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下午的時候,廢品收購站里只有三個人:高老板,李大貴,楊老頭。李大貴負責(zé)過磅并且記賬,至于楊老頭,他是騎著自己改裝的電動三輪車來賣廢品的。
秋天的陽光很好,堆積如山的廢品不動聲色地發(fā)散著自身強烈的味道。廢紙味道,塑料味道,破銅爛鐵的味道,混合在一起,讓路過此處的人掩鼻而過,走出幾十米遠才敢松開手。
廢品站里的三個人早已習(xí)慣了這種味道,從白天到黑夜,在他們體內(nèi)進進出出的除了這種味道,根本沒有別的。他們連口罩都不戴。
老板個子偏矮,身材倒是不胖,人長得極為普通,人人都喊他老高,這個稱呼他很滿意,仿佛彌補了他個子不高的遺憾。唯一扎眼的是他左臉上的大黑痣。他是個棋癡,平生無他好,就喜歡研究象棋。老高在城里買了房子,房價還沒瘋的時候買的,五室二廳的大房間,老婆孩子都住在那里,一年也不往收購站來一趟。她們嫌收購站臟。老高卻不敢嫌臟。他靠著這個收購站才能掙到供一家老小在城市立足的錢。他必須每天都來收購站,查賬,也看看工人們偷懶沒有。他在收購站有一個單獨的小房間,里面一張床,一臺24英寸的舊式彩電,一個風(fēng)扇,炎熱的天氣終日呼呼地轉(zhuǎn)。床頭擺著一個書柜,里面裝了近百本書,有的連書皮子都沒有了。書的來處可想而知。仔細打量這些書,一大半是象棋殘局棋譜什么的,一小半是風(fēng)水看相的玄學(xué)。老高每次在棋盤上被李大貴殺得天昏地暗時,就會扔下象棋,打開一本《麻衣神相》,歪到床上捻著左臉上的大黑痣仔細研究,順便平復(fù)下受傷的自尊心。
李大貴五十來歲,身材高大,下一手好象棋。他正是憑借自己的棋藝,在天橋上殺得老高心服口服,硬是請他過來當(dāng)了會計。相比較裝卸廢品,會計這個活,輕松許多,干凈許多,工資也比裝貨的雜工高了一點。老高對李大貴只有一個額外的要求,那就是在不忙的時候,陪他下幾盤象棋。
來廢品收購站的頭幾天,李大貴不習(xí)慣彌散在空氣中的味道,終日戴著口罩。這犯了眾怒。不僅幾個干粗活的雜工看不慣他,就連來收購站賣廢品的一些人也看不慣他,說他裝逼。楊老頭總是對李大貴橫眉愣眼的,“你給老子取下口罩說話。戴著口罩,唔唔啦啦的,嘴里像含個驢球,誰他媽聽得懂?”
最開始李大貴還會一再解釋,“我有鼻炎。取下口罩了,怕傳染給你們。你聽不懂,我就說大點聲,多說兩遍?!钡@些看他不順眼的人根本聽不進去他的辯解。后來李大貴就變了口氣。碰上再看他口罩不順眼的人,若是收購站的雜工,當(dāng)即一句罵回去,“老子戴口罩礙著你們屌事了?別他媽像個蛐蛐似的,整天在老子身后唧唧叫。”若是來賣廢品的人,則更是利索。“愿賣就賣,不賣滾蛋?!北凰@樣吼了幾次,連脾氣最大的楊老頭也只敢在嘴里低聲嘀咕了。
等到別人習(xí)慣了他戴口罩上班,李大貴自己反而嫌口罩礙事了,在一個早上把剛戴在嘴上的口罩扯下來扔進垃圾堆,從此在收購站再也沒戴過。但他還是喜歡裝一個口罩在口袋里,每次上街,去公園或商場什么的,都會戴上白色口罩,似乎害怕被人認出來。
李大貴做事有原則,就算他看某個收破爛的再不順眼,也不會在磅秤上動手腳。他知道收廢品的人都不容易,整天騎個電動三輪車穿街走巷,收購城市不要的廢品,有時候為了省下本錢,甚至親自到垃圾桶里翻。
楊老頭開著電動三輪車拐進收購站之前,老高和李大貴正坐在屋前的小馬扎上扯閑天。一盤象棋擺在他們中間,李大貴的車對著老高的將。老高連輸五盤,有點沒精打采。所以他們不再下象棋,而是談到了命運劫數(shù)的深奧話題。在這種話題上,老高總是勝利者。老高對李大貴說,自己作為一個農(nóng)村人,沒文化沒技術(shù)也沒頭腦,之所以能在城里買套大房子,全靠自己臉上這顆黑痣。這顆痣是富貴痣。
楊老頭這天的收獲不錯,拉了滿滿一車廢紙箱,最下面還壓著一臺舊滾筒洗衣機。他握著車把,搖搖晃晃但極為穩(wěn)便地貼著磅秤的邊停下車子。然后張開喉嚨就喊上了?!班?,李大貴,來幫幫忙吧?!?/p>
“楊老哥今天發(fā)財了?!?/p>
李大貴看了一眼磅秤,光紙箱的重量都有二百多斤了,當(dāng)即夸了楊老頭一句。
楊老頭朝地上吐了口唾沫,惡聲惡氣地說道:“發(fā)個球財。連一百塊都賣不到。不夠到餐館吃頓飯,喝頓酒的?!?/p>
李大貴也不再說話,幫著楊老頭把洗衣機從車子上抬下來。他知道楊老頭說話就這樣,粗聲大氣。楊老頭不只是看李大貴不順眼,他看整個世界都不順眼,整天罵罵咧咧的,似乎所有人都欠他二塊錢。
“現(xiàn)在天色還早,你還要不要再出去走一趟?”算賬的是李大貴,結(jié)賬的是高老板。把錢遞到楊老頭手里,高老板順便問了一句。
“我還走個球!”楊老頭當(dāng)即吼道,“你以為不累??!我他媽的,感覺比打鬼子還累呢。不去了,出門就回出租屋,先睡上一覺再說?!?/p>
嘴里說著要走,接到李大貴遞過來的一支煙,楊老頭卻又一屁股坐在了三輪車的座子上,掏出火機點上,重重地吸了一口。楊老頭出名的屁股沉,隨便往哪里一坐,都能和別人侃上幾個小時。
“唉。也就是現(xiàn)在我老了,想當(dāng)年,老子當(dāng)兵的時候,背著一桿槍,外加上子彈,外加上干糧,至少幾十斤重,照樣健步如飛,一口氣能跑上一天。”
老高和楊老頭都是十分健談的人,他們肚子里有著講不完的奇怪故事。李大貴則是個好聽眾。大多數(shù)時間里都是默默地聽,頂多嗯嗯兩聲,或者給二人散支煙。楊老頭曾不止一次地攛掇李大貴講講自己的故事。李大貴總是搖搖頭,把話題岔開。
楊老頭講了個很老很老的葷笑話,老高和李大貴都哈哈大笑。這個笑話他們聽過無數(shù)遍,但依然會被逗笑。他們笑的是楊老頭,講笑話的時候手腳還帶比劃,極有喜感。
一個女人騎著電動自行車進了廢品收購站。車后座上綁了一臺舊彩電。她本來都騎過收購站了,轉(zhuǎn)頭又騎了回來。
這女人頂多四十歲,也許還不到。上身穿一件碎花薄襯衫,下身穿條及膝的紅裙子。腳上卻又穿了一雙白色的高跟皮鞋。反正整體看上去,不太協(xié)調(diào),怎么看怎么別扭。其實這女人長得還可以,皮膚說不上白,但相對她的年齡來說,已經(jīng)算是好的。她身上最好看的地方是一雙大眼睛,特別水靈,似乎會說話。
“喂,你們誰負責(zé)收廢品的?看看這彩電能給多少錢?我這彩電沒壞,還能搜幾十個臺呢。你們看看能出多少錢?”
楊老頭講故事正講得起勁,突然被大眼睛女人打斷,有點不高興,用眼睛掃了一下電視,十分篤定地說道:“頂多五十塊。也可能只值三十塊。”
“你瞎說什么呢?你一個收廢品的,瞎插什么嘴?”大眼睛女人顯然也不是好惹的,一句話把楊老頭噎了個啞口無言?!斑@可是二十四英寸的熊貓牌彩電,咋地也得賣一百塊吧。”
高老板走過去,仔細看了眼彩電,出了個一口價?!叭畨K?!?/p>
“你是老板?”
“是啊?!?/p>
“能多出點嘛?三十塊也太少了吧。不夠我騎車子跑一趟的力氣錢?!?/p>
高老板搖搖頭,“我說妹子,你騎的電動車,費啥力氣啊。頂多三十五?!?/p>
大眼睛女人不再說話,似乎在考慮要不要賣。這女人在想事的時候,眼皮下垂,遮住大半個眼睛。后來她才不甘心地說道:“若是知道這么便宜,干脆就賣給這收破爛的楊老頭得了。楊老頭,要不你來收了我這個電視,按你說的,出五十塊就行了?!?/p>
楊老頭笑嘻嘻地說道:“你認識我?我咋不認識你?”
“我當(dāng)然認識你個老騷客了。你不是去我們那洗腳店混過兩次嘛。只是你不認識我。因為你眼睛盯的全是那幾個年輕女孩子。咋樣?你愿意五十塊買我這彩電嘛?到時候你再去發(fā)騷時,給你個優(yōu)惠價?!?/p>
楊老頭這才知曉大眼睛女子做何職業(yè),沖她上下打量了幾眼。后來又吸了口煙,依然笑嘻嘻地說道:“噢,你讓我五十塊收購,然后三十塊賣給廢品站?我又不傻,才不干賠本買賣呢。我知道你想說什么??墒窍衲阏f的,我既然花錢了,肯定要找個比你年輕的。你的優(yōu)惠價我用不著,還是算了。”
“去你媽的吧,騷老頭。”大眼睛女子不再和楊老頭廢話,沖高老板點了點頭,“賣給你了,三十塊。你幫我取下來吧?!?/p>
“李大貴,你去幫這個妹子把彩電取下來,搬到你那房間里去,晚上也有個電視看?!?/p>
從大眼睛女子進入廢品站的那刻起,李大貴就沒再說一句話。他只是迅速地從口袋里摸出口罩戴在了自己嘴上。他愣愣地站在那里,像棵遭到雷擊的桐樹。但他眼睛里的表情極為豐富,變幻不定,慚愧,內(nèi)疚,不好意思,同時又夾雜著一絲驚喜。當(dāng)他聽見大眼睛女子和楊老頭的對話,得知她如今做的職業(yè)時,眼睛里又流露出痛苦之色。
聽到高老板叫自己名字,李大貴激靈了一下,趕緊走到電動車那邊,伸手去解綁住彩電的尼龍繩子。
大眼睛女子把疑惑的目光轉(zhuǎn)到李大貴身上?!澳憬欣畲筚F?”
李大貴在口罩后面嗯了一聲,根本不敢和這個大眼睛女子對視。但他很快又抬起眼睛,似乎明白了逃避也不是辦法。他甚至還摘下了口罩。
“我就是李大貴?!?/p>
大眼睛女子看清李大貴的面目,臉色一下子陰了下來。秋天的陽光照在她涂脂抹粉也遮不住眼角紋的臉龐上,她的身子不停發(fā)抖,似乎在害怕,但害怕很快化成憤怒,兩個瞪圓的大眼睛就像兩個點燃了柴禾的火盆,隨時都會噴出火星。
“高青妹子,我就是李大貴。我對不起你?!?/p>
這個叫高青的大眼睛女子終于冷靜下來。她抬頭看了看天上的太陽,走到李大貴跟前,伸直右胳膊,朝李大貴的臉上左右開弓,各打了一個響亮的嘴巴子。
“你害了老娘一輩子,說聲對不起就完事了?我呸!”
高青朝李大貴臉上吐了一口唾沫,一腳把彩電從車座子上踹下來,錢也不要了,直接跨上車座子,啟動,騎著電動車拐出了廢品站的大門。
高老板和楊老頭沒想到會發(fā)生這戲劇性的一幕,所以兩個人完全傻在那里,直到看女人都走半天了,吐到李大貴臉上的唾沫都淌到地上了,李大貴卻依然木呆呆地像個木偶,他們才走上前來。高老板拍了拍李大貴的左肩,半是喊醒,半是好奇地問道。
“這高青到底是誰啊,李大貴?你相好的?”
“要不是你前妻?你負了她,就像陳世美那樣,所以心中有愧,挨打都不敢還手?”
不得不說,楊老頭很善于戲劇性地聯(lián)想。他猜測的內(nèi)容比高老板豐富得多。李大貴的臉上已經(jīng)腫起了七八道手指印,可見高青下手有多狠。李大貴忽然苦笑,看著楊老頭說:“如果真是我相好的,或是我前妻就好了。你們也許不知道,我坐牢就是因為她。”
“你坐過牢?”高老板愣了一下。他還從來不知道李大貴坐過牢呢。李大貴也沒和他說過。來廢品收購站這么多年,除了下象棋,談?wù)魏蜕鐣F(xiàn)象,李大貴沒聊過自己的從前。高老板是個聰明人。他知道,凡是不愿回憶往事的人,都有一腔不堪回首的傷心事。他只是沒想到李大貴竟然還坐過牢。這出乎他的預(yù)料,激發(fā)了他的興趣。他抬頭看了看太陽,已經(jīng)快五點鐘,可以直視天上的太陽了。高老板做了個豪爽的決定。他對楊老頭使了個眼色,對李大貴說道:“咱們?nèi)ジ浇男★埖旰赛c酒吧。你有啥心事,也給我們講一下。坐過牢咋了,不是啥丟人的事。楊老頭,你也去喝幾兩?!?/p>
“好嘞。我可幾個月沒進飯店了?!睏罾项^滿口答應(yīng),又用十分期待的目光望著李大貴?!袄钚值??”
李大貴終于點了點頭?!昂冒?。我也喝點酒,把臉皮變厚一點,才好意思講自己的丑事。”
一刻鐘后,坐在附近川菜館包廂里的三個人都喝得臉皮發(fā)紅,舌頭發(fā)硬。李大貴喝得最多。他至少灌了半斤白酒,一點菜都沒吃。他臉上的手指印腫得越發(fā)明顯。李大貴抬手撫摸了一下臉皮,長長吐了口氣,打開了自己封存已久的話匣子。
李大貴是農(nóng)村人,上學(xué)不多。他那個年齡的人,大多家境貧寒,能去學(xué)?;靸赡辏瑫懽约旱拿?,知道一加一等于幾,基本上就是達標(biāo)教育了。離開學(xué)校后的李大貴,根本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父母想讓他學(xué)個手藝,于是李大貴去學(xué)木匠,學(xué)了幾個月,放棄了。去學(xué)泥瓦匠,學(xué)了幾個月也放棄了。后來見劁豬匠經(jīng)常有新鮮的豬卵子吃,他又滿懷熱情地學(xué)劁豬,劁死了別家一頭豬之后,也放棄了。父母罵他百事不成。二十歲那年,百無聊賴的李大貴見村里幾個長者坐在樹林里下象棋,他就站在旁邊看。他感覺這個很有意思。他很快學(xué)會了下象棋,棋藝進展飛速。
不到一年時間,李大貴已打遍全村無敵手。第二年參加縣里舉行的五四青年節(jié)運動會,一路過關(guān)斬將,拿到了象棋比賽冠軍。獎品是一輛黑光锃亮的永久牌自行車。當(dāng)時李大貴還不會騎車子。全村才有一輛半新不舊的自行車,還是大隊書記家的,一般的人根本借不到。李大貴把銅做的金牌放進口袋,小心翼翼地推著自行車,出了縣體育館。一直推到縣城東關(guān),路上行人稀少了,他才甩腿騎上自行車。年輕人嘛,身高腿長,又不怕摔,摔了兩跤之后,他就能晃晃悠悠地騎著車子前進了。當(dāng)他按著清脆的鈴鐺從一些村莊穿過,收獲的全是嘖嘖贊嘆??斓嚼罴掖蹇跁r,李大貴把金牌從口袋里掏出來,掛在脖子上,然后騎著自行車,像個凱旋的英雄一樣沖進了李家村。
那是李大貴一生中最光輝的日子。無論騎著車子走到哪里,后面都跟著一群人。不只是孩子,大人也很多。幾個老人看到他脖子上掛的金牌,甚至還激動地問道:“是金的吧?”
“不是。銅的。鍍了金?!?/p>
“那也值錢。這東西就是個榮譽。大貴啊,你這下可真是為我們村爭光出氣了。加油,以后拿下全國冠軍?!?/p>
至于李大貴家的院子,更是被前來祝賀的鄉(xiāng)鄰踏破。他們時不時走到車子旁邊,伸手摸一下锃亮的車座車把,或者偷偷地按一下鈴鐺,被突然響起的鈴聲嚇得退幾步,隨即走上來繼續(xù)按,直到被別的人喊停。很多人簇擁在李大貴父母身邊,夸他們生了個天才兒子。很快就有心直口快的婦女給李大貴提媒了。不是一個婦女提媒,是很多。每個人都想把自己娘家那邊的侄女外甥女什么的許給李大貴。他們認定李大貴必成大器。
獲得縣象棋冠軍后的第十七天,李大貴和一個女孩訂親了。這女孩名叫王小麗,是王村最漂亮的一朵花,不但五官漂亮,心靈手巧,最重要的是體貼人,性格溫柔。
李大貴愛王小麗愛到了什么地步呢?市體育隊招他到市里當(dāng)專業(yè)象棋選手,他都不愿意去。因為他不想和王小麗分開。每天陪著王小麗,在村外的麥地里走走,也比下象棋快活。最后還是王小麗勸他到市里去,畢竟那里專業(yè)棋手多,只有在那里,李大貴的棋藝才能得到提高。
“我希望你拿個全省的象棋冠軍,風(fēng)風(fēng)光光來娶我?!蓖跣←愑靡浑p會說話的眼睛盯著李大貴,說出了自己的期盼。
“肯定會的。我肯定會的?!?/p>
李大貴信心滿滿地去了市象棋隊。但在一眾專業(yè)的象棋選手里,李大貴很快受到了打擊。只有十二個人的象棋集訓(xùn)隊里,他的棋藝勉強算中等。每隔一個星期,王小麗都會到市里看他。兩個人牽著手,在寬敞平坦的大街上轉(zhuǎn)轉(zhuǎn),或者去河邊,坐在長長的垂柳下面。在一棵高大的垂柳下面,李大貴親到了王小麗溫?zé)岬哪橆a。
為了提升棋藝,在象棋隊的半年時間里,李大貴沒日沒夜地研讀棋譜,和別人切磋棋藝。他在進步,象棋隊的其他人也在進步。并且別人進步比他還快。用一個同樣備受打擊的中年棋手的話來說,就是“李大貴啊,我們兩個肯定會被剔掉的。不是我們天賦不好,而是我們的天賦被浪費了。你看那幾個常勝的選手,哪個不是幾歲就開始學(xué)下棋了?二十歲不成國手,終身無望。我們兩個啊,這輩子也成不了國手啦。”
集訓(xùn)了半年,在選拔參加全省象棋比賽的種子選手時,十分不甘心的李大貴還是被教練像剔牙縫里的爛肉渣一般剔了下來。
那天王小麗坐在體育館外面的花壇上等好消息??吹嚼畲筚F一臉灰暗地走出體育館,王小麗略顯蒼白的臉龐也黯淡了一瞬間,但隨即又掛上滿臉笑容,走上前去,挽住李大貴的手,輕輕地說了一句:“大貴哥,別灰心。明年再爭取?!?/p>
李大貴搖了搖頭?!敖叹氄f了,我年齡太大,學(xué)棋太晚,學(xué)棋的時候,因為沒人指點,棋路入了下乘,沒機會了。”
王小麗頓了一下,把李大貴的手握得更緊?!皼]機會就沒機會。什么破教練!咱們不下象棋,照樣能養(yǎng)活自己。大貴哥,只要咱們好好過日子,不比當(dāng)象棋冠軍快活嗎?”
王小麗的話讓李大貴很感動。他知道王小麗喜歡的是他這個人,而不是他身上象棋冠軍的光環(huán)。李大貴暗暗發(fā)誓,一定要讓王小麗過上好日子。
但可怕的事情發(fā)生了。定下嫁娶日子的那天,李大貴和媒人正陪未來的丈人飲酒,端著盤子送菜的王小麗忽然倒在了堂屋門口。
七手八腳地送到縣醫(yī)院,醫(yī)生抽血化驗后,立即讓王小麗轉(zhuǎn)去市醫(yī)院做骨髓穿刺。很快結(jié)果出來了,是血癌。對王小麗這樣的普通農(nóng)家女子來說,這是百分之一千的絕癥。醫(yī)生悄悄對李大貴說,回去準備后事吧,最多還有三個月壽命。
李大貴感覺天都要塌了。望著王小麗日漸憔悴的臉,他做出一個驚人的決定:他要娶王小麗過門。
父母反對。親友反對。甚至連王小麗自己都反對。但年輕的李大貴不顧一切,還是把王小麗娶進了家門。
結(jié)婚那天,沒有一個親友過來,連李大貴的父母都借故去了縣城??湛盏脑鹤永铮畲筚F挽著王小麗的手,就像挽著自己的余生,一步一步地走在鞭炮炸碎的紅紙上。兩個人都淚流滿面。
結(jié)婚后的第十七天,王小麗不舍地合上了眼睛。李大貴把王小麗埋在自留地的中間,自己在地頭搭了個木頭房子,整天住在里面。他和父母反目成仇,連家里也不住了。
李大貴對王小麗的愛太過強烈,讓所有的村人側(cè)目。村里人認為,就是再愛一個人,一旦死了,那也萬事皆休。
而李大貴不但守著王小麗,隔三差五就在夜間趴到王小麗墳上哭,甚至還拒絕了其他人的提媒,似乎這輩子都不想再娶別的女人了。這就有點過分了。
村里的老人說,“自古以來,只有女人為男人守寡,哪有男人為女人守寡的?李大貴這孩子,是不是聽?wèi)蛱嗔?,想把自己也變成戲里面的人物???傻呀?!?/p>
李大貴一傻就傻了十幾年。隨著時間的流逝,李大貴的父母先后去世,李大貴早就回到了自家的老屋里。搭在自留地頭的木頭房子日漸破爛,終于在一個冬夜完全倒塌,變成了一堆木柴。李大貴沒有再搭新的。每逢王小麗的忌日,李大貴依然會守在王小麗的墳頭,一坐就是一天。月亮升上中天了,他依然像個孤魂野鬼一樣坐在那里。
時代像個變臉的戲子,不停轉(zhuǎn)換面容。很多事情不知不覺地起了變化。以前村里人雖然說他傻,但佩服他的人也不少。佩服他這份像戲文上一般的癡情,甚至很多女人愿意嫁給他。但慢慢地,所有的人都把他當(dāng)成了精神病,在街道上看見他,都避而遠之。
如果僅僅是這樣,李大貴也不會感到痛苦,因為他向來是個固執(zhí)的人。最要命的是,他也對自己的堅持產(chǎn)生了懷疑。時間的殘酷擊敗了他內(nèi)心狂熱的愛戀。漸漸地,他連王小麗的音容笑貌都無法具體想起了。浮現(xiàn)在他腦海里的,竟然只是一幅模糊的畫面。畫面上除了一雙特別大的會說話的眼睛,再也沒有別的。
他感覺自己的堅持沒有任何意義。他早就應(yīng)該聽父母的話,再娶一個,成家立業(yè),把王小麗藏在內(nèi)心的最深處,也不算愧對她。再說王小麗臨終前可是一直勸李大貴再娶一個。如今自己守身如玉,反而違背了王小麗的遺愿。
可是這時李大貴想再娶個老婆的想法太過天真。他已經(jīng)三十多歲了,要錢沒有,要新房子沒有,父母也都不在了,根本沒人替他操心說媒的事??h里獎勵的那輛永久牌自行車早成了破車,騎到上面連車梁都會嘎嘎發(fā)響。他把那輛車子送給了一位收破爛的老人。他經(jīng)常轉(zhuǎn)彎抹角地向村里的幾個媒人透口風(fēng),希望他們給自己提個媒,哪怕是離過婚的也成,帶小孩的他也不嫌棄。
但媒人們卻都只和他打哈哈,你是要立貞節(jié)牌坊的梁山伯,我們可不敢壞了你的名聲啊。
李大貴暗暗咬牙,知道這些人主要是嫌棄他窮;另一方面,也是對十幾年前被李大貴屢次拂了好意的報復(fù)。
冬月的一天,村東頭的劉更娶老婆,把李大貴請去幫忙刷碗。李大貴想做送菜的活,但主事嫌李大貴年齡大了。送菜的全是十五六歲的小伙子,個個手腳輕便,反應(yīng)敏捷。李大貴只能悶著頭蹲在廚房里,嘩啦嘩啦地洗碗。院子里響起了長長的鞭炮聲,隨后是汽車鳴笛的聲音。李大貴知道,那是新媳婦坐著迎親的車子過來了。再接著就是吃飯的聲音,喝酒的聲音,小孩子大吵大鬧的聲音。所有的聲音都和李大貴無關(guān)。雖然他也可以出去看熱鬧,但他自己卻不好意思出去。連吃飯,他也是在后廚吃的。千不該萬不該,他不該以酒澆愁,喝了一整瓶二鍋頭。
走出廚房時已是晚上,劉更家一片狼藉的院子早已打掃干凈,親友們各回各家,租來的桌子凳子盤子碟子碗筷也被裝上四輪車拖走了。惟一還熱鬧的是劉更的新房,很多人在里面鬧新娘子呢。李大貴喝醉了,感覺大地都是晃的。他歪歪斜斜地走進了劉更的新房,勉力睜開醉眼,打量低首坐在床頭的新娘子。
在這里鬧新房的多是一二十歲的年輕人。像李大貴這個年齡的,根本一個也沒有。這些年輕人向來是看不起李大貴的,如今見李大貴像個醉漢似的晃進來,不禁開始起哄了。
“哎呀,這不是我們要立貞節(jié)牌坊的梁山伯嗎?今天怎么動凡心了?可惜動凡心也沒用,這位不是祝英臺,是劉更的老婆高青。你還是收了你那份凡心吧?!?/p>
坐在床頭的新娘子高青聽見了年輕人的起哄,迅速抬起頭,打量了李大貴一眼。不巧正和李大貴被酒精燒得通紅的雙眼對上。高青迅速低下頭去。李大貴卻渾身顫抖,他看到了一雙和王小麗一模一樣的眼睛。
接下來發(fā)生的事讓鬧洞房的所有人瞠目結(jié)舌。李大貴像發(fā)了瘋一樣,推開攔路的年輕人,直接跑到了高青身邊,一下子就把高青按在了床上。他一邊胡亂親著高青的臉,一邊竟然把手伸進了高青的褲子。高青先是驚呆了,后來就哭喊起來。
“等等,等等,”同樣已經(jīng)喝醉的楊老頭聽到這里,立即打斷了李大貴的話,“你說你在別人的洞房里,直接把新娘子給睡啦?”
“沒睡。就是耍了下流氓?!?/p>
楊老頭激動地拍了下桌子,沖李大貴挑個大拇指?!袄罾系馨?,你太猛了。你簡直比我們打過仗的還不要命?。 ?/p>
和楊老頭不一樣,高老板關(guān)心的,卻是另一件事。“大貴老弟,你真的拿過象棋比賽冠軍?”
李大貴點了點頭。
高老板如釋重負地大笑起來?!拔艺f我怎么總是下不贏你呢?原來你是專業(yè)的,我這業(yè)余的,當(dāng)然不是對手?!?/p>
楊老頭見高老板把話題扯開,立即打斷了他倆的閑扯?!袄罾系埽葎e講下象棋的事。就講你把高青按在床上,后來怎么樣了?”
高老板用手指著楊老頭赤紅的臉,對李大貴說道:“看到?jīng)],這就是老騷客啊?!?/p>
“滾。你也不是好東西。吃野雞比我吃得還多?!睏罾项^回了高老板一句,又急火火地把話題扯到了李大貴身上,“后來怎么樣了?”
“后來,我就被扭送到派出所,判了流氓罪。三年?!?/p>
楊老頭失望地啊了一聲。顯然,他想聽到的不是這些。不過他也明白自己聽不到別的東西,在別人的洞房里,當(dāng)著十幾個鬧洞房的小伙子的面,李大貴如果還能做出別的什么來,那就真成大瞎話了。
楊老頭用手指著李大貴,想了一下,有點慶幸地說道:“擱嚴打那陣子,你會被斃掉。你小子幸運了?!?/p>
高老板卻不同意楊老頭的話?!耙菙R現(xiàn)在,根本不會坐牢。頂多拘留個十幾天。因為現(xiàn)在沒有流氓罪了?!?/p>
李大貴又喝了一杯白酒,把空空的酒杯放到桌子上,沒有放穩(wěn),歪了,滾到了桌底下,摔得粉碎。李大貴發(fā)紅的眼睛里滿是懺悔之情。他抬起頭,看了看頂棚的彩色貼畫。上面畫著飛天的仙女,赤著胳膊光著腿,正在反彈琵琶。
“再后來,我從監(jiān)獄里出來,在家里待了兩年。說也奇怪,我沒進監(jiān)獄時,全村的人都看不起我,說我傻子。我從監(jiān)獄里出來,全村的人反而不敢再用看傻子的眼光看我了。他們都有點怕我。我走到哪里,都有人主動給我讓煙。我到劉更家里去。劉更沒在家,劉更的父母給我倒茶遞煙說好話,好像我會殺了他們似的。怎么會呢?是我對不起他們家,不是他們家對不起我。其實我去他家,是想和他們說聲對不起的。但劉更父母卻是一連聲地和我說對不起,讓我放過劉更,說劉更當(dāng)年也是一時沖動才報的警。你說我還能說什么呢?我只能像個壞人一樣地走出了劉更家。
“再后來,我才聽說,劉更那小子早和高青離婚了。洞房之夜發(fā)生了那種事,讓劉更很沒面子。在家里沒待幾天,他就領(lǐng)著高青出去打工了。過了一年吧,他們回來,去縣城辦了離婚手續(xù)。劉更很快又娶了一個離過婚的婆娘,帶個小孩。他們在黃河灘承包了三百畝地,種棉花和西瓜。
“但我心里最對不起的,還是高青。想想人家一個小姑娘,干干凈凈嫁人了,還沒過上好日子呢,就被我這個臭流氓壞了名聲。如果我不做出那丑事,想必劉更和高青也不會離婚。劉更日子過得不錯,也讓我抹平了一些對他的歉意。后來我在黃河灘找到劉更,想問出高青的下落。劉更惡狠狠地說,‘那就是個婊子??隙ㄔ谕饷尜u呢?!凑?,高青這輩子的人生軌跡,被我一個流氓舉動給徹底毀掉了。
“如今我打工也有十幾年了,說實在的,銀行卡里也存了一點錢。老高你是個大好人,幾次都說要給我說個二婚女人,都被我拒絕了。不是不想娶,是我有罪。我每次上街都要戴口罩,就是因為我有罪。我對高青犯下的大錯,還沒有彌補呢。我始終是個罪人。國家的監(jiān)獄我走出來了,但內(nèi)心的監(jiān)獄我還沒有走出來。你說我哪里有臉娶別的女人呢?”
高老板聽到這里,十分認真地點了點頭,對楊老頭說:“知道我為什么看中大貴兄弟,讓他在我的收購站當(dāng)會計了吧?因為我知道他是個認真的人。他這種人,守規(guī)矩,認死理,用起來放心?!?/p>
楊老頭也收起了玩笑的口吻,同樣十分認真地問道:“劉老弟,我還是想問一下,你怎么敢在別人新婚之夜做出耍流氓的事呢?”
李大貴苦笑了一下?!笆潞笪乙不叵脒^,但我也說不清。你可以說我那天晚上突然發(fā)了瘋,也可以說我酒后失控。怎么說都行。因為我自己都不明白為什么會做出那種事。后來我想,也許那就是命。我命里注定該為王小麗守十幾年墳。我命里注定該坐三年牢。而高青命里注定,該被我破壞她和劉更的姻緣?!?/p>
高老板聽到這里,當(dāng)即來了精神。他把酒杯往桌子上一放,接著李大貴的話題,開始滔滔不絕地說了起來。
“大貴兄弟說得對。一切皆是命,半點不由人。你拿我來說,我來這城市的時候,前幾年也是心比天高,想成個億萬富翁什么的。結(jié)果到現(xiàn)在,不過是個身家小康的中年人罷了。我也不服呀,我做生意,比很多現(xiàn)在做到億萬富翁的人做生意還早,為啥就發(fā)不了大財呢?后來我就明白了,因為這是我的命。我根本沒有發(fā)大財?shù)拿?/p>
李大貴悄悄地對楊老頭說:“老哥,你知道高青在哪個洗腳店嗎?”
“知道?!?/p>
“那你帶我去好不好?”
“你想去嫖她?”
“我想去看看她?!?/p>
“今天晚上我?guī)闳??!?/p>
高青對李大貴的到來并不意外?,F(xiàn)在她人老色衰,基本上攬不到客人。店里可是有幾個不滿二十歲的小姑娘呢。她幾乎成了店里的雜工,替她們打掃床鋪,順便做飯什么的。老板給她開月薪,不高。高青早已厭倦了這種生活。她也想過和別的中年婦女一樣,進一個差勁的工廠,每個月掙點死工資養(yǎng)家,但這十幾年來,她懶慣了,根本做不了工廠的流水線。對她來說,那工作太苦太累。所以她只能帶著倦怠和怨恨繼續(xù)在這個她自己都嫌惡的生活泥潭里混下去。
在收購站遇見李大貴,讓高青十分意外。她以為自己這輩子都不會碰見李大貴,這個在自己的新婚之夜對自己耍流氓的男人。
騎車子回洗腳店的路上,高青想到了自己的過去。當(dāng)年的她,和別的男人說話就會臉紅,就像一株含羞草??墒侨缃衲?,她早成了一棵仙人掌,立在漫天風(fēng)沙里,饑渴交加地活著,沒有哪個男人會來救自己。他們接近她,都是為了剝光她。十幾年飽含屈辱的生涯早把高青的智商磨礪出來了,她也學(xué)會了察言觀色。雖然只是短短地掃了一眼,她就看出了李大貴對她懷有極大的歉意。就是因為這樣,她才敢打李大貴兩巴掌。
并且她十分肯定,李大貴會來洗腳店找她。她等著李大貴來找她。她等著這個毀了她一輩子的男人來找她。
天色還沒黑透,街邊的路燈還沒亮起來,正是暮色暗淡時分。李大貴跟著那個喜歡吹牛逼的楊老頭來到了店門口。
幾個年輕的姑娘上來攬客。楊老頭挑了一個,進了里面的小包間。李大貴則挑了高青。當(dāng)時高青正坐在離店門口一丈遠的榕樹底下,穿著樸素,像個和洗腳店無關(guān)的中年婦女。
李大貴的選擇讓以年輕自傲的姑娘們十分不忿,她們開始議論李大貴臉上的手指印。有兩個大膽的,甚至還用開玩笑的語氣說李大貴有毛病,喜歡老的,不喜歡小的。
李大貴不理會她們的聒噪。他沒有帶著高青進小包間,而是在征得老板的同意之后,帶著高青出了那家店,走了二百多米,進了一家還不錯的小旅館。一路上兩個人都沒有說話,只是默默地走。進了旅館的房間,關(guān)上門,李大貴總算才找到話題。
“高青妹子,你這些年都在做這個嗎?”
“不做這個做哪個?我一個被臭流氓摸過褲襠的不干凈的女人,有資格做干凈工作?”高青冷笑道,一屁股坐在床上,脫掉鞋子,爬到床上,立即又解上衣的扣子?!澳氵@個臭流氓帶我來這里,不也是想做這個?別裝老實人了,快點。”
李大貴連忙把窗簾拉上。見高青已經(jīng)把扣子都解開了,露出了白色的胸罩,當(dāng)即一把抓住高青的手,十分痛心地說道:“高青妹子,我?guī)銇磉@里,真的不是為了做這個。你相信我,好不好?那次是我喝醉了酒,是我發(fā)了瘋,是我對不起你。這些年來,我一直想找到你,又怕找到你。每次上街都要戴口罩,生怕突然撞見你。可是在心里,我不止一次地想向你磕頭認罪,求得你的諒解。現(xiàn)在真遇見你了,見了你現(xiàn)在的活法,我根本不敢說出求你原諒的話,因為你這輩子,確確實實是被我給禍害了?!?/p>
高青見李大貴只是抓住她的手,并沒有進一步的舉動,立即就知道李大貴是真的不想睡她。她掙出一只手,又是一巴掌打在李大貴臉上,給尚未消腫的左臉又加了幾個手指印。
“你總算知道老娘是被你禍害的啦?我日你媽李大貴。你就該吃槍子,就該被千刀萬剮?!?/p>
高青罵著罵著突然哭了出來,哭得鼻涕橫流。如果說她一開始的舉動是在演戲,是在試探李大貴的心思,那么現(xiàn)在她是在真哭了。她想到自己這十幾年受的無數(shù)侮辱,遭的無數(shù)罪,不由肝腸寸斷。她一個勁地哭,哭了又哭,淚水和鼻涕順著臉頰流進脖子里,流到衣服上,流到她略顯松弛的皮膚上。
高青淚花花的眼睛讓李大貴心痛無比,他想起了早已在腦海中模糊的王小麗。高青和王小麗并沒有太多的相似之處。惟一相似的就是這雙會說話的大眼睛。當(dāng)年正是這雙大眼睛讓李大貴做出了流氓舉動。如今再面對這雙淚眼,李大貴卻手忙腳亂,不知道怎么辦才好了。他拿起床頭桌上彩盒包裝的一卷紙,遞給高青擦鼻涕,卻發(fā)現(xiàn)那是一盒避孕套。他連忙又奪回來,重新找了一卷紙遞給高青。
高青終于止住了哭聲。她用紙巾擦了擦眼淚,發(fā)現(xiàn)李大貴站在床的另一邊,像個做錯事的小孩,手腳都不知往哪里放。
“李大貴,你今天怎么這么老實???真的不想睡我?”
“啊,我,不想。真的不想。”
“莫非是嫌我老了?不好看了?想和那個喜歡吹牛逼的老騷客一樣去找年輕的小妹?”
“不是不是。你永遠都比我年輕十幾歲,我怎么敢嫌你老呢?主要是我,在妹子面前,總感覺自己是個罪人。如果不是我,劉更也不會和妹子離婚,妹子也不會走上這條路?!?/p>
聽到劉更這個名字,高青不由自主地用下牙咬住了上嘴唇。她的臉上明顯有股恨意。
“李大貴,你覺得劉更是什么人?”
“嗯。我也說不出。反正那小子在村里挺老實的?!?/p>
“老實?那是你們被他騙了!老實人會逼著自己的老婆出來賣身嗎?”
“什么?”這下李大貴真的被嚇到了。他看著高青滿是恨意的臉,有點不敢相信地問道,“莫非你走上這條路,是劉更那個王八蛋逼的?”
高青毫不猶豫地點點頭?!靶禄橹钩隽四菣n子事,讓我在村子里無法抬頭見人。你被抓進去不到一個星期,我和劉更就出來打工了。我們?nèi)チ私阋粠В谝患已坨R廠上班。廠里不提供住宿,我們在外租房子住。上了不到兩個月班,劉更嫌活太累,掙錢少,就從廠子里出來了,整天在城中村和一群相熟的老鄉(xiāng)們鬼混。后來他逼我從廠子里辭職,在那種不干凈的泰式洗頭城賣身。我不愿意,他就打我,有幾次把我打得昏死過去了。我怕被他打死,就走上了這條路。做了差不多一年,快到春節(jié)的時候,我直接提出和劉更離婚。他不愿意,又想打我。我和他說,你敢動老娘一根手指頭,老娘就報警,把你個王八蛋抓起來,說你逼迫婦女賣淫,判你個十年八年的。那王八蛋不經(jīng)嚇,一下子就被我嚇住了?!?/p>
“我真沒想到,劉更那小子竟然這么壞。等哪天見了他,老子非揍他一頓不可?!?/p>
高青從口袋里掏出一盒煙,遞給李大貴一支,李大貴不抽,她就直接夾嘴上了。見李大貴一臉氣憤的樣子,高青只是冷笑。
“李大貴,我發(fā)現(xiàn)你雖然坐過牢,但比起劉更那幫人,反而更不懂世事。我告訴你,劉更之所以逼我賣身,還真不是因為你那檔子事。而是被他的幾個老鄉(xiāng)蠱惑。他那幾個老鄉(xiāng)都是這類貨色,好吃懶做,愛嫖愛賭。對他們這類人來說,臉皮值幾個錢一斤?他們壓根不在乎?!?/p>
李大貴不敢相信高青的話。但他不得不相信這是真的。他在牢里面的時候,也聽過幾個獄友談?wù)撨@種事。
高青狠狠地抽了一口煙,吐出一串又大又圓的煙圈。她抬著頭看煙圈逐漸散去,眼角的皺紋在室內(nèi)的光線中顯得很清晰,就像被小刀子特意刻在臉上的印記。
“你呢?你結(jié)婚沒有?”
高青把話題轉(zhuǎn)到了李大貴身上。
“沒有。”李大貴苦笑。“哪里會有人要我一個坐過牢的老光棍呢?”
高青把抽完的煙頭按在煙灰缸里,似笑非笑地望著李大貴。“對了,你這些年都做什么工作?發(fā)財了不?”
“在老高的廢品收購站干了十幾年了。也說不上發(fā)財,反正衣食無憂吧。”
“不錯了,比我強。我以前掙錢還可以,夠供養(yǎng)我家孩子讀書開銷。這幾年不行了,勉強夠自己花。孩子的學(xué)費有時候都湊不夠。”
“你幾個孩子呀?多大了?”
“哪里會有幾個?只有一個,女孩子,今年都上初一了,常年住在我娘家。不是和劉更那王八蛋生的,是和另一個。比劉更還不堪。把老娘搞懷孕就消失了。我那孩子,至今不知道她爹是誰?!?/p>
高青看了一眼窗外,路燈已經(jīng)亮起,夜色一片璀璨。她站起來,去廁所解了一趟小手,回來的時候,突然用手扒住李大貴的肩膀,說話的聲音也變得粘乎起來。
“大貴,你真的不想和我做點什么?就不想把十幾年前沒做完的事做完嗎?”
李大貴嚇了一跳,囁嚅了半天,也沒有說出一句囫圇話。
李大貴回到收購站時,已經(jīng)是晚上九點多鐘。老高的房子還亮著燈。老高光著膀子,只穿了一條大褲衩,坐在床頭研究《梅花譜》。床頭桌上堆著十幾本書,還有暖瓶和水杯。見李大貴推門進去,老高立即賤兮兮地走上來,湊著鼻子在李大貴身上聞了幾下?!按筚F老弟,爽不?”
“爽什么?”
“你就別裝了?!?/p>
“我真沒……”
“她不讓?”
“我不敢。在她面前,我始終像個犯了罪的人?!?/p>
“十幾年前都敢,現(xiàn)在反而不敢了。你以為我信嗎?”
“信不信由你。反正我什么都沒干?!?/p>
老高見李大貴說得認真,當(dāng)即也收了開玩笑的神色,一臉鄭重地說:“那你去找她想干什么?”
李大貴沉默了一會兒,深吸一口氣,鼓起了莫大的勇氣。“老高,你在男女之事上是老行家。如果我說要娶她,你覺得她會同意嗎?”
“你不是說真的吧?她可是做那個的?!?/p>
“我也不是什么善男信女。我不嫌棄她的職業(yè),就害怕她嫌棄我年齡大。所以想請你去做個媒人,去幫我提一下。”李大貴把高青這些年經(jīng)歷的不幸都說了一遍,然后盯著老高,十分嚴肅地說:“老高,她所有的不幸都是由我而起。你覺得她會愿意嫁給我嗎?”
老高可沒有那么容易被感動。他拍了拍李大貴的肩膀,用一副見慣世間魍魎的語氣說道:“大貴老弟,我勸你,不要和她結(jié)婚。婊子說的話,連一個字都不要信。你怎么知道她說的是真的?就算是真的,反而更證明了她是自己愿意做婊子的。這里這么多工廠,別人都能在工廠打工養(yǎng)活自己,難道她就不能嗎?她為什么十幾年混在這行?這種女人我見得多了,她們的不幸往往源于她們的懶惰。把這樣的女人娶進門,你掙的錢夠給她買衣服嗎?你不怕頭上長草嗎?”
李大貴不再說話,一屁股坐到老高的椅子上,拿著《梅花譜》,漫無目的地翻了起來。老高知道李大貴心中矛盾,他不想讓李大貴被這個女人騙了,喝了一口涼開水,又苦口婆心地說道:“大貴老弟,我知道你對她心懷愧疚,認為是自己害了她。但我告訴你,那是她的命。就算你犯了錯,不是已經(jīng)坐了三年牢嗎?只是摸了她一把,三年刑期足以補償她了吧?我告訴你,大貴老弟,你可不要為了想補償自己的罪過,就主動往火坑里跳。我憑直覺認為,這個女人是在騙你。她根本沒有說實話?!?/p>
李大貴抬起頭,氣惱地吼道:“老高,我就是想請你做個媒人。你哪來這么多屁話?你就說一句,愿不愿意做我的媒人?”
“不愿意?!?/p>
“真夠意思你。我去找楊老頭幫忙?!?/p>
“你真想娶她?”
“當(dāng)然?!?/p>
“好吧,良言勸不住該死鬼。我做你的媒人。我告訴你,我做媒經(jīng)驗少,不成了你可別怨我。不過我也奇怪,你干嘛非要找個媒人?自己和她說清楚不就行了?”
“無媒不成婚,知不知道?只讓你去透透口風(fēng),其他的事不用你管?!?/p>
老高也算是生意場上摸爬滾打的人,一張嘴很是會說。他雖然感覺高青不可靠,還是決定盡心盡力地為李大貴辦好這件事。他去了那家洗腳店,把高青喊出來。兩個人就站在路邊。高青拿眼睛詢問老高。老高從口袋里掏出一支煙,遞給高青。高青接過來,自己掏火機點燃。老高也夾了一支在指縫間。他說了自己來的目的。
高青夸張地張大了嘴巴,似乎很意外。但老高卻從高青的眼神里看出了她并不意外。說不定李大貴的提媒就在她意料之中。這讓老高更加不高興,心說你演戲的水平并不高明。
“我不愿意。”
高青沉著臉子甩下了這句話。
“那好。我回去和他說,讓他死了這份心?!?/p>
老高扭身就走,連一句客氣的勸慰話都懶得說。
“哎,你別走啊?!备咔嘣诤竺婧傲似饋?。“哪有你這樣做媒人的?你根本不是來做媒,是來毀婚的吧?”
老高停住了腳步,轉(zhuǎn)身看著高青說:“你不是說你不同意嗎?不同意還有什么好說的?!?/p>
“我只是順口一說。因為我感覺自己和李大貴之間還有道心坎。后來仔細又一想,那道坎早就被其他的東西抹平了,早就消失不見了,算不得什么。所以我同意嫁給李大貴。只要他不嫌棄我。”
高青說到最后,還有點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
老高卻不被高青的表演所動。他十分嚴肅地告訴高青,李大貴可是真心想娶她?!跋M悴灰_他。我和他雖然是老板和下屬的關(guān)系,但也算是兄弟。你要是騙了她,我不會讓你好過。我也認識幾個收保護費的混混,我會讓你在這個城市過不下去?!?/p>
“我不會騙他的。你放心吧。我早就累了,早就不想在這個骯臟的行當(dāng)混了。這世上誰不愿意做良家婦女?”
老高暗暗地嘆了一口氣,他知道自己根本嚇不住高青。只能希望李大貴有個好運氣了。
李大貴和高青住在了一處。李大貴在廢品收購站附近的城中村租了個一室一廳。洗衣機電冰箱大彩電電磁爐什么的,全是從商場買的新貨。本來這些東西廢品收購站都有,雖然破舊,但都可以使用,但李大貴拒絕了老高的饋贈,他不想在自己的新房里使用廢品。同居這種事,對李大貴算是人生第一次,所以他每天都過得興高采烈,騎著電動車來廢品收購站上班時全是哼著小曲來的。連老高都有點羨慕他了。
“李大貴,我看你現(xiàn)在過得比老天爺還高興?!?/p>
“那是。我都不高興幾十年了,如今高興一下也不犯法?!?/p>
其實李大貴的內(nèi)心,并沒有自己表現(xiàn)得這么高興。他也害怕頭上長草,還偷偷觀察過高青幾次。有時候他說去上班,實際上并沒有,整天躲在某處隱蔽的墻角,盯著自家的出租屋。高青的表現(xiàn)讓他十分放心。李大貴上班了,她就一個人待在家里,看電視,拖地板,去菜市場買菜,做飯,或者睡懶覺。她特別喜歡白天睡覺,晚上反而整夜睡不著。這是過去十幾年的職業(yè)病,讓李大貴十分疲勞。但不管怎么說,看她的舉動,好像是真的要做良家婦女了。
更讓李大貴放心的是,高青從來不向他要太多錢。每次向他要幾百塊,多是買菜或生活必需品,每筆錢都能說出個去處。有一次她向李大貴要了一萬塊,說是寄回家給女兒交學(xué)費。李大貴十分利落地同意了。
一個多月過去,眼看又到國慶節(jié)了。高青對李大貴說,應(yīng)該趁國慶節(jié)回家去領(lǐng)個結(jié)婚證。李大貴激動地說好。說這話的時候,兩個人正在商場里閑逛。
走到一個黃金柜臺前,高青停下了腳步。她看著柜臺里面璀璨的金飾品,似乎很想讓李大貴給自己買,但又不好意思開口。
李大貴說:“要買嗎?”
“算了。我就看看,咱們也沒帶那么多現(xiàn)錢。”
“商場外邊就有柜員機,你真想買的話,我現(xiàn)在去取錢?!?/p>
“讓我去取好不好?咱們都要領(lǐng)證的人了,我連你的銀行卡密碼都不知道,還好意思說是你老婆?”
李大貴始終沒把銀行卡的密碼告訴高青,高青也沒問過。如今高青突然主動問起,李大貴猶豫了一下。他害怕老高的擔(dān)憂變成真的。可高青一臉真誠,再說將來一起過日子,彼此信任是必須的。他很快就俯在高青耳朵邊,低聲說出密碼。高青指了指柜臺里面一條金項鏈,笑著對李大貴說:“既然是結(jié)婚用,咱就挑件像樣的,也長長面子。你在這兒等我,先跟他們砍個價。我取了錢馬上回來?!?/p>
李大貴站在柜臺旁邊,把那條價值七千多的金項鏈拿在手中,翻來覆去地看。高青久久沒有回來。他把金項鏈放回柜臺,走出商場找高青。但幾個柜員機前都沒有她的影子。李大貴心中一空。他站在商場門口,一支接一支地抽煙,抽到第三支的時候,他的手機收到了銀行卡里錢被取走的提醒。第三支煙將將抽完,又收到一條高青發(fā)來的信息:
“李大貴,我走了。我不會和你結(jié)婚的。因為我每次和你上床,總會想起十幾年前那個洞房之夜,總感覺自己是在被你強奸。我知道你不是個壞人。我真的想過嫁給你。但我不想夜夜做噩夢。你卡里的錢,我全取出來了,算是你對我傷害的補償。我想拿著這些錢回家做個小生意。希望你不要去我家里找我。從此咱們兩清了?!?/p>
李大貴深吸了一口氣,一屁股坐在臺階上。十月份的陽光照得他暈乎乎的?!扒锢匣?!”他抬頭望著天空說了這四個字。他一會兒覺得憤怒,一會兒覺得羞愧,一會兒想去追高青,一會兒……他起身離開商場,朝著廢品收購站走。他在路上越走腳步越快,心里也越來越舒暢?,F(xiàn)在他不欠任何人的了。
“不管你信不信,我現(xiàn)在很高興?!彼氐綇U品收購站,第一句話就是這么跟老高說的。
“完了?”老高盯著他的眼睛,“我就知道完了?!?/p>
“完了?!彼f。笑。