人只能做橢圓形的凍米糖,正方形的凍米糖,長方形的凍米糖,只有她能將凍米糖做成貓、狗和豬的形狀,還豎著兩只機警的耳朵,活靈活現(xiàn),就要跑過來的樣子。那是一個“打彈珠”“滾鐵環(huán)”“打?qū)殹薄岸冯u”風(fēng)行的年代,這些栩栩如生的凍米糖,最大限度地滿足了孩子們對于玩具的想象。孩子想吃喜鳳的麥芽糖,母親只好抱著小麥和糯米,請喜鳳幫忙。喜鳳幾乎從不推辭,她笑瞇瞇地接過原材料,輕言細(xì)語地說,我盡快啊。想快也快不了啊,她只有一雙手,而做麥芽糖的工序,一道也省不了。
做麥芽糖,說簡單也簡單,說復(fù)雜也復(fù)雜。臘月里的喜鳳,是全牌樓最忙的人。她要將家家戶戶送來的小麥浸泡一夜,瀝干,然后就是每天淋水等待發(fā)芽。三天后(時間長短與溫度有關(guān)),麥芽就能長到兩厘米長了。這是一個很關(guān)鍵的時間節(jié)點,為了這個節(jié)點,喜鳳經(jīng)常睡不安生。她經(jīng)常凌晨起床,趕在小麥長出真葉之前,將糯米浸泡幾個小時,煮熟,然后再在石臼里,搗爛出芽的小麥。煮熟的糯米還要晾到合適的溫度,對于這個溫度(許多年之后我才知道,這個溫度介于50℃~70℃度之間)的把握同樣需要一定的火候。合適的溫度到了,喜鳳再將絞碎的小麥和糯米混合在一起(三十斤糯米配一斤麥芽),發(fā)酵。發(fā)酵大約需要八個小時,這個過程中的水不能太熱,也不能太冷。太熱,做出來的麥芽糖會很黏稠;太冷,做出來的麥芽糖不甜反酸。發(fā)酵后滲出的水,瀝在鍋里,甜甜的。這時候,做麥芽糖最重要的步驟——熬糖開始了,熬糖要不斷攪拌,以防粘鍋。說是熬糖,其實是熬人。劈好的木柴碼在灶臺旁邊,在大火、中火、小火之間切換,全靠喜鳳添柴、減柴控制溫度。這個過程至少需要一個小時。熬到水分蒸發(fā),呈黏稠狀,晾涼后,就是孩子們巴望的糖稀了。
舊灶臺,老規(guī)程,麥香與飯香互相氤氳。這時候,喜鳳總要抽出一根干凈的筷子,挑起糖稀,迎著光亮看成色。汗?jié)竦哪樕?,笑容慢慢漾上來?/p>
熬好的糖稀溫暖而軟滑,既像一塊珠圓玉潤的琥珀,又像深秋時節(jié)萬里無云的一片天。母親喜滋滋地盛起一小碗,剩下的部分,交給喜鳳“拉糖”做凍米?!耙怀闯疵?,就讓人覺得,快要過年了?!保ㄍ粼鳌豆枢l(xiāng)的食物》)大學(xué)時讀到這一句,覺得親切,但也止于親切,如今重讀,終于讀出了文字背后的深意。凍米,就是加了麥芽糖的炒米,《板橋家書》寫:“天寒地凍時暮,窮親戚朋友到門,先泡一大碗炒米送手中,佐以醬姜一小碟,最是暖老溫貧之具?!薄芭蠝刎殹彼膫€字,讓我瞬間想起牌樓的年味,那些知足常樂的日子。凍米既是我們的零食,也是正月待客的重要茶點。剛出爐的凍米里藏著滿滿的年味,香、甜、脆、酥,落口即溶,美妙不可方物。煮糯米、泡小麥、生麥芽、搗麥芽、發(fā)酵、熬糖、拉糖……十幾道工序,二十幾個小時,那些年,喜鳳義務(wù)幫大家熬了多少糖稀,做了多少凍米,已經(jīng)無法統(tǒng)計了,她沒有收過大家一分錢,甚至沒有一句怨言。沒有人在意過麥芽糖的薄與稠、凍米糖的多與少,大家都信任喜鳳,那種單純而原始的信任,是土地一樣質(zhì)樸的民風(fēng),是山泉一樣甘洌的人情。我們舔著糖稀吃著凍米,幸??谒粯恿鞒鰜?,胸腔里鼓蕩著一股股暖意。
盡管沒日沒夜地忙碌,但喜鳳只有一雙手,根本滿足不了所有人的需求。至多熬到臘月二十四,過完小年,家家戶戶都要除垢,掃塵,擦玻璃,買鯉魚,做豆腐,請人寫“門對子”,準(zhǔn)備團圓飯,過大年了。牌樓人有一句老話:“有錢沒錢,團在一起就是年。”這時候進村的藝人只有兩種。—種是舞獅子的,通常是三個人,一個人在前面敲鑼開路,后面是一頭大獅子領(lǐng)著一頭小獅子。有一年,忽然來了一對父子,舉著一頭大獅子,挨家挨戶地,在一條長板凳上騰挪跌躍,舞到最后,獅嘴里忽然吐出一副“門對子”……舞獅是個力氣活,季節(jié)性強,收入微薄,除了家傳,很少有人愿意學(xué)。另一種就是挑著籮筐,搖著撥浪鼓,“叮叮咚,叮叮咚……”換麥芽糖的貨郎。到牌樓來換麥芽糖的貨郎不是毛師傅,是掃帚溝街上的糖老五。過了臘八,毛師傅就擱下貨郎擔(dān)子,忙著過年了。和毛師傅進村一樣,耳尖的孩子只要一聽到糖老五的鼓聲,就匆匆忙忙跑回家,纏著大人要雞毛、鴨毛、牙膏皮,然后一窩蜂地聚攏了來,扒著籮筐朝里望。只要孩子們一來,糖老五就像變戲法一樣從口袋中掏出一根小木棒,在籮筐里攪兩下,一抬手,白色的麥芽糖便裹在了木棒上。有頑皮的孩子伸手去搶,糖老五的手又是一抬,“別搶啊,一個個來……”孩子們只好乖乖地圍在籮筐周圍,按秩序排隊。糖老五一面點數(shù)著孩子們遞過來的雞毛鴨毛牙膏皮,一面用錘子頂著掌子,掌子貼著糖塊,只聽得“叮當(dāng)”一聲,孩子的手里便有了一小塊糖。
每次都有空著手的孩子,依依不舍地跟在小伙伴身后。幾個小伙伴拿著屬于自己的一小塊糖,小心翼翼而又得意揚揚的樣子,跟在一起的小伙伴,可以輪流用鼻子湊近去聞,關(guān)系好的,還可以舔幾口。也有實在憋不住饞蟲的,逼上梁山,只好背著大人,偷家里的東西去換。有一次,家珍偷偷地?fù)Q掉了一把斧子,糖老五毫不猶豫地收了下來,居然沒問斧子的來路。當(dāng)家珍的繼父準(zhǔn)備劈柴燒鍋,卻發(fā)現(xiàn)斧子不翼而飛時,單薄的家珍正蹲在鍋臺旁邊取暖,“你個狗日的,敗家子,老子早晚要捶死你!”家珍在繼父金剛怒目一樣的逼視里站了起來,沒有爭辯,若無其事的懵懂表情,既無奈,又無辜。
家珍是個心狠手辣的角色,多年后,一字不識的他成了“菜市一霸”,極盡巧取豪奪。方圓數(shù)里的紅事白事,都得給他留一個位置。當(dāng)然,這是另外一篇文章的內(nèi)容了。
家珍用斧子換糖的事情最終還是敗露了。孩子心里藏不住秘密。家珍也沒有要求大家替他保守秘密。到牌樓來的生意人不少,像糖老五這樣做買賣的,一個也沒有。他太摳門了,牌樓人原本就愛嚼他的舌頭,“一絲糖腥子,恨不得都要舔走。像他這號狗屌尖的,自古少有……”家珍用一把斧子換了五小塊麥芽糖之后,大家對糖老五的印象更差了——家珍才十歲啊,還是個孩子,“真是喪德”。雖然臘月里他照常來,但找他換糖的孩子越來越少,再后來,便只有圍上來看的,沒有拿東西來換的了。
糖老五祖上五代人都是做糖的,傳到他這一代,據(jù)說已經(jīng)一百多年了。他做的麥芽糖有圓餅一樣的固體狀,也有長條狀的,上面布滿了蜂眼,就是沒有喜鳳做的那種貓?zhí)呛凸诽?。有一次,他拿著喜鳳做的貓?zhí)亲罂从铱?,最后找到喜鳳,問她愿不愿意去他家?guī)兔Γ缠P的腦袋搖得像撥浪鼓,“我有家有口的,哪走得掉呢?承你的情了!”糖老五不肯罷休,三番五次上門,說盡了各種好話,幾乎是死皮賴臉了。糾纏到后來,喜鳳的瘸腿丈夫直接翻臉,差點要動手,他這才徹底死了心,路過牌樓,總是繞著走。
瘸腿丈夫是個瓦匠,脾氣比手藝還壞,喜鳳經(jīng)常挨他的打,受他的罵。老人看不下去,心疼喜鳳,結(jié)伴上門數(shù)落瓦匠。瓦匠埋著頭,默默地抽煙,一言不發(fā)。
母親不會熬麥芽糖,但那些年,我沒少吃喜鳳熬的麥芽糖。童年的口味決定了一生的口味,一直到今天,我依舊對甜味葆有經(jīng)久不衰的好感。我偏愛各種各樣的甜食,尤其是蜂蜜,我可以一個月不吃一粒米,但每天早上醒來,我總要喝一大杯溫吞的蜂蜜水。如今,故鄉(xiāng)物是人非,味蕾上的鄉(xiāng)愁,竟是臘月里,麥芽糖綿長的香味。
牌樓的孩子什么時候不吃麥芽糖的呢,具體時間我已經(jīng)記不清楚了,總是在喜鳳離開牌樓之后吧。說起來,喜鳳也是個苦命人,娘死得早,她不滿二十歲就嫁到了牌樓。瓦匠是獨子,又會一門手藝,喜鳳原以為總算熬出頭了,卻不料苦日子才剛剛開始。婚后的喜鳳五年生了四個女兒,生怕了,死活不愿意再生,瓦匠卻不肯答應(yīng),對喜鳳愈加粗暴,橫挑鼻子豎挑眼,非打即罵,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鬧,雞飛狗跳。喜鳳人前總是遞著笑臉,一轉(zhuǎn)身,眼淚滾下來,臉上堆滿愁云。牌樓的老人心疼喜鳳,但也知道瓦匠的脾性,誰也不愿意做這個惡人,更何況,香火傳承,是一個家庭天大的事情。
像一滴水,喜鳳從牌樓蒸發(fā)了,下落不明。沒有人知道她究竟去了哪里,生不見人,死不見尸。瓦匠掘地三尺,找了一年多,終于在白蕩湖邊找到了一雙鞋。瓦匠坐在湖邊抽了幾根煙,落了幾滴眼淚,重新起身時,一塊石頭終于落地了。他已經(jīng)釋懷。
都說好人有好報,唉,誰知道呢?寒心……每次說到喜鳳,老人們總要如此嘆息。喜鳳是小村牌樓第一個失蹤的人。那時候我已經(jīng)上高中了,對她的失蹤似懂非懂,也不太相信。
一直到現(xiàn)在,我也不相信她的失蹤。我一直覺得她還活著,像那些從牌樓遷走的音訊全無的人。我一直記得她的笑容,圓月一樣的臉,像村頭的那口小池塘,一萬道柔波在其間蕩漾。靜水流深。
曖曖遠(yuǎn)人村
江少賓
天黑了下來,一團團烏云在山脊上翻滾。涼颼颼的秋風(fēng)撲進蔭翳的山谷,裹挾著氤氳的雨意。我不止一次經(jīng)歷過皖南山區(qū)的秋雨,鋪天蓋地,像一個吹口哨的少年,來得急,去得也快,一盞茶的工夫,便從這座山頭趕到另一座山頭。山頭與山頭之間的逼仄盆地,星散著一座座人跡罕至的古村落。20世紀(jì)90年代,我經(jīng)常一個人,徒步探訪那些古村落,但這一次,我?guī)缀鯖]有準(zhǔn)備,甚至沒有帶一把傘。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是繼續(xù)進山,還是趁早回頭呢?進退維谷間,只見一輛拖拉機冒著黑煙,突突突,一蹦一跳地,朝我開了過來,一個五十歲左右的老鄉(xiāng)握著方向盤,猛然間看見我,一臉狐疑。我喜出望外,急忙迎上前,老鄉(xiāng)警惕地盯著我,直到確信我并無惡意,才跳下拖拉機,露出一口白牙,不相信地說,“你一個人???膽子不小哦。山里面還是山,一點都不好?!蔽疫f過去一根煙,“山里面還是山,你這話很有禪意啊!”他接過煙,將過濾嘴在大拇指的指甲上用力戳了戳,麻利地點上火,飽吸一大口,笑容舒展開來,眼角的皺褶像一把打開的折扇,“快下雨了。山路不好走,后面也顛得很喔……”
這是愿意帶我了,我感激地握著老鄉(xiāng),縱身躍上拖拉機。突突突,拖拉機又蹦蹦跳跳了起來,像一只鋼鐵鑄成的袋鼠。崎嶇的山路年久失修,裸露著一塊塊大大小小的石頭,像一條干涸的灰白色的河床,鋪陳于山谷,蜿蜒于山腰。拖拉機的箱體已經(jīng)顛壞了,底板上的鐵皮山路一樣凸凹,縱橫交錯著五六道手指粗的裂縫。我小心翼翼地坐在箱體邊沿,一面張望著綿延不絕的山路,一面心不在焉地和老鄉(xiāng)攀談。“我姓程,程咬金的程。坳里都姓程,他們都叫我大老程。”大老程算是土著了,自祖父那一輩起就住在這片山坳里,幾代人了,一直沒有搬下山去。這些年,年輕人陸陸續(xù)續(xù)搬走了,大老程的兩個兒子也在五十里外的集鎮(zhèn)上置了房子,老大開了一爿早點鋪,老小修摩托、賣百貨,日子過得很紅火。兩個兒子家里都好住,但他不愿意下山,夫婦倆就守著一幢空蕩蕩的老房子,種著兩畝薄田,和年久失修的老房子一起,和大山深處鬼火一樣明滅的煤油燈一起,慢慢衰老?!澳贻p人有年輕人的活法,我們不干涉。人啊,也就幾十年好活,怎么活,魂都不能丟。我講你懂?!蔽易匀皇嵌模瑓s不好接話,橫亙在我們之間的,不只是代溝。“山里,苦吧?”我原本想說“寂寞”,但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他沉默了片刻,嗓門忽然大起來,“苦什么?不苦的。住習(xí)慣了,哪里都一樣。樓房我住不穩(wěn),人風(fēng)飄飄的。我不講假話……”
大老程很健談,也或許,他是在山里住久了,沒有人交流,而我,恰好是一個合適的聽眾而已。山里不缺米,不缺柴,也不缺素菜,缺日用品。因此每隔十天半個月,他總要下一次山,幫鄰居們辦采購,順便去看看兩個兒子。我俯身看去,箱體里果然四散著一堆五顏六色的塑料桶和塑料袋,塑料袋里分類裝著一些零散的物件,香煙、肥皂、食鹽、紅糖、牙刷和牙膏,等等;幾個大塑料桶里,分別裝著菜籽油、老陳醋和高粱酒。
“坐好咯!”話音剛落,峰回路轉(zhuǎn),拖拉機甩了一個很大的急彎,天地間豁然開朗,層層疊疊的群山迎面撲來。短暫的欣喜之后,我驚愕不已,身側(cè)竟是幾丈深的懸崖,拖拉機走的已經(jīng)不是什么山路了,而是山腰上的一條白練。大自然的鬼斧劈掉了半邊山坳,殘存的山路掛在絕壁上,像一個不服輸?shù)娜?,和風(fēng)雨對抗,和時間賽跑。在大自然的懷抱里,生命越卑微,意志越頑強。我提心吊膽地盯著大老程,雙手抓緊拖拉機,狂亂的心臟敲起激越的鼓點。
拖拉機慢了下來??丈綗o人,左邊依舊是懸崖,右邊依舊是峭壁。稀稀疏疏的竹欄桿形同虛設(shè),大部分已經(jīng)斷掉了。大約四十分鐘過去(或許沒有那么長),一言不發(fā)的大老程忽然停下拖拉機,貼著峭壁蹲下來,從屁股后面的口袋里掏出兩根壓癟了的香煙。他看出我的膽怯,一邊點煙一邊憨笑,說,“我開好幾年了,摸黑都開過。你坐穩(wěn)就是了,沒事的?!蔽乙呀?jīng)說不出話來,手腳僵硬,后背透濕,只好小心翼翼地,扶著峭壁,慢慢挪下拖拉機。扶住峭壁我才發(fā)現(xiàn),峭壁上怒放著一叢叢蛋黃色的、乳白色的野菊花,香氣清洌。我貪婪地飽吸著山泉般清洌的香氣,頓時心曠神怡。大老程停車的地方無遮無擋,周遭一覽無遺,縱目望去,一座座白墻黛瓦的老房子,散落在對面的山坳里,綠樹扶搖,炊煙縹緲;遠(yuǎn)處的山巒跌宕起伏,如一匹脫韁的奔向遠(yuǎn)方的野馬。
遠(yuǎn)方究竟有多遠(yuǎn)?我不知道。我一次次遠(yuǎn)足,大地永無盡頭。
天忽然亮了幾分,一抬頭,穹頂露出一個豁口,圓圓的,像一口古井。豆大的雨點劈面砸下來,周遭漫起一股土腥氣。大老程立即扔掉煙頭,突突突,拖拉機向?qū)γ娴纳桔瓯P旋而去。
雨,密密集集地下著,我倆無遮無擋,渾身上下很快就濕透了。那一段開了多久呢?我沒有印象了,寒意占了上風(fēng),也仿佛沒有了恐懼。等我感覺拖拉機差不多快要散架時,大老程說,到了。
是一幢外墻斑駁的徽派老建筑,左右兩扇花窗都是精微的木雕,上下嵌著兩大塊磚雕。地基很高,拾級而上,門檻石兩邊遍布青苔,檐下的雨簾后面,站著一個惶惑的中年婦女,青銅色的臉上浮著一抹恬靜的淺笑,像一枚陳年的核桃。大老程走在前面,說著方言,婦女沒有接話,只是看了我一眼,又垂下眼簾,朝我彎了彎腰。
七八個鄉(xiāng)親圍了上來,有人穿著雨靴,有人拖著涼鞋,還有人踩著我幼年時踏過的木屐。令我訝異的是,鄉(xiāng)親們的臉上都掛著寵辱不驚的笑容,那種從容與淡定,此后我再也沒有遇見過。
皖南山區(qū)的天,黑得很快,大老程將我安頓在小兒子住過的偏房里,并再三囑咐我晚上不要出門。七點鐘過后,夫婦倆就睡了,我站在窗前,隱約可見灰白色的山路從雨霧里浮出來,像系在草綠色的裙裾上的一條窄腰帶。雨下了半宿,除了雨聲,周遭太靜了,最后,連雨聲都是靜的,一滴,兩滴,三滴……我恍如置身一口大池塘,一滴雨聲過后,水面上蕩起一圈漣漪。一滴雨聲,又一滴雨聲,雨聲和雨聲之間,是長夜般深邃的岑寂。這悠遠(yuǎn)的雨聲讓我心神恍隱,我感覺自己成了一枚草葉,飄然入夢。
雨聲什么時候住了,耳畔響著此起彼伏的雄雞報曉聲。我半寐半醒地躺在床上,不見天光,屋頂上的亮瓦還是暗的。夫婦倆已經(jīng)起來了,房間有了煙火的氣息,洗漱聲、咳嗽聲、拾掇柴火的聲音,以及柴火的突然炸裂聲。我躺在床上,仿佛回到了童年。童年那些與世無爭的早晨太安逸了,外面的世界,忙碌在我的世界外面。
賴到不得不起床的時候,天已經(jīng)晴了。綠葉清亮,煙嵐在山巔盤繞。
大老程拎了根棍子,陪我在村子里轉(zhuǎn)悠,說是村子,其實就是一條鵝卵石鋪成的小路,蜿蜒著,串起十一棟老房子。路邊,一條清澈見底的小溪潺潺流過,卵石中間,還蹦跶著幾只近乎透明的石蝦子。小溪的源頭在半山腰,泉水汩汩汩,從巖石縫里躥出來,形成一條瀑布似的山澗,“水很甜。夏天透心涼,就是冰水?!贝罄铣棠贻p時上去過,如今已經(jīng)沒有辦法上山了。路是什么時候消失的呢?沒有人知道,路是在楓香、麻櫟、油松、樸樹、栗樹、黃檀、荊棘和山石間消失的。如今,大家也不敢貿(mào)然進山,山里毒蛇多,五步蛇,斷尾蝮(大老程叫“土球子”),也有竹葉青和眼鏡蛇。打大老程記事起,至少有八個砍柴人被蛇咬死了,大老程的父親是其中之——人還沒下山就神志不清了,揪著草皮抽搐,被蛇咬傷的手指腫成了茄子,傷口周圍隆起一個黃豆大的血泡。兩個小時不到,人就走了……那個盛夏的午后是大老程最痛心的記憶,二十年后重提,他依舊紅著眼圈,搖頭嘆息。
菊花。梔子花。梨樹。桃樹。垂絲海棠。木芙蓉?;▓F錦簇。一蓬蓬薔薇熱熱鬧鬧地翻過墻頭,一團墨綠,濃得化不開。仔細(xì)看,山墻上還蹲著一只雞,懶洋洋的,左顧右盼。一條黑狗臥在墻腳,大吼一聲,突然彈起來,看到大老程,又箭一樣射過去。家家戶戶門前都有木槿,一人多高,像整裝待發(fā)的士兵。家家戶戶地基都很高,大門洞開,大老程朝屋里打著招呼,一路散著“紅塔山”煙。皖南山區(qū)的方言太難懂了,他們之間的交談?wù)Z速很快,像枝頭嘰嘰喳喳的鳥語。我再次看到那些素凈的笑容,從黑黝黝的戶牖里,皮影一樣閃出來。
有老人,剛起床的樣子,面目模糊,裸著上半身;也有亂蓬蓬的婦女,跑出來,接過煙,卻不看大老程,旋即轉(zhuǎn)身離去。
每下一次山,大老程都能揣回一兩包軟盒裝的“紅塔山”煙,當(dāng)時這是好煙了,一包七塊錢?!皟鹤咏o的,他們都抽這個煙。抽這么好干嗎?錢也不是那么好賺的……”我沒有接話,他的口氣聽上去像是炫耀,又像是埋怨。
小路盡頭的山坡上是一片低矮的茶園,茶園四周,圍著一大片茂盛的向日葵。陽光從對面的山脊上瀑布一樣瀉過來,葵林一片金黃,亮得耀眼。沒有風(fēng),叢林深處不時爆出一兩聲鳥鳴,山坳里,回聲清越。時間仿佛停滯了,大山岑寂,靜得能聽到草葉的呼吸,能聽到流云拂過樹梢。我出神地看著洗刷一新的白墻黛瓦,屋頂上炊煙飄拂,像一條條透明的紗帶。
午飯過后,大老程開著拖拉機送我出山。青山如洗,鳥鳴深澗。坐在箱體后面,絕壁上的山路仿佛開闊、平坦了許多,山坳里的小村漸漸遠(yuǎn)了,終于又消失在綠蔭深處??煜律綍r,大老程忽然亮起嗓子唱起了山歌,悠然自得的旋律回蕩在空山,如萬壑松濤,排空而來。我不知道大老程彼時的心境,在我,是像迷戀童年一樣迷戀那種靜謐,是突然想留下來做一個山民,在山坳里蓋一間小房子,種一畝水稻,栽一畝棉花,再辟一片茶園、開幾壟菜地……這簡單的愿望又是多么奢侈?。∪缃?,人到中年,那個看似簡單的愿望,我依舊未能實現(xiàn)。
有些地方,我們一輩子只有可能去一次。那座人跡罕至的小山村,我竟沒能記住它的名字。也或許,它原本就沒有自己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